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台陽
固態墨問世後,松煙墨就獨領風騷。尤其在由易水南遷徽州的李廷珪家族努力下,配料與和膠技術都大幅改進,使得南唐李後主深愛其墨而封官並賜予國姓。接下來的北宋人也識貨,從王公貴族到百官士人,都爭相以擁廷珪墨為榮。朝廷一度寫旨下令時非李墨不可;騷人墨客如蘇東坡珍惜寶用它;頂尖的徽州製墨家潘谷看到它時感動得下拜。這一切,帶動松煙墨的身價水漲船高,邁向顛峰。
但俗語說盛極必衰,萬物難免,松煙墨自不例外。比蘇東坡稍晚的晁說之,就在他的《墨經》中指出松煙墨的罩門:得採燒老松(十幾年的不夠好)!雖然以現代眼光來看,這不該是問題:只要有計畫的造林復育,就能維持供應源源不絕。然而對千年前的古代工匠而言,談生態保育環境維護實在太過。連吃飽飯都有問題,還顧得了那麼多?
不過當時人也不是束手無策,放任情況惡化。遠見之士如有科學頭腦的沈括,就提出替代方案:燒石油取煙來製墨。又有藝術家皇帝宋徽宗,天才到用貴重的蘇合油來做原料;大文豪蘇東坡也曾製油煙墨、並研究何時掃取油煙最好(可惜沒說燒那種油);此外民間常見的麻油、清油(菜籽油)、瀝青、生漆、乃至動物脂肪(如豬油)等,也都出來串場,看能否取松樹而代之。
這些油脂易得、不像松樹有年分要求,故不會破壞生態環境。再說,燒油脂取煙係在密閉室內進行,不像取松煙得到荒山野外造窯燒松那麼辛苦。所以一時之間製墨原料百花齊放,很多史學者認為宋代是中國的文藝復興時期,從製墨角度看,倒也貼切。
這樣看來,松煙墨在眾多油脂的咄咄進逼之下,儼然山雨欲來風滿樓,岌岌可危。悲觀的人想必認為它去日無多,很快就會黯然告退,揮別它風光了上千年的舞台。
可是怪得很,天下事往往雷聲大雨點小,這場起於北宋的油煙墨挑戰,也不例外。雄踞霸主的松煙墨以靜制動,始終屹立不搖,依然是文人墨客的首選。這種情況一直維持到明朝中葉以後才改觀,油煙墨終於力爭上游成為主流。只是上距北宋開始的挑戰,已晚了差不多五百年。
為什麼拖這麼久?原因不外乎松煙墨在千年發展後,於不知不覺中次第建立的深溝壁壘堅強防線(現代企業所說的進入障礙,entry barrier):
一 完善的工法 : 各家松煙墨的製作秘方乃至所產生的書畫效果,早經歷代文人嚴苛挑剔且充分認可。因此新興的油煙墨,需要時間來演進工法,力求在磨用運筆時,流暢度與墨色都足以抗衡、甚至超越對手松煙墨。這意味著用那種油、如何燒煙、和膠、配料等,都得琢磨以精益求精。不是單單仿效松煙墨的工法即可。
二 鐵桿粉絲團 : 松煙墨在李廷珪的手上能攀上顛峯,主要因李後主的代言加持、北宋皇室的寶用、以及隨後一堆文人的揄揚膜拜。這些文人世代相傳已是松煙墨的鐵桿粉絲。只要它品質不變供應不絕,新起的油煙墨要贏得保守的他們轉投懷抱,甚至代言宣傳,必須長期經營重點突破。
三 札實生產基地:徽州地區以其松林茂密,加上來自易水的李廷珪家族與其他良工的製墨技術,早已形成松煙墨的生產聚落。產品質地精良好用,產銷體系完整札實。因此,除非生產松煙墨的成本突然變高、大幅吃掉利潤,否則在徽州是難以有人棄祖傳秘方、改做油煙墨的。而油煙墨要另外建個生產聚落,談何容易。
四 優勢原料成本:在徽州,因為山上的老松樹多且無主,不用花錢誰都能砍,故松煙的取得成本極低。以致於油煙墨要競爭,除了油原料的供應必須穩定充裕外,在成本方面還得大幅低於松木,才有機會一爭高下。只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有這種可能?
因此,雖然從宋代開始出現了油煙挑戰者,但並不是每種油煙墨都能攻破這四道防線,從而修成正果搶下松煙墨的寶座。戰雲密布旗幟飛揚,誰來射出挑戰的第一箭?
麻油煙墨
燒油脂來取煙炱製墨,其靈感應該來自古人照明用的油燈。因為油燈罩上所累積的黑煙塵,能讓懶人在手邊的墨磨盡時,暫時取用救急,不須為買墨而出外特地跑一趟。這種情況多了,就不免想到甘脆廢物利用,直接用來造墨。當時用的燈油,想必在不同地區而有差別,但是否有種油用得最多、最有可能成為製墨用油?
油燈最早用的,是動物油脂。如《史記》中記載秦始皇墓中燃人魚膏(魚油)照明;又如河北滿城出土的西漢「長信宮燈」內,還殘留沒燒完的動物油脂,都是明證。只是動物油脂少又貴,用起來太奢侈。以致古時除了王公富豪,平民百姓入夜後大多一燈如豆,或甘脆日落則息,上床提高生育率報國去了。這種情況直到張騫通西域後,才為之改觀。
張騫從西域引進許多物種,其中之一是芝麻(時稱胡麻)。由於它是一年生植物,種子含油豐富(因此最早名為脂麻),很快被用來榨油點燈,成為主要的燈用油。東漢大官崔寔的農業書《四民月令》中說,麻子油可以「作燭」,卻沒提它是種食材,說明了當時主要用來照明。
因此麻油可能最早被用來製油煙墨,就不足為奇。北宋太宗欽點的狀元蘇易簡,在他《文房四譜》中寫道「造麻子墨的方法:用大麻子油浸泡大半碗糯米,把燈芯剪碎堆在上面,像點燈般點燃。然後放在地坑中,用底部穿小孔的瓦缽,蓋在燈焰上。隨後掃取煙炱反覆研磨。⋯」鑑於書尾自序說寫於宋太宗雍熙三年(986年),可推想麻油煙墨的問世,不遲於五代十國到北宋初年之間。
當時離李廷珪墨的年代,不過幾十年。這樣看來,即使在松煙墨的盛名籠罩之下,蘇易簡眼中已看到麻油煙墨並把它寫入書中。這,是否代表麻油煙墨已小有名氣,具備挑戰松煙墨的資格呢?
抱歉,還差得很遠。因為若對照他書中的四種松煙製墨法:韋仲將墨法、冀公墨法、祖(敏)氏易墨、李廷珪墨,則可發現所提的麻油煙墨沒有代表人,也就是找不出值得讚賞的墨匠。換句話說,當時麻油煙墨的品質應該參差不齊,就算偶有佳作,但蘇易簡所代表的文人客群仍在期待大師出現,來改進配方製程以提升品質。
遺憾的是,從蘇易簡之後的所有談墨書中,始終看不到任何以製麻油墨而成名者。是工匠不努力?還是麻油製墨有它的先天限制?
石油煙墨
石油燒製的煙炱,是現代許多油煙墨的原料。然而它多為進口品,而非依北宋年間沈括的發現所傳承下來的。怎麼會如此?
沈括是古代官僚中少有科學頭腦的。他的《夢溪筆談》涉及數學、天文、物理、化學、生物、地質、地理、氣象、醫藥及工程技術等,在科學技術史上地位顯著。英國的科學史專家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稱他是「中國整部科學史中最卓越的人物」、《夢溪筆談》是「中國科學史上的標竿」。而用石油燒煙製墨,就紀錄在此書中。
西元一〇八五年,沈括被派往陝西延州(今延安一帶)任官,面對西夏強敵。到任後,他察覺境内有些地方從地下冒出古書稱為「脂水」(他改稱石油,明代又稱石燭)、像纯漆的東西。當地人用雞毛沾到瓦罐裡,點燃後冒出濃煙,把帳篷都熏黑了。沈括想這煙塵可用,就試著取來製墨,發現其光澤亮度,竟比松煙墨還好。於是命名為「延川石液」,宣告石油煙墨的誕生。沈括自許:「此物日後必大行於市」,因為「石油至多,生於地下無窮,不若松木有時而竭。」(註一)
據說蘇東坡用過這款墨,並有「在松煙之上」的評語。名家褒貶,想來會很快讓沈括有夢最美,進而美夢成真。但之後談墨的書中,很少提及他此墨。即使有,也僅寥寥數語。顯然它沒造成風尚,從不曾威脅過松煙墨。這就怪了,因為沈括、蘇東坡都不是愛說大話的人,怎會看走了眼?
其實沈括眼光深遠並沒看錯。只是話講早了快千年。可想而知,有幾個因素讓他提倡的石油煙墨很快就撐不下去,無法流傳。
首先是沈括在延安任上只待了三年,就因慘敗給西夏而黯然去職。所謂人亡政息,他的石油製墨當然如此。其後,被投閒置散的他沒東山再起過。這位失去舞台者的發明,勢利後人當然缺少動機來將它發揚光大。再說,延州面對著強敵西夏,危機四伏。他有心拉拔的石油製墨,很可能幾場戰亂後就灰飛煙散。最後,延安雖多石油,他處卻少。以當時交通建設之陋,要運石油到別處製墨,極難。種種因素,導致石油煙墨欲振乏力,不得不隨著他鞠躬下台。
圖一 左:石燭墨。面寫墨名,下鈐「程幼博」印,背鏤山中流水(石液)圖,兩側分題「大明萬歷亥已年」、「程君房造」。長寬厚11.2×4.4×1.4公分,重88公克。右:延川石液墨。碑碣形,上端棱起二如意雲紋。正面模印怪石兀立水(石液)中,右寫「延川石液」,背題「擬石髓而無其清 擬石乳而無其輕 爾乃石液 得延川名 是之謂松滋侯之靈」。鈐「胡」、「開文」。長寬厚 7.2x3x1公分,重32公克。
後世製墨為紀念這段往事,有的用「石燭」作墨名(圖一左),也有的用延川石液這古意盎然的名字(圖一右)。兩錠墨上刻繪的圖樣,應該是延安山野中流出石油的示意圖。其中胡開文所造,由於製作時間晚,原料倒有可能是進口的石油煙。
蘇合油煙墨
宋徽宗這位藝術天才、治國白痴,竟然有心製墨,實在令人跌破眼鏡。這不是說他不該製墨,而是他的出發點短視,並非有心幫助扶植製墨業,而在滿足他個人的書畫所用。本來皇帝只要表示喜歡墨,給予加持,都有助於製墨業。如之前李後主,就激勵製墨業邁向巔峰。那麼宋徽宗親自下海,怎會作錯了呢?
問題不在他的親身投入,而在他捨當時業界標準的松煙,或剛問世的麻油煙、石油煙、桐油煙等不用,卻別出蹊徑,改用墨匠從沒試過、甚至沒見過的蘇合油。這不禁讓人納悶,蘇合油是什麼東西?從何而來?有什麼特別?宋徽宗為何看上它?製墨的效果如何?
蘇合油是蘇合香樹的樹脂,非常香。這種油原產於蘇合國(古波斯),也就是小亞細亞一帶。它最早出現於《後漢書》中,所以也可能是在張騫通西域後,像芝麻般由絲路輸入。當時人從沒見過,而它來自蘇合國,就順口叫它蘇合香或蘇合油了。它近似楓香,魏晉之後常被做成香囊佩在身上。如唐代白居易的詩句提到「臙脂含笑臉,蘇合裹衣香。」(《裴常侍以題薔薇架十八韻見示因廣爲三十韻以和之》)
如同其他香料,蘇合香刺激嗅覺神經、可以通竅。《本草綱目》說它「氣香竄,能通諸竅臟腑。」是芳香療法與芳香養生的聖品。因此早在唐代藥王孫思邈的《千金方》醫書就談到它。另外,沈括的《夢溪筆談》也說:唐玄宗開元年間的《廣濟方》內,有蘇合香入藥的「吃力迦丸」。這是依外來語命名,聽來雖怪,卻表明是舶來品,絕對有助銷路。
進入宋朝,蘇合油更吃香。除了製成香囊佩戴外,《夢溪筆談》中還說,宋真宗曾以蘇合香酒賜給大臣調補身體。(註二)而朝廷的「太醫局」,也把以蘇合香為主,並參入冰片、麝香、安息香、沉香、水牛角等珍貴藥材所製成的蘇合香丸,寫入官方的藥典《和劑局方》。並由官方的藥局製出成藥來普濟百姓。(註三)
如此看來,宋朝時對蘇合油的需求愈來愈大,中土又沒生產,從國外輸入趕得上嗎?
別忘了宋代時已造出承載千人的大船,經由海上絲路通到阿拉伯半島,甚至東非,交通頻繁。南宋的周去非,浙江温州人,曾以他在廣西任官的見聞,寫成《嶺外代答》一書。提到從廣州出發的船,遠航至麻離拔國(阿拉伯半島阿曼的佐法爾),運回蘇合油與其他香料及珍貴貨品。(註四)縱使一趟跑下來耗時兩三年,但利潤高,轉手就獲利百倍,故投入的大有人在,足以維持蘇合油的供應。
綜合上述,蘇合油香味馥郁,有醫療功能。它得靠進口,因此量少價昂,絕非墨肆用得起的製墨材料。那宋徽宗為什麼反其道而行?
只能說藝術家皇帝的思維與眾不同。腦袋裡想的,該是如何讓他的瘦金體書法及花鳥畫更上一層樓。猜想他除了不斷自我精進外,還講求到所用工具之一的墨,有如另位治國白痴南唐李後主。
李後主非李廷珪製墨(李墨)不用,宋徽宗本來也夠資格如此。因為宋太祖平定南唐後,把李後主有的李墨運了好幾船回開封,可見數量之多。只是經過皇家一百五十年的揮霍,留給他這第八位皇帝的,只剰下對李墨的憧憬。不過沒關係,藝術家的個性,就是要做出前人所無。而在墨上,他再度展現出創造力。
用蘇和油煙製墨的成本,絕對比用松煙高出甚多。但身為皇帝,沒必要以此炫富。想來他的著眼點,是墨上獨具的蘇合油香味。這樣一來在磨墨時,可聞到通竅香味而靈感泉湧;而所作字畫,一展卷就蘇合香撲鼻。如此不僅視覺美感,還多了嗅覺怡人。想到現代多媒體藝術中,加入嗅覺是個嚴肅議題,而他在千年前就邁出一步,實在了不起。
那些年總共製出多少蘇合油煙墨?製作工法和原料配方為何?全都沒留下記錄。主要原因,該是隨後金兵攻下開封的「靖康之難」,徽宗連同後宮皇室百官三千多人被擄東北,開封城內一掃而空。蘇合油煙墨又怎能倖免,當然就此失傳!後來金朝有位愛舞文弄墨的皇帝金章宗想蒐購此墨,僅存的竟然要價等重以上的黃金。皇上要的還不快雙手奉上,竟敢開天價敲詐,實在膽大。但由此可知此墨真好,值得為它冒犯皇帝大人。
現代有墨肆產製以蘇合油為名的墨,效果似乎不錯。只是它的原料配方製程等是否來自宋徽宗秘傳,不得而知。而磨墨時聞著蘇合油香,想到宋徽宗的往事,是該佩服?還是嘆息?!
食用油煙墨
皇帝用得起最貴最香的蘇合油來製稀有好墨,升斗小民可就沒這好命。想製墨賺點外快,只能湊合手邊現成的材料。除了麻油外,宋代書中,還出現一些民間常用的油,顯然抓到什麼就用什麼。
北宋哲宗(徽宗前任)時,由李孝美寫的《墨譜》中,記載了六種油煙墨的配方。前五種分別以桐油、清油(菜仔油)加麻油加瀝青(可能是松脂)、清油加瀝青、麻油、麻油加瀝青為主原料,而第六種則完全轉錄蘇易簡書中所寫。然而不知李孝美是惜墨,還是覺得自己文筆沒狀元公蘇易簡好,他的敘述中絲毫沒提這些油煙墨好不好,也沒提製墨者。
這些油類原料,除了桐油和瀝青外,其它都是植物食用油。另外最早被用為燈油的動物油脂(如豬油),也偶而被製墨家看上。但不管那種,要博得製墨家採用,必須在價格、供貨量、及所生墨色各方面,都勝出才行。
圖三 二百蘭亭齋監製墨。墨身鏤粗細兩層雲紋,正面墨名, 背面「徽州胡開文精選煙」。兩側分寫「同治八年己巳四月」、「豬油漆煙」,頂端寫「正記」。長寬厚 11.7 X 1.6X1.5公分,重44公克。
首先淡出的是動物性油脂。因為比起植物油,它物少價昂且易腐難存。即使墨色好,但成本考量,除非訂製者指定,墨肆很難主動採用。清同治八年(1869),有位曾任蘇州知府的吳雲,委託胡開文墨肆用豬油混合漆渣來燒煙,製出標註「豬油漆煙」的墨(圖三),從而留下見證。這位吳知府愛收藏,擁有王羲之蘭亭序拓本二百多幅,因此把書齋名為「二百蘭亭齋」,大畫家吳昌碩與樸學大師俞樾都與他交往甚密。(附註:此墨用豬油混合漆渣來燒煙,指出漆渣也可用來製墨。但因生漆成本高,漆樹一生只能割出約十公斤生漆,且割漆方法嚴謹,稍有不慎就會導致漆樹死亡,故注定它通常當配角。純漆煙製的墨極少見。)
植物性食用油在製墨上優劣兼備。優點是產地多供應足;缺點則價格容易因收成好壞、天候變化、市場消長、人為操控而波動。這無疑會降低墨匠採用意願。此外,以它所造出的墨色,比起桐油的淡些且易褪,墨肆因此得多花心血來改進配料及製程。這一來成本增加,當然不利。
然而給食用油煙墨致命一擊的,該是傳統上深植人心的「民以食為天」觀念。因為把可供食用的油來燒煙製墨,一大桶油只燒出幾兩煙,讓民眾在潛意識裡,深深背負了糟蹋糧食的罪惡感。導致他們有意無意間,放棄食用油煙墨而轉向它者。
非食用的桐油,就此擔負起為油煙墨爭光的重責大任。只是這個任務艱鉅得很,因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發展上千年的松煙墨所佈下的防線,後起的桐油煙墨真能突破超越?
桐油煙墨
桐油,是我國特產油料樹 ─ 油桐的種子所榨取出來的。(油桐主要生長於長江以南,在四川、湖南、湖北等省廣泛種植。)它有毒不能食用,傳統上用來塗抹保護木器、製造可防水的油布油紙、調製油泥填補船板縫隙、以及中醫用來調和膏藥等外用藥。由於在四川出土的漢代畫像磚上,有些刻畫了「採桐木」、「採桐油」等經濟活動,可知古人很早就發現桐油的諸多經濟價值。
是誰最早燃燒桐油取煙來製墨?史上沒有記載。但前面提到,北宋書中已有用桐油來取煙製墨的作法,故可猜想大概是五代至北宋早年之間的人。(有說李廷珪曾製過桐油煙墨,但存疑。)元末明初有位陶宗儀所寫的《南村輟耕錄》中,稱北宋神宗(年號熙寧、元豐)時,張遇用油煙加龍腦麝香金箔,製出龍香劑墨給皇上。(「宋熙豐間,張遇供御墨,用油煙入腦麝金箔,謂之龍香劑。」)他這段話常被引用認為,張遇最早用桐油製墨。只是若深入探討,有些疑點。
因為熟悉宋神宗時代的晁說之、何薳、李孝美三位愛墨者所寫的書中,都沒提張遇用油煙製墨。且在談到他時,均意指他是五代末北宋初年的人。(註五)而一九八八年在安徽合肥北宋墓葬出土的「歙州黃山張谷男處厚墨」,據考證是張遇的孫子張處厚所製,且是品質極好的松煙墨。這提供張遇的家傳乃是松煙墨的旁證。
那他們書中,有沒有提到以桐油製墨的人呢?有!身為蘇東坡子侄輩的何薳,就寫下浙江永嘉的葉谷、湖南長沙的胡景純、與四川閬中的蒲大韶三人都造油煙墨。而以製松煙墨出名的徽州墨工,卻無人轉換跑道。
進一步分析,這三位的所在,與桐油都有地緣關係:閬中與長沙,是四川與湖南桐油產區的集散地;而浙江永嘉雖不產桐油,但以所在的溫州,是宋代主要造船中心之一,桐油用量極大,得不斷從長江上中游的四川湖南湖北運來。這讓他們有大量且成本相對低廉的原料可用,當然比身居山區的徽州墨匠,更熱衷用桐油製墨。
何薳筆下的蒲大韶,是位文士。因為他去拜訪到四川視察的宦官及官員時,身著儒服且備有名帖(手刺)。當被問到為什麼他的桐油煙墨比別人的好、堅久可用時,他回答因對半摻了松煙,才有此品質。這段對話洩露出:當時的桐油煙墨還失之軟弱,不堅久耐用,而蒲大韶靠了對半摻進松煙的秘方,才能補強。這時上距蘇易簡提到麻油煙墨的年代已百年,但桐油煙仍得借助松煙來補強,顯然進展緩慢,仍有漫長的路要走。
蒲大韶的答語又挑起另個話題,既然得對半摻用松煙,才能造出品質堅久的桐油煙墨,那甘脆全用松煙好了,何必自找麻煩?
這隱含老松日益稀少,好松煙愈來愈貴的窘境。桐油充斥地的油煙成本,已大幅低于松煙了。此外,蘇東坡在製油煙墨時嫌墨不夠黑,於是藉實驗所找出的油煙應該「才積便掃」(註六)的改善作法,已被墨匠採用。油煙墨比較光亮的墨色,也被用戶接受。所剩還被挑剔的,是所製不夠堅久,才會奇怪蒲大韶為何能突破這點。
湖南長沙的胡景純,只用桐油煙而沒摻松煙。但他取巧不做大墨,最大的才兩三寸(宋代一寸約三公分),小的僅銅錢般大。他又不在墨上刻畫紋飾,如此墨當然堅挺些。他的墨烏黑光亮,畫工喜歡用來點睛,效果等同用漆。此外當時在長沙製墨的還不少,有幾處的巷弄都因墨工聚集,而得「煙墨巷」之名。胡景純的子孫也克紹其裘,繼續製墨。
至於永嘉的葉谷,何薳對他似乎不熟,只簡單提到他製的桐油煙墨,品質與胡景純的不相上下。
蒲大韶、胡景純、葉谷都處於北宋南宋之交,他們的技藝顯然還有待改進。所幸持續有新人投入桐油煙墨的發展。元代陸友的《墨史》內記載,南宋浙江太末(龍游)人葉茂實的桐油煙墨特別講究用膠。他加入紫礦、秦皮、木賊草、當歸、腦子(龍腦)等中藥,使得墨即使擺久了而墨色淡些,但運筆時依然平順而不會膠黏凝滯。前面提過的元末明初人陶宗儀,就評說「茂實得法、清黑不凝滯」。多年前江蘇武進南宋墓中,出土半枚葉茂實製的墨。雖埋在地下近千年,依然堅挺如玉光澤如漆,恰恰印證陶宗儀的說法。
所以桐油煙墨到了葉茂實手上,顯然已克服不夠堅久的弱點,代表它的製法已大幅改進。從此桐油煙墨在品質上,有機會跟松煙墨比美了。這意味著松煙墨歷經千年,在製作上所形成的第一道防線已被突破。然而未來是否就一片坦途?左右勝負的文人,一向保守,是否就此轉投懷抱,幫它奪下松煙墨的江山?
文人看油煙墨
蘇東坡的筆記中提到,北宋有些文人痴迷上松煙墨。如司馬光以降的許多達官貴人都愛收藏。而在詩詞中咏墨、稱讚製墨家的,比比皆是。這群社會菁英所組成的鐵桿粉絲團,早幫松煙墨構築出第二道防線。因此只要松煙墨保持品質好好生產,桐油煙墨若無天時地利,要靠自身來突破,絕對難上加難。
想到松煙墨因李後主及北宋皇帝的抬愛而聲名大噪,那有沒有南宋的皇帝垂青桐油煙墨,從而創造出可改變它的命運的天時?
很遺憾,首開南宋的宋高宗有深厚的階級觀念,一開始就給了桐油煙墨狠狠一擊,註定了它在南宋朝難以翻身。這起於有宦官獻上蒲大韶的墨,想討其歡心。高宗看到墨上題字「錦屏蒲舜美」,就問是誰。宦官回答乃四川墨工蒲大韶(錦屏為四川地名,舜美為蒲氏字號)。本以為這說明墨是真品,沒想到高宗聽後不爽,隨手把墨甩掉,說「一個墨工竟敢亂題名,應該論罪(一墨工而敢妄作名字,可罪也。)」嚇得宦官以後再也不敢獻他的墨,桐油煙墨當然跟著被打入冷宮。
就前面提到的蒲大韶身著儒服備有名帖而言,他應有功名在身,有資格在墨上具名。宋高宗如此實在過分,桐油煙墨也遭無妄之災。只是以松煙墨工所受的待遇來對照,就不得不令人懷疑,桐油煙墨在當時人的心目中,仍有二等國民的潛在印象。
因為造松煙墨的徽州墨師吳滋,就曾獲宋高宗的太子(後為宋孝宗)賞給他二萬缗錢。這錢是多是少?要知道,那時若有三千缗,就可算是中產之家,可見禮遇之盛;而另位徽州墨師戴延衡,當宦官提議他用西湖畔的松樹來燒煙製墨時,竟敢嗆聲宦官說非得用黃山松。無形中顯出松煙墨師的地位,遠非桐油煙墨師所能及。
得不到君王關愛的眼神,當然產生不了上行下效的推波助瀾。剩下的,只能寄望獲得廣大文人的喜愛採用,由下而上的、來個鄉村包圍城市!只是古代讀書人保守,有此可能嗎?
看起來似乎有。南宋文人的詩詞中確實有咏桐油煙墨之作,如楊萬里(官至內閣學士)的《謝胡子遠郎中惠蒲大韶墨,報以龍涎心字香》、《試蜀中梁杲桐煙墨,書玉版紙》,晁公溯(曾任眉州刺史)的《涪川寄蒲舜美桐煙墨來,試之良佳,因成長句》等。但從數量與內容來看,南宋文人對桐油煙墨的熱情禮讚,遠不及北宋人對松煙墨的,也不見藏墨及票墨的達官貴人。這些大致為人情往來的詩詞,那能和蘇東坡的咏潘谷詩中所流露的真情相比!想靠它們來捧桐油煙墨,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結論
桐油煙墨憑著製墨師的努力,在摸索建立自己的工法後,終於穩健跨步,突破松煙墨的第一道防線。然而隨即發現橫亙在前的,是自身所難以著力的大環境。因為它的行銷對象-文人的心,已情有獨鍾松煙墨。留給它這後起的,只是殘羹剩飯。雖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 但真想要後來居上,在大環境沒改變的情況下,再多的努力也是事倍功半。
是上天垂憐?還是時候到了!大環境的改變瞬間發生。南宋在忽必烈登基後所啟動的攻勢中,毫無招架之力迅速瓦解。元朝這來自大漠的夷狄,其施政在飽讀詩書的南方人眼裡,毫無章法。而它橫跨亞歐大陸及中東的格局,也是中華歷史前所未見。如此天時變化,將給桐油煙墨帶來打擊?機會?還是未知的動力?
附註
註一 《夢溪筆談》卷廿四:
「鄜、延境內有石油,舊說高奴現出脂水,即此也。生於水際,沙石與泉水相雜,惘惘而出,土人以雉尾裛之,乃采入缶中,頗似淳漆,燃之如麻,但煙甚濃,所沾幄幕皆黑。予疑其煙可用,試掃其煤以為墨,黑光如漆,松墨不及也,遂大為之。其識文為『延州石液』者是也。此物後必大行於世,自予始為之。蓋石油至多,生於地中無窮,不若松木有時而竭。」
註二 《夢溪筆談》 卷九 人事一
王文正太尉氣贏多病。真宗面賜藥酒一注缾,令空腹飲之,可能和氣血,辟外邪。文正飲之,大覺安健,因對稱謝。上曰:「此蘇合香酒也。每一斗酒,以蘇合香丸一兩同煮。極能調五臟,卻腹中諸疾。每冒寒夙興,則飲一杯。」因各出數榼賜近臣。自此臣庶之家皆倣為之,蘇合香丸盛行於時,此方本出《廣濟方》,謂之「白術丸」,後人亦編入《千金》《外臺》,治疾有殊效。余於《良方》敘之甚詳。然昔人未知用之。錢文僖公集《篋中方》,「蘇合香丸」註云:「此藥本出禁中,祥符中嘗賜近臣。」即謂此也。
註三 《太平惠民和劑局方》
蘇合香丸
配方用量:蘇合香油入安息香膏內30克 麝香研60克 冰片研30克 安息香研為末,用無灰酒一升熬膏60克 青木香60克 白檀香60克 沉香60克 丁香60克 訶子60克 香附炒 去毛60克 乳香另研30克 蓽茇60克 犀角60克 硃砂研水飛6克 煉蜜為丸,每丸3克,每次1丸,溫開水送服。
註四 周去非 《嶺外代答˙卷三˙外國門下》
有麻離拔國。廣州自中冬以後,發船乘北風行,約四十日到地名藍里,博買蘇木、白錫、長白藤。住至次冬,再乘東北風六十日順風方到。此國產乳香、龍涎、眞珠、琉璃、犀角、象牙、珊瑚、木香、沒藥、血竭、阿魏、蘇合油、沒石子、薔薇水等貨,皆大食諸國至此博易。
註五
陶宗儀所述,首先指出張遇在宋神宗時代製墨,次言所製的是油煙墨。這兩點在查閱北宋所留下的談墨書籍後,都經不起考驗。因為根據晁說之所寫的《墨經》,張遇與李庭珪家族同時代,都來自河北易水。而蘇東坡子侄輩的何薳在《春渚紀聞》中說「國初張遇」,擺明了張遇是五代末北宋初年的人。這點在李孝美的《墨譜》中,也透露出相同訊息。
其次,三本書在提到張遇時,都沒說他造過油煙墨。晁說之書完全沒提油煙墨;李孝美的雖記載了六種油煙墨,卻沒寫下製作者;何薳的書最仔細,留下浙江永嘉的葉谷,湖南長沙的胡景純,與四川的蒲大韶作油煙墨的記載。鑑於他們是北宋及南宋初年的狂熱愛墨者,離張遇的年代比陶宗儀早了近三百年,因此對張遇的認知,絕對比陶宗儀深。所以陶宗儀的兩個論點,除非在宋神宗年代另外有同名的張遇,否則經不起他們的證言。然而他們有的活過宋神宗的年代,若當時另有位張遇,怎會沒被他們注意而寫入書中?
註六 蘇東坡 【書所造油煙墨】
凡煙皆黑,何獨油煙為墨則白,蓋松煙取遠,油煙取近,故為焰所灼而白耳。予近取油煙,才積便掃,以為墨皆黑,殆過于松煤,但調不得法,不為佳墨,然則非煙之罪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