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人 墨(二):恭 維 敬 奉

黃台陽

文人製墨的起因很多。最單純的,是給自己書畫或賞玩用。這類墨的特徵是用字謙沖,往往以字號或書齋具名,並且看不到官銜或「先生」之類的尊稱。如上篇文章提到的「黃鐵盫橅書墨」、「可青山館選煙」、「蘭谷定堂家藏」等,都是如此。

至於那些寫上尊稱的,大多是幕僚下屬的恭維之作。如上篇文章最後提到的「筱初都轉題詩之墨」、「少山方伯書畫墨」。這是由於「都轉」、「方伯」是官銜的雅稱(詳《墨客列傳第九章•墨上有趣的官銜》),而大官為了表示自己謙沖平易近人,不會以此來稱呼自己的。此外墨上不見他人名,顯然訂製者與大官親近但卑下,故不好意思具名。說它是恭維敬奉之作,應不冤枉。

但對上篇文章記憶猶新的讀者可能會問,當時還有錠「修養主人臨池之墨」,上面沒官銜,卻說它是恭維敬奉之作,憑什麼?

問的好!沒錯,若僅憑墨名就下此結論確實武斷。然而由於它跟筱初都轉與少山方伯兩錠墨的造型相同,再加上它的側邊寫了「徐氏家藏」,使得此結論有道理。徐氏家藏四字,點出了訂製者與修養主人之間,有更親近的關係:都是徐氏家族的成員。這時若還以官銜稱呼,反而見外,於是改為刻寫修養主人這個有意義的別號,既親近又不失恭維。而墨背面採用古老的太歲紀年「屠維單閼」(己卯年)、有別於常見的干支或數字紀年,暗示修養主人的學養深厚。多麼含蓄的恭維敬奉!

這三錠墨點出:有些文人墨並非造來自怡,而是要恭維敬奉他人、以供他怡的。這使得送墨人在訂製時,除了講求用料作工外,還得注重墨的設計與題銘,如何讓受贈者打從心眼裡喜歡、視同他本人所訂製、進而放在書案上取用,才是獻墨的重點。在此考慮下,送墨人不在墨上具名,就成為這類帶有恭維敬奉性質的墨的潛規則了。

然而文人專造來送人的墨,就真的必須委屈自己嗎?什麼時候能堂皇地寫上自己的名字?該如何寫才不失禮?此時的製作動機為何?與受贈者又是什麼關係?

偶像粉絲

同治庚辰(9,1870)年,徽州歙縣(新安)的鮑肇元在蒼珮室(胡開文墨肆)訂製了一款墨,送給「子城觀察」及「頌臣中丞」兄弟二人,就不客氣地自我具名(圖一)。由於墨上寫了「華鄂聯吟」,因此它是鮑肇元在參加了與兄弟二人聯吟的雅集之後,有感於兄友弟恭(華鄂)之情令人欽羡,特請名家依古法製墨見贈。恭維敬奉的製墨動機有了,然而鮑肇元對卞氏兄弟言,是何許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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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子城觀察頌臣中丞華鄂聯吟墨。覆瓦形,背寫「同治庚午年新安鮑肇元屬蒼珮室按易水法製呈」,側「徽州休城胡開文造」,頂「五石漆煙」。長寬厚15×3.2×1.3 公分,重 104 公克。

子城觀察與頌臣中丞兄弟倆,在《墨客列傳第九章•墨上有趣的官銜》文中曾經介紹。兩人都非進士出身,但憑著個人努力,哥哥卞寶書官至四品道員(觀察),弟弟卞寶第也不讓兄長專美於前,最後創下以閩浙總督兼福建巡撫等共七項要職,人稱七印總督。更重要的是,兩人勇於任事且為官清廉,受到治下百姓愛戴。

相較之下,贈墨的鮑肇元就糢糊多了。對他的唯一所知,是周紹良《蓄墨小言》所引《歙縣志》記載,說鮑家是該縣棠樾古村的世家大族,他是乾隆嘉慶年間揚州鹽務總商鮑志道的後人,曾在同治八年出資重修棠樾的重要灌溉設施大母堨。如此看來他家富有且熱心公益,並很可能幫他捐貲得功名頂戴。只是,當時這類人物車載斗量,不起眼的他,何德何能結交並送墨給兩位顯赫人物?

鮑肇元本人雖不見經傳,但歙縣棠樾鮑氏可是名門旺族。去過徽州的都知道棠樾有座牌坊群,所彰顯的全是他族人。不過由於祖先鮑志道在揚州發跡後廣置田產,故相信鮑肇元基本上以揚州為家。畢竟,山凹裡的棠樾住起來,怎比得上煙花三月的揚州?而在揚州,他與卞氏兄弟有了交集。

原來卞家雖是江蘇儀徵人,宅邸卻在揚州(現廣陵路219號)。卞寶書以在《中俄天津條約》的談判中,保全國土立功而知名,卻因光明磊落,不與貪腐同流而得罪權貴。同治二年,才四十八歲的他被慈禧罷官回揚州。想來心中積鬱難消,九年後病死。卞寶第在老哥罷官三年後,曾打報告「乞開缺養親」,不幹了。然而可能因慈禧心懷內疚,不但沒准反而調升。四年後的同治九年,他於福建巡撫任上再提辭呈,終於得償心願打道回府。這年他四十六歲。

於是同治九年兩兄弟在揚州重聚,嘯吟山林。相信兩人壯年就罷官辭官的高風亮節,當為揚州士林同欽,吟詩作詞邀約不斷。鮑肇元因此得與兩兄弟雅聚聯吟。事後請蒼珮室精心造此墨。儘管兩兄弟當時已然平民,鮑肇元又非下屬,卻在墨上敬稱他們的別號官銜,自己則具全名「製呈」,仰慕之情無異於現代的粉絲對偶像。看來鮑肇元是性情中人,《歙縣志》内對他只短短一句,太可惜了!

文臣武將

卞家是揚州的名門望族,兄弟當然沒能免俗,除了正妻之外還有側室。這一來子女眾多,門當戶對的婚姻大事可馬虎不得。所以親家之中不乏晚清的大人物,如祁寯藻、李瀚章、張樹聲、劉秉璋,李鴻章、張之洞等,都是總督級以上擲地有聲者。這下子卞寶第還有的一位親家、廣西巡撫潘鼎新,即便是頭品頂戴、曾繼卞寶第出任湖南巡撫,都可能在親家大會裡排不上好位子!

其實講功勞,潘鼎新不見得輸以上諸位。他舉人出身,卻因太平天國之亂而率弟弟潘鼎立一起辦團練,投筆從戎成為李鴻章淮軍的戰將。太平軍覆滅後,他接著在勦捻的戰役中屢建奇功,朝廷升他的官還賞巴圖魯(滿語勇士)稱號、賜黃馬褂、加頭品頂戴。最後任廣西巡撫時,更在中法戰爭越南篇中,指揮清軍大戰法軍。只因老長官李鴻章主和,他指揮起來綁手綁腳,最後落得革職回籍葬送一世英名。雖然幾年後平反,但很快因舊傷復發而死。奈何!

潘鼎新文武雙全,又是安徽人,對徽墨應有所好。但怪得很,各家書籍內都看不到他名號的墨。倒是他那沒有功名、純以戰功爬升的弟弟潘鼎立,卻有四錠出現在周紹良的《蓄墨小言》內,分別送給龔自閎(號叔雨)、裕祿、孫毓汶和李鴻章等大官。看來比他哥哥愛墨多了!但也可能因戰亂失學,沒能像老哥般考取功名,以致心有缺憾,才用送墨來補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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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叔雨學使著書之墨。背寫「光緒戊寅春潘鼎立敬贈」,側「徽州休城胡開文製」。長寬厚 9.1×2.2×1.1公分,重43公克。

周紹良在書中說他「製墨頗多,形式極為平常,毫無奇趣。顯然是以贈墨為結交手段。」這從他送給龔自閎的墨(圖二)可得印證。墨很樸素,沒有圖案紋飾;書法尋常,墨質更普通。無形之中恰恰表露他的武夫背景,少文人品味。然而此墨除了結交外,是否還有其他用意,倒可以討論。

光緒四年(戊寅,1878年),時任安徽學政(正三品)的龔自閎調升回北京。同省為官的皖南鎮總兵(正二品)潘鼎立送上此墨,當然有以之結交的可能。但以龔自閎來去安徽約三年的時光,潘鼎立都在皖南,兩人之間應當不乏互動。所以臨去時以此墨來結交的可能性不大。考慮兩人文武殊途,以前送過的應不出日常應酬物。而這次換上文人味的「著書之墨」,且慎重地具潘鼎立全名來「敬贈」,姿態頗低有奉承意味。因此除了送行之外,應該還有其它用意。 

潘鼎立在淮軍中爬升,雖自己努力,但兄長庇蔭自也不在話下。光绪二年(1876)潘鼎新任雲南巡撫,位列封疆,老弟自然沾光,之後對同僚雖不至於擺架子,卻也無須陪小心。只是潘老哥到雲南後,卻因雲貴總督出自湘軍,對淮軍來的他存芥蒂。不合之下潘鼎新吃憋,次年就調回北京另候任用。而這一候就是六年,直到光緒九年為了備戰法軍才再起,繼卞寶第為湖南巡撫布防第二線。不到一年又調廣西巡撫親臨前敵。這本是東山再起的大好機會,孰料老長官李鴻章私心求和,他無辜當炮灰而再度下台。

光緒四年正是潘鼎新蟄居北京之時,時運不濟老弟當然得謹慎些。眼見龔自閎回北京任禮部右侍郎,在慈禧面前的機會多些。不為自己也得為兄長著想,潘鼎立放下身段奉上言詞謙恭的墨,實在有不得已之處。往後兩年他送給安徽巡撫裕祿、安徽學政孫毓汶、以及李鴻章的墨,不僅依樣寫「著書之墨」,還進一步改在墨的側邊下方題寫「潘鼎立謹 呈」。愈來愈恭謹謙卑,可真委屈他了!

如此愛戴老哥的潘鼎立,結局竟然更早更差,令人不忍。老哥在廣西時,他奉命增援。途經廣東,因天氣太熱引發舊傷,竟瘁死軍中。馬革裹屍說起來壯烈,只是對老哥言,卻情何以堪。

刷存在感

文人訂製墨送人時,若把己名寫在墨側下方,代表著他對受贈者異常恭敬。因為在習慣上,墨的側邊是留給製作年份和墨肆的。所以當送墨人名出現在側邊時,代表他很謙卑,自知不夠格與受贈者同列墨面,故把自己貶到墨工的位置。以現代眼光來看,這樣做有點噁心,用辭恭敬就夠了,有必要如此委屈嗎?

首開此寫法的,該是康熙朝獻貢墨的漢(含漢軍旗)人大臣。他們低聲下氣其來有自,畢竟當時滿漢有別,要保命還是小心些好。至於潘鼎立在送給裕祿等人的墨上也如此做,有可能為了老哥,其情可憫。只是沒想到後繼還有位姬文柱,不僅依樣寫,寫的還是「沐恩姬文柱謹 呈」。謙卑之餘,似乎帶點拍馬之嫌。他製贈謹呈的 「朗西星使功成萬里之墨」(圖三),還真讓人大開眼界。

 

圖三 朗西星使功成萬里之墨。漆面,背橫寫「圭笏開祥」,下鐫圭、笏,兩側分寫「沐恩姬文柱謹 呈」、「徽州休城胡開文製」,頂寫「頂煙」。長寬厚 11.4x3x1.1 公分,重 56公克。

姬文柱的來歷查無所知,也不知他為何對朗西星使自稱沐恩。但受贈的朗西星使可大有來頭。朗西是晚清漢軍正白旗人裕庚(字朗西),星使則是古代對帝王使者的雅稱。裕庚擔任過駐日及駐法公使各三年,所以姬文柱如此敬稱他。墨上還有功成萬里四字。間接指出,它是在裕庚從萬里遠的法國調回來的時候所製贈的。

裕庚出使兩國好像沒什麼政績。就算有,大概也沒人記得。不過倒也不是沒收穫,至少教育出兩位出色的女兒,進而抬舉他不只是星使、還成為星爸。原來他在日、法時,開明地讓兩位女兒德齡與容齡,去上貴族學校,從而使得她們熟悉西方習俗禮儀,通多國(據稱八國)語言。彈鋼琴跳芭蕾,學什麼像什麼,據說還曾拜著名芭蕾舞大師鄧肯為師。這些不經意的安排,在他全家於光緒二十八年(1902)返國後,出乎意料地讓兩姐妹被召入紫禁城,出入慈禧身邊,使得一向隱密的宮廷生活,日後得以曝光。

這是因慈禧在八國聯軍戰後,曉得再也不能閉關自守漠視西方。於是開展夫人外交,邀請使節的女眷進宮喝下午茶等。然而宮中那些女官太監,嚇唬國人在行,見到金髪洋娃娃可就傻了,手足無措。為此煩惱的慈禧,在聽到兩姐妹通曉外文且熟悉西方禮儀後,馬上召她們入宮,倚之為夫人外交的左右手。日後姐姐以英文寫出《Two Years in the Forbidden City,清宮二年記》、《Imperial Incense,御香飄渺錄》、《Son of Heaven,瀛台泣血記》等膾炙人口的書,版稅收入不斷,全賴太后老佛爺的開竅開明。

姐妹倆在太后跟前走紅,裕庚這位星爸卻沒水漲船高。主要因他健康有問題。這雖然苦了他,卻成全了兩姐妹。她們在宮中侍奉了兩年,就因高處不勝寒,趕快藉著星爸病重而離開。隨後星爸去世,她們又靠著守喪,避開慈禧再召她們進宮。這位星爸真疼女兒!

姬文柱製墨謹呈,墨的質地不錯,更題上功成萬里與沐恩來吹捧,顯然用心。他的本意想是攀附。無奈老天不幫忙,星爸享不到女兒的福,他的心血也付諸流水。但讓人好奇的是,以他的無名,即使星爸官場得意,有可能垂青他嗎?再說,不止星爸,他還送了一款「壽庭軍門雅玩」的墨給江南提督李占椿(字壽庭),墨上同樣刻寫「沐恩姬文柱謹呈」。可見他的汲汲鑽營。看在受贈者眼裡,他的署名再恭敬再謙卑,只是刷他自己的存在感罷了!不須在意。

老師學生

相對於刷存在感似的虛情假意,師生之情該紮實得多。那麼有沒有學生訂製墨送給老師?該如何題銘來感恩?

上篇文中提過的「聽竹軒聯句墨」(圖四,詳《墨客列傳第二章•巡台御史錢琦的墨》),可供參考。它面上的「乾隆甲申春日奉  璵沙夫子教  門人方輔謹製」,寫出是門人(學生)方輔製來送給璵沙夫子(老師)的。此時方輔對老師錢琦(號璵沙),就像前面幾錠所示,不敢直書其名、而寫其號以示尊敬。對於自己,則寫本名以示鄭重。這是古時候學生對老師必有的禮貌。方輔(號密菴)是乾隆年間有名的製墨家,他「謹製」的這錠墨,情深意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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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聽竹軒聯句墨。憜圓柱形,背寫「乾隆甲申春日奉  璵沙夫子教  門人方輔謹製」,長寬厚 11×2.1×1.3 公分,重 56 公克。

不過此墨可不是最早的學生製贈墨。北京故宮博物院有錠更早,它一面方凹框內寫「牧翁老師珍賞  門人吳聞詩上 」,另面方凹框內「秋水閣  羽吉造」。手邊有錠大墨與其相仿。(圖五)另外在《四家藏墨圖錄》中、還有錠兩面分寫「牧翁老師真賞  門人吳聞禮上  」、「為天下式」(是天下人表率)的姐妹品(兩面均無方凹框)。這位牧翁老師有兩位學生送墨,之一還說他是天下人的表率,挺有面子。

圖五 牧翁老師真賞墨。正面大凹開光,內寫「牧翁老師珍賞  門人吳聞詩上 」;背寫「秋水閣  羽吉造」。長寬厚 27×9.5×2.2公分,重 864公克。

錢謙益、號牧齋,崇禎朝的禮部侍郎,明末清初的文壇祭酒,娶了秦淮八艷之一的柳如是。一度降清後又反清,被乾隆譏為「大節有虧,實不齒於人類。」貶入《貳臣傳》。所幸史學大師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多幫他解釋。他家有座秋水閣,故可知他就是首錠墨上的「牧翁老師」。他的門生眾多,包括鼎鼎大名的鄭成功。但送墨的吳聞詩、吳聞禮是誰?

上網搜尋,很快出現吳聞詩。跟錢謙益一樣也是降清的明朝官員,應該就是他了。但細查之下發現這位吳聞詩比錢謙益早十二年中進士,資格老年紀大,不可能拜年幼者為師。

聞詩、聞禮兩個名字像是兄弟。從這方向去找,果然在當時的書畫交易商吳其貞的《書畫記》、及錢謙益的《初學集》卷四十六的《遊黃山記序》中,發現他們兄弟之名。由於書中寫出錢謙益與他們共同觀賞古人書畫,及曾在他們的慫恿下、於崇禎十四年去遊黃山。雖然兩兄弟不知何故最後沒能相陪,但已可知彼此走得頗近,故送墨的看來非這兩位莫屬。

吳氏兄弟之所以門人自稱,有可能跟鄭成功一樣,曾經在南京的國子監就讀,而錢謙益在那教過,因此名義上彼此有師生情份但是否情誼深厚,就難講了。這點從錢謙益降清時,兩人並未跟隨,而是與鄭成功同在福建南明隆武帝的小朝廷中效力,可見端倪。只可惜小朝廷在掌權鄭芝龍心懷貳志的情況下,迅速崩解。吳聞禮死於亂軍,吳聞詩則削髮為僧不知所終,在氣節上兩人比老師都來得強。

兄弟倆送的墨上沒有年份,猜想製於他們與老師來往密切的崇禎年。或許因臨時未能陪同遊黃山,而以墨來陪罪。吳聞詩送的墨上寫「羽吉造」,指出製墨師是吳羽吉。此人名氣不大,王儷閻與蘇強的《明清徽墨研究》中提到五錠他製的墨。除此之外,對他無所知。

吳聞禮送的墨上沒製作者名,也是吳羽吉嗎?不無可能,但在該墨形制有別(兩面無方凹框)的情況下,也有可能另請高明。考量吳聞禮是崇禎年的進士,比老哥顯達些,這種可能不小。只是他會找那位名家?

依然從錢謙益的文章找到線索。原來吳聞詩兄弟等雖慫恿錢謙益遊黃山,卻沒能作陪時,代打的是位吳去塵。他應是吳家相識才能代為作伴。而對墨有研究的都知道,吳去塵是繼程君房方于魯之後,明末非常知名的一位製墨家。他在崇禎年製的「墨光歌」、「龍九子」、「江漢朝宗」等,樸雅有緻,現藏故宮博物院。所以猜他幫吳聞禮製墨送給老師,該不為過。後世傳說他因抗清而死,但由於也有說他死於一六四二年的,這時崇禎還在,清兵尚未入關,故兩說必有一誤。究竟如何,還待細究。

錢謙益與錢琦都有學生送墨,應該是受其學問人品的感召,而非為了他們有「錢」。兩人又都官至二品壽逾八十。不過最妙的,是他們有共同的祖先 — 五代十國時期的吳越國的開國君主錢鏐。

錢鏐祖孫三代治國有術,為江浙打下富庶的基礎。最後還恭獻國土給趙匡胤,從而避免塗炭生靈的戰爭。因此錢家在江浙百姓心中卓有聲望。乾隆貶斥已死的錢謙益、懷柔卻不重用錢琦,顯然小心眼採兩面手法。在此氛圍下,錢家人多走學問之路發展,到近代出了許多碩儒及科學家如錢玄同、錢穆、錢學森、錢三強、錢永健(2008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等。祖上積德,還真有用!

這種尊師獻墨之風,到民國年間仍存。孟瀅的《鑒識古墨》書中就有一錠,只是墨上的老師相當另類。因為依其題銘「風高孟嘗  月笙夫子清賞  門生胡拜石 陳一帆敬獻」,可知是學生胡拜石和陳一帆送給老師杜月笙的。杜氏在上海灘呼風喚雨,以他半文盲及幫會頭頭的身分,親自用墨的機會很小。門人送上清高的墨,搭調嗎?

同榜同年

學生送老師墨可具名,那同學之間贈墨呢?兩人該如何互動?前面與和珅同朝文中介紹過的畢秋帆送給王夢樓的墨(圖六),凸面寫「清華比潤」, 凹面則寫「乾隆癸卯畢秋帆為王夢樓集蘭亭墨」。故它製於乾隆四十八(1783)年,是畢秋帆製贈給王夢樓,以讚美他集納王羲之的《蘭亭序》書帖所下的功夫。兩人正是同學關係,恰好說明。

 

圖六 臂擱形,凸面「清華比潤」,凹面「乾隆癸卯畢秋帆為王夢樓集蘭亭墨」,側「歙汪節庵揀選頂煙」。長寬厚14.4×3.1×1.3公分,重 96公克。

畢、王兩人都有名聲。畢秋帆(名沅)是乾隆二十五年的狀元,王夢樓(名文治)則同榜探花,因此依當時觀念自然論為同學。加上又同年出生,在翰林院又共事三年,家鄉同在江蘇(分為鎮洋(太倉)及丹徒(鎮江))。諸多共同使得他們友誼深厚。試看墨上沒官銜,以號相稱併列在同一面,透露出對等親切。

書法圈中都知道,王文治一生醉心《蘭亭序》,學王羲之最深。乾隆五十五年,他在觀賞畢沅所收藏的定武《蘭亭》後,曾寫下「余從事於蘭亭者三十年,從事於定武者二十餘年,年近六旬,始粗有入處。」二十多年前,上海朵雲軒拍賣他的行書《蘭亭》長卷,所載他書寫的時間,就在觀賞之後。足見他對《蘭亭》的情有獨鐘以及情不自禁。畢沅以蘭亭為名送他墨,一定正中下懷投其所好。

然而為什麼選在乾隆四十八年?這年有什麼特別?

周紹良在《蓄墨小言》內提岀這個問題,但沒答案。只說「容續考」。由於事隔多年人物全非,要接著探討無疑自找苦吃。所幸現代搜尋工具發達,細心去找,還是有蛛絲馬跡以供猜想。

乾隆四十八年對畢沅來講是個轉運年。因為這年他官復原職,重回一品頂戴,在蘇州靈巖山邊購地新蓋的別墅開始完工。這些喜事想必一掃他心中積壓了年多的陰霾,也鋪陳出他送墨之因。

原任陜西巡撫的他,前些年因母親過世而解職守喪。雖剛滿一年就被乾隆召回署理原職,顯出對他的關愛,但隔年卻被甘肅爆發的王亶望集體貪瀆案牽連,罰銀之餘還被奪去一品頂戴,降為三品。以乾隆當時的盛怒:賜涉案的總督自盡、斬巡撫、絞布政使、處死省、道、府、縣級官員五十六人的血腥來看, 他受的處分算小。只是當時的氛圍想必令他憂心,怕突然禍從天降。

然而進入乾隆四十八年後,心中的恐懼很快消散。因爲當他守喪期滿,浩蕩皇恩再現。不但恢復一品頂戴,還實授原職。這意味著乾隆對他已去猜疑且信任如初。放下心中大石的他,有面子找王文治幫忙,為他的靈巖山館內的建築題字了。

靈巖山館是造來供退休後自住的。原來在他奉母棺回鄉時,乾隆正好第五次南巡。就近召見時,以他母親曾作五十四句《訓子詩》之故,特賜御書「經訓克家」褒揚。一般而言,守喪期間不宜大興土木。但乾隆御書卻給了藉口:蓋樓以供奉御書。就這樣,他在靈巖山南大興土木,築「御書樓」、「九曲廊」、「澄懷觀」、「畫船雲壑」、「硯石山房」、「張太夫人祠」等樓閣,總名靈巖山館。乾隆四十八年,開始次第落成。而為眾多亭台樓閣廳堂樑柱題銘的風雅大事,除了他自己,還該找誰?

王文治當在第一時間浮上心頭。不僅因同榜同年同鄉,還以他的書法,早有「淡墨探花」之稱,與劉墉(羅鍋)的「濃墨宰相」輝映士林。加上退隱的他喜作楹聯,尤其喜集《蘭亭》的字為句,絕對是最佳人選。這時請執製墨牛耳的汪節菴造「王夢樓集蘭亭墨」,並集《蘭亭》内的「清華比潤」四字於墨面,作為修書感謝他題銘時的伴手禮,絕對有面子。畢沅的心思委實細密。

由於畢沅後來被嘉慶抄家,靈巖山館也毀於戰火(現有復古近作),故以上推論無法求證。僅知王文治曾經仿蘇東坡筆意,為山館書「楚頌亭」。另從王文治所寫,與畢沅有關的楹聯如:「人于水竹淂古趣,天將風日娛清懷。集蘭亭為句,書寄秋帆大哥同年法鑒。夢樓愚弟王文治。」、「繭絚有書皆晉帖,錦囊無句不唐人。靈岩山人集董華亭句,春日於試硯齋。夢樓王文治」等,都可引來呼應以上看法。

附帶一提,靈巖山館蓋好後,畢沅官運不錯,巡撫總督的大位輪換著幹,直到嘉慶二年(1797)病死於湖廣總督任上,享年六十七,所以始終在外無福消受靈巖山館這精心傑作。更糟的是,死後兩年竟因清算和珅而遭到牽連,家產沒收充公,靈巖山館也便宜了他人。人算不如天算,到頭來都是空。官大如他也不例外。

東翁西賓

講到同學,現代人多少有點麻木。因為從小到大,同學太多。然而講到東翁西賓,恐怕多數人都納悶了。只為在現代的稱呼之中,這兩個詞已完全消失。僅在翻閱歷史小說時,才偶爾目及。

古時候知識份子的地位高於一般百姓。因此官員富豪在雇用他們為家庭老師,或擔任私人秘書、特別助理時,對他們都很客氣,相見時刻還得待之如賓,依古禮擺設主人位在東、賓客位在西,雙方揖讓而升。就此引出東翁(東家)西賓(西席)的用語。

只是這種表面上的平等,並不能掩蓋實質的主雇關係。懂事的受雇者,絕不會因此昏頭,忘了自己的身份。正如晚清書畫篆刻大師黃士陵送给他的東翁的墨(圖七)上所刻寫。墨正面題「陶齋尚書審釋金石墨」,背寫「光緒二十九年黟黃士陵選煙」。 那年(1903)黃士陵正在武昌幫湖廣總督端方(號匋齋)整理所藏的金石文物。作為西賓,他以端方的號加官銜來尊稱,自己的全名則放在墨背,另寫「選煙」而非「謹呈」,嚴守分際不卑不亢。值得按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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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陶齋尚書審釋金石墨。背寫「光緒二十九年黟黃士陵選煙」, 側「徽歙曹素功製」,長寬厚13.3×2.8×1.2公分,重70公克。

黃士陵是徽州黟縣人,出自書香人家,從小展露篆刻天份。據說八九歲就操刀習印,漸有名氣。雖然如此,以科舉仍是公認的正途,他本該朝此努力。無奈父親早死,兄長分家,他只得出外謀生。科舉路?再見!終其生只是位秀才。老天逼著他往篆刻路走啊!

他交往過的朝廷顯貴如梁鼎芬、盛昱、王懿榮、吳大澂、張之洞、端方等,無一不滿腹經綸,但都不嫌他功名低,且以自身金石藏品,助他在篆刻上精進。科舉路上少了個他,篆刻藝術卻多位宗師。他開創出獨具一格的「黟山派」篆刻,不為明清流派所束縛,與吳熙載、趙之謙、吳昌碩併列為晚清印壇四大家。

在去武昌幫端方之前,浪跡江湖三十多年的黃士陵,已回故鄉歸隱兩年。是什麼打動了他再度出山?猜想是端方的殷殷盛情,以及所收藏的大量青銅器、石刻、璽印等文物所致。這些骨董上面的銘文,對於從事篆刻藝術的他來講,無異天上之寶,怎不趨之若狂?而從他幫忙編出的《陶齋吉金錄》、《陶齋藏石記》的內容來看,此行無疑收穫豐富,精進他在篆刻藝術上的成就。

兩年的西賓日子裡,他與端方的相處甚歡,不僅顯示於贈墨之舉,還有許多幫端方刻的印章。如〔端方印信長壽〕正方白文印,邊款【黃士陵刻呈午橋尚書,即丐正之。】;〔陶齋藏石四百餘種之一〕長方朱文印,邊款【陶齋尚書藏石印記,癸卯春中,士陵謹刻。】;〔長宜君官〕正方朱文印,邊款【陶齋尚書命仿漢金文,行笥中適無此搨本,茲想其意而為之,癸卯正月,士陵。】所有釋文中都沒有「呈」字,只因他是西賓。

光緒三十年(1904),黃士陵拜別端方歸老故鄉,從此不再復出。五年後病死,遠在廣州任總督的端方特地送上輓聯,稱他「以布衣佐于卿相之間,富貴不移,出為名臣,處為名士。」不僅流露出無限欽慕,也見證了東翁與西賓之間的珍貴友誼。日後辛亥革命爆發,端方在四川死於叛軍之手,頭顱還被砍下送回武漢來遊街示眾。國學大師王國維聞知後寫下「對案輟食慘不歡,請為君歌蜀道難」的詩句,再度展現出當時大官與文士間的惺惺相惜。令人嚮往。

小結

文人之間互贈墨,相信有墨以來就經常發生。然而因墨不貴重,故少有記錄存世。較為人知的,有詩仙李白獲得張司馬送的潞州墨;《酉陽雜俎》的作者段成式贈送易水墨給花間派詞人溫庭筠。大文豪蘇東坡收到的墨則更多,除了珍稀的李廷珪墨之外,張遇、潘谷等大師的都沒缺席。

遺憾的是,這些墨看起來都不是專門為他們造的,而是當時高檔的市售品。換句話說,這些墨上面看不到製贈和受贈雙方的大名。這種情況一直到晚明時節才改觀。吳聞詩、聞禮兄弟送給老師錢謙益的墨,極可能首開風氣。而好事的文人當然迅速跟進。就這樣,文人製贈墨風起雲湧。上司下屬、老師學生、同年同鄉、偶像粉絲、文武同僚、東翁西賓,只要套得上關係,無不可送。使起先用以自怡的文人墨,再添燦爛篇章。

這些墨從僅寫受贈者名號、送墨人不具名的,到雙方名號都可認出的,無不對受贈者恭敬有加。不直書其名,而以其字號加尊稱取而代之。對自己則要嘛不寫,若寫則多具本名。這顯示出古代文人注重對外的人際關係,自己必須謙卑謙卑再謙卑。

謙卑是美德,且在一般觀念中,禮多人不怪。不過在刷存在感的姬文柱所贈送給朗西星使的墨上,除了謙卑之外,還多寫了「功成萬里」、「圭笏開祥」的善頌善禱之詞。配上自稱「沐恩」,若非拍馬,則姬文柱極有可能領受過朗西星使的恩惠提拔,以致真情流露非得多寫些才心安。而畢沅為王文治所造墨上寫的「清華比潤」,以兩人身分地位及交情言,應可確知係發自其內心的讚頌。類似這兩錠,寫上善頌善禱之詞的墨還不少,用詞也多有巧妙。欲知詳情,請看下篇。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閒玩古墨求其隱,偶取禿筆盡興書。 已出版墨客列傳,墨香世家 (聽古墨在說話) 兩書。正努力後續之作 (暫訂 : 良墨佐國,默墨相隨,文人弄墨,美墨成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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