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煙墨的故鄉

黃台陽

墨的歷史悠久,無庸置疑。但在漫長歲月中,它如何踏步向前?

徽州有個傳說:西周宣王(西元前八百年間在位)時, 有位刑夷先生在河邊洗手,不料漂來塊黑炭,隨手撈起,卻見手被染黑。瞬間想到可用來畫圖作記號等,便帶回家。試用時覺得太硬不好使,且會刮壞器物表面,就把它搗碎並用水和之,但看它不凝結不好拿,又試著用飯和麵糊之類來拌和,覺得效果很好,於是用手搓成扁或圓的墨塊,墨錠就此誕生。

傳說畢竟是傳說,不必完全相信。倒是「墨」字本身,由於象形文字的特性,卻提供了線索。它是「黑」與「土」兩個字上下疊在一起組成,表示墨的本質乃是黑土。但這是什麼樣的黑土?從何而來?華北華中常出現於地表的煤,算不算?

其實正本清源,回到黑字本身,可富涵玄機。要知道,現在所寫的黑字是演進版。古早的「黑」,下方原是「炎」字,表示有雄雄大火在燒。其上被燒的、像「四」的部分,根據東漢古書《說文解字》,乃是古代「囱」(即煙囱)字的變形。如此引導出黑,正是大火燃燒下煙囱裡的顏色。

這是有學問的講法。然而從普通人的眼光來看,古黑字更像是盛有食材的鍋子架在火上燒。當時鍋子多是原為土黃色外表的陶器,然而在放進食材架在柴火上烹煮多次後,從側面望過去,鍋子絕對一片漆黑。所以用這個象形字來代表黑,實在切題巧妙不過!

鍋子外壁的黑,來自柴火燃燒所生成的煙。這些煙積多了剝落下來,就像塵土一樣。當洗鍋子的人以及在旁玩耍的小孩,苦於被這些黑土弄得髒兮兮時,不經意間卻引起有心人的靈感,連想到這黑土可用來作記號、畫東西、變妝偽裝、染色等。於是刻意被刮下並收集起來的這些黑土,就成了最原始的、粉狀的墨。由許多從殷墟發掘出來甲骨和陶片上,仍殘留用此類墨所寫的甲骨文字來看,可推知其歷史久遠。

粉狀的墨固然加水就可用,但不利攜帶,風一吹就四處狼藉。於是有聰明人設法添加黏著劑把它凝結在一起。刑夷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官位最大的。於是這份榮耀歸他,如同發明蠶絲的榮耀歸之於嫘祖、曆法及醫學等許多歸之於軒轅氏黃帝一樣。至今考古發掘出最早的固體墨,是湖北雲夢睡虎地秦墓出土、殘高1.2公分、直徑2.1公分的小塊圓柱墨。它歷經兩千多年仍沒分解,絕對不是用米飯麵糊、而是用某種膠來黏合的。

古早製墨的黑土,既然由燃燒柴火產生的煙而來,那麼所燒的木柴是隨興取材,還是嚴格挑選呢?

當時華夏大地可見的樹種繁多,松、柏、樺、榆、柳、白楊等隨處可見。起初當然不講究,有什麼就燒什麼。但隨著使用後的反應,某幾次的墨比較黑、運筆不澀等等,製墨者慢慢琢磨出,樹種對產出的煙大有影響。最後歸納出用松木燒出的煙來製墨,品質最好,客戶用起來最順手。而讓松樹勝出的主要原因,應在松木的油脂含量較多,讓燒出的煙較黑、顆粒較小。再說,松樹分布廣、生長快、可便宜大量取得,其他樹種所不及。二〇一一年在江西南昌開挖的西漢海昏侯(漢武帝孫子)墓內,就出土了松煙所製成的墨塊。

此外,古代文人喜對松樹吟詠,恐怕也投了它一票,幫它變成主流。而他們吟詠時幫松煙墨作的註解,無意之中更留下寶貴的、有關松煙墨故鄉的原始紀錄。

隃麋

最早在詩裡面提到松煙墨的,是曹操兒子曹植。這位以七步詩「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道盡身處帝王家悲哀、從而留名千古的大才子,有「墨出青松煙,筆出狡兔翰(翰指長毛)」的傳世名句(註一)。只可惜他對所用的松煙墨,沒有多加描述,不知長什麼樣子!

但根據一九七四年於寧夏固原一座東漢古墓出土、比他早些年的松塔形墨(圖一)來看,它黑膩堅挺、墨色如新,縱使埋在地下近兩千年,卻沒鬆軟、龜裂、剝落、易碎。顯示當時製墨工藝在取煙、用膠、杵搗、及成形各方面的水平都已可觀。

圖一   固原東漢古墓出土松煙墨。松塔形,高6.2公分、直徑3公分,現藏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 取自網路 )

加上東漢古籍記載,朝廷有制度給負責文書的官員  「月賜隃麋大墨一枚,小墨一枚。」;以及「皇太子初拜,給香墨四丸。」明白指出當時製墨,已在陝西隃麋(今千陽縣,離固原不遠)建立起產業規模與銷售體系。產品中有大小之分、有枚形和丸形、以及帶香味的墨供朝廷採用。由此可想曹植時的墨,在品質和形制上一定多樣可觀,才引發他投以讚語。而清代以後,許多墨肆多以「古隃麋」或「隃麋」來為墨命名(圖二),固然一方面追念往事,另方面也可在這凡事尚古的國家,藉懷古來吸引買氣。

 

隃麋+潘嘉客妙品 006.JPG 隃麋+潘嘉客妙品 007.JPG

圖二    古隃麋墨。面寫墨名,下「端友氏製贈」,背鐫雙螭 ,上下交錯,頂寫「桐油煙」,長寬厚 12.2×3.1×1.3 公分,重 71公克。  

隃麋地處秦嶺山脈邊緣,松樹林茂盛不在話下,意味著製墨原料的松樹不虞匱乏。它離兩漢的首都長安不遠,約二百公里出頭,因此地緣因素有助它成為製墨的重心。但在改朝換代到西晉後,政治動亂戰火連連。八王之亂、永嘉之禍,逼得西晉王室不得不南遷到遙遠的建康(今南京),此時隃麋就失去它的地緣優勢,得鞠躬下台。繼之而起的是何方神聖土地?

廬山

東晉有位才女衛鑠,書法了得,人稱衛夫人,相傳是書聖王羲之的啟蒙老師。她有篇談論書法之作《筆陣圖》,本在論述她寫字筆劃的心得。但由於認同書法工具也很重要,因此文章中帶上一句:「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這話清楚傳達出當時公認的好墨,是由江西廬山所產的松煙、拌和代郡(今河北蔚縣)的鹿膠、擺上十多年、堅挺如石者。這段話顯示出東晉時代的製墨重心,已移到江西廬山這松林茂密、離南京不到五百公里、長江水路交通便捷的地方。

由衛夫人所寫,可推想當時的知名文士、包括王羲之,都愛用廬山松煙墨。至於用它寫出來的字有多好?若能一窺王羲之親筆的《蘭亭序》,便知分曉。只可惜它被唐太宗(或唐高宗)拿去殉葬,無緣感受震撼!但從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由西晉陸機(蘇州人)用禿筆在麻紙上所寫、比《蘭亭序》還早約五十年的《平復帖》來看,即使經歷一千七百年的滄桑,墨跡依然清晰可辨 ,令人對廬山松煙墨油然心生嚮往。

另外二〇〇六年在江西南昌、與他們同時代的雷鋽(音掉)墓內,發掘出一錠體型完整、豆莢形、長十七公分、寬約四公分的墨。經電子顯微鏡分析發現它的煙炱顆粒的形態及大小分布,與現代松煙墨的非常相似,所以應是松煙墨。(註二)考慮南昌和廬山之間僅百多公里,推論是廬山出品該不為過。再看墨的斷面,可確認在製作過程中曾經反覆捶打;而它表面的花紋,也顯示出已用墨模壓製。換句話說,除了沒有模印的字外,其他都與現代的差別不大。但它卻來自遙遠的晉朝,顯然幫衛夫人作出最好的旁證。

潞州

隋唐的大一統,把首都又移回長安。只是此時隃麋的製墨,在時隔數百年並且經過多年戰亂,早已人去樓空不復當年。取代而興的是地處太行山南端西麓、離長安不到五百公里、離洛陽僅一百六十五公里的潞州(首府上黨,現山西長治市一帶)。有詩為證:「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堪乃掇。 … 」(註三)清代著名墨肆曹素功,有錠名為「碧松」的墨(圖三),相信是依此命名。

墨的禮讚 007.JPG 碧松墨 002.JPG

圖三   碧松墨。面寫墨名,印「合化」;背「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兩側分寫「大清道光二年」、「徽歙曹素功製」。長寬厚 10×2.4×1公分,重 40公克。

詩仙李白這首《酬張司馬贈墨》,謝謝好友,卻無意間留下寶貴的潞墨資訊:上黨的碧松燒成的煙、夷陵(湖北宜昌)產的朱砂粉末、摻和蘭與麝香等名貴香料所精心製成的墨,光彩奪目令人愛不釋手。無怪乎地方政府用它來進貢朝廷,在《新唐書》和《潞州志》中都記載「潞州上黨郡大都督府土貢 ⋯ 墨」。而李白唯一傳世、現藏北京國家博物館的 《上陽台帖》,據說就是以潞墨所寫。

大唐國威鼎盛之際,通往中亞乃至中東的絲路上絡繹不絕,許多商品都循此路交換。新疆吐魯番的阿斯塔那古墓群,一九七二年出土一錠橢圓長條墨,長11.4公分、寬2.4公分、厚0.9公分,面上模印「松心真」三字。由於唐詩中多現「上黨松心」詞(註四),可知它是錠潞墨,當年伴隨大唐國威、順著絲路傳到帝國邊陲。  

除了李白,潞墨還有位顯赫代言人。在《墨客列傳 第七章:唐玄宗與龍香劑墨 造神》中,曾細述唐明皇與潞墨的淵源、他造就的龍香劑墨、以及墨上出現黑衣小道士、預先稱他為天子之事。可想而知往後墨肆在為墨命名時會多加攀附、靠他的名聲加持。清代潘逢吉墨肆的「黑松使者」墨(圖四),意指龍香劑墨上的黑衣小道士,也是出此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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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黑松使者墨。面寫墨名,下「道光丙午年製」,背「得少佳趣齋藏煙」,側凹槽內寫「徽州潘逢吉製」,頂寫「超頂烟」。長寬厚 11.8×2.8×1.1 公分,重 60公克。  

潞墨一直到北宋年間還有「宋潞州昭德軍土貢墨」的記載,顯示它仍被進貢。之後因與金人的戰亂?還是因松樹砍伐過度而蕭條?就無跡可尋。所幸在長治市人的努力下,近年已用上黨松煙製出新一代的潞墨,為重振往日雄風露出一線曙光。

易州

唐代時與潞墨齊名的,還有易墨。它的源起可能比潞墨還早。因為南北朝時南齊的書法及書法理論家、王羲之的四世族孫、官至宰相級的王僧虔,已在他的文章《筆意贊》中提及。說易墨寫出來的字「漿深色濃」,也就是墨汁深沉、色澤烏濃。(註五)以他為官江南,卻稱讚來自河北易縣、一千公里外的易墨,顯見易墨行銷廣、名氣大。也間接表露出,早他約一百五十年的衛夫人所看重的廬山松煙墨,此時已不足道也。

易州(首府上谷,今河北易縣一帶)在太行山北端東麓,風蕭蕭兮的易水流經其境,也是松林茂密之地。它距西南方的潞州約五百五十公里,不算太遠。但因隔著太行山,很難講兩地的製墨常通聲氣。當潞墨在唐明皇眷顧下聲名遠播時,易墨依然保有它的一片天。據《新唐書》記載,朝廷在長安和洛陽的圖書典藏機構「集賢院」,每季給「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供其用,就是明證。而到唐朝晚年,出身易州的製墨家祖敏、奚鼐還先後被封為朝廷的墨務官;詩人溫庭筠也曾書信給著名志怪小說家、《酉陽雜俎》的作者段成式,謝謝所送的易州墨。(註六)而當地通行的製墨法,泛稱「易水法」,流傳後世成為標榜墨品優良的用語(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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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紫英墨。正面寫墨名,下鏤北斗魁星,背寫「徽州潘怡和仿易水法製」,側寫「嘉慶己巳年造」。長寬厚 12.8×3.1×1.3 公分,重 80公克。

唐明皇晚年的安祿山叛亂,不僅把大唐帝國打入衰微,也嚴重傷及易墨的產銷,繼之而來的藩鎮之禍,終於逼使製墨良工不斷出走南方。北宋蘇東坡有詩說:「(山東)徂徠供製墨的老松已砍伐殆盡、易水的優秀製墨師傅也不復可見。」(「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 … 」,註七)就指出當時易州已經沒有好的製墨師、易墨已淡出市場的事實。不過他詩中還帶出徂徠這個地名,製墨史上似乎也輝煌過,有這回事嗎?

東山

有,只是若用徂徠當關鍵字來搜尋製墨,所出現的,除了上面提到的蘇東坡詩外,其餘寥寥。這是因為它的製墨名聲被另個地名「東山」蓋過了。然而東山又是那裡呢?

東山,好熟的地名。沒錯,「東山再起」這句成語,鼓勵人處逆境時不喪氣、盡全力,定能重回榮耀。從小到大的作文裡,誰沒用過?它緣自辭官避居東山(現浙江紹興市內)的東晉名人謝安,後來復出並升任宰相,當前秦符堅率八十萬大軍來犯時,以八萬晉軍沉著應對,終於創下淝水之戰大捷而名垂千古。

只是,位在浙江紹興的東山,怎麼會跟山東的徂徠扯上關係,幫它代言?難道紹興也曾經是製墨寶地?

有沒有人在紹興造過墨,不清楚。但真正在製墨歷史上留名的,絕對不是它,而是山東境內、包括徂徠在內的大區域 — 東山。宋代時,把古稱的兖、沂、登、密四州,也就是山東省從西南到東端的一大片山地丘陵,泛稱為東山。徂徠,就在這東山的兖州內。

以徂徠山為代表的東山地區,自古松林濃密,如《詩經  閟宮 》就有佳句「徂來之松,新甫之柏。」北宋的晁說之也在他的《墨經》中說「⋯ 自昔東山之松色澤肥膩、性質沉重、品為上 。」當然有潛力產製好墨。

有潛力是一回事,能否發展起來,還得靠市場。徂徠距長安八百公里、距洛陽四百五十公里,比上黨與兩地的距離要遠得多,這將使運輸成本高,再加上離長安洛陽近得多的潞墨名氣響亮,後起的東山墨(因主要產地徂徠在兖州,也稱兖墨)哪有得拼?

沒想到老天爺硬是幫忙打開一扇門。開啟五代時期的朱溫,滅唐建立後梁時,竟然捨棄長安洛陽而東移定都在開封。這一來使得徂徠與京城的距離大幅縮短、僅二百五十公里。地利之便突然轉向,以徂徠為主的東山製墨當然受益而就此竄起。

且慢,就算易墨已因無良工而無法競爭,但生產潞墨的上黨,距離開封約二百八十公里,只比徂徠遠一點點。以它多年盛名,怎會讓東山墨坐大,拱手讓出開封這個大市場? 

雖然距離相當,卻有運輸便利的考量。原來從開封到徂徠之間,當時有條運河經曹州(山東曹縣)到濟州(山東濟寧)、最後延伸到梁山泊(山東東平湖),以供齊魯來的漕運所用。運河穿越東山,當然使東山墨快速且相對便宜地行銷開封,這種地利顯非潞墨能望其項背。更別提潞州的松林經過多年砍伐,如今當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東山稱雄了!

北宋建國後的重文輕武,大幅助長需求,雖迎來東山墨的輝煌,卻也讓它快速走向沒落。與蘇東坡同時期的另位四川詩人馮山,在其《謝人惠兖墨》詩中,就寫下「故人山東來,遺我數丸墨。 ⋯ 兖州擅高價,比歙固少抑。古松亦將盡,神奇漸衰息。⋯」在感嘆兖墨的高價與歙(徽)墨相差無幾時,也道出東山的古松快速砍伐殆盡,從而呼應上蘇東坡詩中的「無老松」、以及《墨經》中的「今不復有」。這等於宣告東山製墨的窮途末路。皮之不存,毛將附焉?眼看東山墨的事蹟就將隨煙飄逝  ⋯ 

但出人意料,一九九五年在江蘇寶應縣考古北宋墓群時,竟出土一錠模鑄松煙墨,上刻「東山貢墨」。它牛舌形, 曾塗金,長寬厚14.9×3.9×1公分,重40公克。被發現時,已斷成四塊在淤泥中。歷經千年,但在清洗時竟散出濃濃墨色,且最後能拼湊回原形、證明它漿深色濃、體堅質膩。當初會被選作陪葬品,良有以也。它將東山墨的榮光重現人間。

黃山

燒煙製墨最喜歡老松樹,因為它的油脂含量多,燒出來的煙粉較細較黑。只是多年大量砍伐下,無可避免會嚴重破壞松林的生態。北宋大科學家沈括就在他《夢溪筆談》內提到:「今齊、魯間松林盡矣,漸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太半皆童矣。」意即除東山外,許多原來松林茂密之處,到北宋中期都已童山濯濯,比蘇東坡、晁說之、馮山的只講到東山之松,來得更驚心。難怪奚氏家族與其他易水良工(如張遇家族)流離見到黃山綿密的老松林時,高興地就此定居,重拾舊業。

奚氏家族由奚超開始,所製松煙墨獲得南唐末代君王李後主的青睞。除了封為墨務官外,還賜予國姓。從此奚超又稱李超,兒子奚廷珪當然成了李廷珪。他們父子,對傳統的易水製墨多方改進,在採松、取煙、對膠、配料、杵搗等方面創新,終於將松煙墨的品質推到歷史高峰。據說李後主在書畫工具上,非「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不用。

進入宋朝,李廷珪墨依然受寵,成為皇家御用,寫聖旨時非它不可。大臣有幸得到賞賜,都視若拱璧。如宋神宗時主持變法的宰相王安石,就曾獲賜。他捨不得用,之後轉歸秦少遊,也愛得放入隨身錦囊,時加賞玩。

有李廷珪家族開路,松煙墨的發展在宋朝達到最高峰。除了他們、張遇家族、蘇澥、沈珪、潘谷、潘衡、柴珣等良工輩出,有名可稽的高達二百多人。現今可見的宋朝松煙墨,除了收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的李廷珪「翰林風月」外,還有一九八八年於安徽合肥出土、北宋馬紹庭夫妻合葬墓內的「歙州黃山張谷男處厚墨」,近長方形,長25公分、寬5公分、厚1.4公分。元代書籍《墨史》記載:唐宋名墨工張遇之子張谷、谷之子處厚。家族從易水遷來歙州(宋徽宗時改名為徽州),祖孫三代製墨相傳。此墨的題銘恰可印證,是難得珍品。

松煙墨的罩門

所有的絢爛都將歸於平淡,松煙墨也不例外。它的磅礴崛起固然得力於李廷珪家族的製墨創新,但持續在後的推動力則是宋朝的重文輕武。它大幅改進隋唐以來的科舉制度,使其更公平公正公開。以致讀書人不論財富、年齡、家庭聲望都可以應考。此外宋真宗親作《勸學歌》來鼓勵讀書。於是向學者迅速增長,快速帶動對墨的爆量需求。只是沒想到這一來卻曝露出松煙墨的罩門,給了油煙墨竄起的機會。

第一個罩門是老松樹的消耗很快,大自然無法補充得上。由於松煙製墨得選肥膩、粗壯的古松,才燒得出好松煙,因此許多地方的老松樹經過長期砍伐,就會像沈括所說的童山濯濯,徽州自然不例外。尤其進入宋朝後對墨的需求大幅增長,讓情況加速惡化。有沒有可能從其他地方運送老松樹幹來?以其體積和重量,如此做絕對墊高成本、削弱市場競爭力,還不如移到當地生產。但這是鄉土觀念重的徽州人所不會做的。

第二個罩門是燃松取煙的過程費時辛苦。宋朝時的作法是在松樹林中覓地造窰。這種窰由幾對長九尺的木板斜撐後,之間用泥緊緊封合而成 (圖六),前面地下砌有燃燒松樹幹的火堂。窰火要燒十天,之後不等窰內冷卻就入窰刮取附在窰壁上的松煙。燃燒時人要守在旁,以適時處理各種狀況。刮取松煙時,窰內漆黑悶熱且空氣汙濁,非常辛苦。這一整趟下來,得花上十幾天工夫,因此家庭環境尚可的,少有人願從事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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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造窰燒取松煙。(宋朝李孝美《墨譜》)

取松煙製墨既然有這些先天限制,以宋朝時民智已大開,另尋其他製墨原料乃屬必然。因此文獻中出現製墨家張遇、大臣沈括和蘇東坡、乃至皇帝宋徽宗等不同階層的人,嚐試用各種油料如桐油、麻油、豬油、石油、乃至蘇合油製墨的事跡。既不須砍老松、又不用造窯守護,實在方便省事。然而吊詭的是,即使桐油製墨在明代中期勝出,卻沒能淘汰松煙墨,反而有助延長它的生命!畢竟砍伐老松的步調因而減緩,徽州製墨業從此兼容並蓄,相得益彰。從明代後期徽州吳申伯製的五老松墨(圖七)可見,他借用東嶽泰山上秦始皇所封五大夫松的典故,刻意標榜黃山上也有五株古松可與之相比,充分流露對黃山松煙的戀戀情結。

松煙+好墨 256.JPG松煙+好墨 258.JPG

圖七  五老松墨。正面寫「吳氏申伯」,中鈐印「五老松」,背鏤五株老松。直徑 14.3公分,厚 2公分,重 526公克。

進入清代,雖然這時油煙乃至外國進口的工業煤煙,已先後成為製墨煙料的主流,但松煙仍固守市場一隅,延續傳統。面對古松的日益稀少,許多墨都打出黃山製造的鮮明旗幟。如嘉慶乙亥年(一八一五年)由蘭皋主人珍藏的墨(圖八),就在正面金圈內刻寫「黃山」兩字,下寫「燒松煙 摹漢瓦 價無價」。似乎在說以黃山的松煙墨加上漢瓦製作的硯台,有如無價之寶。蘭皋主人是嘉慶四年的進士康紹鏞(字蘭皋),時任安徽布政使。這句話不知是否由他首創,但日後許多墨上都跟著引用,該是當時文人的小確幸。松煙墨的富含古意、研磨暗香,一時挑起多少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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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黃山墨。覆瓦型,正面金圈內寫「黃山」,下「燒松煙  摹漢瓦  價無價」,背寫「嘉慶乙亥年夏五蘭皋主人珍藏」,側「汪節庵監製」,頂「頂煙」。長寬厚 14x4x1.3公分,重 116公克。

結語

漫長的松煙墨歷程,家鄉絕不只以上幾處。可猜想在地廣人稀的歷代,許多松林茂盛之地都曾聚集製墨的工匠,以就近供應所需。只是當地若製墨時間不長、產業規模不顯、既無技術高超的良工巧匠、也沒有高官文士的揄揚,多年後很快就會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連空留餘恨都無從說起!

所幸在文史工作者的努力下,松煙墨產地慢慢浮出。 譬如河北真定(今正定市),就有論述說它製墨曾與易水齊名。又如閩北武夷山腳下的建陽(今南平市),自宋朝起就是刻書出版的重鎮,可想而知也曾大量製墨,才能支撐它蓬勃的出版業,可惜相關論述還不多見。但有點神奇的是,它很可能帶出了台灣的松煙製墨。  

新北市三重區的大有製墨廠, 主人國寶大師陳嘉德已七十多歲,仍自豪能動手製墨。 他嘉義人,十四歲北上三重,跟隨福州來的老闆與師傅學藝,二十八歲創業自營。至今仍在兒子陪伴下,為這傳統工藝盡力。他的經歷提供了福州也有製墨業的線索,然而以福州與建陽相近,兩者間短於二百公里的距離來看,推論它們的製墨一脈相傳並不為過。這些福州師傅在日據時代就陸續到台灣,有過榮景,但終不敵書寫工具的演進而消逝。如今全台灣只剩陳嘉德仍堅持產製高檔的松煙墨,書畫圈內享有盛名。

只是細究他所用的松煙原料,是德國進口的。固然從墨的外觀上看不出,且依此作的書畫,也嗅不出德國的味道,但想起來就有些感觸,容易激起複雜的情懷,是不是?!

附註

 註一     三國曹魏   曹植  《樂府 – 長歌行》

「墨出青松煙。筆出狡兔翰。 古人感鳥跡。文字有改判。 」 

註二     曹雪筠、楊軍、方曉陽、王昌燧 :《江西南昌雷鋽墓出土墨锭的分析研究》。南方文物。2011(02)

註三   唐 李白《酬張司馬贈墨》

「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黃頭奴子雙鴉鬟,錦囊養之懷袖間。今日贈予蘭亭去,興來灑筆會稽山。」

註四    唐 李嶠  《墨》

「長安分石炭,上黨結松心。繞畫蠅初落,含滋綬更深。 

悲絲光易染,疊素彩還沉。別有張芝學,書池幸見臨。」

註五    南齊 王僧虔 《筆意贊》

「 …. 乃為《筆意贊》曰:剡紙易墨,心圓管直。漿深色濃,萬毫齊力。先臨《告誓》,次寫《黃庭》。…. 」

註六    唐    溫庭筠    《答段成式書七首》

「庭筠白。節日僮幹至,奉披榮誨,蒙賚易州墨一挺。竹山奇制,上蔡輕煙。色奪紫帷,香含漆簡。雖復三台故物,貴重相傳;五兩新膠,乾輕入用。 ….  」

註七    宋   蘇軾  《孫莘老寄墨四首:其 一》

「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金箋濺飛白,瑞霧索長虹,遙憐醉常待,一笑開天容。」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閒玩古墨求其隱,偶取禿筆盡興書。 已出版墨客列傳,墨香世家 (聽古墨在說話) 兩書。正努力後續之作 (暫訂 : 良墨佐國,默墨相隨,文人弄墨,美墨成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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