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台 陽
在老輩人心中,膏藥難以忘懷。黑糊糊一片、帶濃厚草藥香(或臭),貼到皮膚上起初涼涼地、慢慢或會微熱甚至辣刺。最痛苦的是要揭下來時,已經硬化緊黏在皮膚上,得抓緊四邊慢慢用力扯,皮膚痛得像是要被撕裂扯下。然而即使如此不堪,卻帶來許多鮮明懷舊的回憶。
記得小時貪玩,從圍牆上摔下來時用右手撐地,沒推動地球的結果是自己脫臼。媽媽一面罵、一面趕緊雇三輪車,好搶時間擠進門庭若市、兼治跌打損傷的國術館。精壯赤膊的師傅不顧我的哀嚎慘叫,幾扯幾推就把小臂定位,繼而敷一大團黏糊糊、有怪味的黑膏藥在肘關節上,說是得去瘀血調經脈。隨後兩個月,經過幾次換藥的殺豬似哭叫後,右手果然回復正常,用到現在退休了都沒問題。傳統膏藥,有它神奇之處。
墨和膏藥的配方及製程,有相通之處。好墨裡面往往摻入龍腦、麝香、犀角、藤黃、珍珠粉、紫草等許多中藥原料。而攪拌捶打勻稱的功夫,兩者均不可少。因此在墨上出現如菊香膏、白鳳膏、龍香劑、黑丹、金壺汁、千歲苓、金莖露、石室丸等像膏藥的名字,就不足為奇了。
其中尤以菊香膏、龍香劑兩者,深得製墨人喜愛,許多墨上可見。龍香劑有它的歷史淵源,來自鼎鼎大名的唐明皇李隆基所製墨。傳說它上面出現蒼蠅般的小道士,口稱當時還是小官的李隆基萬歲,鐵口預言李隆基的未來,以致在製墨界享盛名(詳見《墨客列傳-唐玄宗與龍香劑墨-造神》)。於是後人製墨常以它為名,暗示所製極精極美,可能帶來神奇。
然而菊香膏呢?這麼芳美的取名,它撩動了製墨人心中的哪根弦?
汪心農製菊香膏
繼田園詩人陶淵明寫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賦予菊花隱逸形象後,歷代少有不咏菊的。如李白「可嘆東籬菊,莖疏葉且微」;白居易「耐寒唯有東籬菊,金粟初開曉更清」;蘇東坡「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陸游「菊花如志士,過時有餘香」等,都藉咏菊順便述懷。就連殺人八百萬的黃巢,也在科舉落榜後,寫下霸道的《不第後賦菊》。詩的最後一句「滿城盡帶黃金甲」,千年後被張藝謀導演的電影用為片名,周杰倫於片中唱的《菊花台》風行一時。
除了詩詞,菊花在中藥裡也歷史悠久。秦漢的藥書《神農本草經》稱菊花可治頭痛、眩暈、目赤、心胸煩熱、疔瘡、腫毒等不適,有疏風、清熱、明目、解毒及延年益壽功效。(註一)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也載,菊花整株從幼苗、葉、花、到根實都能藥用。作成枕頭可明目降壓,釀酒則強身健骨,泡茶能消暑止渴、清涼解毒、清肝明目。(註二)現代人愛喝菊花、菊普茶,無形之中呼應了他們的看法。
圖一 汪心農製菊香膏。厚闊邊,面寫墨名,背寫「乾隆辛亥心農製」,長寬厚10.5×2.8×1.1公分,重38公克。
菊花如此集詩人與藥學之寵於一身,清朝乾隆辛亥年(56,1791年),書畫家兼收藏家汪穀(字心農)想來不脫類似情懷,進而製作他的菊香膏墨吧!(圖一)此墨樸實無華大方,堅挺潤澤有光,是汪心農所製精品之一。他喜歡硯台和製墨,當然並非親自黑手從事,而是由他構思後交給墨肆來執行。這一年他還幫至交好友王文治做了「快雨堂臨書墨」,側邊標記「汪節庵監製」。鑑於兩錠墨的風格相同,因此這錠菊香膏可能也出自汪節庵墨肆。
除了因愛菊而製作此墨外,還有沒有其他的因素驅動他呢?
根據多年後,同治光緒年間成書的《前塵夢影錄》記載,汪心農因得到一大箱明朝晚年所製,稀少珍貴,有菊花香味的阿膠(驢皮膠,盛產於山東省東阿),於是用以製墨。造出來最好的命名為白鳳膏,其次為菊香膏。(註三)如此看來,促成菊香膏墨的主因,是帶菊花香的阿膠;而汪心農本人,則是白鳳膏與菊香膏這兩款墨名的首創者。
很美的說法,但仔細推敲,卻有疑點。
藏墨家周紹良的《蓄墨小言》裡,就引述另位藏墨家張絅伯的看法,認為恐非事實。因為在當時的風雅圈中,得到明末菊香阿膠來製墨不是小事。然而根據同期王文治與他人的通信,雖提及汪心農造快雨堂臨書墨及其他墨等,卻完全沒有片言隻語提到明代菊香阿膠。此外當時他人的筆記中,也沒類似說法。反而事隔幾十年之後,突然由與墨少淵源的人爆料,可信嗎?
進一步想,若真有明代菊香阿膠之事,那麼以它造出來的墨,按理說,最好的應該叫菊香膏,次品才另取他名,是不?現在顛倒過來把最好的命名白鳳膏,出發點在哪?尤其白鳳膏是元代醫書《十藥神書》所載治肺癆藥方,用黑嘴白鴨、大棗、蔘苓平胃散、陳酒等熬煮而成,相當知名。它並沒有用到菊香阿膠,怎麼會變成菊香阿膠製墨的第一品牌?
當然這些都想當然爾,要挑戰《前塵夢影錄》的說法,最有力的旁證,該是找到比汪心農的菊香膏更早的同名墨。若如此,則汪心農只是追隨前人,談不上首創。菊香阿膠是否真有其事,更無所謂了。
吳天章製菊香膏
很早就在網路上看到吳天章製菊香膏的訊息,二OO七年底它在上海拍賣出還不錯的價錢。原以為只能在網路上看看圖片,誰知機緣湊巧,竟僥倖擁有。所得雖不排除是後仿品,但仍質堅煙細黝而能光,十分精緻炫麗。(圖二)拿在手上細細欣賞把玩,陶醉歡顏油然而生。
圖二 吳天章製菊香膏。覆瓦形,漆邊,雙面雲纹底。正面墨名,背面凹欄內「康熙己酉仲秋之吉吴天章製」,長寬厚 14×6.2×1.5 公分,重178公克。
這墨的形狀,跟另錠造型獨特、側邊標註「嘉靖年御製」的明代「功臣封爵銘」墨相似。(圖三)但由於正面不同於該墨鑲上粗框,因此更像從前覆蓋在屋頂的瓦片。墨正面凹圓內「菊香膏」三字的寫法,有金線菊細長花瓣的味道。背面則標記墨製於康熙己酉年(8,1669年)秋天。其餘沒留給字的空間,全佈滿粗線雲紋,濃密糾結如烏雲蓋地。用這種紋飾來搭配讓人頗納悶。因為理想的作法,該是配上幾株菊花與被香味引來的翩翩蝴蝶,才好襯托菊香膏之名。如今用鋪天蓋地的濃密烏雲,不僅怪、更讓人不解吳天章的審美觀。
圖三 功臣封爵銘墨。正面框內寫墨名,背額端雙龍拱「冊命」,下「使河如帶 泰山若礪 國以永寧 爰及苗裔」,側「嘉靖年御製」,長寬厚13×5.2×1.7公分,重146公克。
很明顯地,吳天章這錠墨的取名、造型、和烏雲圖紋設計非常特殊。以致除了芳美的名字外,其餘都沒被汪心農採用。看來是吳天章的美感真有問題?還是它藏有吳天章不可言傳、卻只能藉此設計來意會的心思?
吳天章是明遺民,通詩書,不求清朝的官,轉以製墨為生。製這錠墨的康熙己酉年,是崇禎殉國二十五年後,離永曆帝被吳三桂從緬甸押回殺害,也已七年。反清復明的大業,只剩僻處台灣的鄭經還在苦撐,但也日漸消沉。眼見滿清統治日益穩固,復國機會愈來愈小,內心痛苦可想而知。但他一定還存僥倖,深盼有人能驅逐韃虜,重振大明天威。這種心願以文字表達太危險,好在他會製墨,另有渠道可供運用。
設計製作菊香膏墨,可能就是這種心情下的靈感。因為在墨裡摻進花朵增添香味,古墨多見。如唐明皇龍香劑摻荷花,元代人製龍香劑喜摻桐花。所以他在仲秋(如墨所寫)改為摻應時的菊花,非但不突兀,還可凸顯他順應天時樂於創新。誰知他藉菊花掩人耳目的涵義是:
一、 以菊花隱逸自況,傾訴他不當滿清順民之志。前面提過各大詩人的詩句,如李白的「可嘆東籬菊」,白居易「耐寒唯有東籬菊」,蘇東坡「菊殘猶有傲霜枝」,陸游「菊花如志士,過時有餘香」等,都力表菊花在逆境時,即使消瘦殘破,依舊傲然不屈。吳天章以菊花作主題來暗自反映他當時的心情,再恰當不過。
二、 藉菊花飄香,表達他期待明朝再起的心。記不記得明太祖朱元璋有首《咏菊詩》:「百花發時我不發 我若發時都嚇殺 要與西風戰一場 遍身穿就黃金甲」?朱元璋氣勢更勝黃巢,透過菊花一吐無遺。成功開創大明朝,菊花清香遠飄全國。吳天章採用菊香為名,隱晦表達盼望朱元璋的大明再起,是清廷高壓統治下的鬥智擦邊球。
就連墨的覆瓦形狀和烏雲蓋地,也是他有意安排。因為宋代大文學家歐陽修有句沉痛的話:「家中沒有瓦片覆蓋屋頂來遮風蔽雨,沒有片土可供耕植來庇蔭生活。」(《瀧岡阡表》:「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吳天章以此作藍本,讓墨覆瓦形,顯然在他心目中,滿清的統治就像烏雲蓋地,使人上無覆瓦、農作難活。苦悶啊!憤恨!
吳天章在康熙早年開創了菊香膏品牌,汪心農在一百二十多年後的乾隆晚年跟進。從兩人背景來看,不太意外。因為都是徽州休寧人,性格相近不求作官,卻喜製墨。只是汪心農時滿清立足中原已近一個半世紀,反清復明的夢想已消磨殆盡。因此吳天章的原始設計,不會引起汪心農太多共鳴。之所以保留菊香膏的名字,可能出自於緬懷先賢、可能他確實採用菊花入墨,也可能真有菊香阿膠。但《前塵夢影錄》的說法,確實令人懷疑。
菊香膏之名首創一百多年後,才被重新拾起,這在墨鄉徽州極為少見。想必製墨圈小,吳天章的事跡多有流傳,墨肆當然避開,以免用了惹禍上身。如今時間久隔,再者汪心農學問中人,並非靠製墨為生,終促使菊香膏重現。只是下一錠此名的墨,是否也再等數十上百年?
汪節菴製菊香膏
其實沒多久,汪心農製菊香膏後僅隔六年的嘉慶二年(1797年),就有汪節菴的菊香膏問世。(圖四)這錠墨呈笏形,所有題字都典雅篆書,古色古香發人幽思。前面提過,汪節菴乃真正動手幫汪心農造墨的,怎麼它也來軋一角,推出同名墨品?尤其這時汪心農還在世,難道要叫陣打對台,還是要侵權,不顧江湖道義來搶市場?
圖四 汪節菴製菊香膏。(錄自周紹良《清墨談叢》,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
所幸從侵權的角度看,當時沒專利、商標、營業秘密等智財權的保護制度,即使汪節菴在社會道德面有所冒犯,但並沒犯法。再說此墨外觀、字體、標註,都與汪心農的顯著不同,並無混淆,說明了它善盡區別之責,無意仿冒。尤其菊香膏的配方製程,都是汪節菴的獨家秘方,墨名則沿襲吳天章的,它侵犯了誰?
其次論市場區隔,兩家的墨完全不衝突。汪心農的菊香膏供自用及分送親友,不在市面流通。汪節菴的則銷售營利。之所以很快就推出此墨,恰可證明他幫汪心農造的非常成功,受人喜愛。然而並非人人能從汪心農處求得墨,於是市場轉求墨肆。這一來等於汪心農的墨先幫忙打響廣告、營造氣勢,然後汪節菴快速反應,推出同名同級品爭取利潤。身列清朝四大製墨家的他(餘為曹素功、汪近聖、胡開文),薑是老的辣。
而他此舉,進一步削弱《前塵夢影錄》之說。因為若真有明代的菊香阿膠,想當然爾汪心農會珍惜用在自己和家人的墨上,不會留供汪節菴六年後採用。而汪節菴若無此膠,怎敢冒大不諱來幫墨取名菊香膏?尤其這時汪心農還在世,豈不馬上揭穿他的墨名不符實?他的製墨盛名不值得冒這險。因此從推出菊香膏墨之舉看,證明當時不缺菊香阿膠,汪節菴乃至其它墨肆均可取得。
夢樓遺製菊香膏
汪心農造菊香膏的同一年,也為年長好友王文治造了快雨堂臨書墨。這位名列清朝書法四大家(詳見《墨客列傳-清書法四家的墨-寄情》)的歸隱學者,與汪心農和他弟弟汪稟是忘年之交,曾幫他們題匾「綠天對雨廬」、「陔蘭詩屋」等。並為汪稟的陔蘭詩屋墨題銘「菊香膏」(圖五)。暗示這錠墨可能同時由汪節菴承製,而且配方相同。
圖五 陔蘭詩屋墨。(錄自周紹良《清墨談叢》,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 )
王文治早年因臨摹王羲之的《蘭亭序帖》得名,科舉考試又高中探花,入翰林院當乾隆的文學侍從。本可太平官舒服終老一生,沒想到緬甸戰起,竟糊里糊塗被派到雲南邊境任知府支援前線。辛苦勞累就罷了,還因戰事不利,被長官設計為替罪羔羊。好在乾隆念舊沒有重辦,但已驚醒他官場險惡、不如及早歸去,時年三十九歲。回到鎮江丹徒老家後,他蓋了棟小樓取名「夢樓」,譬如以前種種都是夢,因此自號夢樓。
汪心農為他製墨之年,他已六十二歲,年逾花甲,在古人言已長壽。孔子說:人老之後,不可貪得(及其老也,戒之在得。)這話對他早不適用。因為連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宦途都拋諸腦後,還有什麼不能戒的?只是他以書法聞名,對好墨的需求一定很大。看到好友紛製菊香膏墨(據說連袁枚也有菊香膏墨),享用之餘,難道不會心癢?
圖六 夢樓遺製菊香膏。左錠面寫墨名,背面額珠,下寫「新安胡子卿造」,側題「嘉慶庚午年造」,長寬厚12×3.1×1.1公分,重64公克。右錠錄自《尹潤生墨苑鑒藏錄》,紫禁城出版社,2008年。
然而怪得很,現今看到的兩錠,上面卻寫「夢樓遺製菊香膏」,均非他生前所造。(圖六)他1802年魂歸道山,圖六左錠製於嘉慶庚午(15,1810年),寫遺製當然沒錯。只是,難道他遺言交代?還是家人追念他生前喜愛,總以沒有掛自己名的為憾,特地幫他遺製存念?藏墨家張子高捐給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墨裡,有寫「夢樓遺製菊香膏」的;《尹潤生墨苑鑒藏錄》中,也有同名墨(圖六右),都出自胡開文墨肆。
監瑩齋製菊香膏
汪節菴在嘉慶二年(1797年)開始製作菊香膏來賣,不曉得做了多少賣了多久。但猜想市場反應很好,供不應求。因此在道光庚寅年(10,1830年)又有墨肆監瑩齋推出這款墨迎合市場。(圖七)
圖七 監瑩齋法製菊香膏。正背面漆框,正面右上墨名,樹下鏤獨角獸,背嵌小米珠,金邊方塊內鏤獅頭螭身,兩側凹槽內分寫「道光庚寅十萬杵墨」、「監瑩齋法製」,頂「超貢煙」,長寬厚11.5×2.8×1.2公分,重56公克。
這錠墨製作不凡,煙細膠清黝而能光之餘,正背面的雕刻紋飾尤其不俗,打破前面多錠菊香膏(吳天章的除外)不重雕飾的作法。它正面的獨角獸,造型和程君房「九館神龍」墨上所載(詳《聽古墨在說話-帶點西洋味-時髦》)相同;而背面兩行多重回紋,在光影折射下,從某個角度看,會浮出兩條泛黑菱形紋;換個角度,中間現菱形紋,兩側卻呈鋸齒紋的變化,十分有趣。此外,正中金框內的獅頭螭身,既呼應正面的獨角獸,又打破多重回紋的單調,設計用心令人驚艷。側邊的「十萬杵墨」與頂端的「超貢煙」,則說明了墨的製作嚴謹超高品質。
但監瑩齋是何許墨肆,怎敢班門弄斧,推出同名墨來對打汪節菴?
它大概創立於嘉慶晚年,老板胡愛棠。由於經營用心,很快鵲起。更令人激賞地,是它竟在道光末年接手了汪節菴墨肆。此墨製於道光十年,當時兩家仍各自存在,但或已展開合作,互通有無。猜想汪節菴提供菊香膏資訊給監瑩齋運用,也可能監瑩齋請汪節菴代工。多方合作後,兩家店順理成章合併,以擴大規模節省成本,就像現代工商界許多收購合併案一樣。然而為何不是老店汪節菴來併監瑩齋?可就費人思量。
這家墨肆的其他墨上,「監」字大都寫成「鑑」,不同處反映出這錠菊香膏的特殊。雖然字典上指出這兩字通用,鑑是監的異體,但仍不禁猜測,是由於此墨製於墨肆早期,用字還沒劃一?還是此墨交由汪節菴代工之故?
結語
菊香膏的流傳不只於此,《尹潤生墨苑鑒藏錄》上還登錄了咸豐丙辰年的「古黟朱小顛書畫墨」,背面寫「菊香膏 松生題」;同治年間燕山陸氏的菊香膏,寫「稚伯選製」,「徽城胡秀文監製」;光緒年間則有圖六右錠所示,「夢梅選煙」的「夢樓遺製菊香膏」,這時上距吳天章的起始菊香膏,已兩百多年,充份說明菊香膏廣受歡迎歷久不衰。
此情此景,看在九泉之下的吳天章眼裡,該高興?還是嘆息?
高興的是,他首創的菊香膏傳這麼久都不被淘汰,證明他眼光獨到,具備一代宗師潛能;嘆息的是,他暗中灌注的反清復明思想,完全沒人察覺理會,大家只聞聞菊香,風花雪月一番就散,叫他情何以堪!
其實他也可能早已認清現實,放棄初衷。因為在他於康熙乙亥年,也就是造菊香膏二十六年後,製作「正色流馨」墨時的心情來看,很有可能已默認朱姓大明(正色)僅剩流芳後世(流馨)! 要復興,已然無望。(詳前文《康熙乙亥年墨》)在康熙的英明領導下,形勢比人強,吳天章縱使心懷大明,也不得不低頭。
最後順便一提,《尹潤生墨苑鑒藏錄》在談到他製的「璇玉聯輝」墨時,說他「⋯ 之西北另張旗鼓。故近世、京都所見天章墨多來自晉省。」也就是說他後來離開徽州到山西省去製墨。由於其他書都沒這講法,故猜想是不是當時在山西的另位吳天章引發此誤會。彼吳天章名雯,號蓮洋,跟當時的明朝遺民顧炎武、傅青主有來往。相關詩詞有王士禛《送吴天章歸中條》、謝枚如《偶念吳天章傅青主遺事感作》等。(註四)兩位吳天章生活時代重疊,容易招來混淆。當然,尹潤生是否真因此誤解,仍須進一步考證。
附註
註一 《神農本草經》鞠華(菊花):
「味苦、平。主風、頭眩腫痛、目欲脫、淚出、皮膚死肌、惡風濕痺。久服利血氣、輕身、耐老、延年。」
註二 李時珍《本草綱目》菊花:
「其苗可蔬、葉可啜、花可餌、根實可藥、囊之可枕、釀之可飲、自本至末、罔不有效。宜乎前賢比之君子、神農列之上品、隱士采入酒斝、騷人餐其落英。」
註三 徐康《前塵夢影錄》卷上:
「汪心農居士穀得明季阿膠一巨箧,嗅之有菊花香,遂自製墨。最上乘者曰「白鳳膏」,重三錢,背「心農氏製」。其次曰:「菊香膏」,大字,背「乾隆辛亥心農製」,字稍小。又有兩種,曰「知其白」,曰「知其黑」,背「心農氏製」。字皆王夢樓太史書,各重五錢半。」
註四
吳雯(1644~1704)字天章,號蓮洋。祖上遼陽人,順治六年(1649)父親死於山西蒲州學政任上。母親撫養吳雯兄弟,無力回祖籍,留下成為蒲州人。吳雯死於康熙四十三年。王士禛為之撰墓志銘,後又集其詩删定成冊《蓮洋詩鈔》。
王士禛《送吴天章歸中條》其一 五言律詩 押微韻
二月春蕪綠,紛紛蝴蝶飛。花朝逢暮雨,寒食减征衣。
道路誰知己,登臨不當歸。中條多水竹,此去掩荆扉。
其二 五言律詩 押魚韻
愛汝王官谷,他年擬借居。三峰當戶牖,五姓足樵漁。
田舍堪懷古,茅茨宜讀書。獨憐好身手,歸去注蟲魚。
謝枚如《偶念吳天章傅青主遺事感作》
賣藥溫書自往還,忽逢顧怪一開顏。汀茫未起先生倦,門外何人是傅山。
自註:亭林狷介絕俗,人目為「顧怪」。至陽曲,多寓傅青主家中。一日晚起,青主叩門曰:「汀茫已久,先生尚未起耶?」亭林不解,青主笑曰:「先生講古音,不知古音 “天“ 音 “汀“、“明“ 音 “茫“ 耶?」
按:康熙二年(1663年),曾任職南明小朝廷的顧炎武來山西尋訪英雄豪傑,在太原結識傅青主。兩人志趣相投,往來頻繁,曾商議成立由山西人掌握的票號,作為反清復明的經濟支柱,並且締結「歲寒之盟」。傅青主經常穿紅色外衣,人稱朱衣道人,别號紅花石道人。金庸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中的紅花會,據說由此而來。朱衣,可解釋為朱姓之衣,暗含懷念亡明。

小時候也曾貼過黑色膏藥,出來工作後最後一次看跌打師父,撕下膏藥後,因為覺得太臭,泡了個精油浴,結果就出事了,出現嚴重皮膚過敏,差點要送入醫院急救。每次看完先生的文章,都像看了一齣生動旁述的紀錄片,受益良多。這些墨都是只藏不用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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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這些墨收來不易,捨不得磨。真要寫毛筆字時,就偷懶用墨汁了。反正不須特別講究墨色。
謝謝您的鼓勵,墨是好東西,但在現代社會,還沒找到它立足之地,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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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中學同學的先生也是收藏墨的,也是只收不用。墨真的比較冷門,我沒有怎研究。書法字也懶寫了,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學過書法。
讚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