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 胎 臣 字 墨

黃台陽

臣這個字很有意思,是象形文,從甲骨文演進而來。它象形豎立的眼睛,也就是人在低頭時,側面的眼形,代表低頭認輸服從。因此臣字起先指男性奴隸,任何時間都不得正面直視主人一家。

顯然很快就有人發現,面對有權有勢的大人物時,像奴隸般地俯首不僅容易保命,還有機會獲賞、甚至收編提拔。於是臣字迅速被引申為侍奉君主的官僚,他們面對皇上時,不僅自稱臣,連小臣、微臣、愚臣、賤臣等都琅琅上口。猜想這個字在帝王將相的時代,大概是出現頻率最高的字了!

這麼好用的字,在墨上面當然不會缺席。前面談到的大臣貢墨,每錠上都少不了它。而且注意看,每個臣字還小一號,意思該在表示自己的微小,能面對皇上,實在祖上積德,就饒了我吧。

既然大臣的貢墨少不了臣字,少了肯定大不敬、會掉腦袋,那反過來看,上有臣字也有人名的墨,是否就是貢墨呢?

理論上應該如此。因為臣這個字可不能隨便自稱。早年還沒那麼講究,如在《史記》中就有用以自謙。但往後的君王度量愈來愈小,不願意讓別人分享當老大的榮耀,臣字就被保留起來,只能對他一個人用了。有錠墨上的題字,可為旁證。

這錠「直王府書畫墨」(圖一),曾經在《墨香世家•第九章•當紅黃藍白遇見黑》中介紹過。是康熙年間、由徽州婺源的七品知縣蔣國祚為直郡王胤禔所監製的。郡王的爵位僅次於親王,胤禔是康熙的長子,比起蔣國祚知縣夠崇高夠顯赫了吧!此外胤禔當時在鑲藍旗下轄多位佐領,而蔣國祚也屬鑲藍旗,兩人有隸屬關係。因此蔣國祚獻墨時,絕對該恭恭敬敬放低姿態才對。然而細看墨側的具名,他雖寫上官銜,卻不自稱臣,顯然事涉朝廷體制,臣字不能用錯對象,即使面對王爺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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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直王府書畫墨。墨名下鈐「清賞」,背鏤雙龍頂珠,兩側分寫「江南徽州府婺源縣知縣蔣國祚監製」及「康熙癸未仲冬朔旦」。長寬厚9.5×2.2×0.9公分,重32公克。

臣字既然限定對象,那寫上它的墨,當然該是貢墨了吧!否則,為何要寫上臣字?又除了皇上還能送給誰?

常理判斷如此,但現實中卻有困擾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王儷閻在《古墨收藏知識 30 講》的第 20 講中就指出:「 ⋯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的『臣王杰』印章的『五色鳳池雲』墨,也應該是落款不規範的貢墨。」這是看到該墨的「臣」字竟然出現在印章裡,而且既沒官銜,又乏「進」、「恭製」等貢墨上常用的詞。在不明其動機、且確知其不符成規的情況下,只能說它是落款不規範的貢墨。

王杰何許人?怎麼會粗心大意不循正軌,製作岀這樣的墨?

拜眾多的乾隆朝連續劇之賜,王杰不算陌生。他狀元出身,剛正不阿嫉惡如仇,經常與和珅打對台。如此飽學正直,應該不會弄錯、甚至膽大到以落款不規範的墨來進貢。更何況政敵和珅虎視眈眈在旁,隨時想見縫插針找碴,他能無慎乎?

王杰為何造此墨,以及是否真進貢過,不知,以後再探討。但像它一樣帶有臣字,且同樣落款不規範的墨,出乎意料有不少。為方便討論,取它們共有的臣字,暫稱為「怪胎臣字墨」。依各墨問世的先後,看看它們如何怪法。也試猜製作它們時的思維。

劉源的未曾有墨

這錠側邊刻寫「康熙戊申汪近聖造」的「未曾有」墨(圖二),落款「二級臣劉源頓首恭紀」,式樣古樸單純,不設圖紋雕飾,初看不起眼。然而它煙質細膩、黝黑光潤且堅挺勻稱,愈看愈有內涵。只是落款內的「二級臣」、「頓首恭紀」是所談過的貢墨上從沒見過的。而用「未曾有」作為墨名,在臣字墨上總有些彆扭,指誰未曾有什麼?由此說它是怪胎臣字墨,應該允當。墨側標記製墨名家汪近聖造,但墨主人顯然是劉源。他是誰?為何恭紀此墨?要進貢嗎?

    

圖二 未曾有墨。正背面呈弧形隆起;面額珠下凹圓內寫「妙品」,再下凹槽內寫墨名;背凹槽內寫「二級臣劉源頓首恭紀」;側邊凹槽內「康熙戊申汪近聖造」;長寬厚 13.7×2.5×1.3 公分,重65公克。

劉源是漢軍旗人(一說鑲紅旗),官位不高,但在藝術領域有其地位。香港佳世得公司 2015 年的春季拍賣「奉文堂藏竹雕及家具」專場中,有件他落款的、雕有竹林七賢的筆筒(高 15.3 公分)拍出天價,以 364 萬港元成交,足以顯出他所受到的重視。(他有幅畫像,現藏浙江博物館。)

他可稱之為天才型藝術家。因為他在書法繪畫、篆刻牙雕、美工設計等方面,都有傑出成果傳世。如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康熙八年出版、他所畫的《凌煙閣功臣圖》刻本,另許多康熙年間製的精美瓷器、硯台,據考證也出於他的設計。但從愛墨人來看,他會製墨,才是最可貴的。

墨壇前輩尹潤生和周紹良的書中,都一致稱道並刊出他的墨。其中有錠「松風水月」是經典之作。它採天圓地方的造形,上圓下方。圓的兩面分寫「御筆」和「御香」,再陪襯以雙龍,比大多數的御墨更有御味;方的兩面也沒差,一面鐫刻水榭以呼應墨名,另面則洋洋灑灑刻寫207個字來祝壽歌功頌德,最後署名「康熙十七年三月監督蕪湖鈔關 刑部廣西清吏司主事加二級臣劉源稽首頓首恭紀」。結尾的幾個字,是不是跟圖二「未曾有」墨上所寫的相似?

論官職,他當時以刑部主事(正六品)的官銜外派監督蕪湖鈔關,差督撫大員遠得很,怎有資格單獨具名上貢此墨?更絕的是,墨上的「御筆」和「御香」擺明了是御墨等級,比督撫大員的貢墨還尊貴些,他憑什麼越俎代庖自己起造御墨來進貢?

答案其實藏在祝壽文中。因為裡面有一段說:「卑微的他因獲看重,常為康熙製墨,每當康熙用其墨寫字時,往往有賞,他永銘在心御筆所賜的『松風水月』,是他的傳家之寶。」(臣源猥承異數 頻侍爐煙 每恭直揮洒 疊蒙頒賜有加 永惟松風水月之書 實臣弘璧天球之寶。)這無疑説出他早就在內廷幫康熙製墨,而且所製頗得康熙喜歡。難怪他即使已到蕪湖為官,卻依然按照老規矩,把進貢的墨製成像御墨一樣。

松風水月墨製於康熙十七年(1678),但他早在何時就開始幫康熙製墨?史料中沒線索,不過這錠「未曾有」墨提供了至遲在康熙七年(戊申)。這年對十五歲大的康熙而言非常辛酸,因為前一年雖已親政,但鰲拜仍把持大權,他只能多讀書多練字。想來在用墨時聽劉源說及、明代有人以未曾有為墨名,因此勾起康熙感嘆自己的處境也是未曾有,發了牢騷後或許還寫下這三字給劉源,所以劉源在墨上說自己「頓首恭紀」。

最後還有個問題,此墨既出自劉源,為何墨側題銘「康熙戊申汪近聖造」?更何況汪近聖成名時,劉源已揮別人世,兩人不可能有交集,此墨從何而來?

兩人不可能交集,但透過墨模卻有可能。劉源在獻松風水月墨的次年,被人彈劾說他貪污而去職。原來就在內廷工作、如同康熙的藝術侍從的他,再回到內廷當供奉並以此終老。他沒有後代,生前所製的墨模想必都遺留在內廷墨作。乾隆六年,汪近聖之子汪惟高被召入內廷教授徽墨新知,有機會接觸甚至獲得這些墨模。猜想因某種原因,再用此「未曾有」墨模製作一批新墨。但為了避免產生混淆,故在側邊添加「汪近聖造」。

康熙是否用過這錠「未曾有」墨?很難講。因康熙七年時劉源身為製墨團隊成員,就算是個小領導,在製出的御墨上也不夠資格留名。此墨上沒寫御墨,卻有妙品兩字,說明了它是劉源自行製作,以之私下紀念康熙在未曾有這個題目上的談話或賜筆。

張英的魚戲蓮墨

當劉源以他的藝術造詣隨侍康熙時,有位中年才俊也開始浮現,就是從康熙十二年開始,以翰林院編修被選任日講起居注官的張英,時年三十七。兩人分別擔任藝術侍從與文學侍從,該有往來,可惜時久很難查出。然而即使有,相信也是泛泛之交。因為從張英所具名的怪胎臣字墨「魚戲蓮」(圖三)來看,它應沒經過高人如劉源的指點。

  

圖三 魚戲蓮墨。面寫墨名,左下「臣張英呈」,鈐圓印「張」;背鏤四鯉魚戲蓮,敷彩;頂寫「貢硃」;長寬厚 9.7×2.3×1.1公分,重 34公克。

這錠墨的怪,首在「臣張英呈」四字。與其它貢墨相比,既沒官銜,又用「呈」字取代大家都用的「進」或「恭進」等,好像現代人上公文簽呈似的。其次,墨的主題「魚戲蓮」也無厘頭,在影射康熙是魚嗎?在悠遊享樂嗎?最後,這錠小墨不氣派。不像是官至宰相級的他拿得出手的。張英製作此墨,到底存什麼樣的心理?

從廣為流傳的「六尺巷」故事,可知他為官小心謹慎。而他當了一輩子的京官從沒外放過、在康熙身邊看得緊緊的,只靠俸祿那來油水?他畢生奉行儉以養德,子孫多有出息,兒子張廷玉在雍正乾隆兩朝也拜相,說明了他的儉樸是玩真的。所以這錠「魚戲蓮」墨的小不起眼,符合他的為人,說得過去。

但墨上為何不寫官銜,又挑個魚戲蓮的名字?

很可能是因此墨製於他告老還鄉之後。康熙四十年(1701年)他以衰病奉准退休,但康熙掛念老臣,在之後的兩次江南行裡,都召見並加賞賜。此時已無官職的他,獻墨當然只冠上「臣」字;再說「進」、「恭進」等,一向都是督撫大員的進貢用語,他不願,此時也不夠格用。甘脆單純些,套用以下對上的「呈」好了。

至於取名魚戲蓮,則顯出他的文學功力及對康熙的愛戴。因為這個詞歷史悠久,出自《漢樂府•江南》:「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這首漢代民歌傳唱江南,反映出百姓采蓮時的歡樂。張英藉歌名「江南」契合康熙南巡、且全曲暗喻江南人如今像魚戲蓮般幸福快樂,來歌頌康熙。言外之意還向康熙表白,自己退休後的生活,也等同魚戲蓮般愜意。感恩的心,吾皇萬歲!

李成龍恭進的御墨

前面文章提過,安徽巡撫李成龍很會拍馬,所獻的貢墨上都誠惶誠恐地歌德取名如「太平萬歲」、「景星慶雲」、「瓜瓞」等。所以他一定深懂貢墨的寫法,不會亂了譜。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有錠夠格列入怪胎臣字墨的「松兔圖」(圖四),竟出自於他。什麼原因沖昏了他的腦袋?

      

圖四   松兔圖墨。面回紋邊框內雜以螭紋,額題「御墨」,下寫墨名;背鏤松下兔伴靈芝;兩側凹槽內分題「康熙戊戌年」、「安徽巡撫臣李成龍恭進」。長寬厚12.2×3.2×1.2公分,重66公克。

這錠墨的一側刻「安徽巡撫臣李成龍恭進」,標準的貢墨用語。然而在墨正面,卻又寫上「御墨」,好像大內所製,怎會如此?難道李成龍不懂兩者之分?其次,墨名「松兔圖」也讓人不解。松跟兔的組合,記憶中沒有特別的典故涵義。松倒也罷了,至少象徵長壽與堅挺不拔。那兔呢?溫馴膽小,可從沒跟帝王聯在一塊。其他的貢墨上如果出現動物,不是龍就是大象(太平有象),彰顯皇帝的威風。李成龍想必吃錯藥,用兔的主題來製墨。更不解的,康熙收到後沒生氣,也沒人藉此彈劾他大不敬。

有個可能,是此墨係奉康熙之命而作。這就解釋了為何墨上堂堂正正標註出御墨,以及主題內有兔子的困惑。明朝萬曆年間有位書畫家周之冕,他畫的《松兔圖》(也稱松芝梅兔圖,現藏常熟博物館)與本墨所鏤相同。或許康熙非常欣賞他將溫馴善良的兔子,與傳統中象徵吉祥的松、梅、水仙、靈芝等同畫在圖上,因此命在安徽任職的李成龍、就近找名師依樣造了這錠墨。

如此解釋看來圓滿。不過又引起新的問題:如果奉命製作,那李成龍可以在墨上用「恭進」兩字嗎?因為在前面<康熙乙亥年>文中,江寧織造曹寅奉命製作的「蘭台精英」墨上,刻寫的乃是「曹寅監製」,而非曹寅恭進。這種區別,李成龍不可能不知,下錠製於乾隆年的墨也說明該如此。李成龍的糊塗之名,仍不能去掉。

蘇赫訥監製的御墨

這錠製於乾隆庚申年(五年,1740年)的御墨(圖五),雖然官員在具名時用對了「監製」,卻依然怪胎。它的兩側凹槽內,分別刻寫「欽差內務府郎中臣蘇赫訥監製」及「徽婺玉映堂詹成圭揀選名煙墨」,因此來歷清楚,是時任內務府郎中的蘇赫訥,身為欽差,找徽州婺源人詹廷圭的玉映堂墨肆(位在蘇州),用上等材料所製。內務府官員乃皇帝親信,你辦事我放心,這錠墨該跟看過的御墨一樣,雕飾華麗名號響亮充滿皇家氣派。

     

圖五   乾隆庚申年製墨。面額寫「御墨」,下寫墨名;背鏤雲龍戲珠及蛟龍出海;兩側凹槽內分題「欽差內務府郎中臣蘇赫訥監製」、「徽婺玉映堂詹成圭揀選名煙墨」;長寬厚11.8×2.5×1.2公分,重54公克。

沒錯,墨背面的刻繪:雲龍戲珠與蛟龍出海,主題明確且細膩生動刻畫入微,符合御墨的規格架勢。但它正面及側面所題的字,卻很奇怪。首先,不像一般御墨有個響亮動聽、意義深厚的名字,這錠墨正面只刻寫了「御墨」及「乾隆庚申年製」,算得上墨名嗎?

其次,蘇赫訥特別在官銜上冠以「欽差」二字。依普遍認知,欽差總是手握尚方寶劍、代天子巡行天下、撫境並為民申冤的,好不威風。現在蘇赫訥這個不算大的正五品郎中,在小小黑漆漆的墨上寫出他是欽差,想炫耀?還是要嚇誰?像話嗎?

最後,墨側邊詳列岀墨肆主人的家鄉、店名、人名、所用煙料等,履歷完整,好像在幫墨肆打廣告。看看其他的御墨貢墨,除了製墨師曹定遠製的雙臣字貢墨寫出其名外,找不到如此寫法的。因為這兩類墨畢竟要送到皇上面前,當時地位仍低的墨匠,除非功名在身,是不容許在墨上具名,以免玷汙了龍目。

所以,這錠墨比李成龍的松兔圖墨更怪,堪稱上品怪胎。不過若深入研究其設計與文字,它的怪仍然事出有因。

首先被質疑的、沒有墨名的問題,其實並不存在。這緣於內務府製墨,除非皇上賜名,往往只寫上製年及「御墨」兩字。而就在乾隆二年(丁巳年),即蘇赫訥此次出差的前二年,內務府才製作了一批御墨(圖六),與此墨對照,顯然兩者的設計完全相同。蘇赫訥以內務府官員任欽差,命玉映堂詹廷圭墨肆依內務府成例製墨,既簡潔省事又不會出錯。

圖六 乾隆丁巳年製御墨。(取自網路)

至於為何找詹廷圭,以及墨側邊奇怪題銘之故:眾所周知,徽州婺源的墨肆的名聲,比曹素功汪近聖等小得多,但蘇赫訥卻找上它製御墨,題的字又不合常規,顯然大有蹊蹺。查看蘇赫訥的經歷,發現他在乾隆元年被派任杭州織造的肥缺。這表示年輕精明的皇帝一上任就重用他,沒兩年再調回身邊任內務府郎中,到了乾隆十七年,奏折中顯示他已躋身內務府三大臣之一,說明他絕非昏庸之輩。那為何把墨監製成這樣?

事實上,前面提到,乾隆曾命徽州墨師 – 鑒古齋汪近聖墨肆的汪惟高等進京來教授徽墨新知。這緣於乾隆自負文采,連所用的墨也講究。隸屬於內務府御書處墨作部門的墨匠,雖然用好料且工作努力,但大內規矩多、又沒市場競爭、免不了墨守成規只會那幾招,跟進貢來的徽墨沒得比。乾隆想在職訓練他們,認為找徽墨大師到大內來蹲點最有效。於是熟悉江南的蘇赫訥當上欽差、就此於乾隆四年成行(不排除還有其他任務)。此墨,乃是他挑選墨肆派人過程中的副產品。

在蘇赫訥的出差報告沒被發現以前,可以推想他到江南(極可能在蘇州)後,先要地方官提出知名的墨肆名單,再協同他們明查暗訪加以篩選、確定入圍者。由於此墨係玉映堂詹廷圭製、而最後獲選的是鑒古齋汪近聖墨肆,可知入圍者至少有這兩家。最後該選誰?深簡帝心的蘇赫訥不敢擅作主張,除了上呈請圈選外,還附上由他監製的各入圍者製的墨,供乾隆試用比較,好圈出勝選。猜想各入圍者所製都是圖五的樣子,只有側邊所刻墨肆名不同,如此既恭敬又不混淆,且可激勵各家在工法上力求表現,而不得從墨錠設計上尋求加分。(可惜至今不見汪近聖所製的同型墨,無法證明以上論點。)

所以這錠墨怪的地方,實在出於蘇赫訥的有意安排,目的在讓乾隆易作決定,並認可他這個欽差辦事盡心。從他日後升任內務府大臣來看,這份細心安排有效。乾隆後來在清漪園(現稱頤和園)內興建以銅打造的寶雲閣(俗稱銅殿或銅亭),他是督造人之一。該亭材質好,雖歷經英法聯軍等戰亂,卻僅部份受損,其東坎牆上,現仍刻有他及同仁名。

來自徽州婺源的詹成圭墨肆,可能早在雍正(甚至康熙)年間就開始在蘇州營運。否則不可能被蘇赫訥挑選入圍。一般而言在徽墨中,婺源製的往往比歙縣及休寧製的弱些,然而藉由詹廷圭的墨,周紹良就認為這是對墨史知識了解不夠所致。婺源墨絕對可觀。

迷樣的吳家鏊(的臣字墨)

吳家鏊不見經傳,但因他在嘉慶二十五年製的兩錠墨不俗,故周紹良在《蓄墨小言》中特予介紹,才不致湮沒。至於說他迷樣,乃因即使博學多聞如周紹良,也只從墨上標註的「青浦」、及當時徽州的吳姓知府也來自上海青浦,而懷疑他是隨家中親長至徽州任官而跟來的。(按:張師從在其《藏墨小記:吳家鏊》文中,認為「家」係贅字,從而查出吳鏊曾任縣令。其看法深具啟發性。)所以談他的墨,不像前面的有頗多故事可寫。但即使如此,手邊這錠(圖七),依然怪得可供過目。

圖七   吳家鏊墨。八棱柱形,額端環刻八卦及卦名,下刻卦象。面坎卦,下寫「嘉慶二十有五年歲次庚辰」;背離卦,下寫「青浦吳家鏊監製」,下鈐連珠「臣」、「鏊」小印;頂鏤太極圖;長寬厚10.9×1.7×1.7公分,重42公克。

要談此墨(甲錠)的怪,得會同周紹良書中那兩錠一起談,為省事之便稱之為乙、丙錠。三錠合在一起對照之下,可發現:

  1.  三錠正背面的落款相同,都是「嘉慶二十有五年歲次庚辰」及「青浦吳家鏊監製」;
  2. 甲、乙兩錠都是不落俗套的八棱柱形,也有相同的圖案(額端八卦及頂端太極圖);
  3. 丙錠呈方柱形有別,且頂端及四面額端所鏤是魁星像;
  4. 甲、丙錠在背面下方刻的兩方印章分別寫「臣」、「鏊」,而乙錠的卻是「芸」、「夫」(周紹良云係其字號);
  5. 墨主人吳家鏊的「鏊」字,在甲錠上卻被改為上「敖」下「皿」疊起來的、字典上查不到的自創字。

由這五點觀察,可推論三錠墨極有可能製於同時。吳家鏊採用了兩種不同的樣式,兩套相異的圖案,兩組有別的印章,讓它們在相同主題下卻有所變化,值得幫他按個讚。只是這個讚不足以掩蓋甲錠墨的怪。

首先怪在甲丙兩錠墨上為何用「臣」、「鏊」兩字的印章,而不像乙錠用「芸」、「夫」(吳家鏊的字號)?這個臣字沒頭沒腦的出現,且沒寫在吳家鏊三字的上面,讓人納悶此墨的性質,以及吳家鏊他究竟何等人物,是要進貢此墨嗎?給誰?如果不是給嘉慶,那誰又敢收受此墨?

其次,甲錠墨為何把鏊字改寫成另個字典上沒有的字?國人考慮命中八字有所缺欠,因而在名字裡自創新字的事時有所見。但既然乙丙兩錠都用了正確的鏊字,為何甲錠上要標新立異?

吳家鏊的臣字墨雖怪,好歹還知道主人是誰。可知更有那名字都寫得不清不楚的臣字墨?皇上收到後,把玩之餘還得傷腦筋是誰送的?毀了獻墨的初衷事小,就怕天威難測,惹禍上身。

臣軒的觸石雲墨

由小華山人選煙,蓋上「臣」、「軒」兩方印的「觸石雲」墨(圖八),就是如此無厘頭。想說它是貢墨,但除了有個臣字,其它無一顯出對皇上該有的恭敬。如墨名觸石雲,語出談論春秋時代的《公羊傳 • 僖公三十一年》,意指泰山的雲。在封建時代,沒錯,五嶽獨尊的泰山是封禪大典之地,有神聖地位。但以泰山雲來表示吉祥或歌功頌德,還真沒見過。比起其它貢墨上的雲行雨施,景星慶雲等頌詞,這個觸石雲不夠耀眼響亮。

而墨背面寫的「小華山人選」,更讓人不解。因為即使迷樣如吳家鏊,好歹還恭敬地留下全名,禮數不缺。而小華山人是個別號,天外飛來似的出現,不管是要讓皇上猜謎,或是凸顯自己的淡泊與世無爭,都缺乏臣下該有的禮節。還有那選字,比起別人用的監製、恭製、恭進等,不免散漫隨興,好像在對朋友般。所以要說它是貢墨,實在無法信服。

   

圖八   觸石雲墨。通體流線雲紋,面寫墨名,背寫「小華山人選」,下鈐「臣」、「軒」二方印,側題「徽城鑑古齋選煙」 。長寬厚12.4×3.2×1.2公分,重76公克。

若非貢墨,那為何有臣字的印章?莫非小華山人本名裡,就有個臣字,根本就是臣軒?古人名中有臣字,並不稀罕。記得覆水難收這句成語的主角朱買臣嗎?就有個臣字。他是漢武帝時人,樵夫出身,妻子都棄他而去,但他仍負薪苦讀,卒任會稽太守。此時妻子回頭,他卻潑水後問妻子能否把水收回。心胸未免狹窄了點,無怪乎日後獲罪被斬。

有個大膽的猜測,臣軒、亦即小華山人、是皇族的近支親貴。試看雍正有別號圓明居士、破塵居士;乾隆則稱長春居士,他的兒時玩伴、後為大將軍的福彭(曹雪芹的姑表兄),也自稱如心居士;咸豐則幫自己取了且樂道人的別號。這些說明了皇族親貴喜用別號。在非正式的場合,別號相稱能拉近距離塑造氛圍,觸石雲墨恰似有這種傾向。

這錠觸石雲墨還有個較大的版本,長近二十公分,重約五百公克。在李正平的《明清古墨研賞》書中有詳細介紹。但説到製作年代,均無解。

結論

墨上有個臣字,讓人很容易連想到貢墨,同時陷入封建時代的刻板印象,認為該墨的題字必須遵照一定的規範。然而就上面所談到的各個怪胎臣字墨,卻不得不有另類思考。

臣子奉命製墨,為了邀功,當然會在墨上寫出臣字和他的官銜及全名,使得它怎麼看都是貢墨。但由於來自君命,又不得不在墨上恭敬題寫「御墨」兩字,把一切榮耀歸於皇上。李成龍與蘇赫訥貢的墨,就屬此類,怪得有些無奈。當皇帝真好!

所幸皇帝也是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總有不板著臉的時候。劉源、張英、臣軒三人獻的墨,就不那麼官樣文章。雖仍稱臣,卻暗含溫情,想輕叩皇上的心弦。皇上啊!您記不記得  ⋯。這種墨,怪得有幾分溫柔。

至於吳家鏊在墨上硬要放個臣字的印章,有如天外飛來,任誰都猜不出其用意,這才是真怪,莫名其妙的怪,不知其然的怪,愚忠愚臣的怪。而古往今來,從不缺這類人這類事,光怪陸離,怪誕不經。人生因此而更加豐富,歷史也隨之多采多姿。

最後回頭來看王杰的落款不規範的墨。何以致之?墨上寫的「五色鳳池雲」,或能提供線索。由於鳳池既有硯台、又有中書省(朝廷)的雙重涵義,因此這五字除了描述墨在硯台上可磨出五色雲外,也等於暗喻在乾隆的英明領導下,朝廷人才濟濟、群英薈萃,有如五色雲般燦爛輝煌。「臣王杰」躬逢其盛厠身其間,何等榮幸!謹以此墨作為生涯紀念,書我思寫我想,述我胸懷永誌不忘。

帝王時代已成過去,臣字也不再有市場。怪胎臣字墨帶回遙遠的故事,也讓人發現在稱臣之餘,心底的情緒有時無法按捺。君臣之間的規矩誠不可違,但皇帝有血有肉,是人而不是神,就讓臣、在墨上、真情流露斗膽作怪一次罷了!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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