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台陽
卜正民在《縱樂的困惑》中,將嘉靖二十年到崇禎十三年(1541~1640)的百年,稱為明代的夏季。這是由於自洪武年開始,近兩百年的冬春季的安定後,百業復甦,經濟茁長。加上白銀從西班牙的南美屬地,以及日本持續流入,造就城鎮興起,商人地位提升,社會浮現奢靡,形塑出如同夏季般的熱絡。英美另位研究中國的史學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的《夢憶前朝-張岱的浮華與蒼涼》書中,也有同感。認為晚明是中國史上文化最繁華的時期。據說有記者問他最喜歡活在中國的那個朝代,他答以「活在晚明但死於明亡前。」如此明代夏季,令人嚮往。
商人地位提升,吸引部份文人不再以從商為恥,出現所謂「儒商」。不管是一再應考不第、還是家計所迫,他們挾其詩詞所學,既與傳統文人揖讓而升,又親歷商品產銷實務。左右逢源,扮演起溝通消費市場與生產作坊的角色。從而引領出許多手工產品,無論質地、外觀、乃至內涵,都多方融匯文人品味。有時候,甚至只重品味而簡化原有的功能。
文人品味,主要在「雅」。藉著雅,有別於一般人的「俗」。但何謂雅?除了衣著談吐,舉凡日常生活空間和所用器物,也都得雅。當時人高濂的《燕閒清賞箋》、文震亨(文徵明曾孫)的《長物志》、張應文的《清秘藏》等,就多方闡述他們眼中的雅。美國紐約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也為之激賞,在館內布置了仿蘇州網師園「殿春簃」的「明軒」,作為明式古典庭院(含書齋)的代表展項。顯見當時講求的雅,古今中外心領共賞。
書齋,是文人主要的生活空間,更是求雅的重點所在。高濂《燕閒清賞箋》中,就不厭其煩地描述他對書齋內的器物,以及如何擺設的看法。有長桌來擺文房用具(四寶、舊古銅水注、舊窯筆格、斑竹筆筒、舊窯筆洗、筆覘、鎮紙、臂擱、硯屏、墨床、⋯);有木製長榻供坐禪習靜及讀書之餘休憩;榻上有靠几供側坐時靠肘、放香爐、香盒、書卷等;還有凳子、禪椅、乃至養生用的滾腳凳;牆上古琴、懸古畫一幅(多了就俗);加上書架與古書、拂塵、搔背、鐵竹如意,⋯
墨,置身這樣的時空環境,且近在文人手邊,不能通俗尋常。一定要與商賈記帳、學子習字的墨有所不同,一定得雅才行!然而天生黑漆漆,如何才雅得起來?
首重固本
當時人心目中,器物稱「雅」的先決條件是,與「古」扯得上關係。本身夠古,當然最好。不然就得古色古香,或古意盎然、古風猶存、乃至古趣橫生。其次,得呈現美感。無論其上的文字、圖繪、紋飾、色澤、觸感、乃至細敲發出的聲音,都生美的聯想。此外,由於墨的特性:它非最終用品,而是研磨出的墨汁。因此它的「美」更加講究:研磨的手感、四溢的氣味、墨汁的均勻、揮毫的順暢、落紙的暈染,都是整體美的一環,必須納入講求。
夠雅,才能爭取高端客戶及帶動市場風向的名嘴,為自家產品博得好評與隨之而來的厚利。已轉向油煙的徽州製墨,此時不得不絞盡腦汁在墨上求雅。好在大環境有利,徽州知名的木雕、石雕、磚雕、竹雕、乃至細微牙雕的技術已次第成熟,且應用到版畫雕板。對墨家所請,在堅硬墨模上刻出細小複雜,層次分明的文字、圖案、紋飾等,無不游刃有餘小事一樁。
眼看裝飾精美的油煙墨就可推出,行將大發利是之際,卻出現個隱憂:傳統的油煙墨夠堅硬否?就像華麗宮室,必須地基堅實方能承載一樣,墨師擔心墨模壓上的細緻裝飾,恐不耐多次手持研磨,就會污手裂解慘不忍睹。
還有,裝飾再美,也取代不了對色澤、觸感、聲音、馨香、筆順、暈染等無形美的追求。倘若徒有精美裝飾,卻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話,絕對過不了文人雅士挑剔的法眼,三兩下就被淘汰出局。
面對此潛在危機,徽墨毅然反求諸己,重新思考如何加強墨質以固本。回顧古書,李廷珪的墨曾經不慎掉進深水池中,沒想到日後撈出時,一點都沒壞。顯然有秘方支撐其堅挺耐水。只是沈繼孫的《墨法集要》序中,已然宣告「其方秘密,世無知者。」怎麼辦?徽墨師傅夠勁,藉著古書裡的蛛絲馬跡,捲起袖子來自力救濟。
於是宋代《墨經》內所載的墨法用藥,如三國時代魏國「韋仲將用真珠麝香二物」、南北朝時北魏「賈思勰用梣木雞白真珠麝香四物」、「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及《墨記》内的「沈珪 ⋯ 取古松煤,雜用脂漆滓燒之,得煙極精黑。」等寶貴資訊(加上墨工的口耳相傳),又被翻出來重新檢視。雖是片言隻語,卻足以啟發努力的方向。
這導致從嘉靖年開始,羅小華的墨「糜(摻雜)玉屑金珠」(註一);程君房創「漆煙法」,將桐油與漆以三比一的比例混合,再燃燒取煙;方于魯有款青麟髓墨,「多用熊膽,舔之甚苦。」(註二)。而他甚至注意到溶膠所用的水,祈禱開挖出「水母泉」來取用。
不過古人所傳,當初多為松煙墨而設。雖有參考價值,但在油煙墨上可做的應該更多。明代墨師用心之餘遂別有新創。如嘉靖前期的製墨家方正,燒油的燈芯只用單根燈草(獨草),燒出的煙炱極細。因此他將以此造出的墨名為「獨草清烟」;而為了有迷人墨色,程君房反覆嘗試得出「搜煙心得之秘」,包括將桐油內摻入紫草。宋應星的《天工開物》中,描述用這種墨寫在紙上的字,陽光斜照下會浮現紅光。(其墨他日登於紙上,日影橫射有紅光者,則以紫草汁浸染燈心而燃炷者也。」)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為了把黑沉沉,甚至帶點臭味不討喜的墨,變成高貴亮麗微散清香,有價值感,方于魯還研發出「刮摩」技術:把出模後晾到六七成乾的墨,先以銼刀修去毛刺,平整外形;再用木賊草磋摩;隨後薄刷層蠟、刷漆潤澤、ㄠ撲上香藥。使墨潤滑看似滴水,光亮有如銅鏡。(磋以銼,摩以木賊,繼以蠟帚,潤以漆,襲以香藥。其潤欲滴,其光可鑒。)至於將墨上圖繪(如花葉)敷上顏色,自不在話下。另位墨師潘方凱更闊氣,常將其墨通身塗金,雍容華貴稱「漱金墨」。
當時沒有智慧財產權的觀念。誰家墨肆推出新的、受市場歡迎的作法,別家隨即跟進。於是各家技藝融會貫通,八仙過海各顯神奇。徽墨順著油煙的特性,邁向另一波高峰。
質既堅實,紋飾從容落腳;刮摩過後,溫潤有如黑玉;漱金敷面,華貴不輸天錦;馨香襲襲,宛若天降芝蘭。如此佳墨,美則美矣,但要稱雅,似乎還差一步。因為終究時人所製,不夠古。
搬古入墨
遺憾的是,當時沒空調防潮技術來保存老墨。也無X光照射來催化新墨好現出古態。再說,墨無法像銅器一樣埋在土裡滋生銅綠;也不能像新磁般經高溫處理浮現開片。因此,要四百多年前的墨肆造出古色古香的墨,實在太為難它們!
好在文人雅士對古的追求很微妙。即使真古難求,能勾起懷古也好。蘇軾泛舟處非真正三國赤壁,卻無礙千古絕唱《念奴嬌˙赤壁懷古》。所以縱非古色古香,但古意盎然或古風猶存,也能接受。這就為徽墨的附庸古雅鋪下康莊大道。藉著搬出遠古傳說、古詩詞、古畫、古器物、古軼事、古話古語等刻到墨上,繼之以富涵古韻的造形、詞語、圖繪、紋飾等,讓古意入墨。徽墨當為之璀璨,既古雅怡情又古趣橫生,以今亂古雖今猶古。
遠古傳說
戰國時代楚國詩人屈原,因得罪貴族權臣而被楚王流放,卻在橫逆中寫下不朽的《離騷》、《九歌》、《九章》、《天問》等詩篇。傳述許多神話人物如東皇太一、湘夫人、大司命、雲中君等。其中的東皇太一,不只神奇,還被近年的熱爆電玩遊戲《王者榮耀》納為大英雄。因而比起其它古代神祇,享有更高知名度。有墨妖之稱的製墨大師程君房,當年也心有戚戚,於是「東皇太一」墨為之傳世。(圖一)
這位大神出自《九歌》的《東皇太一》篇。顯然楚國人所供奉者。怪的是大漢王朝四百年,也一直以他為最高祭祀正神。他的地位,直到北宋真宗時,才因皇帝有意提倡玉皇大帝,而被取代,逐漸淡出世人腦海。程君房把他從冷凍庫挖出,連帶湘夫人、大司命、雲中君等,刻繪在墨上。讓文人磨墨之餘,感懷屈原的遭遇,也嘆息朝政,比楚國好不了多少。
此墨的二十四瓣花邊形,十分少見。而墨兩側分寫「君房士芳製」、「如如室藏墨」,更是稀奇。因為士芳是程君房之子,如如室則為方于魯的齋號。顯然該墨製作於方于魯猶在程君房處打工、兩大墨師尚未拆夥之時。十分少有。
圖一 東皇太一墨。二十四瓣花邊形,漆衣,面楷書墨名,背鏤東皇及侍從共三人。兩側分寫「君房士芳製」、「如如室藏墨」。徑 9.5公分,厚 1.5公分,重 146公克。u
古詩
楚辭漢賦唐詩宋詞,是文人從幼年啟蒙向學、青壯居官燕飲、到垂老閒居退隱,多銘記在心伴以終生的。藉由它們,任誰都能神交古人神遊古今,行吟坐咏吟咏不倦。由於詩詞之中多假借吟花咏柳吟風咏月,文人遂得抒情言志遣興暢懷。南北朝的劉勰,在其文學理論巨著《文心雕龍˙神思》中認為:「吟咏之間,吐纳珠玉之聲。」所以若在墨上刻上古詩,配上相應圖繪,想當然會博得好評,雅事一樁。但是古詩多如星辰,挑誰的?
詩聖杜甫人格高尚憂國憂民,該是最佳人選。只是他的詩多憂國悲憤蕭瑟寂寥,在其《至後》詩中就有句:「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咏轉凄凉。」很難在墨上圖繪表彰。所以當程君房看到他《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之一的:「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竹深留客處,荷淨納涼時。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片雲頭上黑,應是雨催詩。」這首輕鬆愉快十分具像的詩時,馬上認定是個好題材,據以製出「落日放船好」墨。(圖二)
圖二 落日放船好墨。正面寫杜甫詩「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竹深留客處,荷淨納涼時。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片雲頭上黑,應是雨催詩。」背鏤對應圖。側寫「大明程君房製」。長寬厚 12.2×9.3×1.8 公分,重 198 公克。
這錠墨的畫面安排巧妙,鮮明印證了「詩中有畫」之說。它正面上方鏤雲,下滾滾流水,恰似詩前後所說的:「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 ⋯ 片雲頭上黑,⋯ 」水波滾滾,象徵風雨,而詩在雲水之間,正如同被雨所催出一般。墨背面所繪,有竹、荷、男女數人、榻上器皿等,則對應了「 ⋯ 竹深留客處,荷淨納涼時。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
以正背面兩個景畫岀詩,也分出時間差,極富巧思。可惜不知畫師名。是在《程氏墨苑》內留下大名,為其他墨畫過圖的丁南羽?吳左千?還是另有其人?
古畫
北京故宮藏有唐德宗時期(779-805)的宰相韓滉所畫的《五牛圖》,長寬139.8×20.8公分。圖中五頭牛一字排開,各具狀貌,姿態互異,且將其不同的情緒神態,刻畫得格外傳神。是現存最早的紙質動物畫。逾千年歷史的它,歷經宋高宗、元代大書畫家趙孟頫等名家鑒賞收藏,被視為國寶。只是韓滉以宰相之尊,竟會畫牛,且畫得極好(趙孟頫盛讚:「五牛圖,神氣磊落,稀世名筆也。」),實在稀奇。可以想見,如果將該畫仿繪在墨上,該多雅!
果然英雄所見略同,方于魯與他的授業恩師程君房,都有錠「五牛圖」墨(圖三)傳世。墨正面題五牛圖,後描述各牛毛色;另面則刻五牛群聚,並非如原圖的一字排開。想必因墨面有限, 必須變通。墨上現冰裂紋,質地堅硬,刻工精巧,頗堪玩味。然而仔細比對其牛和韓滉所畫(網路上可見),怪了,怎麼看不出任何狀貌體態相同的?更別提所流露的情緒神態了!是他們找的畫師不敬業,沒照著描韓滉所畫的牛?還是別有所本?
圖三 五牛圖墨。正面寫「五牛圖 一體純白喻真性無染 二首漸黑喻迷真起妄 三體純黑業垢嬰纏 四首漸白喻背妄歸真 五又純白喻返本還源」,背鏤五牛,側題「明萬历年方于魯製」。徑 12.3公分,厚 2公分,重 282公克。
根據方于魯的《方氏墨譜》,此墨的圖樣似丁南羽(雲鵬)所繪。他具高知名度,故宮藏有多幅其畫。看來不是粗心大意的人。若見過韓滉《五牛圖》真跡,應該不會畫錯。如此看來,當時可能另有五牛的古畫,方于魯或丁南羽見過。因此激發製作此墨。經過搜尋,果然查到韓滉之後不久,福建有位大安禪師(別號懶安,793-883年),得道受益於禪宗大師百丈的「牧牛」禪喻。因此他有篇〈牧牛序〉說:「予嘗畫五牛,其一體純白,喻真性無染;其二首漸黑,喻迷真起妄;其三體純黑,喻業垢嬰纏;其四首漸白喻背妄歸真;其五又純白喻返本還源。」而這正是墨上所錄!
當時韓滉的真跡在江南名士,中國史上最大的收藏家項元汴(字子京)手中。丁南羽、程君房、方于魯或有機會欣賞過。但捨此牛而就彼,可能因當時文人對佛、道持正面開放態度,且出現儒、釋、道三教同源的說法。丁南羽自號聖華居士,畫過許多佛道圖,很可能是此墨用圖的推手。
古器物-玉圭
中國人愛玉,源遠流長舉世周知。遠從新石器時代,北方的紅山文化,就發掘出玉豬龍、玉龜、玉鳥、獸形玉、勾雲形玉佩、棒形玉等。南方浙江東部的河姆渡文化,也挖出璜、珠、餅、丸、墜等形狀,多為小件佩飾的玉器。而稍晚的良渚文化,出土的可就豐富了。有圓盤的玉璧、柱狀的玉琮、璜、玉鐲、玉管、玉珠、玉墜、錐形玉器等。玉,以其天然、美觀、細膩、堅韌、溫潤、光澤、」半透明度等特性,贏得國人癡情,驅使君子以玉為德行操守的標準。
這份情懷使得玉器到周朝後,成為各項儀式中莊嚴的禮器。相傳為周公所寫的《周禮》中,就以玉璜、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來「禮天地四方」。其中尖首平底的玉圭,或因趁手故,還被用來標明身份等級。如周天子持一尺二寸的鎮圭、公侯伯則分持九寸桓圭、七寸信圭、五寸躬圭。另外又有賦予持有者不同權力的:珍圭(召守臣回朝,撫恤百姓)、琬圭(行使嘉獎)、琰圭(行使懲罰)、穀圭(行使講和或婚娶)。這些玉圭除了當信物外沒啥用途,因此春秋戰國之後,很快淡出。然而從製墨的角度看,它們倒是充滿古味的好題材。尤其穀圭!
穀圭,顧名思義,乃是雕飾了像穀子一般紋飾的玉器。(圖四)在那個年代,北方所稱的穀子乃是粟,亦稱稷,俗稱小米,是北方主糧之一,早在新石器時代就種植了!由於雕上令人倍感親切的糧食,因此穀圭負有講和與聘女的涵義。《周禮˙考工記》說:「穀圭七寸,天子以聘女。」就緊緊地把穀圭與嫁入皇家的后妃,繫上不解之緣。這點到了驅走蒙古元代,恢復漢人統治的明代,尤其講究。
圖四 穀圭墨。朱砂雪金,一面寫墨名,另面滿布粟米紋,中隆起如劍脊。長寬厚12.4×2.9×1.1公分,重136公克。
根據記載典章制度的《大明會典》,其冠服制度,從皇后、皇妃、皇嬪、皇太子妃、親王妃、世子妃、到郡王妃的禮服,都配穀圭,以落實《周禮˙考工記》「天子以聘女」之說。這個規定顯然被確切遵守。因為從從明代帝王的墓葬考古,如萬曆皇帝的定陵、湖北鍾祥的梁莊王、江西南城的益端王、益定王、益宣王墓,及其它許多明墓內,都發掘出穀圭。而徽州歙縣博物館所藏,出自當地明墓的15.5公分長青玉穀圭,更說明了徽墨業對其不可能陌生。
身具如此古老文化意涵,形狀又似墨條的穀圭,當然逃不過尋求古意的製墨家的法眼。方于魯的《方氏墨譜》,就刊有如圖四般的穀圭墨,相似度百分百。其它古玉如鎮圭,蒼璧,珥璧,黃琮,玉玦等,也都入列。
古神獸
犀牛,曾經遍布亞洲與非洲,即使中原大地也不例外。出土的商代甲骨卜辭中記載,商王獵犀牛,有次竟獲七十一頭,可見當時繁殖茂盛。由於犀皮可製盔甲,犀角可入藥,使得人們貪婪捕殺,以致於到了西漢晚期,中原地區已然絕跡。隨後華南、雲貴的也未能逃避,據信最後一頭小獨角犀於1922年被殺。自此中國境內要看犀牛,只有到動物園去了!綜觀它的由盛到衰到最後滅絕,可知人的貪婪,註定此悲慘結局。
然而跟犀牛比起來,還有種獨角獸的命運更衰。因為它何時絕跡?為何絕跡?兇手是何方神聖?到現在仍不解之謎。
它就是「獬豸」(音如謝至),古代傳說中的神獸。
相傳它體型像羊,黑毛,四足,但頭上的獨角讓它比羊神奇多了!獨角帶給它分辨正邪的魔力,善辨曲直。於是當它遇到人們衝突或有糾紛時,會用它的獨角指向無理的一方,甚至將罪該萬死的牴死,令犯法者無從遁形。因此也稱「觸邪」。
據說帝堯的刑官皋陶有頭獬豸,審判時若遇疑難,就請出來幫忙裁決,從沒錯過。於是獬豸成了執法公正的化身。春秋時期,楚文王(?~西元前675年)曾獵獲頭怪獸,有人考證是獬豸。為了擁有像它般明辨曲直正邪之能,楚文王就仿它形象做了頂帽子戴上。一時之間造成風尚。秦代時獬豸可能已絕跡,但在公正的考量下,有樣學樣,命執法御史戴上這種「獬豸冠」。(《秦會要訂補》卷十四:「侍御史冠獬豸冠。」)這習尚延續不輟,歷代監察司法體系都借助它來象徵公正。現代司法不再要人穿戴類似服飾,但法院門前往往還有座獬豸的雕像,用意則一。
明代中後期的皇帝大多有問題,荒廢朝政,放任宦官弄權;朝中大臣平日多忙於黨爭,地方官員施政則受制於基層的胥吏。可想而知在此情況下,百姓有冤時往往無法申張正義。導致對於獬豸的仰望充斥民間。希望獬豸再生,以其角來觸邪,匡正天下。於是明季的製墨家方景耀,也像前輩大師程君房,方于魯一樣,響應時代需求製作了觸邪墨。(圖五)
圖五 觸邪墨。雙面高寬邊框,面中開光,楷書墨名;四周隆起填藍之長方細框,上飾交替之五道斜紋。框外右書「崇禎壬午年」,左「方景耀珍藏」,背鏤張牙舞爪怪獸ㄧ觸邪。長寬厚 9.9×9.8×2.2公分,重 248公克。
墨製於崇禎壬午(15,1642)年。方正粗厚的邊框,隱含正直不容茍且。背鏤「觸邪」,張牙舞爪蓄勢待撲,彷彿犯姦作惡者就在面前。只是它的造型不像羊,神奇的獨角也不顯著(《程氏墨苑》與《方氏墨譜》所載均同)。好在自楚文王之後,就沒人見過它,何時絕跡更無人知曉。墨上所鏤到底像不像,就別吹毛求疵了!方景耀名氣不大,生卒年事跡皆付闕如,只有此墨(另有八邊形同名者載于《四家藏墨圖錄》)及名為「墨狻猊」之鐵餅形墨傳世。
古制
古代仁君的必要條件,是不得聚斂。也就是不可貪圖民間財富,必須輕徭薄賦、與民生息、以藏富于民。史上的漢文帝,文景之治的開創者,上任後將田賦減半,並減輕成年男的徭役,由每年一次減到三年一次。自己穿草鞋和打補丁的龍袍上朝;不蓋宮殿園林,不添車輛儀仗。節儉愛民,稱之仁君實不為過。當然,這是秦末天下大亂後,民窮財困時的必要之舉。但也得他肯克制自己才行。
撇開漢文帝的特例不談。身為皇帝者,後宮有老母、老爸遺留的後母阿姨、三宮六院、兄弟姐妹、皇子皇孫要養;既沒薪水,又乏一技之長;每天上朝聽大臣搬大道理吵來吵去,要他做這做那還希求配給賞賜;下朝若再有老母嫩妻幼子嗷嗷待哺,這皇帝真不當也罷!所以為皇帝者伸手向老百姓要錢要物質,係屬必然。只要不過份就好。然而何謂過份?
這個問題早在周朝就想過。不僅如此,還條列出諸侯百姓該進貢的九類物品,稱「九貢」。《周禮》中說:「⋯ 九貢 ⋯ 一曰祀貢(祭祀所需);二曰嬪貢(招待賓客所需);三曰器貢(製作器物所需);四曰幣貢(賞賜饋贈所需);五曰材貢(軍用材料);六曰貨貢(金、玉、龜、貝類物);七曰服貢(製作祭服所需);八曰斿貢(遊玩嬉戲物品);九曰物貢(各地區特產。)」這些貢品多為實物,少部分貨幣,足供君王生活所需。多麼完美!
所以徽墨家欣然用此古老制度為題。程君房、方于魯兩人的書中都刊其墨樣(圖六左),一面寫「蠻夷竭歡 象來戲福」,另面則鏤裝扮華麗、背馱貢品的大象,採「太平有象」之意。而吳去塵的「九貢」墨(圖六右),雖也是一面鏤象馱貢物,與程、方兩人的相似,但另一面卻不提那拍馬之詞,而代以字體精美的自家店名「浴研齋」。 兩相對照,這位稍晚的製墨名家,對皇上似乎有些意見。何以致此?
圖六 九貢墨。左:九貢圖樣,取自方氏墨譜。右:六邊形,面鏤象馱貢物,旁寫墨名;背嵌米珠,下篆書陽識「浴研齋」;長寬厚11.7×10.2×1.4公分,重192公克。
明代夏季的百年裡,神宗萬曆在位四十八年,幾乎占了一半。按理講這蓬勃經濟的果實,應該全民共享。然而萬曆在朝可就變了調,最大受益者竟成了他和手下太監。徽州墨業甚至吳去塵本人,有形無形之中都受打擊。
萬曆帝九歲(1572年)登基,青少年期受到內閣首輔張居正嚴格教育要勤儉。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說他「被限制到沒錢賞賜宮女,以致不得不記錄在冊子上,等有錢以後再行兌現。」真沒面子!好在張居正死得早(1582年),繼任的首輔聲望與手脕都嫩,勸不住更管不住這位久受壓抑、尚在叛逆期的皇帝。獨掌大權嚐到權力滋味後,萬曆帝開始算計如何搜括錢財。其最大手筆乃是向各地派出太監來徵稅及開礦。
這些遍布天下的礦稅宦官,開礦不先探勘礦山再去開,徵稅也不只徵商貨。他們假借地下有礦的說法,拆民房挖墳墓,目的則在勒索納賄;徵稅時的搜索檢查,實際上就是搶劫。萬曆三十八年(1610)刊刻的《金陵瑣事》記載了燈草(製油煙墨必須)販子陸二,在蘇州一帶水路往來販運。有次所販值八兩銀子,但沿江好幾處抽的稅已達半數。再遇索稅人時,他囊中已空。悲憤之下乾脆取燈草上岸,一把火燒了。真慘!
太監奉命後不須親自動手,多的是徒手好閒地痞流氓之流來幫凶。當時派到山東開礦徵稅的陳增,手下有個徽州歙縣人程守訓,是拐騙過妓女的無賴。夤緣投靠陳增,不但在山東剝削敲詐勒索,還找借口到江南搜括,連徽商與任官的同鄉也不放過。最後雖因太過囂張,招致陳增不爽而步上死路,但徽州人已大為蒙羞。吳去塵及其墨肆有沒有直接受害,無從查考。但從其九貢墨與前人的不同,對比之下不免隱現借古諷今之意。好像在說:皇上啊,請看古代的九貢制度,你要的實在太多了!
古墨軼事
細看上面這些墨,可知當時不僅搬古來求雅,且在墨的形狀和邊框上也別出心裁,避免千篇一律落俗套。另外如方正家族造墨多牛舌形;方景耀的狻猊墨如鐵餅般中厚邊薄;其它還有橢圓、花瓣、簡冊、竹節、樹葉、碑等多種形式。只是,有人會想到水滴形嗎?
還真有!萬曆年間知名墨師潘方凱(名膺祉,稱宋代墨師潘谷之後),就有錠美得驚豔的水滴形「清悟墨禪」傳世。(圖七左)它的水滴中間厚而緩緩薄向邊緣,像墨魚骨。正背面無字的地方不設圖案,代之以細雨般的小圓點,讓墨面不致因僅有文字而嫌呆滯,也與墨形完美呼應。潘方凱不像他人愛雕龍畫鳳,卻另闢蹊徑,以雨滴造型與小雨點帶出空山靈雨的禪意,命名清悟墨禪,從容流露出其人文修養與匠心獨運。
墨極美,但依前面的觀點,要稱雅好像有所不足。因為它「古」在何處?是水滴的造型?還是清悟墨禪的墨名?兩者都很陌生啊!
事實上潘方凱也依循了,因為無論墨名還是造型,都有「古」本而非原創。清悟是從蘇東坡家鄉四川來的和尚(禪師?),蘇東坡筆記中有《書清悟墨》:「川僧清悟,遇異人傳墨法,新有名。 ⋯ 作此大字數紙 ⋯ 意使清悟托此以不朽也。」以及《書別造高麗墨》:「余得高麗墨,碎之,雜以潘谷墨,以清悟和墨法劑之為握子,殊可用。⋯ 」可知蘇東坡與清悟的交情,好到可享其墨法。潘方凱既稱潘谷後代,用此清悟墨禪名追念往事再恰當不過。
圖七 清悟墨禪墨+𡡅歌為記墨樣圖。左:清悟墨禪墨,雨滴形,通體細雨點紋,面寫墨名,背「新安潘方凱製」,長寬厚 14.7×4.9×1 公分,重 62公克。右:𡡅歌為記墨樣圖,取自《墨海》圖卷四。
至於棄蘇東坡以清悟和墨法造的「握子」形,改用水滴造型,顯然水滴比握子來得有禪意。其靈感應來自另錠古墨。蓋與潘方凱同時的方瑞生(字澹玄),名士袁中道的弟子,製墨藏墨論墨研究墨無一不來。他的《墨海》與《方氏墨譜》和《程氏墨苑》齊名,合稱明代三大墨譜。該書圖卷四內的「培愚閣藏 二十四品」項下,有幅墨樣正是水滴形,面上也滿佈小雨點。(圖七右)無疑清悟墨禪墨之所本。只是該墨的兩面分刻「𡡅歌為記」與「劉泰男劉鐶造」,無紀年。以𡡅歌兩字的不見經傳,劉泰、劉鐶之名也搜尋無果。如何得知它在當時算古?
沒有確證,但可推論。要知培愚閣是嘉靖時代名墨師汪南石的書齋名,裡面藏墨少不了。該墨既然被汪南石選入「培愚閣藏 二十四品」之一,方瑞生也看上它並刊在書內,年代絕不會淺、品質絕不會差、劉泰與其子劉鐶也絕不會是時人。此外,有鍳於安徽合肥有座宋墓出土的古墨,上寫「歙州黄山張谷男處厚墨」,與該墨上「劉泰男劉鐶造」的寫法相近,故它即使非宋代墨,也相去不遠。夠古吧!
潘方凱也刊行《潘膺祉墨評》一書,但內容比方瑞生的貧瘠多了。他有些墨傳世,故宮博物院可見,也在拍賣市場出現過。
小結
搬古求雅的明墨許許多多。翻開《程氏墨苑》、《方氏墨譜》、《墨海》這三部附有墨圖樣的鉅著,可發現日月星辰、山川風物、鳥獸蟲魚、花菓草木、儒釋道藏、墨林典故、祥瑞吉兆、邦國重寶、士林傳奇等題材,只要古籍中有所記載有所闡述,都被搬上墨。琳瑯滿目,美不勝收。明墨既為之璀璨,雅士亦寶用賞玩。明代夏季,製墨家在萬曆帝橫加的燥熱下,渾身帶勁互相砥礪,將發展上千年的中國製墨業,推上另一波高峰。
只是搬古這招使多了,會不會予人食古不化之感?煩不煩啊!若文人雅士真的只重古,恐怕史景遷也不會想活在那樣的明代。吳去塵在搬古「九貢」之餘,不忘暗諷時事。同在生氣蓬勃的夏季,其它製墨家有無可能使出新招,開前人之所無,更上層樓?
附註
註一 清 姜紹書 《韵石齋筆談》
註二 清 張仁熙 《雪堂墨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