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看墨(大小眼)

黃台陽

墨的歷史悠久,不是信口開河。因為遠在商朝甲骨文上,就有它的痕跡。而此後它成了文人生活與事業的必須,思想與論述的所倚。少了它,文人只能說不能寫,與文盲的差距馬上縮小。縱使才思敏捷言語成章,但少了用墨將它記載下來,終將導致事功不得彰顯、思想無法流傳。墨對文人的貢獻極大,說它只是文房四寶之一,有點委屈。

既然是文人的親密戰友,那在墨的漫長發展中,文人究竟如何看墨,可曾大小眼過?是一開始就成為鐵桿粉絲,熱情贊助,還是曾經不屑一顧,不置一詞?直到漫漫長伴、息息相知後,才愛憐有加、終身不悔?

不聞不問 小眼看墨

湖南西邊,毗鄰湖北、重慶、貴州邊界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龍山縣里耶古城,歷史上原默默無聞。但二OO二年的考古發掘,卻赫然讓它登上學術界焦點。因為從該地一座古井中,出土了三萬七千多枚秦朝的竹木簡(圖一),上寫數十萬字。它多為秦朝官署檔案,內容包羅萬象,大到中央政令、官吏的任免、軍事物資的調配,小到村邑負責人里長和郵差的任免、村口渡船的添置、九九乘法表等。主要涵蓋時間為秦始皇二十七年至三十七年(公元前221年至公元前211年),是到現在為止所發現最豐富、最珍貴的秦代原始公文檔。


根據這批秦簡,里耶是洞庭郡下轄遷陵縣的縣治。古城面積約四萬平方公尺、是座小縣城。由於洞庭郡在古籍中從沒出現過,因此可以肯定的說,地處偏僻的遷陵縣,只是偌大秦帝國三四十個郡、一千多個縣裡面,極不起眼的小不點。它的文書檔案,比起其他郡縣,應該也少得多。然而它竟出土這麼多簡牘(猜測還只是部分),以此觀之,全國每年會產生多少的文書檔案?會寫下多少的字?

圖一 上寫九九乘法表的里耶秦木簡。(取自網路)

更令人好奇的是,支撐秦朝幅員廣大、眾多官署的文書作業的用墨所需。當時製墨業的分佈、家數、從業人員、產量、工作效率、行銷通路以及配送能力等,勢必非同等閒。此外,考慮木簡上的字清晰可辨,即使埋在井裡二千多年,墨色依然沒褪,顯示出墨的品質不錯,煙和膠的煉製拌合都加講求,絕非粗製濫造。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製墨業?

再換個角度來看,司馬遷在《史紀˙秦始皇本紀》中寫到秦始皇的勤於政務,說天下事無論鉅細,都由他決定,每天批閱的竹木簡文書以重量計,規定至少要看一百二十斤(約30.8公斤)。而根據專家推斷,這重量相當於八千三百多條竹簡編成的冊,以每條竹簡上平均三十八字計,則他每天批閱近三十二萬字!假設這裡面百分之十是地圖類較少文字,另外剩下來的一半是供參考用的舊檔案,則每天呈送到他面前的新寫簡牘,大約十四萬字,一年下來就約五千萬字。然而他批閱的應以軍國政務為主,少涉及到許多里耶秦簡上談到的地方庶務。故若從寬推論他新看到的,約占全國新製簡牘的萬分之一,則可粗估大秦官方一年寫約五千億字。以當時墨錠較小,每錠從寬概估寫十萬字計,則帝國官方年需五百萬錠墨。多麼驚人的數量!這些墨從何而來?

大秦帝國的用墨量絕非特例。因為另外在湖南長沙走馬樓出土的三國時代吳國竹木簡,總數高達十四多萬枚。經過釋讀後,被認為是長沙郡臨湘縣及臨湘侯國的文書,內容有賦稅、戶籍、司法、錢糧出入、軍民屯田、往來書信等,涉及社會、政治、經濟、軍事、法律等方面。僅僅一個縣就能產生這麼多文書,那全國該有多少?

所用墨的來源,有個說法是使用者得自己想辦法,通常自己製作。但這有疑點,因用墨的官僚在當時社會地位高,不易放下身段動手作;其次,由於竹木簡上的墨跡,竟撐過二千年的歲月,顯現出墨的品質不錯,業餘之作,難達此水平。再者,若墨得自備,那竹木簡呢?也自備嗎?所以縱然不排除在青黃不接時,得設法自製,但整體而言官僚用墨,還得有正常穩定的供應來源。

藉著檢討里耶古城和長沙走馬樓出土的竹木簡牘,可推論從秦朝到三國,製墨業的規模不可能小,而用墨者從刀筆吏到飽學之士到廟堂之上,人數絕對可觀。但遺憾的是沒有人記述下當時的墨從何而來,也不談墨的形狀成分、墨的質地風采、墨的傳聞軼事。是什麼原因讓他們對墨不聞不問、小眼看待?

猜想秦漢時期之對墨冷感,是製墨業本身的問題。製墨環境髒亂、空汙嚴重;製程欠嚴謹、產出品質不齊;墨工不識字、社會地位低下;墨肆規模小、無力推廣行銷等,都造成社會精英雖得用墨,卻又對它的來源不屑一顧。更可悲的是,纏繞製墨的無情現實,若無外力相助,將代代相傳、渺無機會翻身!只是,助力從何而來?

文書工具 要求品質

天意憐幽草,想不到的製墨大護法,竟在帝王朝廷出現。

三國時代的曹魏大官韋誕,作過太守,後擔任侍中,是皇帝的高級顧問。他的書法很好,據說跟書法史上首位巨匠、東漢張芝學的,且能自樹一格。皇帝要在新建的宮殿門樓上題字時,往往想到他。但是提供給他的筆墨等工具,他看不上眼,回過頭跟皇帝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果有張芝的筆、左伯的紙、加上我的墨,才能寫得出好的書法。」敢如此嗆聲皇帝,實在了不起。

這句話透露出他會製墨,而且所製比皇帝御用的還好。皇帝的反應如何?史書上沒寫。但既然沒殺他的頭,顯然同意所說,趕緊備妥張芝筆左伯紙、再請他帶墨來完成題字。接下來可能還命他開班授徒,好把製墨法傳承下來,讓皇帝從此有好墨可用。於是最早的製墨法形諸文字,並且以他的號「仲將」命名。許多後世的墨(圖二),都愛標示出是按「仲將法」所製,藉此凸顯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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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靳治荊墨。覆瓦型,正面寫「康熙歲在屠維大荒落 購得仲將古法 酌以君房程氏舊傳 用紫草鐙莖 獨炷燃點 每桐子油五石 參漆十二 得煙百兩 入熊膽 龍腦 麝臍 金箔如數 於凝清書屋秘製法 取吉和煉 鐵臼中搗三萬杵始成」,背面寫「烟煴一線生微芒 日月積累沐紫霜 筑之范之鏗珪璋 触石而出流耿光 洋溢藝苑垂芬芳 雁堂銘」,方印「黃山長」,「靳氏熊封」。長寬厚18.6×8.5×1.9 公分,重484公克。

韋誕出身官宦世家,老爸兄弟兒子都仕途得意。如此背景,怎麼學會在當時還算低賤的製墨工藝?他沒說,歷史上也沒講。可能的誘因,應該是他在書法精進的過程中,領悟到墨質攸關所寫。一般人若有此領悟,或長吁短嘆、埋怨製墨匠太差,連墨都做不好;或者憑權勢把墨肆老闆叫來罵一頓,逼著退錢或換墨。然而從韋誕說得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名言,可知他不甘心作個旁觀者,而是捲起袖子跟墨匠揣摩研究改良,最終創出著名的仲將法。

有他這位大官在朝廷上代言護法,一時間喚起書法家對墨的重視與呼應。如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就在她的《筆陣圖》中說:「墨要用廬山松煙,代郡鹿角膠來製作,擺十年以上,強硬像石頭一樣的才好。」王羲之的四世族孫王僧虔也在《筆意贊》中說易水的墨「漿深色濃」,寫起字來「萬毫齊力」。但橋歸橋路歸路,製墨業的地位並未提高,沒有墨工因此留下名聲。即使有更多書法家講求墨的品質,也激不出文人嘴裡吐出墨工的名字。原因無他,墨工的文化水平低,在文人眼中不夠看、也不足道。

事業幫手 廟堂助力

魏晉南北朝文人的把墨僅僅視為工具,到唐朝中期之後起顯著變化,原因是先有唐玄宗(唐明皇)、後有李後主成為墨的粉絲。兩位君王的加持,使得墨在文人心目中頓然改觀,不僅是書寫工具,還附有靈性,能幫人平步清雲、直邀天寵。

唐明皇年輕沒登基前,曾在產墨的潞州(山西長治一帶)任別駕(二把手)的官。當時潞墨天下知名,產量大銷售廣,許多知名文人如李白等,都有詩稱讚它。而一九七二年在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群,出土一錠橢圓長條形的墨。根據墨面上模印的「松心真」三字,可確知它是錠潞墨,印證了它的風行遠播。

聰明活動力強的唐明皇,在當地很快結交一批死黨,並展現親民,向當地人學習造墨。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段經歷竟在他日後爭取皇帝大位時發揮作用(詳見《墨客列傳》第七章:唐玄宗與龍香劑墨-造神)。流傳說他手製的「龍香劑」墨上有神跡,出來個蒼蠅大的黑衣小道士,自稱黑衣使者、墨精、龍賓之餘,還拜呼他「萬歲」,從而為他想以非嫡長子的身分來榮登大位的圖謀,打下天命所歸的理論基礎。這一來,墨竟扮演為上天的使者、皇帝的佈達者。影響到後世製墨,喜歡以「龍香」(圖三)和「龍賓」(圖四)來命名,藉以自抬身價。

唐明皇的製墨經歷,不僅提升墨的地位,還有實質上的貢獻。譬如他曾以芙蓉(荷)花汁調香粉入墨、增添墨的香味,可能激發後人嚐試更多的製墨原料配方;而他加在墨上的故事,往後引領出更多附會墨有神力的說法,讓讀書人期待夢到墨,希望藉此倍增他們的文章功力。這當然拉近了文人與墨的距離,使墨不再是個冷冰冰沒有生命的工具。

墨樣一 009.JPG龍香御墨留素齋 002.JPG龍香御墨留素齋 003.JPG龍香御墨留素齋 004.JPG

圖三 龍香御墨。正背側面鏤多螭相戲,面寫墨名,背橫寫「留素齋」,長寬厚25.5×7.5×2.4公分,重718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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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龍賓墨。正面橫寫墨名,下嵌米珠,再下圓框內鏤團龍;背橫寫「貢煙」,下楷書「玄宗皇帝御案上墨曰龍香劑……上神之乃以墨分賜掌文官」,小印「文川」,側凹槽內寫「乾隆癸未年」。長寬厚 11.5x 2.7x 1.5 公分,重54公克。

南唐李後主的文采風流,眾所周知。歷史上對他的評價,一般只在他的詞和亡國上打轉,很少提及他對墨業的貢獻。事實上,他可算是製墨業的呵護者與知音。因為他慧眼識英雄,在用過由河北易水遷到徽州(當時稱歙州)的奚廷珪家族所製的墨後,不但一頭栽進去成為鐵桿粉絲,還破格賜給他們國姓「李」(從此奚廷珪變成李廷珪),並加封他們為墨務官,來幫朝廷製墨。這一來,文化水平低落的工匠,也能平步青雲高升為朝廷命官,你說對製墨業的鼓勵大不大?會不會影響文人重估墨的價值?

李後主亡國後,宋太祖趙匡胤下令,把他存在南京的李廷珪墨運回開封,沒想到竟然多到要好幾艘船來運。這批墨優良精湛品質齊一,絲毫沒有因量多且是分年製作而偷工減料。量既多質又好,以致後來在裝修皇宮及大相國寺時,竟然用它取代黑漆來塗抹裝飾。這透露出的信息是,李廷珪家族的製墨,不僅改良配方製程,而且在規劃出量產程序後,仍能有效管控品質。這是李廷珪墨獲得垂青的主因,後世對此深深嚮往,喜歡在所製墨上標出「廷珪法」(圖五),無非想攀附驥尾、雞犬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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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輕膠墨。面寫墨名,下「曹韓城仿廷珪法造」,鈐印「曹氏韓城」,背鏤飛昇四爪龍,頂「貢煙」,長寬厚 11.5×2.2×1 公分,重50公克。

兩位君主的加持,讓墨深入廟堂。也讓墨在文人眼中,不再是單純沒有靈魂的書法工具。它富含魅力且蓄勢待發,是幫文人開拓事業的夥伴,更有可能是預兆前程的福星。

可賞可藏  大眼看墨

宋太祖因陳橋兵變而黃袍加身,感受到藩鎮武將的潛在威脅,於是定下重文輕武的國策,力圖擺脫豪族世家巨室。官家藉著科舉制度,大幅進用沒有背景、卻苦讀有成如范仲淹、歐陽修、司馬光、王安石、蘇東坡等鼎鼎大名、後世所熟知者。他們引領風騷,併同眾多次等精英,帶動社會成長進步。影響所及,讓史學界多有人認為,宋朝可稱之為華夏文明的文藝復興與經濟革命的時代。

在這樣的氛圍下,製墨業養分充足。導致產地多產量增品質精、製墨原料多元化(松煙、桐油煙、石油煙、 …  )、能工巧匠倍出。再加上引進裝飾藝術到墨錠上,活潑其造型、豐富其外觀,終於促使文人眼中的墨,不僅是幫助事功的工具,還能品評收藏賞玩、大眼相看。因此宋朝文人對墨流露出的情感有:

一 、 視墨非墨。司馬光蓄墨數百斤,當時人不解,有所猜疑。司馬光聞知後,說了句:「吾欲子孫知吾用此物何為也。」表面上讓子孫知道,他用這些墨來寫文章;但深入探討卻有讓子孫「睹物思人」之意。墨在他的心目中,可代表他。其他文人如蘇東坡的尊長好友石昌言、李公擇等,也都愛藏墨。清代文人訂製的墨常寫「藏墨」(圖六)、「藏煙」與「珍藏」等,雖未必真的藏而不用,但心裡卻折射出:情繫宋代古人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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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破研山房藏墨。正面墨名,背寫「古隃麋」,兩側分寫「乾隆壬子年」、「歙方密菴製」,頂「超頂煙」,長寬厚12.5×2.9×1公分,重54公克。

二、 以墨會友。蘇東坡到任徐州,當地名士寇鈞國擺下十三款墨的陣仗,請他試寫並猜是那位墨工所製。他自己也曾邀請州學教授舒煥來欣賞藏墨,並賦詩唱合。另外在他的筆記中,還有眾人雅集時出墨觀賞、及好友間相互贈墨的記載。顯示出墨的價值已經超越實用,成為文人互動、活絡感情的風雅之物,足可比擬青銅、玉器、陶瓷、字畫等,登大雅之堂。

三、 吟咏墨工。在宋朝之前,專業墨工除了李廷珪家族外,幾乎無人引起文人的注意從而留下記錄。這意味著文人仍普遍看不起墨工。但這在宋朝大幅改觀。有如潘谷、張遇兩位墨工就常常被蘇東坡在詩文中稱道,甚至在驚聞潘谷死後,賦詩悼念他「一朝入海尋李白,空見人間話墨仙」,把潘谷說成墨仙、墨中的李白。其他留下記載的墨工,還有胡景純、朱覲、潘衡、蒲大韶、葉茂實、吳滋等六十多位。

四、 墨書專著。詩詞中談墨,可能是一時興之所至。但若寫成專著,作為學問來探討,個中意義就大不相同。宋朝首見以墨為主題之作有:晁貫之的《墨經》、李孝美的《墨譜》(又稱《墨苑》或《墨譜法式》)、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記卷》、董秉的《墨譜》、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墨譜》等。而晁貫之的《墨經》,甚至流傳至日本出版。

五、 製墨時尚。賞墨玩墨藏墨固然可喜可悅,但畢竟是別人所製,總覺得有所欠缺,不夠盡興,甘脆自己來。蘇東坡的筆記中,就提到他的老長官陳公弼用徂徠的珠子煤造「黑龍髓」墨;好友駙馬爺王晉卿製墨,竟然添加黃金和丹砂,弄得跟金子一樣貴;而另位蔡舀製墨,卻只用最基本的煤和膠,其他什麼都不加。他自己也學到川僧清悟的製墨法,在被貶海南時小試牛刀,自誇說「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雖然他們都只是業餘製墨,但流風所及,絕對有助於提升墨業地位。

儒墨併舉 璀璨入書

從韋誕到李廷珪,時間相隔六七百年,比較兩人的製墨工藝,顯然進步很大。那麼從李廷珪以降六百年之後,是不是又該出製墨奇才了?沒錯,時間是明朝萬曆年,製墨奇才不出則已,一來就是兩位。他們是製墨業的雙霸天(參見《聽古墨在說話》第三章˙製墨雙霸天的恩怨情仇),一度好友卻反目成仇的程君房與方于魯。

兩人在製墨上的貢獻,前段引述的文章內有詳細說明,不再重複。但由於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文人,能詩能文,且有墨的著作傳世,因此他們的全職製墨,進一步推升這古老行業的形象,牽動更多文人投注目光,並仿效他們寄身於此。如稍晚的方瑞生、潘一駒(字嘉客,號蜨菴)、汪道貫、汪仲嘉、潘方凱、吳拭、麻三衡等,都是提筆能文之士,也都仿效他們而儒墨併舉。試看一錠潘一駒的「妙品」墨(圖七),它背面所鏤的變幻太極圖,形似傳統,卻賦予更多靈動。絕對是傳統墨工所不敢想、不敢嚐試、也無法企及的。

隃麋+潘嘉客妙品 004.JPG 隃麋+潘嘉客妙品 005.JPG

圖七 潘嘉客妙品墨。面額珠下寫墨名,背鏤變相太極圖,側寫「蜨菴家藏」,頂「壬戌年」,直徑 8.8公分,厚 1.4公分,重134公克。

方于魯製墨,主題豐富圖樣精美。由於當時徽州刻書出版業發達,激使他出版了《方氏墨譜》來刊載他的三百多幅墨樣,史無前例。而在瑜亮情結的心理作祟下,程君房隨後也推出嘔心瀝血之作《程氏墨苑》,刊載五百多幅。而且不只靠數量取勝,程君房還廣邀高官貴人、社會賢達、親朋好友幫他寫「墨贊」以刊登於該書內,等於間接幫他打廣告,誇耀其墨之好。這個舉動,無心插柳柳成蔭,更推進了清代文人對墨的多方認同。

大隱墨肆  墨濃於水

文人投身製墨,並沒有因滿清入關而衰退,反而在不願變節投靠、或閃躲文字獄的複雜心態下,多委身製墨來尋求暫時或永久的隱身。所謂「大隱隱於市」,製墨恰恰提供這樣的避風港。知名的文人製墨家有曹素功、吳守默、程瑤田、吳天章、程正路、巴慰祖、方輔、汪榖、江德量等多人。他們不止沿襲程君房與方于魯開創的製墨題材,還別出心裁另創新品。如曹素功的紫玉光套墨三十六錠,以黃山的三十六峯為主題,個別刻劃在單錠墨上, 合起來卻成為「黃海山圖」,既能分別把玩,又能合起來欣賞,無形之中還為家鄉勝景作出最好宣傳。

但不是每個文人都想全職投入製墨。此時程君房邀人寫墨贊的作法,卻引發靈感,帶動文人與製墨家的進一步合作,牽引出「文人訂製墨」這新種新類別的墨的蓬勃發展。

顧名思義,這是文人與墨肆的親密結合。它讓每個人都可以玩票造出依自己喜好的墨。這些墨或供自用、或可饋贈;此外還可藉著上面刻寫的字,發抒所感、自我惕礪,以及言情記事,作為紀念;更有人以它作為伴手嘉禮、促進與朋友、同僚、甚至上司的情感。

文人訂製墨於明朝晚年出現,如《四家藏墨圖錄》刊載的明墨中,就有錠「吳聞禮上牧翁老師真賞」墨。但從清朝康熙年開始,它呈現爆發性成長,使得無論王公將相、督撫重臣、才子通儒,都向墨肆訂製,以擁有刻上自己名字的墨為榮。這樣一來,製墨業與文人的關係空前拉近。試看這錠「子城觀察頌臣中丞華鄂聯吟墨」(圖八),是徽州棠樾名士鮑肇元於同治九年向蒼珮室(即胡開文墨肆)訂製,以送給時任福建巡撫的卞寶第兄弟二人的。在此蒼珮室之名堂堂皇皇被寫在墨面上,與卞氏兄弟官銜大名及訂製者之名同列,儼然平起平坐,可不是墨肆地位高漲的最佳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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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子城觀察頌臣中丞華鄂聯吟墨。覆瓦形,面書墨名,背寫「同治庚午年新安鮑肇元屬蒼珮室按易水法製呈」,側寫「徽州休城胡開文造」,頂寫「五石漆煙」。長寬厚15×3.2×1.3 公分,重 104 公克。

此外,文人與墨這般親近,還深入反映在「墨票」上。這是當時的墨肆為其高檔產品,所附在精美的墨匣內、用來誇耀自家產品的說明書。不同於現代的說明書之處,是墨肆往往請有學問的大官書法家等來寫墨票(有如墨贊的延伸) 。如在周紹良的《蓄墨小言》內,就有道光朝的首席軍機大臣、等同宰相的曹振鏞、在考上進士但還在翰林院孵豆芽時,為同鄉汪節菴墨肆所題寫者。顯示出當時墨肆的形象非常好,大官絲毫不擔心會遭遇到官商勾結的批評。就像血濃於水,還有墨濃於水呢!

小結

文人看墨,愈看愈愛。從秦漢時代對它的不聞不問、小眼以待,到滿清時的爭相訂製、引以為榮。一方面顯示出製墨業本身的求精、無論品質或外觀,都能愉悅文人;另方面推廣文人訂製墨,讓文人可充當「一日墨工」,把個人主觀意志放到墨上面,實際參予墨樣設計,而非被動接受墨肆的產品。墨卿啊墨卿(註:乾隆皇帝有首咏墨詩,稱墨為「墨卿」)!這是你生涯的最高峯,此刻已和文人的心靈親密結合、比翼雙飛、共同翱翔於浩瀚文海之上。只是如此絢麗、如此燦爛、究竟能維持多久?

沒多久,當傳統文人仍製孜之於磨墨、涵咏於經史子集、陶醉在詩詞歌賦中千年不變時,西方以民主、科學為基礎的船堅炮利,赫然兵臨城下無堅不摧。自我感覺良好的傳統文人,嚴守祖傳秘方的古老製墨,在世紀沖擊下毫無自衛能力,黯然攜手共赴黃泉。可悲啊!可嘆!可恨!


但,卻又可喜!因為如今新一代的文人,已浴火重生,在國際舞台上初露頭角,與西方先進一爭長短。然而新一代的墨是否有希望,以什麼樣的面目再回神州大地,甚至笑傲江湖?頗費猜疑。只有耐心耐心加耐心,或會有奇蹟,讓這項曾經領先世界、獨步全球的工藝技術,在創新的科技基礎上,重新綻放出亮眼的花朵。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閒玩古墨求其隱,偶取禿筆盡興書。 已出版墨客列傳,墨香世家 (聽古墨在說話) 兩書。正努力後續之作 (暫訂 : 良墨佐國,默墨相隨,文人弄墨,美墨成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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