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台陽
講到蘇東坡,有人想起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浪漫的兄弟深情;有人激盪《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 . .」豪邁的英雄絕唱;當然也有人痛心他的無妄之災烏台詩案,更少不了人嘴饞他創的東坡肉、東坡豆腐、東坡酒、東坡羮等。
此外他還琴棋併舉、書畫兼修、旁通佛學,與佛印大師留下許多機鋒言語趣事。同時,對傳統的道家也沒忽略,打坐、養生、煉丹、樣樣都來。而被下放到湖北黃州(今黃岡市)時,更親自耕作、釀酒、蓋房子,在杭州時又一頭鑽進水利工程,疏浚舊運河、開挖新運河、建水庫、架水管、整治西湖、修長堤(後人紀念他,稱之為蘇堤)等,多方顯示他不讀死書,對生命充滿熱愛。
國學大師林語堂早年以英文寫蘇東坡傳(The Gay Genius: 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 1947 年在美國出版),詳細介紹他的生平。其中談到蘇東坡老年被貶到海南島後,曾經試製松煙墨,結果差點把房子給燒了。當時有位遠從杭州來的製墨家潘衡也在場,回去後打出「海南松煤東坡法墨」的招牌賣墨,一時轟動。只是蘇東坡一生豐富,可寫的太多,因此林語堂對他諸多愛墨之舉,沒進一步著墨,看在墨客眼裡非常可惜。
鑒於蘇東坡在文士心目中,擁有迷人地位,凡是跟他沾上邊的,大都引發注意,從而帶來潛在的市場價值。機敏的墨肆,當然嗅出其中商機。於是以他為主題的墨,次第登場,也提供另個角度來欣賞他佐國時的風采。
非人磨墨墨磨人
北宋神宗時,王安石推行新政變法,蘇東坡因看法相左而被調離朝廷,先後到杭州、密州(今山東諸城)、徐州任職。在擔任徐州太守時,有位州學教授舒煥看了他的藏墨後,賦詩讚嘆。他兩人本來就常詩文往來,此刻當然不能失禮,於是答以《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 》(註一)。其中一句「非人磨墨墨磨人」很有意思,經常被後人引用。如清朝同治年間由狀元洪鈞題字的黃太史臨書墨(圖一),就顯著寫在墨的正面。
圖一 黃太史臨書墨。面寫「非人磨墨墨磨人」,下「黃太史臨書墨 洪鈞題」;背鏤道人,左上題「朱仙道人 乙丑之秋仿宋人法 吉生寫 洪小云刊」,印「小石」;側「黃氏榮明精製」,長寬厚 10×2.3×0.9公分,重32公克。
這句有點繞口令的話涵意頗深,指眼看人在磨墨,實際上卻是墨在磨人。為什麼在詩裡面來句類似佛家的偈語?他意下為何?
原來這有它的時代背景。當時距宋太祖征服南唐僅百年出頭,掠奪來的李廷珪墨雖已耗用無多,但士大夫間仍爭相擁有,帶動藏墨風潮。如有名的司馬光,畢生清廉沒什麼嗜好,卻對墨情有獨鍾,收藏達數百錠。又如當時徐州名士寇鈞國,藏有從李廷珪以降共十三位製墨大師的墨。蘇東坡一到徐州任職,就去拜訪,並且用那十三種墨分别磨寫出杜甫十三首詩,下面附上製墨師大名,再依墨色深淺評出墨的等第。(註二)
此舉現在看起來真教人心疼,把李廷珪等名家的墨磨來寫字,豈不暴殄天物,罪不可赦?但這確實反映出蘇東坡對墨的態度:認為墨是書畫所需、是實用品。之所以擁有它,是供日後書畫。由於抱持這種看法,導致即使是評論尊長石昌言和好友李公擇的藏墨,他也直話直說。
石昌言是他四川眉山老鄉,曾奉派出使契丹。老爸蘇洵寫下《送石昌言北使引》,說「昌言去考進士時,我才幾歲,沒上學。回想跟童友在父親身邊玩,昌言在旁還拿棗栗給我。兩家住得近,又是親戚,故十分親暱。」由此可見石昌言是蘇東坡祖父輩的尊長。石昌言愛墨,所有的李廷珪墨捨不得磨。蘇東坡開玩笑說:「你不磨這些墨,這些墨就會來磨你。」(子不磨墨,墨當磨子。)(註三)這句話該是「非人磨墨墨磨人」的前身。石昌言早死於他考上進士那年,故知他早就認定墨是拿來用的。
官場上年長他九歲的好友李公擇,跟他一樣反對變法而遭下放。任濟南太守時,李公擇煞氣十足,半年內砍掉三百多顆強盜的腦袋。這樣的煞星也愛墨,見到好的就要,親朋好友都被他搜遍了。更絕的是搜來後卻掛滿房裡不用。對此蘇東坡只能再說遍「非人磨墨墨磨人」,無奈他何。(註四)這是答舒教授詩後十幾年的事,說明他對墨的看法始終不變。
洪鈞題字的黃太史臨書墨,為什麼要寫上蘇東坡這句名言?可能因黃太史愛墨,故想藉這句話來提醒他不要玩物喪志;可能慨嘆他們的生命,都在磨墨寫字中點滴消逝;也可能只是單純喜歡蘇東坡這句話,順便引用。究竟如何?不得而知。黃太史何人?也無從查起,只知是翰林學士。
一螺點漆便有餘
答舒教授的詩中,還有句「一螺點漆便有餘」,也受製墨家喜歡。胡開文墨肆就曾以它為名來製墨(圖二)。句中的螺字,指螺子墨,或稱螺墨,也就是圓形墨,脫胎於最早的丸狀墨。由於起先用膠技術不成熟,墨做不大,丸形最好做。要磨時,得用根杵形研石把墨丸按住再磨。所以開挖先秦古墓時,內若有墨或硯台,常發現研石在旁。以後合膠技術進步,墨丸愈做愈大,為製作及攜帶方便,才把墨丸壓扁做成圓餅形的螺墨。
「一螺點漆便有餘」這句話,應該是在稱讚墨的品質好,墨色光澤如同漆般,餘韻留風。蘇東坡如此說,是否暗示他的墨都還不錯?而能讓舒教授來欣賞、之後還賦詩唱合,顯然手中的墨不在少數。有沒有線索他當時有多少墨呢?
圖二 「一螺點漆便有餘」墨。面寫墨名及「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背寫「仿李廷珪四和法」,兩側分題「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蘇東坡的筆記中,有兩處談到他有多少墨。第一筆他自嘲說:「已經有好墨七十丸,還在到處搜尋,這不有點傻嗎?」(吾有佳墨七十丸,而猶求取不已,不近愚耶?)第二筆則講他的墨愈來愈多:「我手邊幾百錠墨,有空就來試磨,總覺得不夠黑,只有幾錠差強人意。由此可知世間好的東西,真難得。」( 余蓄墨數百挺,暇日輒出品試之,終無黑者,其間不過一二可人意。以此知世間佳物,自是難得。)可惜這兩筆記錄都沒附日期,無從查證舒教授來訪時,他到底有多少墨。
其實線索就在唱答舒教授的詩中。因為他還有句提到:「這些墨足夠用三十年,到時候只怕歲月已如風霜般侵蝕掉頭髮牙齒了。」(此墨足支三十年,但恐風霜侵髪齒。)以他天天都大量用墨的情形來看,非得數百錠,才夠他用三十年。(按:蘇東坡傳下來可考的文字,有近百萬字的詩詞散文,其中詩二千九百多首,信八百多封,筆記和題跋六百則,數量驚人。而其他散失的,還不知多少,由此可推知他用墨量絕對驚人。)
這麼多墨,怎麼來的?自己買?向人要?人家送?還是自己造?
納兩笏,皆佳品
很遺憾,還沒找到他買墨的記載,想來這生活小事,不足道也。至於巧取豪奪,以他的人品個性,似可排除。但也有例外,因為他搶過學生黃庭堅的墨。當時黃庭堅學他的字學出了名,很多人送上好紙好墨來求墨寶。黃庭堅把些好墨放在隨身錦囊裡,有天來看他。他伸手入囊撈出半錠李承宴(大師李廷珪之子)造的墨,黃庭堅心疼捨不得,但他還是搶了下來。(註五)老師搶學生的,彼時理直氣壯,現代可得小心,絕對被告!
另外一回,則無法確定他是如何獲得好墨。在他回覆友人參寥子(道潛禪師)的信內,本來只聊些生活上的事,突然話鋒一轉,寫下「要墨,納兩笏,皆佳品也。」(註六)由於話來得沒頭沒腦,故不知是他跟別人要來兩笏(錠)好墨?還是參寥子以前向他要墨,他已找到兩錠好的?
圖三 「兩笏」墨。正面墨名下寫「蘇東坡云 墨納兩笏 皆佳品也 螺青書」,背面寫「同治辛未嘉興孫雲叟 鮑少筠 金子羲 秀水魏平泉選煙同造」,側有「徽州汪近聖七世孫應三製」,長寬厚12.2×2.4×1.2 公分, 重52公克。
無論如何,這也成為後人製墨時的嚮往。清代同治年間,四位文人合起來訂製墨,就以蘇東坡信中的「兩笏」命名(圖三)。十分有趣。至於寫這句話的螺青是誰?跟墨的另一面所載的四位先生:嘉興孫雲叟、鮑少筠、金子羲,秀水魏平泉,有什麼樣的交集?是否互相要過墨?也不知!好在墨側有「徽州汪近聖七世孫應三製」,確定它出自名墨肆之手。
製成不敢用,貢入蓬萊宮
蘇東坡的墨,有很多是別人所送。他們送墨的目的是想行賄?是求墨寶?還是單純出於友情?
前面談過蘇東坡認為墨該用,而不該當作珍寶般收藏。那麼想用墨來行賄他,一定頭殼壞掉。至於送墨來求墨寶的禮俗,在他奪黃庭堅墨的記載中已敘及。而他名氣更大,送墨來的絕對更多。已知因此送墨的,有他在黃州時結識的醫生龐安時,曾向他求書數幅;以及同事顏復(顏回後裔),感謝他幫已逝父親的書寫序。由於兩人送的都是珍貴難得的李廷珪墨,因此他特別在筆記中寫下。其它送墨者相信還很多,但都不傳。至於與親朋好友互贈好墨,他的詩詞、信件和筆記中也有數起。
在黃州,蘇東坡除了寫出擲地有聲的《念奴嬌 · 赤壁懷古》、《前、後赤壁賦》,以及引人夢幻的《水調歌頭》外,還有篇沁人心肺的小品文〈記承天寺夜遊〉,文中引出默默無名的張懷民,因這篇文章留名千古。張懷民官階不高,也因批評王安石變法而被貶黃州,暫居承天寺。蘇東坡說他心地光明坦蕩,是個正人君子。筆記中披露他曾送兩錠墨,蘇東坡很喜歡,說「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乃為佳也。」(註七)
其他送墨的,還有宋英宗的駙馬王晉卿、曾在宋神宗面前嗆聲王安石被貶的唐林夫、好友李公擇、子侄輩的李方叔(註八)、呂行甫、以及被林語堂稱為蘇東坡「畢生的友人」的孫覺(字莘老)。正是這位畢生友人所送的墨,讓蘇東坡寫下在墨領域的千古絕唱。
宋神宗元豐八年,蘇東坡赴任登州(今山東蓬萊)太守,先在泗州(今江蘇盱眙)收到唐林夫送的硯和寶貴的張遇(與李廷珪齊名的北宋製墨家)墨半螺;後又收到孫莘老所贈、負盛名的潘谷墨。欣喜之餘,他寫下《孫莘老寄墨四首》。(註九)由於此時他已盡去被放逐黃州的鬱卒,期待東山再起的揮灑,慨然題筆感恩「⋯ 潘谷造的好墨不敢自用,要進貢到蓬萊宮(即皇宮)。皇宮明亮豪華,皇帝用此在金箋紙上寫飛白體的字,非常高興,想起當年唐太宗手賜群臣他的字時,有位常侍竟乘著酒興去搶,不禁容光煥發大笑。」(⋯ 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蓬萊春晝永,玉殿明房櫳。金箋灑飛白,瑞霧縈長虹。遙憐醉常侍,一笑開天容。)用華麗詩句來襯托潘谷墨,真迷人,也表露出他真喜歡潘谷墨。
康熙時的製墨大師吳天章,很欣賞蘇東坡「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這兩句,稍改為「製成不敢用,貢入蓬萊宮」後刻寫在他的墨(圖四)的兩側。這錠墨設計成用錦緞來束墨腹,那個年代的墨很多如此。只是一般都綁兩捲書卷,像這樣綁兩木冊的僅見。此外,在墨上醒目標出自己名字,卻把主題放在側邊,吳天章的理念可真怪。未來在《康熙乙亥年》文章中,將探討他暗藏的「思明反清」心態,這錠墨看來也有此意。
圖四 天章墨。兩木冊錦緞束腰,正面墨名,兩側分寫「製成不敢用」、「貢入蓬萊宮」。長寬厚 10.2×3.5×1 公分,重 62 公克。
此外註九所引詩句的最後三個字「開天容」,由於它寓意豐富,導致多家墨肆都借用來命名產品,首創者是明代末年的潘方凱。清代名家方密菴、曹素功、汪近聖、胡開文等也都跟進。曹素功琅賢氏的開天容墨(圖五)造於壬午年(1882),形制簡單,與其它墨肆所製同調,該是用來主打還沒功名的學子市場。
圖五 開天容墨。面書墨名,鈐印「琅賢氏」,背鏤四爪龍出海,仰望雲日。側題「壬午年春月」,長寬厚 9.4×2.1×0.8公分,重32公克。
蘇東坡生活中需要很多墨,也有很多來源,那他會不會寶貝手中所有,只進不出?這方面確實少見他送墨給人的記錄,但不是沒有。
他剛到黃州時,舉目無親內心孤寂,所幸不久結交四川同鄉王文甫兄弟。王家系出名門,藏書很多,讓嗜書的他有機會多方切磋。王文甫知道他喜歡文房四寶,就送了塊宋真宗用過的硯台。愛不釋手的他也回贈好墨。王文甫的兒子王禹錫跟他投緣,他就把珍藏許久、由皇宮釋出的張遇製的兩錠麝香墨,以及潘谷生前幫位貴人製的、大小八錠的墨,都一股腦兒給王禹錫。還提醒王禹錫說,因潘谷已死,再也難得如此好墨,「宜寶秘也!」(註十)所以說他雖然愛墨且需要墨,但並非死抓著不放的守墨奴。
墨龍髓
蘇東坡謝孫莘老寄墨詩的開頭四句:「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 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雖是引言,卻披露出當時製墨現況。第一句和第三句,指原本是松煙產區的山東徂徠(今泰安市內),已面臨沒有老松來燃燒取煙的窘境,得靠朝鮮樂浪郡供料;第二句和第四句,則說原產好墨的河北易水,現已找不到優良的墨工,稱得上妙手天工的只有潘谷(據傳為徽州歙縣人)。
徂徠產好松煙,相關記載卻少,想必因當地沒頂尖墨工來加以運用,從而缺乏名人揄揚之故。但透過蘇東坡筆記中的【書徂徠煤墨】,清楚可知「徂徠燒松所得的珠子煤,自然有股龍腦麝香味, .⋯ 光用它和阿膠(驢皮膠)拌和在一起,捶打幾萬杵,就成精美好墨,不須其他配方。」(徂徠珠子煤,自然有龍麝氣, ⋯ 專用此一味,阿膠和之,搗數萬杵,即為妙墨,不俟余法也。) 因此說珠子煤是製墨首選,應不為過。
有沒有人用徂徠的珠子煤造出好墨呢?蘇東坡也給了答案。他接續寫道:「陳公弼在汶上(今山東濟寧)的時候,曾用此作墨,取名黑龍髓,後來的人盜用這個名字,不應該啊!」(陳公弼在汶上作此墨,謂之黑龍髓,後人盜用其名,非也。)這位陳公弼看來比他更早認知徂徠珠子墨之好,並用以造出名為「黑龍髓」的墨。他是什麼樣的人,是製墨家嗎?
非也!陳公弼是蘇東坡的父執輩,也是四川眉山同鄉。蘇東坡考上進士後派赴陝西鳳陽工作時,他乃是頂頭上司,把這位年輕氣盛的下屬管到七孔生煙。以後蘇東坡幾番浮沉,人生閱歷豐富了,才知道陳公弼當年磨練的可貴,反過頭來主動幫已死的老上司立傳。陳公弼的兒子陳季常,是蘇東坡的生死之交。他怕老婆柳月娥,蘇東坡就送他首詩,內有「忽聞河東獅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的經典名句,從此河東獅吼及季常之癖就成為怕老婆的代名詞。
陳公弼在汶上造黑龍髓墨,有可能是蘇東坡在鳳翔時聽聞的,甚至獲得贈送。這款墨連同盜用其名的都沒存世品,無從知道它們長什麼樣子。但由於黑龍髓這名字有魅力,後世製墨者喜歡,只是礙於蘇東坡的譴責,不好意思照抄,遂改動第一個字成為「墨龍髓」。康熙年間的製墨大師王麗文,墨肆名漱芳齋,就推出這款墨(圖六)。墨質黑細、光韻內涵、堅挺餘香、足堪珍藏。
圖六 墨龍髓墨。墨名下寫「漱芳齋」,底菱形格子紋,背鏤螭銜靈芝,底六邊菱形回紋,側「康熙癸未仲冬朔旦」,頂「頂煙」,長寬厚14.6×3.2×1.2公分,重 86公克。
然而隨著徂徠無老松,珠子煤自然煙消雲散。填補市場空檔的有進口的高麗(樂浪)墨和新羅墨。只是蘇東坡認為這些墨的本質雖然不錯,卻因製墨方法不足,使得成墨黑而不光,磨出的效果好像土炭。為了不浪費這些遠來的進口貨,他琢磨出一套改進方法,自認效果不錯。
清悟墨禪
蘇東坡之所以會研究如何改進墨,甚至到以後自製,與當時朋友圈中流行製墨有關。前述陳公弼製黑龍髓墨,並不是個案,蘇東坡的鐵桿粉絲、在烏台詩案中極力為他辯護的王晉卿,與另位來自三衢(今浙江衢縣)的蔡舀,都曾製墨。蘇東坡筆記中說:「王晉卿造墨,用上黃金丹砂,成品跟金子一樣貴。三衢蔡舀則除了最基本的煙煤與膠外,什麼都不用,但由於調和的方法特別,墨黑且發光,不比晉卿的差。」(王晉卿造墨,用黃金丹砂,墨成,價與金等。三衢蔡舀自煙煤膠外,一物不用,特以和劑有法,甚黑而光,殆不減晉卿。)
王晉卿和蔡舀有沒有跟他討論過製墨,不清楚。但他在黃州結識、曾遇奇人傳授墨法的四川僧人清悟,剛以此出名。蘇東坡用他的墨在堅韌好紙上寫了幾張大字,認為可以下傳五六百年不壞,使清悟和尚藉此不朽。(註十一)這位川僧清悟跟他和王文甫過從甚密,顯然曾經奉告製墨方法。這就提供了他改造高麗墨的專業知識。
因此蘇東坡在得到一些高麗墨後,先把它們打碎,其次摻進潘谷製的墨,再用清悟的和墨法加以重製,竟能通過他的好墨標準。(註十二)對此改善,他似乎累積不少心得。日後在翰林學士任上,王晉卿送給他十幾種、共二十六錠墨時,他把墨混起來磨,寫下幾十個字來觀看墨色光澤。認為若效果好,就可以把這十幾種打碎後和劑變成一種,也會是好墨。新成品可命名為「雪堂義墨」,就像他當年在黃州,把多種酒混合製成「雪堂義樽」一樣。(註十三)
圖七 清悟墨禪墨。雨滴形,通體微小雨點紋,面寫墨名,背「新安潘方凱製」,長寬厚 14.7×4.9×1 公分,重 62公克。
川僧清悟的製墨法詳情如何,不見記載。相信蘇東坡曾答應保密,否則以他的坦蕩,該會把細節寫下來,公諸後世。清悟一生造過多少墨?不知。有沒有傳人?也是迷。秘方就此失傳了嗎?明代萬曆年間有位製墨大師潘方凱,據說是潘谷的後代。他製作的「清悟墨禪」(圖七),清楚嵌入川僧清悟的法號。其用意在追懷蘇東坡與清悟的墨緣?還是指循清悟的墨法以造此墨?如為後者,那隔了幾百年,他從何而得清悟的製墨法?
這錠墨的外形和紋飾奇特美麗,與眾不同。它呈水滴形,中間厚而薄向邊緣的體形,像墨魚骨。更令人驚豔的,正背面除了有字的地方,其餘全佈滿細小圓點,如毛毛細雨滴,除了呼應整個墨形外,也讓墨面不致因僅有文字而嫌呆滯。潘方凱不取一般墨上雕龍畫鳳的作法,藉此帶出空山靈雨意涵,推昇清悟與墨的禪意,充分流露出他的匠心獨運及人文修養。潘方凱還曾製作「開天容」墨,當時許多文士都題跋稱讚。
海南製墨
蘇東坡對墨的款款深情,在生命的最後幾年達到高峯。那時他一路被貶,從廣東惠州,經廣州、梧州、雷州、直到天涯海角的海南儋州。在奸黨監控迫害下,他搬出官舍,到檳榔椰子林中自蓋茅屋。此時舊有連繫全斷,不再有人送墨,當地也買不到好墨,可是他每天勤快磨墨動筆的習慣卻改不了。看得開的他,想起以前好友造過墨,於是自立救濟。
大概在元符元年(一O九八年)夏秋之際,他帶著兒子開始製墨。由於海南多松,可燒出豐富的松煙(煤),得以精挑細選。使得他親手作的墨,自信能跟李廷珪的相比。(註十四)製墨副業持續約十五個月,直到次年年底墨灶失火,差點把房子燒掉才停。他自述總共造出大小好墨五百錠,其中加了漆的有幾百錠,沾沾自喜足夠一輩子書寫用。(註十五)
製墨期間,有位浙江墨工潘衡不遠千里來訪,也跟著起灶製墨,但苦於所造的品質不夠好。蘇東坡教他改善爐灶,果然燒出好煙煤。隨後他取墨中較好的,打印上「海南松煤東坡法墨」。蘇東坡沒反對,只要他提防員工盜用蓋印,別讓買墨者擔心買到假的。(註十六)潘衡回浙江後,憑這段經歷,打出蘇東坡親傳的招牌來賣墨,竟大受歡迎傳為佳話。也因此林語堂在書中特別寫入。
由於蘇東坡的筆記中清楚寫上「海南松煤東坡法墨」,顯然同意這個詞,凸顯出他對製墨應該有些創見,並且跟潘衡分享他的秘方。只是因他不靠製墨為生,故沒想到要替秘方取名。但潘衡這職業墨工,市場經驗豐富,馬上察覺可借蘇東坡打響名號,東坡墨法於焉誕生。
東坡墨法不至於無中生有,它可能源於清悟的和墨法。兩者雖有別,該是地理因素造成。清悟墨法用的材料,想必有些在海南缺貨,只能找替代品。這些改變蘇東坡沒藏私,全盤掏出與潘衡切磋分享,當然也造就他知曉清悟墨法。日後潘衡回到家鄉製墨,反而是海南的原料難覓,必須回歸清悟墨法。但這時東坡法墨的名氣已經打響,基於市場考量,就不再改回。於是清悟墨法從此留存。明代潘方凱可能結識潘衡家族後代,機緣湊巧有幸獲知,從而造出清悟墨禪。有影無?
結論
海南火燒屋後半年多,因皇帝去逝,風向又變,蘇東坡調離海南。這時他自製的五百錠墨應還剩不少。根據比他晚些年的陸游的《老學菴筆記》,在回廣州的海路上,船出狀況,他帶的四箱墨都丟了。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製墨,就像歌手王傑唱的《一場遊戲一場夢》。好在回到江南的愉快,沖淡了失墨的難過。但沒想到老天爺開了最後的玩笑,沒多久就讓他罹患痢疾而死。終結他愛墨蓄墨用墨、以及瀟灑製墨的一生。
愛墨而不藏墨、蓄墨而不吝墨、用墨而不憐墨、製墨卻成憶墨,蘇東坡與墨之間的看似無情卻有情,終為黝黑凝重的墨增光添彩、溫潤膩澤。製墨業的守護神相傳是孚佑帝君呂洞賓,若能再加一位,可否請蘇東坡?
附註
註一 : 《蘇軾文集》《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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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當著幾兩屐,定心肯為微物起。此墨足支三十年,但恐風霜侵髪齒。
非人磨墨墨磨人,瓶應未罄罍先恥。逝將振衣歸故國,數畝荒園自鋤理。
作書寄君君莫笑,但覓來禽與青李。一螺點漆便有餘,萬灶燒松何處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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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二: 宋何薳《春渚記聞》卷八《十三家墨》
余為兒時,于彭門寇鈞國家見其先世所藏李廷珪下至潘谷十三家墨,斷珪殘璧,璨然滿目,其廷珪小挺,歲久不見膠彩,而書于紙間視之,其墨皆非餘墨所及。東坡先生臨郡日,取試之,為書杜詩十三篇,各于篇下書墨工姓名,因第其品次云。
註三: 《蘇軾文集》 【書石昌言愛墨】
石昌言蓄廷墨,不許人磨。或戲之云:「子不磨墨,墨當磨子。」今昌言墓木拱矣,而墨故無恙,可以為好事者之戒。
註四: 《蘇軾文集》 【書李公擇墨蔽】
李公擇見墨輒奪,相知間抄取殆遍。近有人從梁、許來,云:「懸墨滿室。」此亦通人之一蔽也。余嘗有詩云:「非人磨墨墨磨人。」此語殆可淒然云。
註五: 《蘇軾文集》 【記奪魯直墨】
黃魯直學吾書,輒以書名於時,好事者爭以精紙妙墨求之,常攜古錦囊,滿中皆是物也。一日見過,探之,得承晏墨半挺。魯直甚惜之,曰 :「群兒賤家雞,嗜野鶩。」遂奪之,此墨是也。元祐四年三月四日。
註六: 《蘇軾文集》 【與參寥】
別來思企不可言,每至逍遙堂,未嘗不悵然也。為書勤勤不忘如此。仍審比來法體康佳,感服兼至。三詩皆清妙,讀之不釋手,且和一篇為答。所要真贊,尚未作,來人又不敢久留,甚愧!知且伴太虛為湯泉之遊,甚善!甚善!某開春乞江浙一郡,候見去處,當以書奉約也。要墨,納兩笏,皆佳品也。余惟為法自重。適有數客,遠來相看,陪接少暇,奉啟不盡意。
註七: 《蘇軾文集》 【書懷民所遺墨】
世人論墨,多貴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固為棄物。若黑而不光,索然無神采,亦復無用。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乃為佳也。懷民遺僕二枚,其陽云「清煙煤法墨」,其陰云「道卿既黑而光」,殆如前所云者,書以報之。
註八: 《蘇軾文集》 【記李公擇惠墨】
李公擇惠此墨半丸。其印文云「張力剛」,豈墨匠姓名耶?云得之高麗使者。其墨鮮光而淨,豈減李廷父子乎?試復觀之。勸君不好書,而自論墨拳拳如此,乃知此病吾輩同之,可以一笑。
【記李方叔惠墨】 李方叔遺墨二十八丸,皆麝,香氣襲人,云是元存道曾倅陰平,得麝數十臍,皆盡之於墨。雖近歲貴人造墨,亦未有用爾許麝也。
註九: 《蘇軾文集》 【孫莘老寄墨四首】之一
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潘谷作墨,雜用高麗煤。)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蓬萊春晝永,玉殿明房櫳。金箋灑飛白,瑞霧縈長虹。遙憐醉常侍,一笑開天容。
註十: 《蘇軾文集》 【 書張遇潘谷墨(寄王禹錫)】
麝香張遇墨兩丸,或自內廷得之以見遺,藏之久矣。今以奉寄。製作精至,非常墨所能彷彿,請珍之!請珍之!又大小八丸,此潘谷與一貴人造者,谷既死,不可復得,宜寶秘也。
註十一: 《蘇軾文集》 【書清悟墨】
川僧清悟,遇異人傳墨法,新有名。江淮間人,未甚貴之。予與王文甫各得十丸,用海東羅文麥光紙,作此大字數紙,堅韌異常,可傳五六百年,意使清悟托此以不朽也。
註十二: 《蘇軾文集》 【書別造高麗墨】
余得高麗墨,碎之,雜以潘谷墨,以清悟和墨法劑之為握子,殊可用。故知天下無棄物也,在處之如何爾。和墨惟膠當乃佳,膠當而不失清和,乃為難耳。清悟墨膠水寒之,可切作水精膾也。
註十三: 《蘇軾文集》 【書雪堂義墨】
元祐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駙馬都尉王晉卿致墨二十六丸,凡十余品。雜研之,作數十字,以觀其色之深淺。若果佳,當搗和為一品,亦當為佳墨。予昔在黃州,鄰近四五郡皆送酒,予合置一器中,謂之雪堂義樽。今又當為雪堂義墨也耶?
註十四: 《蘇軾文集》 【書海南墨】
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海南多松,松多故煤富,煤富故有擇也。
註十五: 《蘇軾文集》 【記海南作墨】
己卯臘月二十三日,墨灶火大發,幾焚屋,救滅,遂罷作墨。得佳墨大小五百丸,入漆者幾百丸,足以了一世著書用,仍以遺人,所不知者何人也。餘松明一車,仍以照夜。二十八日二鼓,作此紙。
註十六: 《蘇軾文集》 【書潘衡墨】
金華潘衡初來儋耳,起灶作墨,得煙甚豐,而墨不甚精。予教其作遠突寬灶,得煙幾減半,而墨乃爾。其印文曰「海南松煤東坡法墨」,皆精者也。常當防墨工盜用印,使得墨者疑耳。此墨出灰池中,未五日而色已如此,日久膠定,當不減李廷珪、張遇也。元符二年四月十七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