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墨(一):人格化

黃台陽

古文人多有別名,往往掩蓋了本名。例如明墨四大家之一的方于魯,本名「大滶」,號于魯。卻因萬曆帝賞用他的墨時,照上所寫「方于魯」唸了幾句,他因此倍感寵幸,樂得改以于魯為名,另取「建元」為號。此外,他還有建元父、大玄氏、大玄師、大玄主人翁等自稱。另由他方氏族人的書信中,又透露出他有個「遂初」的族名。何時在何種場合簽署何名,他心中自有衡量。

方于魯別名雖多,但跟他的授業恩師比起來,卻小巫見大巫。程君房這位李廷珪之後最耀眼的大師,在別名方面同樣出色。他本名「大約」,字幼博,號筱野,別字君房。但他《程氏墨苑》書中不時出現幼博父、幼博居士、獨醒客、玄玄子、玄玄氏、玄居士、守玄居士、鴻濛氏、墨隱道人、鄣山放民、鄣郡放臣,紫宸近侍等自署或鈐印。再加上可代表他的書齋與墨肆名:玄玄室、滋蘭堂、還樸齋、寶墨齋等等,林林總總二十個。以現代絕大多數人終身只一個名字來看,實在匪夷所思。

使用這麼多別名,有沒有問題?心理學研究指出,有反社會性格缺陷的人喜用別名。程君房有段經歷,很可能造成他性格上有此缺陷。他五十多歲時仕途受阻返鄉,正全力投入製墨,要跟棄師攀附汪道昆的方于魯一決高下。卻不幸遭到親戚族人設計陷害(據稱方于魯亦在內攪和),以致被控殺人而無辜坐牢六年。其間他的長子還受挑撥捲款潛逃,使得他出獄後家徒四壁慘淡不堪。若真因此而性格缺陷,說得過去。

不過從他出獄後很快恢復製墨並出版《程氏墨苑》、四處訪問官紳以贈墨贈書求讚、並且闢地建寶墨齋來貯墨以待後人等舉止來看,他從小培養的愛墨癡墨迷墨,顯然有助他重回社會且性格不變。他的喜用別名該另有所本。而由千年歷史所積累出,有許多別名的墨,就是這個本,就是他一心模仿的對象。只是原本漆黑無趣無生機,墨怎麼會有許多別名?

小道士墨精黑松使者龍賓

唐玄宗李隆基的將墨人格化,應該有很大功勞。他是唐睿宗的第三子,祖母武則天。論輩排班其實離皇帝大位遠得很。但在多謀用計之下,卻終能清除有形無形障礙,登基並掌握實權。其計謀之一,就是運用他在山西潞州任別駕時所製的墨,來編織神話炮製輿論哄抬身價,散播他乃是天命所歸真命天子的神話傳言。(請參閱《墨的故事  輯一  墨客列傳》  第七章  唐玄宗與龍香劑墨/造神。)

傳說他遊戲之作的墨上有小道士像蒼蠅般游走,經還是別駕身份的李隆基叱責後,小道士竟然拜呼萬歲,說小臣是披黑衣的使者、是墨精、也是龍賓啊!李隆基沒嚷嚷,很鎮定的叫秘書把墨收好。等當上皇帝之後,才在文學侍從前炫耀,說墨名為「龍香劑」。(神話還有個變奏版,小道士回答中說的是黑松(而非黑衣)使者。)

在李隆基政變奪權的過程中,這則傳言到底發揮多大作用?不知。但對墨來講,被人格化之後,肯定有了新的意涵。顯然墨可以像人一樣有靈性,必要時能從墨精幻化成小道士、黑松(衣)使者、儼然龍賓(帝王的賓客)。這在現代絕對荒誕不經的神話,昔日卻帶來美麗幻想。讓文人在用墨之餘,平添許多文思。

 

圖一 《程氏墨苑》中墨精與黑松使者之墨樣。

程君房對墨精和黑松使者這兩個化身感興趣。他的《程氏墨苑》中,分別刊出了他們的墨樣。(圖一)墨精的裝扮像王公大臣,手捧笏板;黑松使者則像風塵僕僕的出外人。至於為什麼沒有小道士和龍賓的墨樣?不見任何交代。但以較早的大師羅小華(別號客道人)有款代表作「小道士墨」,可能是他為表示尊敬而有意迴避。可惜羅小華該墨沒傳世,無從查考其上如何表達小道士。清代同治年間,有位吳勵生趁到徽州教育單位任職時,訂製了款自用墨,不設墨名,直接以小道士圖像代之。(圖二左)或可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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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吳勵生自製墨+龍賓墨。

倒是龍賓的意念頗難表達。直接畫條龍(或海龍王),旁坐客人?還是畫龍所代表的帝王,旁邊跪個賓客?怎麼畫都怪。後者若畫得不理想,還有大不敬甚至問斬的風險。所以程君房省略了不提。清初墨師詹文川的「龍賓」墨,則甘脆不設圖畫,只把故事刻寫上墨,讓人自行去想像了。(圖二右)

玄香太守

生性浪漫的唐玄宗,是他首先將墨人格化的嗎?此想本不離譜!只是當時的大唐王朝如日中天能人輩出,以致有位與他同時代、但年歲輩份較長的書畫家薛稷先他一步。

依晚唐傳奇小說《纂異記》:薛稷給墨九錫(古代帝王賜給大臣或功勳特殊者的九種禮器),拜官松燕督護、玄香太守、且兼任亳州(今安徽亳州市一帶)各郡的平章事。(註一)換句話說,這位薛稷大方得很,除了給墨九錫的榮耀外,還封都護(在邊境所設之軍政首長)、太守、平章事的官。比起玄宗的墨精、小道士、黑松使者、龍賓,他的墨神氣多了!如此闊氣大手筆,他何許來頭?

薛稷是唐太宗著名的諫臣魏徵的外孫,世家子弟。武則天當朝他考上進士時,李隆基還是小孩。他的書法與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齊名,並稱初唐四大書家。宋徽宗著名的瘦金書體,就從他演化出來的。這位有天賦的藝術家,由於跟李隆基的老爸唐睿宗有交情,還進而結為親家。李隆基的姐妹嫁給他兒子。睿宗掌權後,他官至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封晉國公。睿宗後禪位給李隆基,但仍抓權並倚重妹妹太平公主暗鬥。他當然跟著睿宗一路。終因此在李隆基發動政變整肅太平公主一黨後,被賜死。

薛稷為什麼想到封賞墨?書上沒交代。事實上在其它書裡還揭露出他也封賞了筆、紙、硯這另外三寶。(註二)同樣給它們九錫、官職。猜想他這位大書畫家真心感佩這些文房助手成就了他的書畫,故有此遊戲之作。但在此同時,卻也曝露出藝術家的天真不懂政治。像九錫加上官職的封賞,乃是帝王無上的權柄。豈可隨便拿來遊戲?無怪乎即使身為唐玄宗的姻親長輩,最後仍不免死於非命。

圖三 《程氏墨苑》玄香太守墨樣。

松燕都護、玄香太守、亳州諸郡平章事,薛稷封給墨的這三個官職,程君房只將玄香太守畫出墨樣納入《程氏墨苑》內。(圖三)顯然只偏愛這個別名,很可能因它內含「玄」字。試看程君房自己的別名:玄玄子、玄玄氏、玄居士、守玄居士等有玄字的一堆。連書齋也不忘來個玄玄室。何以如此偏愛?請看下節。

陳玄

唐玄宗死後六年,俗稱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出生。除了有像《諫迎佛骨表》般的磅礡大論,他還寫出語帶詼諧的《毛穎傳》。該文妙在將毛筆人格化並賦予姓名「毛穎」。文章中免不了提及與筆搭配的墨、紙、硯。韓愈同樣賜名。說墨是絳州(今山西新絳縣一帶)人陳玄,硯是弘農(今河南靈寶市一帶)人陶泓,紙是會稽人褚先生。(註三)

韓愈此舉有可能受到薛稷與唐玄宗的啟發。但他更勝一籌的是賦予他們籍貫和姓名,使得角色更加鮮明。以代表墨的絳人陳玄來看,其籍貫絳州非常合理。因為《新唐書.地理志》清楚記載:「易州、潞州、絳州土貢墨。」無疑當時絳州的墨,不輸著名的易水和潞州的,才能同列貢墨。有可能長久以來韓愈多用絳墨。極其趁手滿意,才讓他作此安排。

安排陳玄這個姓名,更妙。一般而言,由於新製墨的煙膠融合還不夠穩不夠勻,故行家都知道,用墨須用有點年份的陳墨,如同喝酒必得陳酒才夠味。王羲之的啟蒙師衛夫人的《筆陣圖》內有句:「其墨取 ⋯ 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就是此意。所以讓墨姓「陳」,讚!至於名「玄」,再沒比這更好的安排了。因為翻開字典,玄在顏色上指的就是黑。再說玄字又有深遠奧妙之意。不正是墨在書畫藝術的揮灑下的表現?

程君房喜歡陳玄之名,於是《程氏墨苑》內不但有其墨樣(圖四),還請了萬曆年間官至南京太常寺卿的唐鶴徵,仿韓愈筆法寫了篇《陳玄傳》,以補足韓愈沒寫的遺憾。至於在別名中多用玄字,具體表達出他對墨的傾心癡愛,那就更不在話下!

 

圖四 《程氏墨苑》陳玄墨樣。

有程君房帶頭,往後喜歡玄字的墨師一定不少。但怪得很,從康熙年代開始,墨上面卻幾乎看不到玄字。究其主因,乃是大家都得遵守封建時代書寫上的一大要求:避諱。亦即必須迴避君主、尊長的本名中的字。原來康熙帝本名玄燁,登基後大家都得避開玄字。真想用時,變通作法有缺筆、空格、或以元字代替。晚清有錠「八寶陳元」墨,就是因避諱,才從原來的八寶陳玄之名變過來的。(圖五)

 

圖五 八寶陳元墨。

松滋侯

與韓愈約同時代的文嵩,不甘寂寞也有篇《四侯傳》。以筆硯紙墨為題,稱筆為「管城侯毛元銳」,硯為「即墨侯石虛中」,紙為「好畤侯楮知白」,墨為「松滋侯易玄光」。大家都有姓有名有爵位,挺風光的。而這些姓名爵位雖是他編的,卻編得極有道理。以墨為例來看。

他說「易玄光,字處晦,燕人也。其先號青松子 。」相對於韓愈的絳人陳玄,文嵩幫墨另取「易」姓,暗示它還有個在燕地的籍貫易水。而其名「玄光」,則強調好墨不只要黑(玄),還須黑得發光。至於爵位「松滋侯」,當然因彼時墨皆松煙所製,可說由松樹滋生而來之故。文嵩這人名氣沒韓愈大,但算得上博學,松滋侯這個爵位可不是他杜撰的。古早年代,現今安徽的宿松縣就因松樹滋生而獲稱松滋,漢高祖四年(公元前184年)還設下松茲侯國。南北朝時代,南朝宋孝武帝有個兒子曾被封為松滋縣侯。文嵩借此來稱墨,實在太貼切了!

 

圖六 松滋侯墨。程君房造。

程君房同樣喜歡這個別名。依他《程氏墨苑》書中墨樣所造的「程鄉松滋侯」墨,背面雕繪水畔兩株老松,右下一猴正爬上樹,以此寓意松滋侯。(圖六)正面所題,則是程君房的族人程涓的《程鄉松滋侯》短文。為何冠以「程鄉」兩字?不知。程鄉兩字所指,可能是現今廣東梅縣一帶在當時之稱,程鄉縣。南北朝的南齊(479~502年)時,因當地人程旻為善著於鄉里,故以其姓冠縣名以資表揚。這個縣名直到清代嘉慶年間才廢。依程涓的短文,程鄉也是遍地松樹,與松滋侯拉得上關係。因此兩位程姓人特別引它為榮。

程涓(字巨源)何許人也?翻開《程氏墨苑》,他的大名浮現五十多處,直追程君房本人。想來大官或大儒,才得作者如此青睞。試看《方氏墨譜》內,汪道昆名出現最多就是此故。然而細究之下程涓乃單純文士。之所以得青睞,係因程君房坐牢時,他不離不棄經常探望,還幫忙蒐集整理墨樣與邀約文稿,使得《程氏墨苑》在程君房出獄後很快成形。借《程氏墨苑》來感激程涓,程君房此舉與《方氏墨譜》內的感激汪道昆,卻完全不提程君房,呈鮮明對比。

圖七 松滋侯墨。徽州老胡開文廣戶氏製。

松滋侯的墨名討喜,胡開文墨肆就有多款以此為名。其中一款由遷至上海的胡開文廣戶氏製作,妙的是還以它作商標登記。墨的一側寫「商標專用證一九一二零號」,另側寫「翻樣必究」,代表了墨肆已吸收新知,懂得用商標來保護自身權益。該墨非常小巧,長寬厚僅只 5.6×1.6×0.8 公分,比一般市售品的長約 10 公分,足足小了一截。可惜墨上沒寫上年份,猜測應是民國初年之作。

小結

人格化墨,讓文人有太多想像空間,各種分身別名紛來沓至。有唐玄宗神話引出的小道士,墨精,黑松使者,龍賓;有書畫家薛稷封的松燕都護,玄香太守,亳州及諸郡平章事;有大文學家韓愈取名絳人陳玄;加上文嵩從墨與松的親密關係所創造的松滋侯易玄光,青松子。真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倘墨有知這麼多光耀榮寵,怕會樂得一整天都合不攏嘴吧!

這些人格化之舉,都發生在唐代。是壯盛的國威?是開放的風氣?是絲路的神迷?是異國的風情?還是墨來託夢,墨現奇幻?在在激發了文人的想像文人的浪漫?有了這麼好的開端,後繼的宋元明清長達千年的歷史裡,那些凡事尊古尚古的文人書畫家們想必有樣學樣,再創更多墨的人格化別名。然而,真的如此?

附註

註一 五代 馮贄 《雲仙雜記》卷三《筆文章貨》條引《纂異記》:「稷為墨封九錫,拜松燕督護,玄香太守,兼亳州諸郡平章事。是日,墨吐異氣,結成樓台狀。鄰里來觀,食久乃滅。」

九錫指古代皇帝賜給大臣或有特殊功勳者的九種禮儀或用品,分別為:車馬、衣服、樂器、朱戶、納陛(上殿時的特別通道)、虎賁、斧鉞、弓矢、秬鬯(音巨暢,古代祭祀用來降神的酒。)。它們通常為天子自用,故賞賜形式上的意義,遠大於使用價值。

註二 五代 馮贄 《雲仙雜記》卷三《筆文章貨》條引《龍鬚志》:「筆封九錫 薛稷為筆封九錫,拜墨曹都統,黑水郡王兼毛州刺史。」引《事略》:「紙封九錫 稷又為紙封九錫,拜楮國公、白州刺史、統領萬字軍界道中郎將。」引《鳳翔退耕傳》:「硯封九錫 稷又为硯封九錫,拜離石鄉侯、使持節即墨軍事長史兼鐵面尚書。」
註三  唐韓愈《毛穎傳》:「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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