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看 義 和 團

黃台陽

週末去逛台北的假日玉市,雖不像多年前琳瑯滿目,但偶爾還有些少見的東西。這回就買到應該有上百年歷史的義和團牌(圖一)。它正面虎頭下刻寫:「奉旨 義和團牌」,再下直寫八句:「義和天心同保大清 掃除洋孽神助民兵 二毛教匪胆破魂驚 為國安良眾志成城 嚴拿奸細誰敢徇情 焚巢毀穴休想偷生 神攻鬼滅人叩天成 皇恩嘉義召入神京」;背面則寫:「長新鎮北街 坎字 團防總局」。上網搜尋,發現確實有此牌的相關記載。只是也引出些問題,一時之間還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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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義和團牌。長寬厚 9.9x6x0.65公分,重 354公克。

譬如說,此牌製於何時?從八句詩的最後一句「皇恩嘉義召入神京」,可知此牌應製於一九OO年六月上旬後,義和團最得意的短短兩個多月中。當時義和團大舉入京,召致八國聯軍於八月十四日攻入北京,次日慈禧出逃,他們的悲劇下場就此註定。清廷從九月起連續發諭剿殺義和團,宣佈「此案初起,義和團實為肇禍之由,今欲拔本塞源,非痛加鏟除不可。」所以之後不可能大張旗鼓來製作此牌。是否如此?

其次,長新鎮位在何處?作為義和團鬆散成員之一的坎字(依八卦之一命名)拳,有何必要在此設團防總局?以及,至今僅見坎字壇發行的團牌,其它如乾字拳,震字壇等的力量也不小,為何沒發行?又此團牌的權威如何?何時何人使用它?

光是此小小團牌,就引出這麼多好奇,那整個義和團的來龍去脈,可得說上幾天幾夜都說不完。好在手邊有幾錠墨,藉著它們可引出當時深陷其中的幾位人物。他們有的鎮壓、有的閃躲、有的懦弱投靠、有的壯烈捨身。欣賞他們的墨,順便簡單回顧這段驚心動魄,卻又帶點荒謬的往事。

袁制軍奏書之墨

義和團民主要來自山東、河北的鄉村,在農閒之餘練義和拳八卦拳等,強身聯誼並保衛鄉土。精神信仰上則除了儒釋道的模糊觀念,更崇拜白蓮教及《西遊記》、《三國演義》、《說唐》中的人物如:孫悟空、豬八戒、黃飛虎、二郎神、趙子龍、黃忠、尉遲恭等。像他們這樣鬆散的組織,竟能逼出八國聯軍來犯,原因之一乃是袁世凱之擔任山東巡撫。

當時山東在列強積極擴充影響力的情況下,因傳教而發生的衝突頻傳。袁世凱的前任,滿人毓賢窮於應付之際,就起了用義和團來反制之心。於是定下「民可用,團應撫,匪必剿」三原則,想以反洋人洋教的民氣,來收編這些亂民,轉成扶清滅洋的正義之師。

原則不錯,但做起來卻荒腔走板。畢竟義和團的成分複雜,毓賢無能也無法掌控。而洋人很快察覺毓賢不對勁,於是對清廷施壓,使得他上任僅一年就下台。好在慈禧太后看他忠誠,隨即派赴山西依舊任巡撫。雖然位階不變,但山西窮些,沒山東氣派。毓賢因此更火洋人洋教,變本加厲扶植義和團,希望靠他們幫大清、也幫自己出口氣。

接替的袁世凱有膽有為,年未三十就在朝鮮立功、憑一己膽識成了清廷在那的最高領導。他因而累積了涉外經驗,深知洋人不好惹、拳民不可靠。由於有親手練出的新軍作後盾,絲毫不怕義和團的畫符念咒裝神扮鬼,故於到任後放手清剿,即使朝廷一再下旨善加對待,他也陽奉陰違,照殺不誤。手下大將張勳(即民國六年發動政變以擁護溥儀復辟的辮帥),就有一天之內殺掉拳匪五百餘人,受他重賞的紀錄。

義和團當然怕被殺,好在毓賢去山西就任新職前,先回北京幫他們在慈禧太后、紈絝親貴與守舊派之前美言,鋪好出路。於是這群從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昂首闊步向北京、天津、及河北大城如保定、涿州等轉進。這一來山東恢復平靜,京畿直隸可就傷腦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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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袁甲三墨。面寫「袁制軍奏疏之墨」,背鏤花葉,左下「子祥寫」,兩側分題「庚申年」、「琅賢氏」,頂「超漆煙」。長寬厚10.6x3x1公分,重58公克。

這錠「袁制軍奏疏之墨」(圖二)很像是袁世凱的。因為「制軍」兩字是總督的別稱,而他在義和團亂後,即接替因談判合約而累死的李鴻章任直隸總督,恰恰符合。只是經考證(詳《墨的故事輯一,墨客列傳》第九章),發現此墨另有主人。所幸與他大有關係,是他的叔祖,在咸豐十年(1860年,庚申年)被任命為漕運總督的袁甲三。袁世凱名內的「凱」字,據說就是為了慶祝袁甲三在前一年立下戰功凱旋,因而幫剛生下來的袁世凱取的。所以藉這錠墨談袁世凱,勉強說得過去。

同治六年秋月禮親王定製墨

竄到直隸的義和團,最先仍遭到地方官員、直隸總督裕祿的追殺。但在毓賢和其同路的引進下,團民很快搭上一些不學無術、卻是皇室近親、時時想奪權的紈絝親貴與守舊大臣。雙方各懷鬼胎互相利用。最明顯不過的,乃是義和團很快就針對性的喊出:要殺「一龍二虎三百羊」。

一龍,指光緒皇帝;三百羊則泛指清廷所有主和官員。倒是二虎,有的說是李鴻章和慶親王奕劻,也有的說是禮親王世鐸和慶親王;更有含糊說是禮親王、慶親王、榮祿、李鴻章等其中的兩位。無論是誰,都是當時舉足輕重的大員。官職分別為:禮親王世鐸 – 領班軍機大臣;慶親王奕劻 –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外交部)總管大臣;榮祿 – 軍機大臣兼北洋軍總節制;李鴻章 – 兩廣總督。

這就怪了!原本要扶清滅洋的。現在洋沒滅,怎麼先急著滅些大清的當權者?顯然大有文章。

表面上的原因,是這些龍虎羊雖非教民,卻與洋人勾結。光緒不是要變法嗎?慶親王和李鴻章不是主持買洋艦洋砲嗎?義和團牌刻文中清楚寫出「嚴拿奸細誰敢徇情」,現在正是實踐的大好時機。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原本草莽無知畫符念咒的拳民,怎會有此膽量有此認知,放肆到敢點名光緒皇帝和朝廷柱石?沒有那些圍繞在慈禧身邊的紈絝親貴與守舊派來扇風點火暗地撐腰,何至於此?

二龍之一是慶親王奕劻,應無疑問。因為他主管的正是所有的洋務。而且他從中撈到的油水,早讓那些纨袴親貴與守舊派眼睛紅到出血。除掉他,就有機會取而代之而大撈特撈。只是另一位,許多文章都說是李鴻章,可能嗎?

以李鴻章與洋人交好,且多年來大力推動洋務言,當然可能。只是他當時已因甲午戰爭慘敗、一手打造的北洋艦隊盡沉海底,而被貶到廣州任兩廣總督,遠離權力中樞,故可能性不大。畢竟義和團再狠也狠不到廣州,那些纨袴親貴與守舊派也看不上他偏遠的官位。

至於另位被點名的榮祿,握有兵權可不好惹,就更不可能了。所以只剩下領班軍機大臣禮親王世鐸,考量他的官位等同宰相,承上啟下至為關鍵,而且他性格溫和懦弱,又沒有黨羽,找他的麻煩甚至殺了他,都不會引起反擊。此外,世鐸在朝廷討論如何對待義和團時,基本上持穩重態度,對義和團有戒心。這可就擋了纨袴親貴與守舊派的路,當然要除之而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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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禮親王定製日月合璧五星連珠墨。兩面呈弧形,正面墨名,背寫「同治六年秋月禮親王定製」,側「新安胡開文謹識」。長寬厚14×2.7×1.3公分,重76公克。

清朝初始時封了八位鐵帽子王,鐵帽子如同鐵飯碗,意指所封的王位世襲罔替,只要清朝仍在,他就有飯吃。這八位鐵帽子王之首,就是禮親王。順治末年一度改稱康親王,電視劇《于成龍》中的康親王傑書,乃是其中之一。到乾隆後期再改回原名,傳到世鐸是第十一位、也是末代的禮親王。他歷經咸豐、同治、光緒、宣統四朝,死於一九一四年。親身經歷王朝覆滅,不曉得在他溫馴的心裡,會激起何等漣漪。

他定製的「日月合璧五星連珠」墨(圖三),猜想是用來向慈禧太后表忠之用。(參見墨的故事輯二,《聽古墨在說話》第八章:星星知我心。)由此小事可知他的細心與用心。在慈禧掌權的四十七年裡,除了慈禧的小叔、才氣橫溢的恭親王奕訢外,就屬他任領班軍機大臣最久,並非偶然。

芳郭鈍椎監製墨

紈袴親貴與守舊派想動一龍二虎,有點自不量力。因為慈禧太后縱使受夠了洋人的氣,但這三位與她關係太深 ,一方面沒功勞也有苦勞,再者他們對洋人的妥協退讓,老佛爺可都點過頭,否定他們就等於否定自己,所以要她默許殺掉還真狠不下心。倒是順口喊出的三百羊,由於紈絝親貴與守舊派急於立竿樹威灑血祭旗,以及慈禧或許也想殺雞警猴震攝洋人,還真殺了些。有位時任太常寺卿(主管國家祭祀)的二品銜高官袁昶,就在其列。

他起於貧困,但自幼好學,二十一歲中舉,三十歲金榜題名進士。往後仕途平穩,在中央和地方歷經多職,並留下政聲。最後升到部會級首長的太常寺卿,費時二十二年。相較於許多官場過客,他運氣不錯,而且相信他深懂為官之道:揣摩上意、仰體君心、皇恩浩蕩、歌功頌德等等。然而,為什麼竟落得身首異處的悲慘下場?

當義和團開始威脅位在北京東交民巷的各國使館後,慈禧太后召開了擴大御前會議。袁昶這太常寺卿管的雖是國家祭祀、與內政外交無關,但以部會首長的資格,也在與會之列。本來這種大會中,高官厚爵比比皆是,輪不到他開口。大可像別人一樣、唯唯諾諾含混以過。但想不到他竟以國家興亡為己任,不顧太后和紈絝親貴的面子,慷慨陳辭再三反對重用義和團來向列強十一國宣戰。如此違逆上意,纨絝親貴與守舊派怎吞得下去?他的命運就此悲慘註定。

御前大會後他被纨絝親貴與守舊派設計騙出家門,直接關進刑部大牢。再過兩天,就被綁赴菜市口法場,與另位也在大會中反對義和團的大臣一同就義。據說臨刑前,他還在問罪名。但無論為何都不重要了,歷史終究幫他記上不朽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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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袁昶墨。面寫「大富貴亦壽考」,背寫「芳郭鈍椎監製」,長寬厚 9.5×2.7×0.8公分,重 20公克。

袁昶在中舉的前三年(1864年),曾訂製「大富貴亦壽考」墨(圖四)。背面寫的「芳郭鈍椎監製」 ,芳郭指他家世居芳郭里,鈍椎是自稱,有自我惕勵之意。此墨呈長橢圓形,外框粗厚塗金,略顯華貴。由於墨重僅二十公克,墨身主要部分的厚度才半公分,卻在超過一百五十年後的今天,依然細膩堅挺光潤,顯然用料極佳。只是前面說他家貧,而此時還沒當官,怎麼訂製得起這款看起來要花些銀子的墨?

原來那年太平天國覆滅,曾國藩為了掃除洪秀全提倡的拜上帝教餘毒,特別在揚州設淮南官書局來出版儒家經典,並聘請有學之士共襄盛舉,袁昶正在其列。揚州是徽商徽墨經銷的大據點,以他略具官方背景,當然容易訂製到價廉物美的好墨。而採用「大富貴亦壽考」這極為通俗、且為老百姓所普遍祈求者作為墨名,則透露出他在年方十九的當下,還沒立下足以傲人的大志,更不會料到竟走上悲壯的絕路。

這錠墨在周紹良的《蓄墨小言》中也記載。有趣的是,雖然兩者的正背面題字完全相同,但他書中墨(彼墨)的造型卻是常見的細框扁長方形,與本錠的粗厚框長橢圓形大相逕庭;其次,彼墨兩側分別寫上「同治甲子冬」及「歙州胡開文造」,頂則寫「貢煙」,卻是具弧形外框的本錠墨所無;最後,彼墨的框內墨面塗金,本錠則在外框塗金;不同之處這麽多,令人納悶本墨難道是後仿的?還是有什麼特殊性質?

後仿的可能性不大。一方面因「芳郭鈍椎」即使在當年都很生僻,知道的人不多,遑論後世。因此仿製無助銷路;另方面把墨的外觀大改為長橢圓形的成本太高,不符仿製的經濟原則:省錢。所以,猜想製作本墨應該另有特別用意。

由於本墨是六錠一組存放於亮麗漆盒內(圖四右),因此直覺推想它是當時的限量珍藏版。是袁昶訂製來餽贈給尊長親友,以紀念他生平的第一份工作。那年太平天國戰亂平息, 他十九歲,初入社會初有收入,對未來充滿憧憬 ⋯ 大富貴亦壽考。

合肥聂氏藏煙

一九〇〇年六月二十一日(陰曆五月二十五日),義和團進駐北京還沒滿月,慈禧以光緒之名寫下絕交書,史無前例的同時對英、法、美、德、義、日、俄、西、比、荷、奧匈這十一國宣戰。纨絝親貴守舊派和義和團都摩拳擦掌,幻想談笑間拿下使館區,幫大清及太后出口氣,也幫自己立下不世功勳,從此扶搖直上永享榮華富貴。

他們有理由作此大夢。因北京城內當時有各路拳民十多萬人;纨絝親貴且掌握了三大禁衛軍:步軍營(約三萬人),虎神營(約一萬四千人),神機營(約一萬五千人);加上正規軍中全力配合的董福祥的武衛後軍(甘軍)與宋慶的武衛左軍,心存觀望的榮祿掌控的武衛中軍,以及對義和團暗藏反感的聶士成的武衛前軍(各約一萬多人);總兵力超過十一萬人,有本錢大幹一場。

而在這浩大軍力陰影下的,是守使館的各國武裝警衛四百五十一人(還得分派軍官二人,水兵四十一人去守在西城區的西什庫教堂);第一波趕來增援,但被聶士成率軍擋在天津西郊楊村的八國聯軍二千零六十六人;以及第二波七國聯軍(德軍未及趕上)約一萬六千人。(德軍七千人於北京被攻陷後兩個月才趕到,雖未參戰,仍燒殺擄掠分享戰利。)軍力懸殊,慈禧當然認為民氣可用,閉著眼睛、讓纨絝親貴和守舊派帶著義和團往前衝了。

只是這一衝,衝破了義和拳的刀槍不入、在洋槍洋砲之下血肉橫飛;衝垮了纨絝親貴與守舊派的不學無術裝腔作勢;更沖毀了慈禧的僅有自尊,逼得她變身農婦,連夜西逃。剩下唯一值得紀念的,是沖現出力戰不屈壯烈殉國的將軍聶士成,當時為直隸提督(省軍區司令)。

他安徽合肥人,與李鴻章同鄉。家境貧寒,自小跟著母親學武。十七歲時投入袁世凱的叔祖袁甲三的軍中打捻軍,後改隸劉銘傳的銘軍續戰太平天國,往陝西平定回亂等,與劉銘傳建立起深厚情誼。劉銘傳罷官離開銘軍十多年後,中法戰爭爆發,清廷派他以巡撫銜(然而僅帶了幾百部下)到台灣苦戰法國海陸大軍。有個說法在軍情緊急時,聶士成毅然請纓。自願率領不到千名(一說八百五十名)士兵自山海關啟程,租用英船「威利」號南下,避開法軍封鎖而在台東卑南登陸,再跋涉北上參戰。充分顯示出他的熱血熱忱熱心熱腸。

甲午戰爭爆發,他隨提督葉志超率兵援朝。平壤失陷後,清軍退過鴨綠江,他在丹東利用摩天嶺地形的山高路險,趁雪夜奇襲殺敵,取得清軍為數不多的幾場勝利,證明他有勇有謀,能征慣戰。

然而這樣傑出的將領,碰到纨絝親貴守舊派和無法無天的義和團來陰的,也免不了像岳飛受害於秦檜一般,含恨以終 。他起先奉直隸總督裕祿之命清剿義和團,但裕祿旋即投靠纨絝親貴,胳膊拐向拳民,反陷他於內外交困:義和團仗裕祿之勢一再挖他牆角,偷襲並鼓動無知兵士窩裡反;他盡力在天津西郊打出勝仗廊坊大捷,遏阻了第一批八國聯軍的北京之路,裕祿卻將之歸功於拳民,並請朝廷封賞,他卻什麼都沒有;義和團怕真相揭發,隨即造謠詆毀他通敵,朝廷不弄清楚竟下旨申斥並革職留任,要他帶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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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聶士成墨。正面寫「合肥聂氏藏煙  光緒己亥年秋監製」,背橫寫「一品富貴」,下鐫牡丹山石,側「徽州休城胡子卿造」,頂「頂煙」,長寬厚 9.3×2.4×1.2公分,重 36公克。

第二批聯軍大舉進攻時,聶士成一連多日在天津南門外八里台陣地陷入苦戰。而義和團不僅閃在一邊,還趁亂綁架了他的母親妻子女兒。腹背受敵,他抱定必死決心騎馬指揮一再衝殺,直到全身負傷肚破腸露才倒下。聯軍佩服他英勇,紅毯裹屍後再鳴槍致敬脫帽致哀。死後朝廷理應致哀撫卹,纨絝親貴與守舊派又作梗,下詔說他「誤國喪身,實堪痛恨,姑念前功,准予恤典」。如此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無怪乎十年之後辛亥革命武昌起義時,大清將領沒什麼人想站出來應戰,輕易就被推翻了。

聶士成雖然家貧以武岀身,但並非老粗。他能武能文且重視歷史地理,甲午戰爭前,曾以八個月的時間遊歷東北及韓俄交界地。因此 寫下《東遊記程》四卷,自述「遊歷凡經過要隘,皆用西法繪圖立說,山川扼要形勝了如指掌。」這是他在甲午戰爭時,能善用地形來對抗日軍獲勝之故。此外他還有《東征日記》與詩文傳世。

因此看到為他製的「合肥聂氏藏煙」墨(圖五)時,絲毫不覺意外。墨的樸實外觀,彷彿散發出一股肅穆之氣,與他的沉穩踏實相輝映。此墨稱造於光緒己亥(25,1899)年,是他為國捐軀的前一年。但是否真的如此,有可推敲之處。

因這錠墨有個姐妹品,比較精美,《蓄墨小言》書中可見。它的樣式圖繪完全相同,僅兩個字有別:其一為「聶」字而非本墨上的「聂」,另則改「己亥年」為「乙亥年」。如此一來,彼墨的製作提前了二十四年到光緒元年。當年聶士成四十歲,墨很可能是僚屬訂製來為他慶生,預祝他一品富貴的。由於那時將聶字寫成聂的可能非常低,因此懷疑圖五這錠寫「聂」字的墨是後人所仿造,甚至粗心到連乙字都仿錯成己字,變成己亥年,令人搖頭。

滿州裕壽山家藏墨

聶士成在直隸省的領導是總督裕祿。前面提到,他本來屬意清剿義和團,但旋即向纨絝親貴靠攏,進而為難聶士成。為何有此轉變?

喜塔臘裕祿(字壽山)的背景,曾在《墨的故事輯二,聽古墨在說話》的第九章中介紹。簡單回顧:正白旗(直屬皇帝)籍,老爸曾任湖北巡撫,因太平天國戰事陷害漢人湖廣總督致死,且守土失職而畏罪自殺。但這沒影響裕祿的發展,他十五歲任筆帖式,非正規科舉出身。幾轉之後,竟然三十歲就當上封疆大吏的安徽巡撫。這可是許多漢人進士,頭髮白了都還爬不到的。之後再任多省總督、將軍、尚書要職,終於在五十五歲時被任命為眾總督中的首席-直隸總督。位極疆臣,只要謹慎小心不出大錯,下一步出任內閣大學士、入閣拜相指日可待。

血統純正再加上皇恩浩蕩,使得宦途順利的裕祿認定,凡事不用想太多,只要仰承慈禧鼻息即可。這就是他在察覺纨绔親貴與守舊派已圍繞在老佛爺身邊得勢後,隨即變臉改挺義和團的主因。只是變臉變得太過,以致許多荒誕舉動,不緊嚴重打擊聶士成,還陷他自己於絕境,一步步走向毀滅的下場。

總督的官署在河北保定,但因聯軍進攻北京時,必先在天津大沽口登陸,故守土有責他先到天津坐鎮。當時拳民在天津已嘯聚三萬多人,由大師兄張德成和曹福田分頭設壇練拳。幾個月前張德成還只是船夫,曹福田是抽鴉片的散兵,沒想到此刻竟不可一世起來。

仰體上意的裕祿,有意巴結張德成,起初以總督架子送上請帖。但被親貴守舊派捧上天的張德成可不吃這套,非要綠呢大轎來接才起身。這由八人扛抬、綠呢作帷障的轎子,按規定得是三品以上的官員才可乘坐。但裕祿竟乖乖順從,十足顯示出他的沒有原則。

沒原則的事不只這樁。他還曾盛裝官服與拳民一同在神壇祭拜;又大開官署的中門,讓張德成、紅燈照的黃蓮聖母等長驅直入,分庭抗禮;義和團要糧要餉要軍械,他毫不遲疑地開倉啟庫任你搬;至於聽信義和團的吹噓、上奏朝廷為他們求封賞,就更別提了。有他這位總督帶頭,底下官員當然有樣學樣,各衙門儼然成了義和團的招待站。許多拳民不久前還是官府追捕的對象,如今卻大搖大擺與官員稱兄道弟,蔚為奇觀。

義和團吃定這含著金湯匙出生、遇到大事毫無主見、只知逢迎上級的裕祿,然而面對洋將洋兵可就露出原形。小隊的洋兵或許還能耀武揚威來個以多吃少,但等到聯軍擊毀大沽砲台、主力登陸後,槍林彈雨中迅即崩潰。竄逃四散的拳民,逃生之餘還不忘四處搶劫。苦的是無辜百姓,才送走義和團,又來了如狼似虎的聯軍!

手下唯一能戰的大將壯烈殉國、自誇神功護體的拳民不堪一擊,裕祿身邊現只剩殘兵敗將,徬徨無助。這時他清醒了些,想到天津淪陷後聯軍西進無阻,攻下北京指日可期。他身率大軍卻阻擋無方,絕對死罪難逃。此外義和團的裝神弄鬼已被戳穿,他先前卻與之親密勾搭沆瀣一氣,在戰敗後一定被拿來問罪。即使朝廷有意放過,聯軍在旁也虎視眈眈,勢將成為朝廷的替罪羔羊。想到這不禁悲從中來:天地雖大,此刻卻無他容生之處,何去何從?

裕祿終於選擇吞藥自殺,好歹為自己保留個全屍。但老天爺厭惡他背棄聶士成,對他的懲罰還沒完。聯軍進北京城後,他位居國子監祭酒(國立大學校長)的兒子也帶著妻嫂家人一起自殺。是愚忠壯烈殉國,還是怕受老爸牽連、被聯軍追殺?就不得而知了!祖孫三代都以自殺告終還真少見,但孫子總算為家族留下些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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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裕祿墨。面寫「滿洲裕壽山家藏」,背鐫梅花一株,左上書「南湖外史楊伯潤寫於海上」,兩側分題「庚申年」、「琅賢氏製」,頂寫「超漆煙」。長寬厚10.8x3x1.1 公分,重 60 公克。

裕祿在初入仕途時,曾訂製一款「滿洲裕壽山家藏」墨(圖六)。細看它的型制、風格、大小、側頂題銘,都與圖二的袁甲三墨如出一轍。當時袁甲三貴為正二品的漕運總督、他還只是個七、八品的刑部筆帖式,地位相差懸殊,怎麼墨的氣派卻一樣?話雖如此,但若想到裕祿是滿人旗籍的貴族世家,老爸官居湖北巡撫,就沒什麼好奇怪了。

這兩錠墨的背面,分別有海派畫家張熊(字子祥)與楊伯潤的作品。兩人在庚申年(一八六〇年)都因太平天國戰亂而避居上海,從而會同多位畫家開創出海上畫派。因此墨也可歸屬於海派徽墨之列(詳前《到上海製墨》)。製作墨的曹素功琅賢氏,是文具商還是墨肆經營者,尚不清楚。

尾聲  

聯軍攻占北京,慈禧倉促西逃,義和團的好運終於走到盡頭。為了推卸責任,慈禧下令清剿,卻全不提紈絝親貴及守舊派、乃至她自己的弄權放縱。最後還是在聯軍追逼下,才將紈絝親貴及守舊派分別罷官、流放、賜死等。相對於他們,受到清軍與聯軍兩面追殺的拳民可就慘多了。這充分曝露出僅憑血氣之勇的運動,是多麼容易被誤導、被操弄、用來頂罪、充作砲灰。

此後義和團就消聲匿蹤了嗎?倒也未必,草根運動的生命力一向頑強: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在清廷鎮壓下,即使聲勢大衰,直隸各地乃至四川仍不時傳出以義和團名義反抗的消息。只是這時候打出的旗號,已不再扶清滅洋,而改為「反清滅洋」甚至「掃清滅洋」了。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細看圖一的義和團牌,會發現其右上方有「民國十年」四字,與虎頭的粗細線條夾雜在一起,很容易忽略。由於它的字體與牌上其他字都不一樣,所以該是民國十年加上的。但為何此舉?是民防單位找到一批庫存因而廢物利用?還是長新鎮的義和團在當時仍在活動?就不得而知了。時至今日民智大開,義和團已煙消雲散。但沛然民氣,何時會因何故而爆發,是否可用以及如何來用,仍是世界各國無法避免的難題。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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