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一):曹素功與紫玉光墨

黃台陽

古往今來,多少製墨家和墨肆。有些大師名氣雖響,如韋誕、李廷珪、潘谷、羅小華,卻不知他們是否經營過墨肆或其店名。有些大師如程君房推出還樸齋、寶墨齋、玄玄室之店名,方于魯也有佳日樓、如如室。但人亡政息,墨肆在大師去世後,很快消失無人提起。有句俗語說「富不過三代」,雖不完全正確,但以之形容製墨,倒也説得過去。畢竟李廷珪家族再強,進入宋代後迅速銷聲匿跡;程君房、方于魯人人稱道,也像只傳了一代。

想來這個行業辛苦,工作環境又差,子孫只要有點辦法,大都避之唯恐不及。台灣僅存的製墨大師陳嘉德,兒子最初也另謀它就無意接續。現雖從事,將來是否有孫子輩接上,猶難說。當然,除辛苦之外還有頻繁的天災人禍戰亂兵險。人都活不下去,那還顧得到祖傳家業?尤其改朝換代時刻,太多風險。李廷珪、程君房、方于魯等大師的秘方絕學,就在南唐亡於北宋、明清鼎革之際,不明不白地退出墨壇。像斷了線的風箏,空留人間回憶。

不過有家墨肆從清代初年到現在,已逾三百五十年,始終維持營業屹立不搖。創業不易,守成唯艱。它是上海的「曹素功」(現為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筆墨公司與上海墨廠)。如此長久,古人慣例將之歸功於始祖所的奠基。所以它的創辦人是不是有些安排或密訣,能夠超越困境勝過別家,創造奇跡一枝獨秀活到現在?有沒有足以讓人效法之處?

巖寺鎮人

生于明萬曆四十三年(1615年)的曹聖臣,原名孺昌,字昌言,號素功,安徽歙縣巖寺鎮人。換句話說,他生長於製墨聖地徽州的蛋黃特區。因為自從李廷珪家族落腳歙縣,重操舊業起,製墨就在此扎下深根。而明代嘉靖年以後,製墨名家尤其輩出,如方正、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孫瑞卿、潘嘉客、方瑞生等,佳作累累各領風騷,形成後人所稱歙派製墨。說該縣是徽墨產地的蛋黃區,絲毫不為過。

而巖寺鎮在歙縣,則堪稱製墨蛋黃區的核心。這緣於明代徽墨四大名家中最突出的程君房與方于魯師徒,就是該鎮人。建鎮於唐代中葉,藩鎮之亂後大批北方移民的到來,帶動巖寺鎮許多產業的開發。到了明代嘉靖年,更是商賈雲集百業俱興,成為人口茂密、鳞次櫛比的繁華重鎮。程君房深以當地為榮,時有不顧墨上標註產地時、只寫到州縣的傳統,特地把巖(寺)鎮寫出。(圖一)曹素功的年代相去程氏不遠,在此氛圍下投身製墨,應不意外。

  

圖一   癸卯觧元墨。上圓下方,面書「癸卯觧元」,下「古歙巖鎮程君房製」,背鏤玉兔蹲於樹下,楷書「夜光維何 顧兔在腹 冉冉天香 逮爾場屋  幼博」。兩側分寫「五石頂煙」、「天啟元年造」。長寬厚 17.9×8.6×2公分,重 426公克。

不過這推論有點牽強。畢竟巖寺鎮不小,素有「黃山南大門」的稱號,黃山諸多豐富物產,大都由該鎮輸出。所以前面提到的商賈雲集其來有自。程君房方于魯尚未投身製墨前,都曾跟著老爸出外做生意,是名符其實的徽商。以此類推,曹素功在巖寺鎮可從事的行業很多。鹽業、典當、茶葉、木材、糧食等,都是徽商在各地經營、甚至壟斷了的強項。故若非祖傳,實在沒必要投身製墨這黑手辛苦行業。曹素功難道是家學淵源,為光宗耀祖而獻身於此?

程氏世好

探究古籍,曹素功的家庭背景鮮少記載。只有他為自家《墨林初集》所編寫的〈墨林自序〉一文,透露出些許訊息。(圖二)他自述「從小就愛墨,早想蒐集天下好墨來珍藏把玩。每得一些,都不敢亂放。當時程君房的墨已天下聞名,靠著與程家幾代交情(「余與程氏世好」),因此收藏了許多。」(註一)就是這段話,點出他家概況。

圖二  曹素功藝粟齋《墨林初集》。(取自網路。)

從小就愛墨乃至藏墨,說明了家庭環境不差,有餘錢供曹素功做些非當務之急的雅事;而這往往也是具文化水平的家庭,對子弟將來有所寄望時,不免縱容之舉。猜他在如此背景,小時候上過私塾,成績還不錯,應不為過。

與程君房家「世好」,則進一步指出曹家大概也是徽商一員。因為世好兩字,代表父祖輩就來往有交情。程君房和他老爸都經商,程大師十四歲就跟著老爸到南昌做生意,跑過多省,跨足鹽、布等業。自述賺錢「幸累萬金」。之後捐資入北京國子監,並在年逾五十知天命後,再捐錢買個鴻臚寺序班(類似外交部禮賓司科員) 的從九品小官做過一年,然而終其生,可一直都沒真正放手過生意。十足徽商一位。所以程、曹兩家「世好」,極可能基於徽商在外的互通聲息,互相扶持。

那曹素功在未投身製墨之前,做過生意沒?

〈墨林自序〉內沒提。只講到他在清順治十二年(1655)中秀才、五年後為貢生、七年後的康熙六年(1667)獲授「布政司」藩幕職。由於他生於明萬曆四十三年(1615),故可說大器晚成,年過四十才跨入仕途起點。但之前的歲月呢?若沒從商,以徽州人的習性,多半去求功名。但揆諸其自述,應非如此。難道家財萬貫,不須工作就能度日?

他三十歲時明末代皇帝崇禎吊死煤山,清兵入關。次年徽州就遭叛徒出賣淪於清兵之手,但也因此沒受戰火破壞。徽商生意照做錢照賺。他身為其中一員,年到四十,錢賺夠了,憶及程君房的商而優則求功名,不禁動念追隨通家世好。而這時「恰值朝廷光耀盛世,崇尚文治。」(「會熙朝定鼎,首重右文。」)倘若功名在身,好處多多。自己又不是不會讀書,怎能不試試!

製墨遣時

雖得了布政司的名,但因吏部的考選定期定額,一時没實職給他,曹素功只好暫時放下作官念頭,回老家等候時機。只是過慣忙的人,一旦空閒,總想找些事做。但這時身分不同了,且在候選任官,再回去經商委實不宜。只是以年逾知天命的五十三歲,該從事什麼樣的工作,才不致辱沒好不容易爭取來的身分?

程君房不愧世好,關鍵時刻再啟示範作用。他當年辭官返鄉時,年也五十三,以曾任鴻臚寺序班,天子的典禮中當過司儀的經歷,自號「紫宸近侍」,聽起來挺神氣的。如此看似高貴的身份,都能放下身段去製墨,這個行業豈不有其值得尊重之處?而他之後憑著自家好墨做敲門磚,四處拜訪公卿名流,得獲他們的讚語題字,進而編撰出傲人的《程氏墨苑》,更加印證這個看法。

如今曹素功恰好相同年齡,有點身份卻沒實缺賦閒在家。想做點事,程君房的往例就在眼前。藉著製墨,非但重拾舊愛,還能怡情養性順便維持生計,進而如程君房般結交官僚集團社會名流,為自己將來的吏部銓選打點公關。主意既定,恰巧另位世交吳叔大所經營的玄粟齋墨肆,因年老家貧且後繼無人要出讓,就將它頂了下來。並且因避諱康熙之名玄燁中的「玄」字,改墨肆名為藝粟齋。墨史上存活最久的名店,就此誕生。

吳叔大製墨,明末即享盛名。所製如千秋光、天琛等精品,早獲「黝兮如漆,堅兮如石」之讚。(圖三)曹素功接收了他的墨模墨工墨法等,以其原有對墨的愛好認知,加上與程君房家世好,遇到困難時有諮詢對象,經營起來自然事半功倍。不過曹素功究竟投入多少時間精力智慧在墨肆上,卻值得探討。

   

圖三 吳叔大「千秋光蒲璧」墨 +「天琛軟劑」墨。千秋光三字環以「有安人之義子守之」款、側寫「丙子(1636年)玄粟齋製」。(取自網路及《四家藏墨圖錄》。

《曹氏墨林》書內,曹素功自撰的〈墨林自序〉前,有四篇向名流邀來的序。除了第三篇是歙縣父母官靳治荊手筆,其餘都出自進士出身的朝廷官員。而在第一篇具名,時任鴻臚正卿(正四品)的劉楷,是徽州隔壁寧國府的南陵縣(今屬蕪湖市)人。他寫道:「歙是我鄰縣,它的傑出人士,我都聽聞。曹素功是其中較著名的。」隨後說曹素功「因沒即時獲授實缺,故家居數十年,讀書談嘯,與名流來往。交互之間,也靜坐窗下教養子弟,而以空閒的日子來講求製墨的方法。」(註二)如此看來,曹素功的製墨,像是副業。儒生文士,才是心之所繫。

頂下玄粟齋開辦藝粟齋這年,兒子曹永錫三十六歲恰值壯年。沒人提及他有功名。卻在《曹氏墨林˙下卷》內,有文章說他「談三萬杵之技,甚悉。」可想而知,他像打理墨肆內外真正當家的。猜想父子兩人的分工,大抵如現代董事長與總經理之分。曹素功除了接待來訪顯貴、詩詞唱合、請他們題字讚語外,應還在新墨的開發、設計、命名、圖繪、題銘、文宣等方面,發揮文人所長。至於製墨原材料的進貨倉儲領用,造墨全程的派工監控品管,成品的保管銷售出貨等一應俗事,兒子壯丁就偏勞了吧!

京城之行

〈墨林自序〉的最後一段,敘及曹素功在康熙戊辰年(27,1688)春天赴北京應吏部銓選。(註三)而之前一年,他親自教導的孫子西侯、雨侯,也以監生資格到京城考舉人,但沒過。所以這年他以高齡七十四,將墨肆全交給兒子打理,長途跋涉追求官職,顯然仕途還是最愛。家中必須出個當官的!年輕小輩不行,老將出馬。製墨的事沒這重要。他在北京至少待到仲冬(農曆十一月)。得官沒?不見提起,想來摃龜。但所幸事前有程君房的啟發,他做足了準備,此行不算空跑。

原來程君房製墨有成後,也跑了趟京師。目的非求官,而是以墨會友。用精心所製的墨,訪求高官名流題字惠賜讚語。依其鉅作《程氏墨苑》所載,耶穌會教士利瑪竇寫於萬曆三十三年(1605)的〈述文贈幼博程子〉,可知那年兩人在北京會面。利瑪竇還送了幅「天主圖」,收錄入《程氏墨苑》。其它題字作序的還有大學士申時行、王錫爵、于慎行等高官。曹素功此行依樣畫葫蘆,在孫兒上一年進京時已帶去一批墨送人的基礎上,成果豐富自不在話下。

訪求到的題銘讚語,除了前面提到為他寫序的三位進士外,還有幾位重量級大咖,如康熙時代電視劇中不時出現,時為吏部尚書的陳廷敬、刑部尚書徐乾學、工部尚書翁廷元、及康熙近臣高士奇、狀元彭定求等。有了眾人加持,曹素功在歇腳的燕臺旅邸寫下〈墨林自序〉,說「 ⋯ 當代鉅公,索我麋隃,而寵以翰藻歌賦序跋詞引記贊以及墨銘若干首,輯成一帙。 ⋯ 披對之下,如身置玉山,燦然琳瑯之奪目也。」顯然意滿欣喜,準備出書了。但隔年他就辭世,是因為旅途勞累受了風寒?還是另有它故?不知。有沒有看到書的出版?也不知。

翻閱《墨林初集》,感覺它單薄了些。與程君房的《程氏墨苑》相比,姑不論名流的題銘讚詞少很多(按:應與曹氏未當過官,人脈較窄有關),它另有兩個明顯欠缺之處。首先,書內不見任何墨品的圖樣;其次,曹素功自己所寫,僅〈墨林自序〉一篇。不像程君房有機會就寫,除了〈墨苑自敘〉、還有〈寶墨齋記〉、以及為所製諸多墨品寫的頌詞如〈日初昇賦有序〉、〈太微垣賦有引〉、〈賦得雲理裡帝城雙鳳闕〉等數十篇。曹素功對《程氏墨苑》應該很熟。編《墨林初集》,怎不蕭規曹隨?

當然,附上墨樣及更多文章的書,出版成本高出許多。但這不該是簡化之因。畢竟墨肆生意興隆。沒多寫文章,可能因寫完〈墨林自序〉後不多時,就生病乃至謝世,來不及多寫。而不刊錄墨樣,則或許因當時手邊的墨品,多半來自吳叔大。如天琛、千秋光、寥天一等皆是。既然非自己所創,當然不好意思佔吳氏的便宜。那有沒有他所開發的精品?

康熙南巡

赴北京時,曹素功帶了他家十八款墨作公關伴手禮。款款都有典雅亮麗引人入勝的名字:紫玉光、天琛、蒼龍珠、天瑞、豹囊叢賞、青麟髓、千秋光、筆花、岱雲、寥天一、薇露浣、非煙、香玉五玨、文露、紫英、漱金、大國香、蘭煙。這十八款墨也經十八位名流分別題銘,從而享有盛名。其中最著者,乃是起首的紫玉光。

既然被曹素功排名第一,當然有其特別之處。不外乎原材料高檔、配方不凡秘傳、工法細膩踏實、紋飾精美奪目、包裝高雅貴顯等。但除了這些之外,它還有個古往今來所有墨品都羨慕、自愧弗如的來歷。因為,有記載說「紫玉光」之名是康熙御筆親賜。皇帝既出手,其它的那能不靠邊站。

光緒十一年(1885),藏墨家徐康在其《前塵夢影錄》中說:「曹素功繼程君房、方于魯而起,于康熙臨幸江寧時,進呈所製墨,蒙賜『紫玉光』三字。」民國二十六年版的《歙縣志》,或據此記載:「康熙朝,帝幸江寧,素功進墨,蒙賜『紫玉光』三字。」既然有書為證,難怪後人在談及曹素功此墨時,不但引述,甚至直接了當說這是康熙幫墨取的名字。尊其為十八款墨的第一品,誰云不宜?只是,總覺得怪怪的。

徐康的時代距康熙朝約兩百年,他從何處看到這則記載而加以轉述?書上沒提。而以現代各搜尋引擎之力,也找不到之前的此類報導。只得猜想這可能是流傳於製墨、玩墨、藏墨界的軼事,他聽到後順手寫了下來,並沒做任何考證。編寫民國版《歙縣志》時,以徐康藏墨的盛名(按:他另有《窳叟墨錄》一書),且這是歙縣的榮耀,當然信手轉錄。

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可從兩方面來探討。其一,紫玉光之作為墨名,是否為康熙所賜?其二,康熙是否寫過紫玉光三字?

第一點較易求證。因為康熙南巡的時間清楚。而曹素功死於康熙二十八年,因此他若曾進貢過墨,只可能發生在康熙第一次南巡的二十四年和第二次的二十八年。以第一次較可能。因為康熙第二次南巡,在江寧停留的時間是二月底到三月初。考慮曹素功三個月之前還在北京寫〈墨林自序〉,要趕回獻墨有其難度。然而若真發生在第一次南巡時,為何寫於其後的〈墨林自序〉不提這無比榮耀的事?眾多名流也避而不談?不合常理。然而若說他盡力趕上第二次南巡時獻墨,從而獲賜紫玉光名,之後據以製墨,則又無法解釋,為何他北上已備妥紫玉光墨作公關?

所以紫玉光之為墨名,非康熙所賜。那他有沒有頒賜過紫玉光三字?

這點較難求證。畢竟曹素功當時已有名氣,可能有人在進貢時,特意將他的紫玉光墨附上。康熙帝用過之後非常滿意,也認可這個墨名好,信筆寫下紫玉光三字不無可能。只是時人曹素功的墨,既非古董又不珍貴稀奇,跟一般所認知的貢品比起來,委實尋常的離譜!誰拿得出手?不怕貽笑大方?

圖四 《墨林初集》載清宋犖所題〈紫玉光銘〉。(取自網路)

可能的進貢者為久任江蘇巡撫的宋犖。他識墨愛墨且藏墨,著有《漫堂墨品》,刊載所收藏的多錠明墨。《墨林初集》內有多篇他的墨讚,含〈紫玉光銘〉。(圖四)顯然對該墨特別欣賞。康熙曾稱讚他「清廉為天下巡撫第一」。而他在江蘇巡撫任上,三次接待康熙的第三、四、五次南巡,免不了得進貢些土產。轄下像樣的土產,也是清廉如他負擔得起的,徽州曹素功紫玉光墨極可能其中之一。

紫玉光墨

康熙即使寫過紫玉光三字,但從各方面來看,應沒賜給曹家墨肆。因為乾隆年間刊印的《曹氏墨林》內,依然不見相關記載。再者,當時在得到皇帝所賜墨寶後,流行製作刊出御賜或御書的墨,以資紀念並公告親友皇恩浩蕩。如宋犖(號綿津山人)得賜「清德堂」(宋犖家的堂號),以及時任徽州通判的靳治齊得御書唐詩句後,都有相關的墨傳世。(圖五)曹素功墨肆若獲此榮耀,能不感激涕零全力以赴,迅速製作最出色的墨來傲視同業,幫自家打廣告?

皇恩浩蕩墨 011.JPG 皇恩浩蕩墨 012.JPG   

圖五 綿津山人鑒賞墨+賜詩堂珍藏墨。左錠:面雙龍拱「御賜」,下「清德堂」;背「綿津山人鑑賞」,印「珍玩」;頂「五石頂煙」。長寬厚13.5×3.6×1.8公分,重112 公克。右錠:寬橢圓柱形,面「御書」下「西掖恩華降 南宫命席闌 詎知雞樹後 更接鳳池歡 唐句 康熙乙酉年」,右上橢圓長印「日鏡雲伸」,左下印「康熙宸翰」、「敕幾清晏」;背雙龍拱「賜詩堂珍藏」,下「臣靳治齊」印。頂「藏松煙」。長寬厚17.5x7x2.8公分,重410公克。

紫玉光之成為第一品牌,很可能因它是曹素功創業後,所設計命名的第一款墨,不同於其它接收自吳叔大者。據已知的明代墨名,以光字結尾的有千秋光、藜光、雙淳化光、文苑攸光、漆光、日月重光、玉毫光、百寶光、玻璃光、紫極龍光、七寶光、翠色冷光、及紫金光等。曹素功很可能由紫金光得到靈感,鑑於金、玉常用在一起,如金玉滿堂、金鑲玉琢、金聲玉振等。而墨又有烏玉的別名,故以紫玉光來命名,比紫金光似更來得貼切。

有錠側邊刻寫「康熙丁未新安藝粟齋墨」的紫玉光墨,其設計若非後世偽作,極可能曹素功最初推出的。它樣式古樸,單純無趣。將之與明代龍香御墨相比,可見兩者風格近似,尤其背面所繪龍飛升逐火龍珠的圖案,可說同出一轍。(圖六)康熙丁未(6)年正值藝粟齋成立,除了接收自吳叔大玄粟齋者,一切作業都還陌生。此紫玉光墨所顯示的稚嫩,恰恰反映出墨肆新手的小心翼翼,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圖六 紫玉光墨+龍香御墨。左錠:正面波浪紋邊框,內書墨名,下鈐橢圓印「曹素功造」,背鏤四爪金龍逐火龍珠,側寫「康熙丁未新安藝粟齋墨」。長寬厚12.4×2.8×1 公分,重71公克。右錠:牛舌形,正面陰文楷書「龍香御墨 宣德元年製」,背凹底鏤五爪龍戲火焰珠紋。長寬厚 13.1×4.6×1.2公分,重 82公克。

第一款紫玉光雖造型平平,但選煙、和膠、入料、蒸杵等一定至為講究。加上墨名取得好,可以想見推出後備受歡迎。於是再接再厲推出各種新式樣、新造型。僅只《尹潤生墨苑鑒藏錄》內所刊,就有多錠如一套八錠、由王士禎、宋犖、彭定求等八人分別題字的紫玉光墨;另套三十六錠、每錠上寫「紫玉光」的黃海山圖墨;以及寫上「雲行雨施  萬國咸寧」滿、漢文的另款同名墨。此外故宮博物院亦藏康熙乙丑(24)年製、一式兩錠、刻有五嶽真形圖的紫玉光。再加上眾多後世所製,散見其它墨書的,真琳瑯滿目美不勝收!當然也創造出驚人業績。

  

圖七 胡開文製紫玉光墨。左錠:面寫墨名,下鈐「蒼瑞室」,背鏤鹿、車,側寫「徽州休城胡開文製」,頂寫「五石頂煙」。長寬厚9x2x1公分,重36公克。右錠:圓柱形,正面篆書墨名,下鈐「胡開文」,鏤五蝠飛舞環繞;背大字「徽州老胡開文」,亦五蝠繞之。另飾金色雲紋,錦繡輝煌。高 20公分,直徑 4公分,重 382公克。

銷路好,自然引起同業眼紅想分杯羹。胡開文墨肆商業頭腦靈敏,跟著也推出多款紫玉光。(圖七)品象,墨質亦小有可觀。當時沒啥智慧財產權保護作法,有錢大家賺,有飯大家吃。曹素功的心胸寬闊,不怕競爭。一心把自家產品做好,實在可取,值得佩服。

曹氏墨法

好墨,必出於在選煙、和膠、入料、蒸杵各方面都有所講究的工法。曹素功既脫胎早已成名的吳叔大玄粟齋,當然工法現成即用,不須從頭摸索。但當製作這代表自家墨肆的紫玉光時,是沿襲別人家的墨法,還是自己有所新創?曹素功始終沒明說。甚至連自己究竟有無心得發現,都不像程君房般有所交代。終其產品看,極少見標註「曹素功法」的。

最常見的,係標註曹素功製、監製、造。有時還精簡到只寫其名。比起後輩晚生如汪近聖、胡開文、胡開明的動輒來個自家法製,曹素功實在含蓄謙虛多了。(圖八)只是不免納悶,究竟是謙虛還是真沒有?

圖八 曹素功監製,製,造等 vs 汪近聖法製,胡開文法製,胡開明法製。

其實曹素功對此早已交代,只是沒多聲張。〈墨林自序〉中有段話,他與客人談及當時所見的程君房墨已多為贗品時,說:「我在墨上面經歷多年,而所用的製墨方法,與世人有別。所以即使世人可偽造程君房墨,卻不能偽造我所製的。」(「余閱歷有年,而製墨之方,不與世同。故世可以贗程氏,而不可以贗我之製也。」)這無疑自誇耀秘法。只是或基於財不露白般的小心謹慎,所製墨上不多提罷了。

秘法何來?曹素功沒講。若來自吳叔大玄粟齋,其墨工多知道,算不得秘。但從他年逾七十還汲汲營營到北京去候選官職,可知他對墨並沒那麼投入,那麼癡狂。故說他自己作實驗慢慢摸索得出,似乎不太可能。果真如此,即使他謙虛不多提,終其墨肆生涯,子孫、鄉親、文友、諛墨者等早就厚讚稱道滿天飛了。畢竟自家摸索出了秘法,宣示之後並不表示就得合盤托出,何必隱諱。

這個謎,在他謝世後的二百四十五年,由一篇〈曹素功堯千氏墨庄介紹啟〉揭露謎底。堯千氏係曹素功的六世孫,墨庄原設蘇州,後因太平天國戰亂,由九世孫曹端友遷至上海。這篇發表於民國二十三年(1934)的介紹啟事,由當時上海商界聞人、書畫家、與名家吳昌碩亦師亦友、號白龍山人的王震(號一亭)具名。同時連署的還有于右任、張大千、葉恭綽、孔德成、郭沫若、蔡元培等文化藝術界知名者。他們的人品與聲望,使得這篇介紹啟事極具份量。也就是這篇文章,指出秘方與曹家世好的程君房有關。

啟事中說:「徽墨之名,始于程君房。曹素功氏與君房,生同時,居同鄉。于製煙、調膠、計杵之法,相與潛心探討,造詣獨深。」明白道出在程君房相伴引導下,曹素功在墨上有了深厚造詣。然而沒說出來的是,他可能就此得到程君房墨法真傳,瞬間累積數十年功力。啟事中這樣寫,並非王震憑空編出。應該是曹素功墨肆告知,甚至代他寫的。而成名已久,在製墨領域引領風騷二百五十年的曹素功,此刻也沒有必要借程君房來幫自己撐腰。所寫只是忠實轉述家中相傳而已。

不過這段話有個地方沒說清楚。即所謂的「生同時」,在兩人相差七十四歲的情況下,該做何解釋?曹素功出生時,程君房是否已謝世,不知。即使仍健在,日後也不可能童、叟「相與潛心探討」。因此必定是位年歲相近的程君房墨肆傳人。《程氏墨苑˙人文爵里》中有詩指出,程君房在七十歲(1610年)時喜獲麟兒。(註四)他比曹素功年長五歲,兩人唸書、玩在一起相當正常。應該就是加持曹素功的貴人。

結論

曹素功從小受到世好程君房家的影響,對墨產生興趣。年長後亦如程君房般商而優則仕。無奈造化弄人,逼得他一如程君房般走上製墨之路。他的《墨林初集》,有《程氏墨苑》的影子,但相去頗遠。一大原因可能是他暮年仍不忘求官的北京之行,使他迅即辭世。而未能傾注更多心力到書上,非常可惜。

所創的紫玉光墨與品牌極受歡迎,代表他有真本事。然而對製墨似乎並未全心投入。且在墨法上是否改良創新,不顯著也少有人提。在此情況下,為什麼他的墨肆能綿延逾三百五十年,笑傲古今多少同業,實在令人納悶。似乎只能歸諸天意!以後再行探討。

附註

註一   《曹氏墨林》 曹素功  〈墨林自序〉

「余垂髫癖嗜客卿,嘗欲聚天下之名煙,襲而藏之,以供把玩。凡得一丸半笏,不敢輕置以負所好。惟時程氏以墨名,天下珍之久矣。余與程氏世好,故程墨余得肆藏焉。」

註二 《曹氏墨林》 劉楷 〈墨林序〉

「歙與吾鄰,其卓犖不羣之士,余備聞之。曹子素功,此其較著者也。 ⋯ 未獲即登仕籍,故家居數十年,讀書談嘯,典諸名流。交間亦靜坐小牕,教養子弟。乃以暇日,講求治墨之法。 ⋯ 」

註三 

「今年春,銓部截留,余詣燕臺謁選,得晤當代鉅公,索我麋隃,而寵以翰藻歌賦序跋詞引記贊以及墨銘若干首,輯成一帙。或才如屈宋,或書擬歐顏,披對之下,如身置玉山,燦然琳瑯之奪目也。臣不敏,從諸大賢後,得此彪炳之書,敬登梨棗,以示同志,俾後之君子有所取則焉。」

註四 《程氏墨苑˙人文爵里》 朱之藩 〈和顧太史韵祝筱野老丈七秩兼舉少子〉,中國書店出版社,1996年,第37頁。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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