黃台陽
梅花鹿,滿山野。這恐怕是荷蘭人於四百多年前到台灣時,最大的收穫。因為他們很快就享受到鹿的經濟價值。由於當時日本在戰國時期,需要很多鹿皮來做武士的冑甲、鞍具等軍用品,因此鹿皮的銷售火紅。據已故中央研究院院士曹永和的研究,荷蘭人每年從台灣賣去的鹿皮,多的時候上看二十萬張,少也在十萬張上下。難怪有荷蘭學者說,荷蘭人當時在台灣的首府熱蘭遮城(現台南安平古堡),是用梅花鹿皮蓋出來的。
現存地名如彰化鹿港、嘉義鹿草、南投鹿谷等,仍反映出當年處處有鹿的盛況,只是野生的早已絕跡。如今屏東墾丁國家公園內看得到的,是一九八四年從台北動物園所圈養的梅花鹿中,先選出二十二頭來以半圈養方式放鹿吃草,讓牠們重拾野外生存本能。十年後等鹿群成長穩定,才分批野放。多年來在禁獵保護令下,鹿口大增,總數現逾二千頭。縱使因棲地太少而永遠無法恢復舊觀,好歹能讓現代人想像當年的榮景。
無獨有偶,類似的野放也發生在大陸的麋鹿身上。而牠的遭遇更神奇,因為牠是到歐洲鍍過金後,於一九八五及八六年,兩度被引回大陸,再分別野放到北京大興區南海子、及江蘇鹽城大豐保護區內的。牠們之所以必須從外引回,乃因一九OO年八國聯軍攻占北京,把皇家南苑內僅存的麋鹿或殺或吃或擄去歐洲,導致原產地絕跡,必須鹿失而求諸野。現在大陸有三個麋鹿保護區,繁殖達三千多頭,但仍算瀕危物種。
梅花鹿和麋鹿都屬於鹿科,其他同屬的還有馴鹿、馬鹿、駝鹿等多種。此外,較小卻體內懷有珍稀麝香的麝,也屬於廣義的鹿。這些鹿天性馴良是人類良伴,由成語裡的「心如小鹿亂撞」,就知對牠們的親暱喜愛。
只是鹿的馴良討喜,卻不能讓牠免於殺戮。主因在牠全身是寶,這點荷蘭人懂、日本人懂、國人更懂。試看除了前面提到的鹿皮外,其他如鹿肉、鹿茸、鹿鞭、鹿尾、鹿筋、鹿心、鹿角、鹿血等,無一不是營養食品或珍貴藥材。「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名言,對鹿也一體適用。
而古人對鹿的看重,還不止於此。牠甚至被提升到象徵天下,象徵國家的崇高地位。如成語中耳熟能詳的:秦失其鹿、逐鹿中原、鹿死誰手等,都以鹿代表可執掌天下的權柄。還記得金庸膾炙人口的武俠小說《鹿鼎記》嗎?其中的鹿,就是這個意思。
然而你可知道,經濟價值這麼高,如此為人看重的鹿,竟然跟黑漆漆、平凡實用、毫不起眼的墨,有長達千年的深厚淵源,一再款款共舞?是什麼因素把它們拉在一起?欲知詳情,請看下文分解。
麋鹿華爾滋
最早初現於文字中的墨產地,是陝西省的隃麋(寶雞市千陽縣東)。當地以茂密的松樹林,成為松煙墨的故鄉,在前面的文章《松煙墨的故鄉》中已詳細介紹,此處不重複。但前面沒談到的,是隃麋當地不僅產墨,還曾經是麋鹿成群悠遊漫步之處。這聽起來有點怪。因為以現況來看,很難想像當年曾經麋鹿遍野。
其實一點也不假。這是基於隃麋地名的來源,跟麋鹿大有關係。除了麋字本身指出有麋鹿外,「隃」字在古時候和「逾」相通,表示超越,因此兩字合成的隃麋,指當地有很多很多麋鹿,遠遠超過其他地方。此外,古時候當地有個「隃麋澤」。既稱為澤,就表示湖水深且水草雜、魚蝦豐富,常常吸引麋鹿跟其他飛禽動物來此覓食飲水,非常熱鬧。
當時在隃麋製墨的日子應該很愜意。湖水蕩蕩,鹿鳴呦呦。雖然燒松取煙辛苦,但能得到如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所說的:「侶魚蝦而友麋鹿」,該是多麽的令人心曠神怡。
或許有人不接受這個看法,認為製墨的工匠不可能有蘇東坡的那份情懷。他們每天得為生活奔波,賺辛苦錢,那有心情去侶魚蝦而友麋鹿?
當然,他們不是蘇東坡,侶魚蝦友麋鹿的態度當然有差別。可想見的是,他們採取最直接有效的親近方式,把魚蝦麋鹿給吃下肚,這樣子可以長相左右、永遠親近保有。這其中又以麋鹿最為可貴,所貢獻的最多。因此在感激之餘,他們幫忙取名的「麋」字、十足顯示其尊貴:藉著在鹿字下面加上個米字,表示這種鹿就如同米一樣,能賴以維生;另也可能指,若將鹿與米同煮,非常好吃。
何時開始在隃麋製墨?文獻中無可考,只能寄望未來考古時有所發現。但當地的墨到東漢時仍被朝廷採用,則是史書中有記載的不爭之事。因此曾經有很多麋鹿奔馳的隃麋,說它是製墨業的聖地,絕不為過。而以「隃麋」或「古隃麋」作為墨名(圖一),除了緬懷祖業,當然少不了誇耀自家老店,身懷祖傳秘方之意。
圖一 古隃麋墨。面寫墨名,背「徽歙曹素功監製」,側「乾隆丙辰年」,長寬厚12.7×2.8×1.2公分,重62公克。
就在隃麋的如畫夢幻山水間,鹿與墨悄悄相擁,徐徐共舞。恍惚中踩著華爾滋的輕快步伐,滑進歷史長河、滑進學子生活,滑進廟堂之上,成為文人的終身良伴,讓文人寶用之餘,不得不讚嘆其神奇。
鹿角膠黏巴達
各家的墨,往往根據獨門配方,含有不同的成分。有的放蛋清、有的放金箔、更有的放巴豆(可防腐防蛀)、犀角(可增光澤)。據說可供入墨的原材料達千種之多,令人納悶古時候的墨匠,除了經驗法則之外,根據什麼來挑選這些原材料。
但千變萬變,有兩項原材料變不了:「煙(或煙炱)」和「膠」。它們是墨最基本、最主要的成份。煙是墨黑的來源 ,而膠則讓煙定型、甚至黯黯內含光。有了它們,一切搞定。蘇東坡就曾說過,只用它們而不加其他東西,也能製造出好墨。
然而古時候沒有強力膠、化學膠,膠從何而來?
分析萬里長城的石塊、磚塊如何黏在一起,得出主要是用黏性極強的糯米漿。那麽它應該也是製墨所用的膠吧!
根據墨墨起源的傳說,古人確實如此嚐試過。但顯然很快就出現問題:用它所造的墨一經沾水研磨後,煙炱之間的凝聚不夠強、墨錠本身也很容易鬆軟。再來,手上的濕氣會導致握墨的手指漆黑,弄髒所有碰到的物品而狼狽不堪。該怎麼辦?
按理講,用獸皮如牛皮、馬皮、羊皮、豬皮、鹿皮甚至於驢皮來熬膠,不僅原料易得且產量大,作為墨煙的黏劑,應該輕鬆愉快。但是由於這些獸皮都有其他價值更高的用途,如可以吃、可做皮革用品(外套、皮靴、帽子、鞍具、⋯)、可以入藥等,於是生性不喜浪費、凡物必盡其用的古代工匠,總想再找找,看能否把些無用的材料,化腐朽為神奇,煉出墨所需要的膠。而這,還真給他們找到了。
歐州許多觀光古堡裡,往往有面牆掛滿堡主的狩獵戰利品:野牛頭、野豬頭、熊頭、鹿頭、狐狸和些動物的標本。而其中數量最多的,常是頂著枝椏鹿角的鹿頭。本來以狩獵時的刺激而言,獵到馴良的鹿沒什麼了不起,比起獵到熊和野豬差多了,應不值得誇耀。但因鹿角的枝椏伸展華麗,故仍掛上亮相。可惜他們不知道,鹿角的經濟價值,在華人眼中其實不輸鹿身上其他部分。因為已經骨質化堅硬的鹿角,可以提煉出鹿角膠。
像骨頭一樣的鹿角能提煉出膠?別開玩笑了!但若把鋸成小段的鹿角壓碎後,先放到水中浸泡,經常換水,直到水變清且無腥味。隨後放到鍋中大火水煮,多個鐘頭後,水愈來愈稠、鹿角酥融。此時過濾膠液,再用文火濃縮,冷卻後形成黃棕色的半透明體,陰乾就成珍貴的鹿角膠。中藥材裡認為它溫補肝腎,益精養血。
鹿角膠既然補身,那有沒有可能補墨?果然,用來膠合松煙,效果特佳。東晉朝的書法家衛夫人–王羲之的老師,就曾說好的墨要取廬山的松煙、代郡的鹿角膠,⋯。至於為何代郡(今河北代縣)的最好?是因為當地鹿的品種?牠們吃的特別草食?還是提煉膠有秘法?就不得而知了!
圖二 御製漆煙墨。面寫墨名,背寫「鑑瑩齋選上頂漆煙和鹿角膠搗十萬杵法製」,長寬厚11.6×2.7×1.2公分,重54公克。
精心選用黏稠勻稱的鹿角膠、質輕黝黑的煙炱、再加上賣力杵搗的功夫,鑑瑩齋墨肆以此榮獲製作御墨的機會,這錠「御製漆煙墨」(圖二)很自豪地寫上所用原料和工法:選上頂漆煙揉和鹿角膠搗十萬杵。也記錄下鹿與墨在長達十萬杵的發燒音樂中,貼身喇舌激情跳黏巴達,你儂我儂、濃不可分的真情告白。
麝香探戈
麝跟鹿的親近關係,從麝字本身就一目了然。但牠不長角,看來少了些被人獵補來取鹿皮鹿角的風險。只是老天爺不想委屈牠,細心安排讓雄麝的體內腺體生出帶有異香的乾燥分泌物,也就是俗稱的「麝香」。只是從此一來,麝的日子也和鹿一樣,提心吊膽充滿不安。因為在善用天然資源的國人眼中,這麝香不僅可作香料,同樣也是上好的藥材。如漳州所出的名貴的中藥「片仔癀」、治療中風的「安宮牛黃丸」等,就有麝香成分。
誰最早將麝香加進墨?不知道。但據說三國曹魏的韋誕製墨時,就已添加麝香,來調和墨帶來的異味。另外從晉朝人所寫,說封皇太子時會發給他香墨四丸(皇太子初拜,給香墨四丸)的記錄來看,很可能當時已流行添加麝香來製作香墨、給皇家及權貴了!麝香的價格昻貴又是好藥材,卻捨得這樣用,看來他們的嗅覺系統比較嬌嫩,聞不得帶臭味的墨,得多靠異香刺激才行。
圖三 麝香月墨。正面左右題「乾隆丁酉」、「五石頂烟」,中書「南唐韓熙載工書畫 製墨名麝香月 端崖學士試徽 用以命题 休寧汪滋畹仿古法恭造」,印「斗」、「山」;背鏤玉兔在月宫桂樹下搗藥。直徑 10.8公分,厚 1.5公分,重 166公克。
南唐李後主愛好墨,所欣賞的國寶級製墨家李廷珪的墨裡,當然也加入麝香。李後主手下有位宰相級重臣韓熙載,曾因生活奢華而被他暗中調查。當時沒錄影機,就派人畫下其晚上作樂的實況,因而成就國畫史上著名的《夜宴圖》,其宋代摹本現藏故宮博物院。畫中主角韓熙載被調查且錄影(入畫)存證,心裡當然不爽。但又不敢在朝廷中嗆聲,看到李後主喜愛李廷珪墨,就另找徽州名家到家中製墨,以別苗頭。所製取名「玄中子」、又稱「麝香月」(圖三)。由名可知,這墨絕對摻有麝香。
後世製墨,喜歡麝香月這個名字所蘊涵的意境,也多以此來命名,如圖四。這錠墨刻畫出帶角的大鹿,在祥雲堆捧的皎潔滿月下、逍遙快樂奔躍於山林之間。可惜的是製墨家的生物常識顯然不夠,不知道鹿與麝有些差別,麝可不像鹿,牠沒有角。
圖四 麝香月墨。面寫墨名,背鏤鹿躍於月下山林中。頂寫「 漆煙」,長寬厚9.9×2.4×1公分,重40公克。
麝與墨,有了製墨媒人的撮合,情絲綿密、難捨難分。麝來香、墨含情,麝香襲襲、墨情依依;香滿懷,情難禁,香醇馥郁、意亂情迷。麝與墨踏著溫柔皎潔的月光,踩著高貴的探戈舞曲,夢幻加夢幻,迴旋再迴旋,起舞弄清影,墨香滿人間。
鹿車曼波
古代的運輸工具,主要靠獸力。馬車、牛車最常見。其次如騾、駱駝、乃至大象,也都不見怪。但是鹿呢?以它在古時候數量之多,用來拉車應該試過。只是,怎麼相關的記載極少?難道是因爲鹿的膽子小,非常容易受到驚嚇而狂奔亂跑,以致不適合?
但可別說鹿不會拉車,因為每年一進十二月,到處可見馴鹿拉著雪橇、載著聖誕老公公和禮物的影像,奔馳在空中、在螢幕、在商店櫥窗、在庭園造景。一個晚上他們要從北極跑遍全世界,好把禮物送進期待的小朋友家中掛的長襪子裡,跑得不快不穩,哪辦得到!
古代關於鹿拉車的記載雖然少,但也不是沒有。譬如在佛家經典《法華經》中,就提到三車:羊車、鹿車、牛車,分別用來比喻「聲聞乘」、「緣覺乘」、以及「菩薩乘」。這三乘是佛陀針對不同修養、不同慧根的人所設計,以便引導眾生脫離苦海的。但也無意間顯示出,羊和鹿和牛一樣,都會拉車。
成立於康熙年間、延續至今的曹素功墨肆,有款以此「三乘三車」為主題的紫玉光墨,上半部刻繪金剛法輪、下半部則是羊、鹿、牛車的三車。據北京日報前些年的報導,北京藏墨家張鶴剛就傳奇性地收藏到一錠,非常令人羨慕。而手邊有錠由胡開文蒼瑞室製的同名紫玉光墨(圖五),似乎想仿曹素功的理念。但由於只刻上鹿車,猜想,該還有分別刻上羊車和牛車的另外兩錠,好湊成完整的「三乘三車」概念。希望日後也有如同張先生般的機緣,巧遇它們並加以收藏。
圖五 紫玉光墨。面寫墨名,下鈐圓印「蒼瑞室」,背鏤鹿、車,側寫「徽州休城胡開文製」,頂「五石頂煙」。長寬厚 9x2x1公分,重 36公克。
除了佛經中談及,還有句成語「共挽鹿車」。它來自《後漢書·鮑宣妻傳》所載、漢朝渤海郡的鮑宣夫婦的故事。鮑宣家貧,但有品德志氣。他的老師十分欣賞看重,因此把女兒少君許配給他,並帶上許多嫁妝。鮑宣對此頗有反感,認為跟他家的環境不合。少君明理賢慧,脫下華麗新裝,換上粗布衣服,和鮑宣共挽著鹿車走路回家(妻乃悉歸侍御服飾,更著短布裳,與宣共挽鹿車歸鄉里。)
可以想見,鹿車輕搖,順著路面起伏上下左右波動。而刻畫上鹿車的紫玉光墨,不知不覺之間也像跳曼波似的,一路上跟著搖愰、漫舞。有首英文老歌"Swing Low,Sweet chariot,Coming for to carry me home。"醉人音樂,如詩場景,恰似為他們寫的。
百鹿吉祥舞
鹿不僅可作糧食,可製衣物,可入藥,還以牠的美麗外觀、性格柔順,而被國人附會帶有祥瑞。因此本土的道家常把鹿看作神仙的坐騎,如代表壽星的南極仙翁(圖六),封神榜的姜子牙,八仙的何仙姑等都如此。至於外來的佛家,看法也相近。古代佛教寺廟為了要營造脫俗的氣氛,多在寺內養鹿,好讓信徒油然而生嚮往之心。到過日本奈良的東大寺遊覽過的讀者,應該有鹿倘佯在旁的經驗。
圖六 南極仙翁壽墨。矮几型,面鏤南極仙翁騎鹿,三童旁侍,分捧蟠桃、背葫蘆、持竹杖;底鈐「太上皇帝之寶」,四側寫百「壽」字。長寬高 22.7×9.5×4.5公分,重 592 公克。
於是古代壁畫、繪畫、雕塑中常見鹿的形象。且富貴人家,往往掛上跟鹿有關的繪畫,希望藉此引進祥瑞。這樣一來不免讓人聯想,如果畫畫的時候多畫些鹿,鹿多人不怪,會不會更容易集氣,廣集到鹿的祥瑞之氣?從存世的作品看,似乎古人還真有此看法。
前幾年郵局依故宮博物院典藏的清朝艾啟蒙《百鹿圖》古畫,印製「清艾啟蒙百鹿圖古畫郵票」一組八枚,非常受歡迎。畫中百鹿遨遊曠野霜林間,有低頭嚙草的,有悠然憩息的,或於水中競渡,或於湖畔飲水,有的錯愕而奔,也有的牴角而鬥,跪臥仰鳴,百姿百態,非常生動。艾啟蒙是何許人也?怎麼會想到投人所好,用一百頭鹿為主題來作畫?
艾啟蒙是出生於波西米亞(現屬捷克)的耶穌會教士,乾隆十年(一七四五年)來華,曾經跟郎世寧學繪畫,後同為宮廷畫院的供奉,但知名度稍輸。他之所以畫《百鹿圖》,想當然爾奉乾隆之命。這樣看來,乾隆還蠻吃道家思想中,鹿可帶來祥瑞仙氣這一套。但這幅畫可是交給不信神仙的耶穌會教士來畫,好像又有點姑妄言之妄聽之的涵意!
沒錯,乾隆是個有神仙思想的人,從他在圓明園內起造出仿東海仙山的「方壺勝境」建築群可看出。只是因老爸雍正死於吞服自煉的仙丹,使他對仙人這一套尚抱持懷疑。他之所以叫艾啟蒙畫《百鹿圖》,有可能是因看到清宮中舊有、明朝所留的《百祿圖》,也想留下本朝名下的來別苗頭。明朝這幅畫裡有百頭鹿,但細細考慮鹿與「祿」同音,且祿字的寓意豐富,北斗七星裡又有個祿星,職司文運官祿,所以乾脆就命名為《百祿圖》,更貼近道家神仙意境。
《百祿圖》上沒有畫家具名,但據分析,該是明朝中期的宮廷畫師所作。這就讓人猜想,會不會是嘉靖或萬曆皇帝指示畫的?因嘉靖對道家別有所好,宮廷裡養了許多道士,設醮壇頻繁祭祀,想追求長生不老。而道家認為白鹿象徵祥瑞,導致地方大吏(如徽州出身,提拔戚繼光的浙閩總督胡宗憲)在轄區內捕獲白鹿時,都趕緊上貢,吹捧迎合。「百」這個字又與「白」同 音,因此百祿圖唸起來分明就是白鹿圖,太合嘉靖的味口了。
萬曆在表面上沒像他祖父那麼迷道家,既沒有設醮壇,也沒有祈祥瑞,但在工作上卻徹底發揮道家的「無為而治」。他從萬曆十五年宣布得「靜攝」後,就不再上朝,時間長達三十年。身懷這份定力,非虔誠投入道家是做不到的。
萬曆喜愛好墨,明朝製墨雙霸天的程君房和方于魯,都曾獻墨給萬曆並得到他的肯定。因此他們,尤其是曾在萬曆朝廷裡擔任過鴻臚寺序班(禮賓司科員)的程君房,想必了解他的道家思維、以及鹿在道家中的特別意義。所以程君房的《程氏墨苑》中,就有幅圓形的百鹿圖的墨樣,還附上一篇百鹿歌,顯示他很有可能製作過這款墨,可惜至今未見成品存世的訊息。
倒是有錠兩側分寫「大清雍正元年」、「徽州汪近聖造」的百鹿圖墨(圖七),它體型不小,配有兩個底座,擺上去就成硯屏,十分美觀。墨的正背兩面所刻畫的百鹿,在山上水邊姿態各異,俯仰坐臥,跟《百鹿圖》內所畫,有異曲同工之妙。而牠們的浮雕外型凹凸有致,比畫上尤多了立體感。這錠墨還有個黑墨的姐妹品,同形同式同雕飾同墨師,唯在著色上多點變化,雖然略輸本錠的金紅光彩所帶來的富貴之氣,卻黯黯內含不可言的神秘玄妙。汪近聖硬是要得。
圖七 百鹿圖墨。硯屏型,朱砂,面右上寫墨名,面背共鏤百鹿於山野,兩側分題「大清雍正元年」、「徽州汪近聖造」。(不含底座)長寬厚28x19x2.5公分,重1844公克。
在百鹿簇擁下,墨與之飛奔松林草莽,書齋廟堂,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它們無拘無束無怨無悔,為人們帶來食物藥材,為文士貢獻書畫良劑。鹿與墨共舞吉祥,推動華夏文明的燦爛,開創舉世欽羨的輝煌。吉祥之餘復吉祥,可惜雖為人帶來吉祥,它們卻身不由己,因懷璧而黯然就戮。這是反諷,還是碰到貪婪人類的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