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美的極精良墨 — 北宋墨地圖

黃台陽  2025/07/05

北宋名臣、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不僅文史地位崇高,書法也可觀。蘇軾的〈跋歐陽文忠公書〉讚曰:「用尖筆乾墨作方闊字,神采秀發,膏潤無窮。」但他自己卻很低調,反而推崇好友蘇子美和蔡襄(字君謨)。說:自從蘇子美死後,就覺得沒人會用筆!近年蔡君謨超出群倫,但謙虛不自居。(「自蘇子美死後,遂覺筆法中絕。近年君謨獨步當世,然謙讓不肯主盟。」)只是北宋書法家裡,公認的「四大家」是蔡襄、蘇軾、黃庭堅、米芾,並無蘇子美。他為何能獲歐陽修如此推崇?

蘇子美,名舜欽,名門之後。祖父蘇易簡是宋太宗時的狀元,所編《文房四譜 · 墨譜》在墨史上赫赫有名。父親和他都進士出身。他家乃收藏世家,多有登峰造極之作,如王羲之的《蘭亭序》、《快雪時晴帖》、懷素的《自叙帖》等。天資聰穎加上環境薰陶,他的書法卓然出色。宋徽宗命內臣編的《宣和書譜卷十二》內說他:「尤工行草,評書之流謂入妙品。當時殘章片簡傳播天下。」足證歐陽修並非謬讚。此外他文采一流,貶居蘇州時所寫〈滄浪亭記〉流傳千古,歐陽修也寫長詩《滄浪亭》為之賀,並在他死後編《蘇學士文集》十卷,兩人交情深厚絕非一般。

蘇舜欽的書法好,除了家庭環境和個人稟賦,有無他故?歐陽修另段話給出線索。他的《試筆 · 學書為樂》載:蘇舜欽曾說:居處明亮潔淨、所用筆硯紙墨都極為精良,自然也是人生一大樂趣。(「蘇子美嘗言:明窗淨几,筆硯紙墨皆極精良,亦自是人生一樂。」)他因而自嘆很晚才知此樂,遺憾所寫字體不好,寫不出古人書法般的絕佳精妙。(「余晚知此趣,恨字體不工,不能到古人佳處。」)絃外之音,蘇子美的書法造詣,除了書房明亮潔淨之助,還有筆硯紙墨之功。

蘇子美之說,其實早有人道出。三國時會製墨的書法家韋誕(字仲將),在魏明帝曹睿(曹操之孫)命他題字時說:要把事情做好,先得有好工具。若用張芝造的筆、左伯造的紙與我造的墨,有這三樣,再經我手,就能揮灑出大小好字。(「 ⋯ 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后可以逞徑丈之勢,方寸千言。」)韋誕沒說到硯,顯然當時還沒注意到它也重要。

韋誕認可的筆、紙、墨,清清楚楚知其造者。但蘇子美卻沒交代他「皆極精良」的筆硯紙墨來自何方。歐陽修也欠說明。後人只能猜想:筆是諸葛筆(宣筆)、湖筆、或王羲之用過的鼠鬚筆?硯台可是端硯、歙硯、洮河硯之一?紙或是蠶繭紙、蜀箋、還是李後主心愛的澄心堂紙?而墨,鑒於韋誕這位書法家親身製作,故以蘇子美的書法造詣,會不會也師法前賢,同樣自製?抑或不拘一格,選用市面上的好墨?而當時有哪些好墨供他選?

易墨

首選該是產自河北易水流域、早有響噹噹名號的易墨。(按:以易州首府上谷,亦稱上谷墨。)因為南北朝時南齊(479~502年)的書法家王僧虔(王羲之四世族孫),在其《筆意贊》中已說:易墨 ⋯ 墨汁深沉、色澤烏濃。(「 … 易墨 … 漿深色濃 … 」)到了唐代,易墨盛名依然不衰。歐陽修等人編撰的《新唐書》載:唐代朝廷圖書典藏機構集賢院,每季給「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以及詩人溫庭筠回信給《酉陽雜俎》的作者段成式,謝謝所送的易州墨,都是明證。(註二)

但是到了北宋,易墨忽然銷聲匿跡,乏人問津。難道易水地區不再產墨了?證諸蘇東坡的詩句:「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似乎還真的如此!之所以有此變化,該是唐明皇晚年的安祿山叛亂,以及繼之而來的藩鎮之禍,不僅把大唐帝國打入衰微,也嚴重傷及易墨產銷,進而逼使良工不斷出走。有如晚唐遷徙到歙州(後稱徽州)製墨的李廷珪家族。(註三)只是所有的良工,真的就為之一空?易墨不再?

未必如此。北宋人之不提易墨,除了其良工出走、產量大減好墨難求之外、主要原因應在易墨產區,終北宋之世,多在契丹(後稱遼)控制之下。這緣於五代時期後晉(936 ~ 947年)石敬塘的割讓燕雲十六州,以及宋太宗端拱二年(989)易州的失陷。如此一來易墨成了契丹墨。且以契丹在北是敵,到了宋人筆下就成了「北虜墨」。蘇東坡記述:雲庵有題銘「陽岩鎮造」的墨,說是北虜墨,乃陸子履出使(契丹)所得。(註四)文內的雲庵,可能是黃庭堅之弟黃叔達(號雲庵),陸子履(名經)則是蘇舜欽和歐陽修的好友,宋仁宗時官至集賢殿修撰。

當時是否真如蘇東坡所說的「易水無良工」?鑒於詩人往往誇大,實情應非如此。北宋李孝美的《墨譜(法式)》內就載:陳贇,易水人,所製墨等同張遇的。其墨題銘「易水光真墨」,背寫「陳贇」。另外蘇東坡子姪輩的何薳的《春渚記聞》內也有:陳贍,真定(今河北正定)人,得到異人傳授和膠的方法。他的墨到了宋徽宗宣和年間,一斤要賣到五萬錢,是他在世時售價的百倍!而他的女婿董仲淵改良他的膠法,所造墨更好。(註五)可見易水猶有良工,只是比唐代或許少多了!

潞墨

當來自太行山北端東麓的易墨意氣風發之時,產自太行山南端西麓潞州(首府上黨,今山西長治)的潞墨,也悄然崛起,且在中唐時蔚然成章。詩仙李白有詩《酬張司馬贈墨》為證,說張司馬所贈乃是:用上黨產製的碧松煙,摻以夷陵(湖北宜昌)丹砂粉,再添加蘭草、麝香等香料所製出的珍貴好墨,它浮現精光令人愛不釋手!(「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堪乃掇。 … 」)無怪乎地方政府用它來進貢,《新唐書》和《潞州志》都載「潞州上黨郡大都督府土貢 ⋯ 墨」

潞墨當時之盛,不僅文獻記載,考古發現也可佐證。新疆吐魯番的阿斯塔那古墓群,一九七二年出土一錠橢圓長墨,長寬厚 11.4×2.4×0.9公分,面上模印「松心真」三字。由於唐詩中有「上黨松心」詞,可知它乃是潞墨,當年伴隨大唐國威、順著絲路傳到帝國邊陲。這份盛名,使得它一直到北宋年間,仍留下「宋潞州昭德軍土貢 … 墨」的記載,顯然它的品質一貫,深受喜愛。(註六)

北宋文人對潞墨的評價如何?黃庭堅的外甥洪朋有詩說明。他在收到友人燕子虛所贈、潞州李清所製墨後,欣然賦詩《燕子虛贈李清墨,乞予詩,試墨作七言謝之》,說比起李廷珪家族所製相差不遠。(「黟川諸李今寂寞,潞州殘圭大不惡。」註七)洪朋是黃庭堅所創江西詩派成員。因兩度考進士失利,遂絕意仕途。黄庭堅曾評價他「筆力可扛鼎」

兖墨

易墨、潞墨稱雄唐代。惜因戰亂及多年砍伐老松殆盡,進入北宋後已成強弩之末。面對北宋朝廷重文治興科舉,從而對墨的大量需求,只能望洋興嘆,拱手讓出盟主寶座。新盟主之一為山東徂徠山(位於兖州之內,今屬泰安市)一帶所產,稱為兖墨者。(按:又稱東山墨。以宋代把古稱的兖、沂、登、密四州,亦即山東省從西南到東端的大片山地丘陵,泛稱東山。)

徂徠山自古松林濃密,早在春秋時代的《詩經  ·  閟宮》內就載:「徂來之松,新甫之柏。」而以徂徠老松燒出的好煙煤,有個美名 — 珠子煤。蘇東坡非常欣賞,說它自然有龍腦麝香的氣味,用山東特產的(驢皮)阿膠拌合後搗幾萬杵,就能製出好墨,不須考慮其他作法。為了支持此說,蘇東坡還舉例:陳公弼(名希亮,他的老長官)在徂徠鄰近的汶上(今山東汶上縣)任官時,就以此法訂製了名為「黑龍髓」的墨。品質之好,甚至招來仿品!既然製得出好墨,當地必有良工。蘇東坡也敘及兖州人東野暉,說他製的墨每枚賣到十千錢,不是尋常墨所能比。蔡襄的《文房四說》也載兗州陳朗所製精好。(註八)他們的墨法何來?沒交代。推想很可能來自晚唐遷徙、像李廷珪家族般的易墨良工。

同樣欣賞兖墨的,還有范仲淹的次子范純仁。他有名為《兖墨》的詩,描述兖墨乃是用上好松煙摻入香料後,杵搗到均勻細膩而成。它的外表如靈犀角般有密緻細紋,研磨之後浮現紫翠光芒。(「 … 輕煤勻膩雜蘭薰 … 外若靈犀有密紋 … 溪石乍研浮紫翠。」)他磨墨後展開蜀牋以之落筆,千古忠邪都將為之分明。(註八)

此外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的進士文同(字與可),與朋友下棋贏了,戰利品之一是兖墨。他賦詩:「畫思兖墨潑淋漓」,說作畫時就想到使用兖墨的揮灑淋漓,間接提醒友人別忘了給他。(註八)文同擅長詩文書畫,深為他的從表弟蘇東坡敬重,讚他詩、詞、畫、草書四絕。他尤其擅畫竹,曾經深入竹鄉觀察,從而得以墨色深淺來描繪竹葉的遠近、向背。由此可知他絕對是懂墨者。成語「胸有成竹」即因他而起,出自蘇東坡為他所寫的〈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

兖墨之好,同樣有實物可證。一九九五年江蘇寶應縣的北宋墓群,考古出土一錠模鑄松煙墨,上模刻「東山貢墨」。它呈牛舌形, 曾塗金,長寬厚14.9×3.9×1公分。被發現時已斷成四塊在淤泥中。只是雖歷經千年,卻在清洗時散出濃濃墨色,且最後能拼湊回原形。從而證明它漿深色濃、體堅質膩。如此佳墨,作為貢墨實至名歸。

歙墨

文同的好友馮山,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進士及第,也因友人送兖墨而賦詩〈謝人惠兖墨〉。但其中兩句:兖墨一向抬高價格,比起歙墨只少一些。(「兖州擅高價,比歙固少抑。 」註八)頗耐人尋味。言下之意,莫非歙墨勝過兖墨?

確實如此,因為歙墨有李廷珪家族撐腰。依據蘇舜欽祖父蘇易簡《文房四譜 · 墨譜》的說法:李廷珪之父李超為了躲避戰亂,於唐末從易水流離遷徙到歙州,看到當地好就住下來造墨,從而建立名聲。(註九)在他的帶領下,兒子廷珪、廷寬,廷寬子承晏、孫文用,曾孫惟慶、惟益等幾代人,都跟著造墨。南唐李後主喜用李氏墨,宮廷裡存貨不少。宋太祖趙匡胤出兵征服南唐後,不僅押李後主到汴京(開封),還運回這些墨,竟有幾船之多!之後直到宋徽宗的每位皇帝,都與李氏墨互動過。有了他們的加持,李廷珪墨能不成為文人最愛?蔡襄就稱:「李庭圭墨為天下第一品」。(註九)這一來歙墨不論在名氣或實質上,都完勝兖墨!

在歙州製墨的名家,除李廷珪家族之外,還有朱逢、張遇及其子張谷、孫張處厚。宋太祖沒出征南唐前,曾派翰林學士陶穀出使南唐,與《夜宴圖》的主角南唐大臣韓熙載有來往。他的筆記《清異錄》內述:韓熙載延聘歙州朱逢造化松堂墨,上寫「元中子」「麝香月」。張遇如同李超,也是從易水遷至歙州黟縣造墨者。蔡襄評他所製僅次於李廷珪的。張谷之名在何薳的《春渚記聞.卷八》內可見,說他的墨與李承晏、李惟益、潘谷的,被混雜起來重新製作再和墨。(註十)這代表時人眼裡,他的墨在品質上與那三位的不相上下。

《春渚記聞.卷八》內另寫:張處厚在黃山起灶燒煤,用所得的遠煙與魚鰾膠製墨。所製不輸當時名家沈珪、常和的。(註十)何薳當時一定想不到近千年後,竟然出現一錠張處厚墨來印證其說。一九八八年在安徽合肥的北宋馬紹庭夫妻合葬墓內,出土一錠「歙州黃山張谷男處厚墨」,長梭形、兩端呈圭角狀,長寬厚 25x5x1.4公分,是現存尺寸最大、最完整的宋代松煙墨。埋在地下近千年依然燦爛,品質之佳無可挑剔。

都下墨

上節所提再和墨的煙料,來自李承晏、李惟益、張谷、潘谷四人的舊墨殘墨。已知前三位的都是歙墨,唯獨潘谷的還沒論及。他是否也歙墨一族?否則何以夠得上格,與前三位並駕齊驅?

何薳幼年隨父住在開封的官舍,常看到潘谷背著墨箱來賣墨。所以他對潘谷印象深刻,說潘谷:「賣墨都下 … 每笏止取百錢」。賣價如此便宜,顯然不會是歙墨。由於潘谷賣墨都下,想必也製墨都下。估且稱他的墨為都下墨。只是除他之外,還有沒有別的墨工可列入都下墨陣營?

都下,其實就是京都之下,指的是當時的京都 — 汴京區域。北宋晁貫之的《墨經》在敘述墨工時說:「近世則京師潘谷、歙州張谷。」明確道出潘谷乃是京師(汴京)、也就是都下的墨工。而與他同時在都下製墨的,還有他人。蘇東坡筆記載:潘谷、郭玉、裴言皆為墨工。另外還言及常和是少室(嵩山一部分)山間道人!何薳也敘說西洛陽的王迪只用遠烟鹿膠製墨。(註十一)他們皆為都下墨的主要貢獻者。

都下墨多好?蘇東坡有詩讚潘谷,除了說他是墨仙,還說是妙手。(「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按:潘谷作墨,雜用高麗煤。 … )並且稱讚只有他和張谷所製,可以亂真張遇和李廷珪兩位超級大師的。對於常和、郭玉、裴言這三位,他也不吝說常和的「墨甚堅而黑」,以及郭玉、裴言的「比常墨差勝。」看來都下墨縱使不如李、張兩位大師所製,也是一時之選,上得了檯面。

只是汴京沒有老松林,產製都下墨不可缺的松煙煤來自何方?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內有條記載:「今太行濟源、王屋亦多好墨。」或可解答。位在河南省濟源市西北的王屋山,屬於太行山脉的西南段,距離汴京比其他墨產地近得多。蘇易簡說它也多產好墨,當然夠資格成為都下墨的原料供應地。此外晁貫之《墨經》內言:「汝州灶君山,隨州桐柏山,衛州共山 … 皆產松之所。」全在河南境內,均可提供都下墨所需煙料。

都下墨一直到北宋末年,仍有墨工投入。何薳《春渚記聞.卷八》載:宋徽宗崇寧年(1102~1106),都下墨工張孜、陳昱、關珪、弟瑱、郭遇明等人皆有名聲,且精於墨的樣式。都下墨這般榮景,要到靖康之恥、北宋覆亡之後,才銷聲息影。

高麗墨 

蘇東坡讚潘谷是妙手的詩裡,言及「珍材取樂浪」,然後附註潘谷製的墨摻雜了高麗煤。除了潘谷,另則筆記中他還說:蘇浩然(名獬,蘇子美侄)製墨也摻了高麗煤。顯然高麗煤頗佳。樂浪在朝鮮半島,是漢武帝滅朝鮮時所設置的郡,北宋時屬高麗國。因此他的詩透露出高麗國產墨、而且北宋人樂用的訊息。果然,從他別的詩文裡,可知他與高麗墨(含新羅墨)多有接觸,評語好壞兼之。

他的筆記中有則〈記李公擇惠墨〉,說李公擇(名常,黃庭堅舅父)給他的墨:云來自高麗,其品質之好,不見得輸李廷珪父子的。(「云得之高麗使者。其墨鮮光而淨,豈減李廷珪父子乎?」註十二)如此好墨,有多的他也不吝送人。范仲淹之子范祖禹,就有詩〈謝子瞻尚書惠墨端溪硯二首 其一 墨〉,謝謝蘇東坡(字子瞻,曾任兵部尚書)送他墨與端硯。詩內一句「遼東飛煙過滄海」點出所送的,是來自遼東的高麗墨。

不過蘇東坡比蘇子美晚生二十九年。他有高麗墨,不一定蘇子美時也有。所幸與蘇子美、歐陽修志同道合的好友、與蘇子美有「蘇梅」之稱、同被譽為宋詩「開山祖師」的梅堯臣,也有詩〈答祖擇之遺新羅墨〉,答謝祖無擇(字擇之)送他新羅(高麗)墨。詩內的「色奪陽烏翅」,說出其墨色比烏鴉的翅膀還黑。與前述蘇東坡的「其墨鮮光而淨」異曲同工。

蘇東坡接觸到的高麗墨不少,從而觀察到有些高麗墨的品質待改進。他有則筆記說友人王君佐的新羅墨「黑而不光」,倘以潘谷墨來摻合重製,就會絕佳。若直接使用,如同研磨土炭一般。而他自己得到的某些高麗墨,也真的如此看待,將它打碎後重製,所得的成品「殊可用」。他這項觀察,宋徽宗宣和五年(1123)出使高麗的徐兢也同感。其《宣和奉使髙麗圖經卷.二十三》內載:(高麗)所產松煙墨,以猛州製的較好,然而墨色不夠亮、膠少、仍多砂石。(註十二)李孝美的《墨譜(法式)》內刊出一錠猛州貢墨的圖樣,說它是新羅大墨,長挺堅輕如革。

高麗墨早在何時進入中土?元代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墨》載:「唐高麗歲貢松煙墨,用多年老松煙和麋鹿膠造成。」可惜《舊唐書》、《新唐書》等都找不到相關資料,無法確知年份。猜想是在唐太宗征伐高麗之後,朝鮮半島進入了統一的新羅時代,社會經濟繁榮發展之時。

油煙墨

雖有多種好墨,但北宋人不以為限,仍致力推陳出新。燒油來收取煙煤製墨,就是一例。蘇易簡的《文房四譜》中刊出造麻子(油)墨的方法,且稱讚用這墨寫出的字,對著太陽看會閃閃發光,像金字一樣。比蘇東坡大五歲的沈括在陝西延州(今延安一帶)任官時,也提出以石油煙造墨之法。(按:寫《中國科學技術史》的李約瑟讚他「可能是中國科學史中最卓越人物」。)他見到地下冒出古書稱「脂水」(他改稱石油)、像纯漆的東西。當地人用雞毛沾到瓦罐裡點燃後,所冒濃煙把帳篷都熏黑了。於是他取之製墨,發現其光澤、亮度竟然比松煙墨還好。遂命名為「延川石液」。蘇東坡用過這款墨,且有「在松煙(墨)之上」的好評。(註十三)

歐陽修的四子歐陽辯(號季默),另送了兩錠油煙墨給蘇東坡。它們各長寸許,出自何種油煙不明。但品質應該不錯,否則歐陽季默拿不出手。當時製作油煙墨的技術還不成熟,所以蘇東坡的感謝詩說:辛苦了上千個夜晚,才收集到足夠的煙煤來製作這寸長的墨。(「辛勤破千夜,收此一寸玉。」)蘇東坡自己也造過油煙墨,且在實踐過程中得出:燒油收煙煤時,必須「才積便掃」,這樣造出的墨很黑,大致勝過松煤的。(註十三)

何薳的《春渚記聞》則記載了潭州(今湖南長沙)的胡景純用桐油煙製墨。所製大的不過數寸,但研磨出來的墨汁「其光可鑒」。畫工都喜歡用以來點畫眼珠,黑黑亮亮好像用漆所點的。(註十三)顯然當時在潭州已能製造上好的油煙墨。若無多年的摸索改進,難以致此。這些案例道出北宋以油煙製墨的風氣已盛,蘇子美是否也接觸過油煙墨?

小結

以上所述,有歷史悠久、在唐代始終負盛名的易墨、潞墨;有地近汴京挾地利之便供應無缺的兖墨、都下墨;更有享皇室加持眾口喧騰的歙墨李廷珪墨、來自他鄉以貢品知名的高麗墨、以及日益精進的油煙墨。它們縱橫北宋文人之間,出現在書案之上、獲讚於詩詞歌賦之中。使得北宋人讚口不絕,愛墨之舉之情遠遠超過歷代。

然而蘇子美的極精良墨會落在誰家?歐陽修、蔡襄是蘇子美的好友,應該知道,卻沒寫出。有無可能從他們也認定的極品推知?可惜歐陽修在這方面始終寡言。他四歲喪父,隨母投靠叔父,家貧無錢買紙筆,母親用蘆葦杆在灰土上教他認字,遂有「畫荻教子」的故事。想來以後對文房用品,他有得用就好,哪敢講求。有此背景無怪乎自承「余晚知此趣」。所以要推論蘇子美的極精良墨,還得看蔡襄了!

比歐陽修小五歲的蔡襄,幼年環境好得多!五歲即與弟弟就學,兩年後又同進縣學讀書,可想而知筆硯紙墨自幼無缺。十九歲第一次赴汴京應試就中進士,與歐陽修同科。次年授官、成婚。而長他三歲的蘇子美要到四年之後才登科。所以他絕對少年得志,用得起也知欣賞極品文房,因此留下筆記《文房四說》。從他所用來推論蘇子美的,該不會錯。

蔡襄說過「李庭圭墨為天下第一品」,並且在友人送他上好端硯時,欣喜寫下《硯記》一文,說他:選了黃道吉日,齋戒開封啟用,慎重以「澄心堂紙、李庭圭墨、諸葛髙鼠須筆為之記」。(註十四)清楚表明他認定的、極精良的筆硯紙墨,就是諸葛髙鼠須筆、端硯、澄心堂紙、李廷珪墨。由此可猜想蘇子美所寶的,也不外這些吧!

附註

註一   宋  歐陽修  《歐陽修集 · 卷一三○ · 試筆 · 蘇子美蔡君謨書》:「自蘇子美死後,遂覺筆法中絕。近年君謨獨步當世,然謙讓不肯主盟。 ⋯  」

《歐陽修集 · 卷一三○ · 試筆 · 學書為樂》:「蘇子美嘗言:『明窗淨几,筆硯紙墨皆極精良,亦自是人生一樂。』然能得此樂者甚稀,其不為外物移其好者,又特稀也。余晚知此趣,恨字體不工,不能到古人佳處。若以為樂,則自足有餘。」

註二   唐    溫庭筠    《答段成式書七首》:「庭筠白。節日僮幹至,奉披榮誨,蒙賚易州墨一挺。竹山奇制,上蔡輕煙。色奪紫帷,香含漆簡。 ⋯ 」

註三   宋  蘇軾  《孫莘老寄墨四首其一》:「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金箋濺飛白,瑞霧索長虹,遙憐醉常待,一笑開天容。」

蘇易簡  《文房四譜 · 卷五 · 墨譜》:「 ⋯ 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廷珪本易水人,其父超,唐末流離渡江,睹歙中可居造墨,故有名焉。」

註四   宋  蘇軾  《蘇東坡集‎ · 書北虜墨》:「雲庵有墨,銘云『陽岩鎮造』,云是北虜墨,陸子履奉使得之者。」

註五   宋  李孝美  《墨譜(法式)》:「陳贇,易水人,世傳不多,與張遇等。其墨銘曰『易水光真墨』,幕曰『陳贇』」。

何薳  《春渚記聞 · 卷八 · 記墨》:「陳贍,真定人。初造墨遇異人傳和膠法,因就山中古松取煤  ⋯ 贍在宣和間,已自貴重,斤直五萬,比其身在,蓋百倍矣。贍死,婿董仲淵因其法而加膠,墨尤堅緻。恨其即死,流傳不多也。董後有張順,亦贍婿,而所製不及淵,亦失贍法云。 」

註六   南朝  梁  江淹:《扇上彩畫賦》:「 … 粉則南陽之鉛澤,墨則上黨之松心。 … 」

唐 李嶠  《墨》:「長安分石炭,上黨結松心。繞畫蠅初落,含滋綬更深。 悲絲光易染,疊素彩還沉。別有張芝學,書池幸見臨。」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 · 卷五 · 墨譜》:「 ⋯ 又云上黨松心為之尤佳,突之末者為上。」

宋元  馬端臨  《文獻通考》:「宋潞州昭德軍土貢人參、蜜、墨。」

註七   宋  洪朋  《燕子虛贈李清墨,乞予詩,試墨作七言謝之》:「黟川諸李今寂寞,潞州殘圭大不惡。燕侯固窮亦好事,探囊持贈意不薄。眼明見此陳家玄,徑呼毛穎作七言。故知身外俱長物,子墨客卿聊忘年。」 

註八   宋  蘇軾  《蘇東坡集‎ · 書徂徠煤墨》:「徂徠珠子煤,自然有龍麝氣,以水調勻,以刀圭服,能已鬲氣,除痰飲。專用此一味,阿膠和之,搗數萬杵,即為妙墨,不俟余法也。陳公弼在汶上作此墨,謂之黑龍髓,後人盜用其名,非也。」

《蘇東坡集‎ · 試東野暉墨》:「世言蜀中冷金箋最宜為墨,非也。惟此紙難為墨。嘗以此紙試墨,惟李廷珪乃黑。此墨兗人東野暉所制,每枚必十千,信亦非凡墨之比也。」

范純仁  《兖墨》:「誰爇長松製作勤,輕煤勻膩雜蘭薰。中疑玄石無纖翳,外若靈犀有密紋。溪石乍研浮紫翠,蜀牋試寫落烟雲。會將點畫傳青簡,千古忠邪爲爾分。」

蔡襄  《文房四說》:「世以歙州李庭圭為第一, … 近世兗州陳朗亦為精。」

文同 《子平棋負茶墨小章督之》:「睡憶建茶斟瀲灧,畫思兖墨潑淋漓。可憐二物俱無有,記得南堂棋勝時。」 

馮山  《謝人惠兖墨》:「故人山東来,遺我數丸墨。握丸大如指,盥手重拂拭。濃磨向日看,古瓦增潤澤。經屑不見紙,清光隱深墨。書云舊所秘,聞今已難得。庭珪死已久,至寶世罕識。御府徒僅存,人間萬金直。兖州擅高價,比歙固少抑。古松亦將盡,神奇漸衰息。文章不見貴,筆硯豈可擲。 … 」

註九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 · 墨譜》:「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廷珪本易水人,其父超。唐末流離渡江,睹歙中可居造墨,故有名焉。 ⋯」

蔡襄  《文房四說》:「超之子庭圭,圭弟庭寛,寛子承晏,晏子文用。用之後,墨無傳焉;有孫惟慶,今為墨務官。」

註十   宋  陶穀《清異錄》:「朱逢,歙州人。江南韓熙載自延其造化松堂墨,文曰『元中子』,又曰『麝香月』,匣而寶之。 … 」

蔡襄  《文房四說》:「墨貴老久而膠盡也 … 世以歙州李庭珪為第一,易水張遇為第二。」

何薳  《春渚記聞 · 卷八 · 記墨》:「買煙印號   黃山張處厚高景修皆起竈作煤,製墨為世業。其用遠煙魚膠所製,佳者不減沈珪、常和。 …   精烟義墨   余嘗於章序臣家,見一墨背列李承宴、李惟益、張谷、潘谷四人名氏。序臣云是王量提學所製。患無佳墨,取四家斷碎者,再和膠成之。自謂勝絕,此其見遺者。 … 」

註十一   宋  蘇軾  《蘇東坡集‎ · 書裴言墨 》:「潘谷、郭玉、裴言皆墨工,其精粗次第如此。此裴言墨也,比常墨差勝,云是與曹王製者,當由物料精好故耶?」  (按:曹王,趙頵(1056 ― 1088年),宋英宗趙曙第四子,宋神宗趙顼同母弟。)

《蘇東坡集‎ · 書孫叔靜常和墨》:「孫叔靜用劍脊墨,極精妙。其文曰「太室常和」。常和,蓋少室間道人也。賣墨,收其贏以起三清殿。墨甚堅而黑。 … 」 

何薳  《春渚記聞 · 卷八 · 記墨》:「西洛王迪,隱君子也。其墨法止用遠烟鹿膠二物,銑澤出陳贍之右。 … 」

《蘇東坡集‎ · 書潘谷墨》:「賣墨者潘谷  … 余嘗與詩云:「一朝入海尋李白,空看人間畫墨仙。」」 

蘇東坡  〈孫莘老寄墨四首 之一〉:「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按:潘谷作墨,雜用高麗煤。 … 」

《蘇東坡集‎ · 書李承晏墨》:「近時士大夫多造墨,墨工亦盡其技,然皆不逮張李古劑,獨二谷(張谷、潘谷)亂真,蓋亦竊取其形制而已。」

蘇易簡  《文房四譜 · 墨譜》:「 … 昔祖氏本易定人,唐氏之時墨官也。 … 今太行濟源、王屋亦多好墨,有圓如規,亦墨之古制也。 ⋯」

何薳  《春渚記聞 · 卷八 · 記墨》:「都下墨工   崇寧已來,都下墨工,如張孜、陳昱、關珪、弟瑱、郭遇明,皆有聲稱,而精於樣製。」

註十二   《蘇東坡集‎ · 記李公擇惠墨》:「李公擇惠此墨半丸。其印文云「張力剛」,豈墨匠姓名耶?云得之高麗使者。其墨鮮光而淨,豈減李廷珪父子乎? … 」

宋  范祖禹 〈謝子瞻尚書惠墨端溪硯二首 其一 墨〉:「禹平洪流錫玄圭,班于羣神朝會稽。遼東飛煙過滄海,徂徠古氣臨天齊。丹砂化出黄金鼎,雄麝焚身何噬臍。 … 」 

宋  梅堯臣  〈答祖擇之遺新羅墨〉:「海上老松苑,霹靂燒瘦龍。胡人犀皮膠,團煤煙膏濃。色奪陽烏翅,來涉溟渤重。君獲乃爲贈,我謬蟲鳥蹤。且作異土玩,不愧西域筇。」

《蘇東坡集‎ · 書王君佐所蓄墨》:「君佐所蓄新羅墨,甚黑而不光,當以潘谷墨和之,乃為佳絶。 … 高麗墨若獨使,如研土炭耳。」

《蘇東坡集‎ · 書別造高麗墨》:「余得高麗墨,碎之,雜以潘谷墨,以清悟和墨法劑之為握子,殊可用。故知天下無棄物也,在處之如何爾。 … 」

宋  徐兢  《宣和奉使髙麗圖經卷.二十三.土產》:「松烟墨貴猛州者,然色昏而膠少,仍多沙石。」

註十三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 · 墨譜》:「造麻子墨法:以大麻子油沃糯米半碗強,碎剪燈心堆於上,然為燈。置一地坑中,用一瓦缽微穿透其底,覆其焰上,取煙煤重研過。以石器中煎煮皂莢膏,並研過者糯米膏,入龍腦、麝香、秦皮末和之,搗三千杵。 ⋯ 書於紙上,向日若金字也。 … 」

蘇軾  《蘇東坡集‎ · 書沈存中石墨》:「 … 沈存中帥延,以石燭煙,作墨堅重而黑,在松煙之上。 … 」

《歐陽季默以油煙墨二丸見餉,各長寸許,戲作小詩(1091年)》:「書窗拾輕煤,拂帳掃餘馥。辛勤破千夜,收此一寸玉。癡人畏老死,腐朽同草木。欲將東山松,涅盡南山竹。墨堅人苦脆,未用歎不足。且當注蟲魚,莫草三千牘。」

《蘇東坡集‎ · 書所造油煙墨》:「凡煙皆黑,何獨油煙為墨則白,蓋松煙取遠,油煙取近,故為焰所灼而白耳。予近取油煙,才積便掃,以為墨皆黑,殆過于松煤,但調不得法,不為佳墨,然則非煙之罪也。」

何薳  《春渚記聞 · 卷八 · 記墨》:「桐華煙如點漆  潭州胡景純專取桐油燒煙,名桐華煙。其製甚堅薄,不為外飾,以眩俗眼。大者不過數寸,小者圓如錢大。每磨研閒,其光可鑒。畫工寶之,以點目瞳子,如點漆云。」

註十四   宋  蔡襄  《文房四說》:「硯記   端州崔生之才,居端巖側 … 得紫龍卵 … 造成硯 … 表裏無有纎瑕,微近手則潤澤可劘墨矣。崔抱硯輙忘寢食者,久之;念奇寳不可私藏,其誰當之?不遠千里,授使者以來遺。予齋戒發封,諏吉日,以澄心堂紙、李庭圭墨、諸葛髙鼠須筆為之記。皇佑癸已十二月二十八日。」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閒玩古墨求其隱,偶取禿筆盡興書。 已出版墨客列傳,墨香世家 (聽古墨在說話) 兩書。正努力後續之作 (暫訂 : 良墨佐國,默墨相隨,文人弄墨,美墨成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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