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子墨(二):龍九子

黃台陽

台灣人口的總生育率,依統計近七十年來持續下降。(圖一)由於「總生育率」指每位婦女(一般指15至49歲之間)一生所生育子女的平均數,故若總生育率小於2,代表新增人口無法替代死去者。如此長久下來總人口數將愈來愈少。民國七十三年是台灣總生育率尚大於2的最後一年,隨後江河日下,民國九十六年已經低到1.1,代表每對夫妻只生出1.1個小孩。在無其它新增(移入)人口的情況下,台灣人口只會愈來愈少。

圖一 台灣人口總生育率曲線圖。

雖說逐年下降,但圖一也顯示出個有趣現象。即每到龍年,就稍微反彈。這乃是有些人靠著計算排卵、剖腹生產等近代醫學科技,刻意打破自然規律,讓孩子在該年出生。既然只準備生一個,當然希望所生,是不折不扣的龍子龍女。命中多點機會攀龍,除了自己好命,也寄望帶給家人好運。唉!如此天下父母心,實不知該讚美,還是該為之搖頭!

古代的龍年,是否也同樣熱鬧,家家搶著添丁?由於缺乏統計,難下斷語。然而縱使有心,但以醫學不夠先進,恐怕也心有餘而力不足。好在古時候不時興家庭計畫,古人經常努力增產,追求象徵福氣的子孫滿堂。所以東漢時候興起的,在新婚大喜時刻送上祝福的九子墨,就十足抓住這種心態。只是子孫若真的多了,難免賢愚不肖參差不齊,時有所憾。總想該多做點什麼來請老天爺眷顧。

不刻意追求在龍年生子,並不代表放棄望子成龍。最明顯的例證是,常有人在為兒子取名時,即使非龍年所生,也內含龍字。這種現象在北宋時初年似乎頗為風行,以致有皇帝認為會冒犯皇家龍氣而下令禁止。只是禁得了名卻禁不了姓,對於那些從遠祖以來就姓龍的,又能奈他如何?

墨,很早就跟龍掛上鉤。北宋晁說之的《墨經》內提及,南唐李廷珪的「雙脊龍之類大墨」,乃是一例。隨後李孝美的《墨譜》內附上多幅刻了龍的墨樣。(圖二)猜想這類墨起初用來進貢,當然不會因製作者非皇家中人而被禁。由於古代任何攀附皇家的東西,人人都想沾光,墨肆看它廣受歡迎,利之所在自然多做些流傳民間,要禁也禁不了。

圖二 供御香墨墨樣。採自宋代李孝美《墨譜》。

民間對子孫既然求多又求好,墨肆當然看好結合九子與龍的商機。讓九子墨帶上龍氣,絕對有助銷售。然而玆事體大,祝賀新人得龍子的墨,會不會犯朝廷忌諱,反而惹禍上身?而這一遲疑,就推遲到明代。有賴元、明兩代朝廷從較寬鬆的角度,來看待這虛虛實實的龍,才終於促成新式樣、新意涵的九子墨問世。

宋元的龍爪

龍的歷史久遠,三千多年前的甲骨文裡就有龍字。只是它到底什麼動物,現代依然不清楚。至於它的形象,既然誰都沒看過,畫的時候可就各憑想像創意了!所以歷代的畫法雖然大致相仿,但細節上卻有出入。長久以來的民生中,龍扮演了豐富的角色,如居家祈福求平安、農夫求雨、學子求功名、男人求威武等,都影響了龍的畫法。

它之與帝王密切掛鉤,並非一開始就如此。主要發生在宋朝。可能因開國宋太祖的出身低,且皇位來得不怎麼名正言順,後世子孫想幫自家多爭點面子,於是將龍躍升為帝王的象徵,禁止臣民援用。然而民間觀念已根深柢固,全面禁止勢不可行。要相安無事,只得變通龍的形象。讓民間所用仍具龍形,但細節上卻有別皇家的。這樣或讓民用的龍保有部份法力,老百姓能接受。如當時有用螭來代替的。其與龍的差別,在於龍有角,螭沒有。

另個區分出皇家與民間龍的,則落在龍的爪子。宋代以前,所繪的龍幾乎都是三爪。(圖三)但宋代皇帝為尊顯自家,刻意把爪數加到五個。可想而知,民間當然隨之跟進,尤其繪製與神佛相關的龍時。於是北宋哲宗元符年間(1098 – 1100),政府首次頒布禁令,規定除了皇帝所用之外,禁止五爪金龍的圖案。李孝美的《墨譜》刊於元符年之前的宋哲宗紹聖年間,書內的龍都是四爪,如圖二所示。沒冒犯天威,卻顯現出當時民間不滿足於三爪龍的趨勢。

圖三 漢畫石上的三爪龍。(取自網路)

即使改朝換代到了威震亞歐、史前未見的元朝,這個現象依然不變。繼承忽必烈的孫子鐵木耳(元成宗),在登基後的第一年(1295),即明令禁止臣民使用五爪雙角的龍作裝飾。之後雖三令五申,依然無法禁絕。最後朝廷讓步,容許減少一爪作為區別。因此在元代,三、四、五爪的龍都看得到。從此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明代的九龍

明代的漢人皇帝對龍的感情,比起元代的想來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此時龍可說已定型,連爪子都加到五個,實在難以更動或進一步美化。好在任何時代都有拍馬之徒,想得出新的花樣。他們聯想到皇帝有「九五之尊」的稱號,現在爪子數已經呼應了「五」,那麼「九」呢?把龍改畫成九角、九鬚、九尾、九眼、九足、九頭等都不對勁,反成邪門怪獸。何不以九龍來獻瑞?效果絕對遠遠超過單隻龍!

於是明代開始出現氣勢磅礡,雕繪絕倫的九龍壁。九龍出海(戲水)造型的影(照)壁,在南京明故宮、山西大同的代王府、山西平遙的文廟(原太子寺照壁)、湖北襄陽的襄王府,至今依然可見。而毀於戰火的,還不知多少。有皇家倡導,民間自然跟進。尤其宮廟建築,更少不了這塊可壯其聲勢的影壁。(圖四)

圖四 九龍壁。(攝自新北市汐止區北后雲天宮。)

既然九龍群聚蔚為時尚,那將其與九子墨結合,來個九條小龍、而非九個孩童的九(龍)子墨,應可回應許多顧客需求,也讓墨肆在傳承千年的九子墨上,有所突破創新。唯一剩下該注意的,別將代表九子的龍,與五爪龍作任何牽連,就絕對不會踩到皇帝頒下的禁令了!

更讓墨肆鼓舞的,是皇帝所認可的龍九子之說。據說明孝宗朱祐樘(1487-1505年在位)曾經問以博學著稱的禮部尚書李東陽:「朕聞龍生九子,九子各是何等名目?」這種天馬行空不著邊際之問,李東陽當然無法馬上回答。退朝後翻閱古書,七拼八湊才交出份名單了事。至於對不對,官大學問大,反正沒人見過龍的九子,誰敢說不對?

皇帝活在深宮之中,與世隔絕,怎麼會冒然問這怪問題?一定是嬪妃、宮女、太監的閒話,惹得他想求甚解。這也顯示出當時民間多流傳龍有九子之說。只是市井之言一般不登大雅之堂,文人通常不在意。但皇帝開口問了,可就茲事體大。李東陽在其《懷麓堂集》內對龍九子分別描述,其它如陸容的《菽園雜記》、楊慎的《升庵集》、李詡的《戒庵老人漫筆》、徐應秋的《玉芝堂談薈》等明代著作,也多有著墨。(註一)這就水到渠成,墨肆可以放心推出新款、以龍來替代孩童的九子墨。

龍(及其)九子墨

方于魯很可能最先推出。他的「龍九子」 墨,將龍爸爸及其九子同現於墨面。(圖五左、中)正面以古老的金文寫出墨名,尤其龍字的象形寫法,彰顯其不凡。背面龍爸爸雄踞畫面正中,像是庇護環繞依偎的九子。父慈子孝舐犢情深,一家十口其樂融融。

圖五 方于魯製龍九子墨及墨樣。面金文墨名,背鏤四爪大龍居中,腹下及旁環繞似螭之九小龍,皆四爪。側「海陽方于魯珍藏」。直徑 14.6公分,厚 1.8公分,重 254公克。墨樣轉錄自《方氏墨譜》。

不過細看之下,有點不對勁。因為九條龍子,統統無鱗無角,沒有一條像龍爸爸。再說,畫面裡只一條大龍,不見龍媽媽,九條龍子是誰生的?難道龍爸爸也能生子,一身兼父母雙職?

古人加諸於龍的稀奇古怪說法,不知從何而來。李東陽的《懷麓堂集》記載:「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說九子各有其所好,尚且說得過去;但都不成龍,可就不知在講什麼。果真如此,龍這種生物怎繁衍得下去?就算不需要龍媽媽,龍爸爸可以用細胞分裂方式無性生殖,從而形成親代在遺傳學上相同的複製品,但既然複製品,怎麼會長相不同?又怎麼會「不成龍」呢?

這些大哉問,不是製墨人該回答或回答得了的。方于魯當然用不著想太多,只須依一般認知來設計大眾想看的圖繪,且小心別犯皇家忌諱就好。所以他墨上刻繪出的龍僅只四爪,連同眾龍子的也都注意到了。這樣的龍九子墨,比傳統的九子墨多了份貴氣。用來賀人新婚,可能更受歡迎。

龍(的)九子墨

身為師傅的程君房,一心勝過不肖徒弟方于魯。從他繼方氏推出的《程氏墨苑》來看,所載墨品幾乎囊括了所有《方氏墨譜》內的。只對那些涉及方氏個人色彩,如捧汪道昆者,才不屑一顧。當年兩人合作過的墨品,他當仁不讓,原樣轉錄於書中。而方氏脫離師門後自行推出的新品,他也不放過,以不同的圖面設計來一較長短。龍九子墨,乃是其中之一。

他這款墨上,只見九條小龍(螭)戲水。省略了方氏墨上的大龍,卻增添了滿佈水波的底紋。(圖六左、中)如此專注九小龍的展現方式,不但完全符合「龍(的)九子」的墨名,也稍微避開了前面所提到的龍父、龍母、龍子之間那些無解的大哉問。而無龍爸爸庇護的九子,從而有更多的空間供其遨翔,展現矯若遊龍的體態。

圖六 程君房製龍九子墨及墨樣。面寫墨名,左邊框上寫「君房」,背鏤九螭戲水。直徑 12.5公分,厚 2公分,重 332公克。墨樣錄自《程氏墨苑》。

至於打底的(海)水波紋,除了順應當時所崇尚的「九龍出海(戲水)」的風氣,另方面也強調龍與水之間親密的關係,如成語「龍行雨施」、「龍游曲沼」、「龍潭虎穴」、「龍入大海」等。想到龍困淺水都會遭蝦戲,更何況失了水的龍?司馬光的《資治通鑑˙後唐莊宗同光二年》內有句「蛟龍失水,螻蟻足以制之。」程君房藉著加上水波紋,狠狠打臉不肖徒的欠學。即使此舉線條複製填滿畫面,使得龍子的諸多細節(如爪數)難辨,他也在所不惜。

清代(龍)九子墨

古老的傳承,進入清代依然不衰。製墨名家王晉卿,在嘉慶甲子年(9年,1824)有款「九子」墨問世。如今市面所見有兩種形式,扁長略近方形的、以及牛舌形的。網路上顯示,前者貴氣些,後者如圖七左所示,只是將「墨寶」兩字改為「九子」。它們均採方于魯「龍九子」墨的構思,刻繪出龍爸爸與其九子(螭)。想來顧客層面還是喜歡有條大龍領軍,寄望有朝一日九螭長成九龍。

有趣的是,市面同時可見另兩錠方于魯署名的「九子」墨,形制與王晉卿的相仿。(其一如圖七右)已故藏墨大家周紹良在其《清墨談叢》書中,談及王晉卿的牛舌形九子墨時,說「此墨設計頗佳,原方于魯創式,王氏蓋仿製之。」可惜由於他的書中沒刊出方于魯的墨,無法進一步確認。因為,究竟是王晉卿仿方于魯,還是有人假冒方于魯之名仿王晉卿,還有可議之處。

圖七 王晉卿墨寶墨+方于魯九子墨。左錠:扁牛舌形,正面鏤四爪金龍及其五子,背面四子。正面寫「墨寶」,背寫「嘉慶甲子年王晉卿監造」,長寬厚10.3×3.6×1.1公分,重50公克。右錠:長方形,正面鏤五爪金龍及其五子,背鏤四子。正面寫「九子」,背寫「壬午年海陽方于魯珍藏」,長寬厚16.2×4.4×1.9公分,重112公克。

這緣於方于魯九子墨上所署的「壬午年 … 珍藏」。以他1541年生、1608年死的生平來看,該壬午年落在萬曆十年(1582)。次年他開始籌備《方氏墨譜》,五年後出版。以此觀之,這錠九子墨該是他極盛時的「珍藏」之作,印象絕對至為深刻。然而奇怪的是,《方氏墨譜》內竟然沒納入。有的反而是前述「龍九子」墨,與前篇文章〈九子墨(一):九子嬉戲〉所介紹,以九童嬉戲為主題的「九子墨」。寧不怪乎?再者,「珍藏」兩字,大致明朝末年才出現,盛行於清代墨。方于魯傳世作品上,除此墨尚未他見。

猜想此墨是某墨肆看到王晉卿的九子墨賣得不錯,常有顧客詢問,因而仿作。冠上「方于魯珍藏」,當然借他響亮的名聲。這風氣歷久不衰,民國年間依然如此。事實上仿作這款墨的不止一家。因為有的墨上大龍為四爪,就像王晉卿墨,不致誤犯皇帝禁令。而圖七右的九子墨,大龍卻五爪,顯然製於清室退位之後,才無忌憚。

結論

古人重男輕女,因此前述以龍及男童為主題,訴求多子多孫的幾款九子墨,毫不意外。然而值得一提的是程君房與方于魯的書內,還分別有幅「鳳九雛」的墨樣。(圖八)且兩人設計理念之別,一如「龍九子」墨。程君房的有環境背景、沒大鳳帶頭;而方于魯的則相反。但無論如何,都傳達出顧及女性之意,值得肯定。

圖八 鳳九雛墨樣。轉錄自《程氏墨苑》、《方氏墨譜》。

只是這款墨何時用作賀禮?以常理推想,應該不在成婚當下,而是生下女兒之時。縱然沒生龍子,添個鳳女也不該失望。(註二)可惜現代人少有用墨的機會,否則鳳九雛作為賀禮的銷路可能更好。畢竟靠女兒成為星爸、星媽的機會,比靠兒子大得多。

順著龍鳳的思路,或許有個改善目前生育率低落的方法。既然龍年有助提升意願,那何不重新定義古老的十二生肖,從龍的九子中挑些進去(如招財的貔貅)。另外,改「雞」直稱為「鳳」,再加些鳳九雛中的亮麗者。如此新版的十二生肖,既順應時代潮流,又讓人耳目一新,豈不快哉?

附註

註一  「龍生九子」傳說版本之一:

1、贔屓:形似龜,好負重。在各地宮殿、祠堂中常見其背負石碑。一般排在九子之首。

2、螭吻:喜東張西望,經常被安排在屋脊上。

3、蒲牢:愛好音樂,也愛吼叫。古代樂器編鐘頂就用以裝飾,寺廟大鐘的鐘鈕上也見其身影。

4、狴犴:掌管刑獄。常被裝飾在死囚牢的門楣上,形狀似虎。

5、狻猊:身有佛性,喜好香火,於香爐蓋上可見。且為文殊菩薩的座騎,在供奉文殊菩薩的寺廟中均可見到。

6、饕餮:美食主義者,性貪吃。夏商時期的青銅器上常見饕餮紋,為有首無身的猙獰怪獸。

7、睚眥:性情兇殘易怒,喜爭殺,即民間成語「睚眥必報」所講。常見於武器柄上,或尾端環上,以加強殺氣。

8、淑圖:形似螺蚌,性情溫順。常安排銜著門環,免得宵小光顧。

9、貔貅:龍的第九子,大嘴無肛,只進不出,深為賭徒所喜。寓意嘴大吃四方,只掙不賠。

註二  鳳九雛:

一說為:金鳳、彩鳳、火鳳、雪凰、藍凰、孔雀、大鵬、雷鳥、大風;另說為:孔雀、彤鶴、藍鳧、雪鴞、紫燕、大鵬、招風、奔雉、百鳴。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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