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台陽
忽必烈建立元朝,首開以異族少數入主全中國。為了有效統治,它的施政大異於前。譬如它畫分社會階級,把南宋臣民定為最低的南人,遠落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北方人)之後;又顛覆傳統士農工商的觀念,重視有一技之長的工匠,以致引出「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說法。此外,它擴張海運,不僅延續並擴大宋代的海外商貿政策,還渡海用兵。日本、占城、爪哇都受到攻擊。凡此種種,讓歷代各朝瞠乎其後。
傳統文人自認高人一等,當然對元朝的重武輕文大有反感,加上元朝的壽命不到百年,於是品評時往往語帶輕忽,說它沒文化。如明代文史學家王世貞,就毫不留情地說「元無文」(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三)。此情況下,元代的製墨連帶遭殃,被認為乏善可陳。然而真如此嗎?
事實上就在這不到百年裡,不僅松煙墨時有佳作,連桐油煙墨(以下稱油煙墨)也因元代諸多異舉,得到出乎意料的滋潤。不僅做到它在宋代所力有未逮的 — 跨越松煙墨的第二道防線,建立它的文人鐵桿粉絲團;並且踏入松煙墨的第三道防線:扎實生產基地的徽州;進而在原料價格上,逼近松煙墨的最後防線。可以說油煙墨雖萌芽於宋,卻茁壯於元,為它擠下松煙墨之戰,奠定致勝基礎。這全拜元代的海洋戰略與看重工匠所賜。雄大的海洋戰略,導致桐油生產激增;而看重工匠,則拉攏文人與墨工。如此國策,無意間為油煙墨帶來天時,是怎麼做到的?
造船與桐油
首先該給予掌聲的是,元朝並沒有因起家內陸,就得了海洋恐懼症。反而由於帝國勢力遍及亞歐中東,陸路交通因天候及戰亂易遭阻隔,使得它為連絡時效而正視海運。它重用色目人,引導其世界觀開放。加上南宋的快速投降,有助接收其海運基礎並延續擴大。導致元代新造的海船數,比宋代大幅增長。
具體例證之一,是它除了用大運河,還特別開闢海路來運糧到北京。忽必烈至元十九年(1282年)首次造船六十艘,由海道運糧四萬六千多石(平均船載766石,當時1石約76公斤)至北京。以海漕取代河漕由此開始,直到元朝覆亡都沒廢除。最先一年一運,後來增至春秋兩季分運。年運量最高達三百五十多萬石,平均每次運一百七十多萬石。海漕船有大有小,若以載重千石的海船來算,共需一千七百多艘船來運送。
具體例證之二,在忽必烈派軍渡洋遠征各國的戰船數。如第二次征日(1281年)時,發兵二十萬乘大小船舶近五千艘,部分由高麗出發,另約三千五百艘則在浙江寧波舟山群島一帶集合後啟航。此戰因遭颱風,殘存逃回的船無幾。而征南越的占城(1282年)時,五萬人的遠征軍乘戰船兩千五百艘。此戰也沒贏,船隊可說全亡。十年後征爪哇時派兵兩萬、戰船千餘艘,從泉州出發,航行兩個月後抵爪哇,先勝後敗。這三次動輒上千的戰船都是新造,元朝的造船能力令人驚訝佩服。
還有個旁證。當馬可波羅奉忽必烈之命,於1291年護送闊闊真公主從泉州起航出嫁伊兒汗國(約在中亞南部至西亞一帶)時,護駕船隊有可張十二帆的四桅大船十三艘。這不是民間商船。因為在忽必烈至元年間(1264 – 1294年),朝廷曾撥款十萬錠鈔來造海船(官本船),使得在泉州專管海上貿易的「行泉府」,於忽必烈後期所轄的海船超過一萬五千艘,可見海上運輸力量之雄厚。
為了快速滿足如此龐大需求,忽必烈時的造船地不限沿海,唐宋以來內陸原有的造船地都跟著興隆。至元二十二年時曾設立江西、江淮、湖廣三個造船提舉司。其中如江西鄱陽湖及贛江水域的洪州(南昌)、江州(九江)、饒州(鄱陽)、清江(今樟樹市)、撫州(轄金溪、臨川)、吉州(吉安)等地,都盛極一時。
造這麼多海船,絕對要大量桐油。因為自古以來,國人就知它是防水的好材料。古代造船記載中,一再強調用桐油、石灰、麻絲(海南用椰絲)等調製出灰漿,好抹進船板縫隙中來防止漏水。此外,從現今各地僥倖殘留的木船製作技術中,還能推知當時桐油的用處多需求大。
如造船時要將硬直的木材强制彎曲,浙江舟山老師傅的技術就不同于日本的用熱水將木材燙軟。而是巧用桐油,將密度高的木頭澆上桐油後加熱,乃是他們祖傳下來的秘方。
另為減緩海水腐蝕船體,一律借重桐油的耐水。船體外側及船身易觸水部分,都給刷上桐油。湖南沅水至今在新木船造好後,都要「油船」。也就是先澆上熱柴油,讓它均勻滲進木料乾透之後、再刷桐油。刷時不能貪快厚刷,要等桐油吸收進去收乾後,再刷次層。且至少刷三層,讓木頭裡的纖維全部吸飽桐油方可。這能保證船體經久耐用。日後每年再維護刷抹,就可保用長久。
又如船用的纜繩,經常浸泡在海水中,也得用桐油先行處理。明代朱國禎的《湧幢小品》中就提到,元代時以麻繩易遭海水腐蝕,特地用竹篾編織纜繩,然後盤放進大鐵鍋中,灌入桐油,架木柴燒之。沸騰的桐油快速滲入竹纜繩裡,就不易腐蝕了。諸如此類的應用,在古代還不知有多少。
這些應用憑的是老師父的經驗,沒記錄分別得花多少桐油。好在明代時造鄭和下西洋所用寶船的南京龍江船廠,有本《龍江船廠志》傳世。提到造艘一千料的海船(載重約三百噸),需「桐油三千一十二斤八兩」。以現今栽種油桐,每年每畝可採收油桐種子一千斤左右,反估當年產量約為現今之六成,再依明代天工開物書中:「桐子仁每石(120斤)得油三十三斤」,推估出當時造艘千料海船,將花掉約六十六畝地油桐樹的產出。而這樣大的船一造就是以千為計,得種多少油桐來應對?!
忽必烈時的造船盛世,無疑驅使各地廣泛伐木及栽種油桐樹。老松樹愈砍愈少,油桐卻愈種愈多。它繁殖力強、抗病力佳、且生長快速、三年長成後就生出油桐籽來供榨油。於是我國獨有(油桐原生於中國,由馬可波羅傳入歐)、應用史比生漆還早的桐油,其供需在忽必烈時達到高峰。異族入主所帶來的沖擊,又添一樁。從此兩種原料一消一長,製墨業開始向油煙墨傾斜。只是松煙墨有傳統優勢,怎可能輕易退讓?它的護駕何在?
元文宗與墨
忽必烈開創並統治了三十多年的元朝,在他之後就江河日下。子孫除了在爭皇帝位時有勁外,大多放縱享樂,在位時間不長。只有最後的元順帝在位超過三十年,其餘九位走馬燈似地,於不到四十年的時間內來來去去,大吃祖先積下的老本。想來忽必烈在墓裡會氣得吐血。不過在文人心中,有位皇帝仰慕中華文化,且因欣賞墨,值得一提。
他是元文宗,忽必烈的玄孫。少年時曾被放逐到海南三年,估計在那累積了些中華文化,因此作詩和書法都小有可觀。當他叔輩的三十六歲的泰定帝突然病死時,身在外地的他意外被權臣迎登大位,顯然認定他年方二十四好操控。登基後閒來無事,於是設奎章閣,彙集有名的文人書法家畫家如虞集、揭傒斯、柯九思等作侍從,經常討論文藝,徜徉於書籍、繪畫和書法的世界中。
也就在這,大臣投其所好,奉上江西豫章(南昌)製墨師朱萬初的墨。由於朱師傅採三百年以上的老松來製,其墨不同凡響。識墨的文宗高興之餘賞了他奎章閣的官,之後還派任浙江東陽副縣長。這些被虞集寫入〈贈朱萬初〉的四首詩中(註一),同時指出他的墨法傳自金朝的劉法、以及兩人的交往等,顯然相知頗深。以虞集的出身言(南宋名臣虞允文之後,奎章閣的主要人物),如此折節下交,文宗的識墨,該是個因素。
只是,僅憑朱萬初獲賞就說元文宗識墨,似乎武斷了些。幸好還有其他相關記載佐證。如朱萬初外派後所空下的奎章閣職缺,虞集曾想推薦另位江西清江籍墨師潘雲谷來接替(惜潘氏自打退堂鼓);友人巢翁曾送「奎章閣賜墨」給虞集;柯九思有詩推介浙江錢塘墨師林松泉;乃至虞、揭、柯三人都熟識並有意引薦《墨史》的作者陸友進奎章閣等,都點出三人為迎合皇上而多留心墨。無奈文宗在位僅四年,之後奎章閣風華不再。皇家與墨的邂逅雖就此打住,但已彰顯出即使在異類的元代,許多士大夫對松煙墨依然熱愛。
陶宗儀與松煙墨
愛松煙墨的不僅廟堂之上,民間士人也沒缺席。元末明初的文史學家陶宗儀就是一位。因為在他的《輟耕錄》中,朱萬初、潘雲谷、林松泉三位都被寫入。該書刊出十一位元代墨師及其籍貫,其餘八位分別來自江西金溪(三人)、江蘇宜興、松江(今上海)、浙江天台、福建武夷、湖南長沙(各一人)。由於這些地方當時都造船,木材與桐油川流而來不虞匱乏,因此孕育出製墨家不足為奇。只是陶宗儀這名單來得古怪,細看之下不免有問:其一、他們造的是松煙還是油煙墨?其二、這麼大的元帝國,只區區十一位上榜,陶宗儀有無故意不提的?再說,名單內竟然沒徽州人,可能嗎?以陶宗儀的博學多聞,看來有點古怪。
《輟耕錄》洋洋灑灑數萬言,在談到這十一位元代製墨家前,已寫出「唐高麗歲貢松煙墨,用多年老松煙和麋鹿膠造成。 ⋯ 張遇供御墨,用油煙入腦麝金箔,謂之龍香劑。」所以說陶宗儀對松煙、油煙墨絕對有概念。之所以沒談造的是那種,或許因他們兩種墨都造,故不用提。也可能以陶氏在華亭(現屬上海,時為小村)退隱清貧,只聽人講起卻沒用過那些墨,故略而不談。但會不會他們都造松煙墨,而陶宗儀只對此認同?
大有可能。這緣於名單內的朱萬初、潘雲谷、林松泉,如前所述均以造松煙墨而知名。故其餘八位製的若非松煙墨,放在同個名單內不免突兀。畢竟,在那個年代松煙墨與油煙墨仍涇渭分明。如虞集贈朱萬初的詩中說:「近世墨以油煙易松,滋媚而不深重。」他像個老學究,認為油煙墨輕佻而不莊重。而陶宗儀依其生平來看,是位典型的保守人士。重松煙而輕油煙,對他來講再自然不過。
檢視當時其它文人名士的詩詞,可以印證他對油煙墨確實有偏見。因為有不少蘇州一帶的油煙墨師為人所稱道,卻不見於他的名單中。要說他沒聽過這些製墨名家,幾乎不可能。因為從他的詩作,可知他曾經有蘇州訪古之行。身為天天離不開文房的用墨者,對這些以蘇州為主要銷售地的油煙墨名師,他怎會充耳不聞?此外,大名墨工魏元德所製的龍香墨,在至正五年(1345)六月,由中書右丞領宣文閣大臣獻給元文宗之後的惠宗(順帝)。(註二)魏元德的墨好到連蒙古大臣都拿來進貢,其人名聲一定響亮。卻依然不入陶宗儀名單,是其墨奢華,且為油煙墨之故?
油煙墨師及其粉絲
前面提到,元代人分四等,而以最後歸順的南人最低。這使得南方文人仕途黯淡,即使當官也有志難伸,不如歸去!從商或寄情風月都好。像是與陶宗儀同時的顧瑛,江蘇昆山人,從商賺了錢後大興土木,構築玉山草堂。不僅有園池亭榭之勝,還布滿他蒐集的書畫珍玩,常廣邀名士來「玉山雅集」。從元順帝至正八年(1348)開始持續十三年,前後一百四十多位文人參加過。詩人楊維楨、泰不華(蒙古籍),畫家黃公望、王蒙、倪瓚等都是座上客,虞集和柯九思也沒缺席。他們飲酒賦詩、鑒賞古玩,揮毫舞墨、乃至燈紅酒綠賞景狎妓。狂歡的背後,卻隱藏不了內心的失落。
若在宋代,文人雅集肯定沒製墨師參加。原因無它,身份地位不夠。但在異類的元代,「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文人實在沒架子好擺。於是製墨師出現在玉山雅集中,也就不足為奇。其中有吳國良、李文遠、魏元德、陶得和、沈繼孫等多位油煙墨師。又以江蘇義興(宜興)的吳國良兼會吹簫,能與文人相唱合最受歡迎,多獲讚賞。
倪瓚最捧場。除了因吳國良送他所製的油煙墨,而回贈畫《荆溪清遠圖》之外,還題上詩「吳生製墨變潘法,⋯ 采花還覓古時桐。⋯」稱讚他把宋代潘衡的墨法推陳出新,製出油烟墨;又有〈義興吳國良用桐烟製墨將遊吳中求售賦詩以速其行〉,說他「 墨成羣玉秘,囊售百金傳。 」等於在他去蘇州賣墨之前幫他打廣告。另外江南名士鄭元佑則說「吳生家藏燒墨法,⋯ 歲掃桐花之煙三百石。」;官至禮部尙書的泰不華及淮西名儒潘純,也都寫下〈桐花烟為吳國良賦〉,連同主人顧瑛的〈次韵送吳國良〉,把人與墨捧上天了。
吳國良同鄉的李文遠,倪瓚也有詩〈題墨贈李文遠〉稱讚他的油煙墨:「義興李文遠,墨法似潘衡。麋角膠偏勝,桐花烟更清。⋯ 」另首〈李文遠製墨次吳寅夫韻〉則說他「 ⋯ 獨依山室燒桐子,贈與仙人寫内篇。 ⋯ 要知文字遺不朽,猶向詩中咏墨仙。」喜歡他的墨,竟把他比擬為墨仙。多麼榮耀!
身為與黃公望、王蒙、吳鎮齊名的畫家,倪瓚特別愛墨,對於好墨師從不吝佳評。蘇州文士沈繼孫(號學翁)投身製墨,倪瓚有篇〈贈沈生賣墨詩序〉,先說:「沈學翁隱居吳市(蘇州別名),燒墨以自給。 ⋯ 煙細而膠清,墨若點漆。」,然後詩中「愛爾治生吳市隱,收煤一室數燈燃。 」點明了他製的也是油煙墨。(將另專文介紹沈繼孫。)
賦詩讚賞油煙墨的高官名人還有多位。譬如由金入元的文學家元好問,他因金鏞在《神鵰俠侶》書中引用了他的「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許。… 」而為人熟知,就有〈賦南中楊生玉泉墨 – 墨不用松煙而用燈煤〉;翰林學士袁桷〈以劉士先子墨贈薛玄卿〉詩,其中「虛堂集萬灶,高下旭流螢。」指出該墨為油煙製;而在元明兩朝皆任過翰林學士的危素,也有〈贈朱元吉賣墨〉:「詎知山人夜燒墨,墨色吹作烟糢糊。」講到他江西金溪老鄉朱元吉(名文中)的油煙墨。
這麼多油煙墨家,這麼多文人名士吹捧,但陶宗儀卻視若未睹,只記下他中意的十一位,看來除了他認為松煙墨才是正統,油煙墨及其製作者旁門邪道,不夠看之外;另有可能他對玉山雅集的奢靡頹廢非常感冒。以他隱居且親身下田耕種的習性來看,玉山雅集那群人無疑米蟲般的社會敗類,他們那懂得墨,別玷污了自己的筆吧!
玉山雅集眾多名士對油煙墨師的讚賞,道出油煙墨已然侵蝕松煙墨的死忠客戶,從而擁有自己的鐵桿粉絲。這個粉絲團的成員來自多方,有官員、蒙古人、文壇泰斗、藝林巨擘、江南名士、乃至富商巨賈。而元代看重工匠的風氣,不僅讓這兩類人的相處從容自在,也鼓勵文人投入製墨。吳國良、沈繼孫都是不折不扣的文人,吳國良在玉山雅集留有詩作(註三);沈繼孫更寫下多本醫書與《墨法集要》,一本談製油煙墨的專著。他以精美文筆記下製墨的每個流程,非親身投入者不能如此。
插旗徽州
陶宗儀的名單裡沒有徽州墨師,同樣令人不解。因為當時有位他的本家,徽州歙縣的陶得和,以製好墨聞名。什麼原因讓他連本家都視若未睹?想來還是對油煙墨的偏見,以及不爽本家與玉山雅集那批人交往所致。文人相輕,本家連帶遭殃。
倪瓚有詩贈陶得和。前四句中「悟得廷珪張遇法,古松烟鈿色蒼蒼。 」讚他深悟李廷珪、張遇的松煙墨製法,採古松從而使得墨色濃郁;後四句中的「桐花烟出潘衡後, ⋯ 請看陶法妙非常。」則說他的油煙墨系出潘衡,卻青出於藍非比尋常。由此看來陶得和不只會造松煙墨,油煙也毫不遜色。腳踏兩條船,左右逢源大小通吃。恐怕就是如此,讓陶宗儀對他有所保留。
有關陶得和的記錄極少。然而他徽州歙縣人的身份,卻透露出彼時油煙墨已插旗徽州這松煙墨聖地的警訊。因為自從五代時期李廷珪家族流離落腳歙縣後,數百年來這個徽州首府都以松煙墨出名。製墨達人從李氏家族到北宋的張谷、南宋的吳滋、戴彥衡等,無不以松煙墨享譽朝野。孰料如今竟有歙縣子弟捨傳統而趨時髦,加上他熟知松煙墨的奧密,無疑有助油煙墨推進品質,進而與松煙墨爭雄。陶得和你於心何忍?
事實上陶得和應不是最早別有懷抱的。徽州人造油煙墨,可上溯北宋。因為復旦大學的王振忠老師探討清代徽州商業文書抄本時(註四),其中的《徽墨-煙規則》書內,有篇(婺源)詹彥文墨局的〈煙房由來序〉:「 ⋯ 竊我油烟一行,肇始宋熙寧(宋神宗年號)間,爰及後世,以徽、黔為最。 ⋯」。可見其來已久。只是當時或侷限在婺源。而婺源的墨長年來係供一般百姓所用,不算徽墨主流,少入士大夫階層的法眼。
婺源之首先擁抱油煙墨,想來緣於它位處鄱陽湖經濟圈,有水路通江西饒州,桐油運來方便。(婺源古老的甲路油紙傘業,相傳起源于南宋,推想也是因當地易得桐油所起。)而歙和休寧這兩處徽墨的原始重鎮,因地勢高,桐油輸入難,加上黃山松的品質好、供應足、且文風鼎盛重傳統,要轉向沒那麼容易,故一直堅守松煙墨。
然而油煙墨看來是大環境變化下的必然。元代大舉伐木造船,為老松帶來無法及時補充之劫,勢必影響松煙的供應。相較之下,油桐樹三年即長成生出油籽來榨油,使得桐油價格多半時間下滑。陶得和承襲了歙縣松煙墨的傳統,卻不固步自封,面對變化跨入新領域,要引導徽州製墨業接納油煙。以現代觀點言,他有眼光求改變,是企業最需要的人才。只是在保守成性的徽州,有多少人會跟隨他?其餘死守松煙的,能守多久?而善變的天時,又一路護著油煙墨走下去嗎?
來自江西的威脅
徽州松煙墨的挑戰還不止於此。因為有個新的製墨基地正快速崛起。無論松煙還是油煙,它都左右逢源運用自如。它有古老的製墨傳統,有充沛的原料供應。更重要的是,它文風鼎盛,有許多文人愛護桑梓,願為家鄉的墨代言。它就是江西省內鄱陽湖及贛江水系一帶的州縣。從最北端臨長江的九江算起,順時針方向饒州、撫州、吉州、清江、南昌這一圈,在元代都有墨工留名。尤其撫州,一時之間多少能工巧匠,為墨折腰。
江西製墨,早見於東晉。王羲之的書法老師衛夫人的《筆陣圖》說:「其墨取廬山之松煙」。顯然當時九江廬山已然製墨。陸友的《墨史˙卷上》載,南唐時在饒州設置墨務官,且引北宋時刻有「饒州供進墨務官李仲宣造」的墨為證。而李仲宣是李廷珪家後人,隱喻其家技藝已擴至饒州。這些工藝是否持續傳到元代?不知。但南宋後期詩人劉克莊有則題跋,卻透露了江西的撫州,已興起製墨產業。
撫州南城縣的包敏道(名遜),是北宋包拯包青天的大哥之後,曾跟隨陸九淵、朱熹學習,是劉克莊的舊友。只是科舉路上不順,之後兩人少見。多年後他的兒子奉父命來訪、並奉上自製的墨,劉克莊歡喜之餘寫了〈南城包生行卷〉題跋。(註五)透露出此子以墨知名,有許多墨工都出自他門下,而且墨的品質佳,銷售好。當時正賦閒的劉克莊,甚至感嘆他和包敏道兩人雖飽學,卻難以自我行銷,「反不若小包君墨之易售也。」
劉克莊的題跋傳達出當時撫州南城的製墨業已具規模。有名師、有門生開業,產品銷售好,獲利佳。尤其包敏道世宦人家(按:包公長兄因至南城任官而落籍;包敏道之侄包恢,官至刑部尚書),其子投身製墨,進一步說明了這個行業已建立其社會地位。有助吸引更多人投入。
撫州自古以來人文薈萃,歷代到此官或周遊的文人墨客如王羲之、謝靈運、顏真卿、白居易、陸游等,滋潤其文風茁長。王羲之且在臨川留下「墨池」遺蹟。到了宋代,臨川出了著名詞人晏殊、改革家王安石、唐宋八大家的曾鞏、心學大師陸九淵等,曾鞏還為王羲之的墨池寫了篇〈墨池記》,益增當地尚墨之風。進入元代,前文提過的虞集和危素分別是撫州臨川和金溪人,揭傒斯則江西豐城,對家鄉來的墨只要品質夠好,當然不會惜墨來代言加持。
於是江西(尤其撫州)能工倍出。前面提過,陶宗儀的書中列出了朱萬初(南昌)、潘雲谷(清江)、以及丘氏父子三人(撫州金溪);同為金溪人的翰林學士危素則賦詩稱讚其同鄉朱元吉。此外,據撫州臨川的文史考證,當地還有胡湛然、胡達義、艾文煥、王景瑞、游壽翁、黄雲仙、詹見翁、王時可、袁自心等著名墨工,共同為江西製墨撐出一片燦爛光景。相對於比較封閉比較沉寂的徽州,撫州無疑像旭日東昇,前景看好。
可惜元代這麼多製墨師,不論來自江西、徽州、江蘇、浙江、還是湖南、福建,也不論所造的是松煙還是油煙墨,至今考古未曾發現他們的作品。唯一存世的元代墨,是一九五八年於山西省大同市馮道真(全真道士)墓出土的「中書省」墨。(圖一)它呈牛舌形,長寬厚 24×5.5×0.7 公分,一面刻龍紋,另面陽文篆書「中書省」三字。由於沒墨工名,且中書省在元代時下轄河北、山東、山西等地,故猜想該墨徵收自其轄區內,很可能出自潞墨一系。
圖一 元代中書省墨。(取自網路)
小結
元代的異舉,給了油煙墨意外的滋潤與動力。它重視造船航海,驅使栽種桐油而產量大增,致日後造船顛峰不再時,供過於求與價格下跌。油煙製墨自然因此撿到便宜;它打破宋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偏頗觀念,提高工匠的社會地位,從而鼓勵了人們投入製墨。這使得江南許多造船城鎮,都出現製墨家載入典籍。其中又以江西撫州為最。
油煙墨得此天時穩健成長。不僅在文人圈(如玉山雅集)中享有粉絲團,且插旗徽州,進逼松煙墨的大本營。松煙墨多年據守的四道堅強防線:第一道完善的工法,在南宋時已被突破;第二道的鐵桿粉絲團,第三道的扎實生產基地,以及第四道的優勢原料成本,如今都烽煙四起岌岌可危。縱有如虞集、陶宗儀般的死忠搖旗吶喊,看待兩墨涇渭分明,但在此天時下松煙墨又能苦撐多久?
然而略涉墨業發展的都知道,即使如此,油煙墨卻功虧一簣,未能一鼓作氣完勝松煙墨。它的君臨天下,終有待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等眾多徽州製墨家來完成。而這已是明代嘉靖萬曆年間的事了!上距元朝覆滅超過一百五十多年。是什麼原因讓松煙墨得以違逆天時繼續稱雄?又是什麼導致油煙墨停下腳步無法登峰?研究起來全都拜明太祖朱元璋之賜。何以致此?欲知詳情,請看下章。
附註
註一 虞集〈贈朱萬初〉
其一:「珥貂鳴珮入明光,新墨初成進御床。草野小臣春夢短,猶懷染翰侍君王。」(按:天曆己巳,天下大定,中外乂安,天子始作奎章之閣於宮廷之西,日親御翰墨。時榮公存初、康里公子山皆近侍閣下,以朱萬初所製墨進,大稱旨。得祿食藝文之館,其名藉甚。邈在草野,豈勝千古之思乎!)
其二:「延閣晨趨接佩聲,又紆朱紱向江城。丹心要似東陽水,釀作官壺徹底清。」(按:朱萬初以藝文直長,以年勞恩賞出佐帥幕南海,轉丞東陽。東陽文物之邑,俗第以名酒歸之,豈其山川之望哉!韓文公譏丞不負余余負丞。今丞凡邑之風俗、教命、刑獄、科賦無不得言。言之當無不可行,存乎其人而已。萬初勉之。)
其三:「霜雪摧殘澗壑非,深根千歲斧斤違。寸心不逐飛煙化,還作玄雲繞紫微。」(按:道園學古錄:自注:近世墨以油煙易松,滋媚而不深重。萬初既以墨顯,得真定劉法石刻墨法,以為劉之精藝深心,盡在於此,必無誤後世,因覃思而得之。蓋取千百年摧朽之餘,精英之不可泯者,乃用之,非常松也。嗚呼,孰肯舍易而求難,必求古人之成法而後盡其心者乎!)
其四:「頗愛燒香是鼻塵,不應緣齅又勞人。方床石鼎過清晝,一縷山靈伴老身。」(按:道園學古錄:自注:深山高居,爐香不可闕。退休之久,佳品乏絕,野人為取老松柏之根枝葉實擣治,研楓肪和之,每焚一丸,亦足以稍助清苦。久亦不復為。今年大雨時行,土潤溽暑特甚,萬初袖致土速數片,空齋蕭寒,遂得為一日之供,亦可喜也。)
註二 宋褧《燕石集》卷12〈贈墨工魏元德序〉:「至正五年(1345)六月庚午,皇帝御慈仁殿。中書右丞領宣文閣臣達世貼睦爾進魏景仁所製墨。朱户敝晃,錦囊啟封,玄光溢目,芳香襲左右。上嘉賞之。」
註三 吳國良詩:
「三日寒山寺,橋邊共纜舟。看雲坐磐石,濯足俯清流。急雪翻隨馬,澄江靜没鷗。君歸甬東去,我向竹西遊。」可見身為墨工的吳國良粗通文墨。能參加文人之間的宴集良有以也。
註四 王振忠:〈稀見清代徽州商業文書抄本十種〉,《華南研究資料中心通訊》,香港科技大學華南研究會,2000年7月15日。
註五 劉克莊 〈南城包生行卷〉題跋
「敏道從朱陸二先生學,而微喜談禪。今其子又以墨法知名。噫!義理之學逃歸果佛日光拙庵。逢掖之家,化為李廷珪潘谷耶!雖然明窗佳研呼童磨試,然後知近日墨工皆出其下矣。念昔與敏道俱為潔齋侍郎袁公之客,袁公墓木已拱,敏道白髮蕭蕭,余亦流落不偶甚矣。余二人貨之難售,反不若小包君墨之易售也!君持此紙歸示,乃翁當亦拊掌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