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台陽 2022/01/29
雞尾酒這風行於西方社交的飲料,通常以兩種以上的酒(如蘭姆酒、琴酒、伏特加、威士忌、龍舌蘭等)作基底,摻些輔助飲料如橘子汁、汽水、通寧水、蛋清、牛奶、冰塊等加以攪拌或搖幌。有的還放入橄欖、櫻桃、檸檬或柑橘片,從而變化多端風味十足。它色彩亮麗酒精含量低,使得男女老中青都能有所好,在微醺的感覺中享受社交的愉悅。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海明威,就對以蘭姆酒爲基底調出的 Daiquiri 、Mojito、以及用香檳和苦艾酒調的 Death in the afternoon 等情有獨鍾,將之寫入他的書中。
如此受歡迎的飲品,當然少不了各方爭取它始創者的榮耀。美、法、英、墨西哥、紐約、紐奧良等都各有說法,往往上溯十八世紀。眾說紛紜以致難講花落誰家。但有一點可確定的是,遠古以來就會造酒的國人,在這方面少有著力之處,只得缺席冷眼旁觀。不過十幾億人口,總有些不服存疑者。認為以五千年的輝煌歷史,數不盡的酒鬼酒仙,難道就找不出任何可牽拖之處?
還真找到了!事主大名鼎鼎,乃是被林語堂譽為「無可救藥的樂天派」的蘇東坡。他在宋神宗元豐三年(西元1080年)被貶抵達黃州(現屬湖北省黃岡市)後,於城東的坡地上耕作,並蓋了由草棚組成的草堂。興建時恰逢大雪,便在草堂裡畫上雪景,從而名之為「雪堂」。日後他常待在此,朋友(如書畫家米芾)來訪,也多在這把酒言歡。就是此處的酒,讓人找到話題,振振有詞地說他可算是雞尾酒的先驅。
雪堂裡怎會有酒?這緣於黃州及鄰近的官民曉得他冤屈,到任後訪客多又入不敷出,就常送些酒食相助。他食量大好吃,《初到黃州》詩中說「自笑平生為口忙」,可想而知少有剩飯剩菜。然而酒就不一樣了!他愛喝但量差,曾自我解嘲「喝一點就醉,但快樂之感不輸能喝百杯的。」(蘇東坡《酒子賦》:「吾飲少而輒醉兮,與百榼其均齊。」) 這就使得雪堂裡的剩酒越積越多。屋小容不下太多酒罈,乾脆找個大缸,把剩酒統統倒進去,取名「雪堂義樽」。中國式的雞尾酒於焉誕生。有沒有道理?(按:宋代,義字有混合之意。詳附註一)
雪堂義樽顯然沒配方。滋味如何?也缺記載。事實上到今日還知這酒,全靠他日後因別的事所留下的紀錄。這是他在黃州四年多獲赦回到朝廷後,因朋友送墨,弄了個奇怪試驗時,憶及這段往事,才一併寫出。換句話說,若非有墨,雪堂義樽這混酒早被拋諸腦後,煙消雲散。
是什麼樣的墨試驗?又怎會讓他想起雪堂義樽?
雪堂義墨
蘇東坡有位好友王詵(音伸),喜讀書善畫山水。兩人交情好到連蘇東坡被論罪貶謫黃州,他為之抗辯,竟然也受牽連遭流放。他乃宋太祖開國功臣之後,因娶了公主成為駙馬爺,常有機會獲皇家好墨來供他書畫。深知蘇東坡愛墨,他每獲佳墨總不忘與好友分享。(按:蘇東坡愛墨,詳〈蘇東坡 你的墨從何來?〉)所以在蘇東坡獲赦回京兩人重逢後,他又送上十幾款不同的墨,有二十六錠之多。蘇東坡心喜之餘,忍不住磨墨揮毫,試試看墨質如何。
不過他的試法很特別。是把十多款墨混搭後逐一研磨。然後用磨出的墨汁寫幾十個字,從而觀察墨色的濃淡深淺光澤。若效果好,他認為可把那些墨搗碎攪合,重新製出的,也該是好墨。這個試驗顯然玩得愉快,讓他不禁回憶起之前在黃州混酒所造的雪堂義樽。現在是否又可以來造出一款「雪堂義墨」呢?(註二)
這十幾款墨有多好?蘇東坡沒說。但王詵送的不可能差,絕對出自名師。那為什麼還要試墨?而且混搭著磨?甚至想到把所試的墨搗碎摻和重製新品?
其實他在黃州時,有過把已碎的高麗墨與當代潘谷所造的摻和,再用清悟禪師的和墨法重製,造出好墨的經驗。(註三)然而當時完全沒有「義墨」的連想。而這回得到的好墨沒碎,何苦想這歪招?他沒說動機。但身為他子侄輩的何薳,在《春渚記聞˙墨記》內有個講法。待會兒再加細述。(按:蘇東坡熟識何薳之父,詳註四)
即使有過高麗墨的經驗,而且隔年還與王詵論及雪堂義墨(註五),但蘇東坡終究沒把這個想法付諸實施。(按:尹潤生《墨林史話˙自製墨》言:「蘇東坡製"雪堂義墨",也是由墨工潘衡製的。」唯未見出處無法查證,錄於此以待後補。)即使在往後被貶到更偏更遠的儋州(海南島)的三年多裡,不得不親手起灶製墨時,也是採當地的松樹從零做起。(註六)想到他的個性並非動口不動手,任官各地時也都有些興革建設,如杭州西湖的蘇堤、惠州西湖的兩橋一堤等,所以雪堂義墨的不見下文,該有內情。
王量版雪堂義墨
好在仰慕者眾,少不了有人模倣他的想法。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記》內有段:「我曾在章序臣家見到一錠墨,背面列有李承晏、李惟益、張谷、潘谷四人名。序臣說它是王量提學(宋代州教育官員)所製。怕造不出好墨,所以拿四位名家的斷碎殘墨,再度和膠製成,效果很好!這是他送的。」(註七)根據這份記載,王量版的雪堂義墨儼然問世。
這錠墨的正面是否有雪堂義墨四字?何薳沒提。但以他和章序臣接下來的對話,非常可能。因為「章序臣又說:蘇東坡也曾經想造雪堂義墨,為什麼呢?(序臣又言:東坡先生亦嘗欲為雪堂義墨,何也?)」這像是章序臣一邊看著墨上寫的「雪堂義墨」,一邊發問。何薳的回答很妙,說:「蘇東坡想把墨與眾人共享,但顧慮分配不均。並非真要集眾家精品再造個好的。」(註七)這說明了蘇東坡雪堂義墨的念頭,是因那十幾款好墨無法均分給親友,才突發奇想不如搗碎混合重造,製成多錠來分配,這樣大家得到的都一樣。只是想歸想,要真幹,他還是捨不得的。
王量的背景,除了何薳言及的提學官職外,一無所知。然而以他出手便是李承晏等人的墨來看,絕非泛泛之輩。李承晏和李惟益是李廷珪家族製墨傳人;張谷則是與李廷珪齊名的張遇之子;潘谷更不用提了,蘇東坡有詩稱他為墨仙。(按:潘谷死後,蘇東坡悼念說「一朝入海尋李白,空見人間話墨仙」。)在蘇東坡的年代,能得其中一人所製,就足以傲人。而晚他幾十年的王量,竟然拿得出四個人的!若非世家簪纓之後豈能如此?猜想他是王詵的子孫,墨是王詵留存下來的。
吳叔大義墨
宋代之後,元、明兩代似乎沒人在乎義墨。雖有明代晚年的製墨家方瑞生,在其《墨海》書中刊出「雪堂義墨」的墨樣,但應該是出自他的懷古想像,並沒有動手製作。畢竟以晚明的手工業發達以及貿易蓬勃,製作好墨的材料充份易得,何苦費工費力去搗碎舊墨再製?像是比起方瑞生來名氣大得多的程君房與方于魯,就沒片言隻語談及義墨。
然而到了清初,它卻重現江湖。據愛墨人張仁熙刊於康熙九年(1670)的《雪堂墨品》:「從前蘇東坡在黃州時,試過三十六丸墨,挑出其中好的合成新品,命名為雪堂義墨。歙縣人吳叔大仿照他的想法,製作義墨三十六丸。雖然近製,但各具形象,物美工精,我曾珍藏。如今墨已不存,但雪堂墨匣還在。」(註八)顯然吳叔大藉蘇東坡往事,幫自家墨取名雪堂義墨,希有助行銷。
只是細看這段話,可知吳叔大(或張仁熙)有點魚目混珠。因為根據前面所述、蘇東坡自己的說法:
一. 他是在離開黃州後,因王詵送墨才試墨的;
二. 試墨數目最多二十六丸,而非三十六丸;
三. 只是個想法,並沒真正動手做雪堂義墨;
四. 即使製出,也只會是單一形象,而非三十六種。
所以吳叔大這三十六錠各具形象的墨,實乃明代後期興起、進入清代後依然風行的集錦墨之類。它通常放在精美的墨匣內,以至於墨都沒了,盒子仍捨不得丟。這類集錦墨,墨肆充份備料大批製作。並非如蘇東坡所想,混搭些大師級的墨後重製。吳叔大這款三十六丸的義墨,是否即他著名的三十六錠集錦墨「天琛」?不知。也有可能把墨肆內其它款賣剩的,混搭放在同個墨匣內,冠上響亮名稱來行銷。如此所得的義(混)墨,有名無實。
張仁熙是湖北廣濟(現屬武穴市)人,明代諸生(秀才),入清後隱居。康熙三年(1664)廣濟改隸黃州,同年任黃州通判(州副長官)才三十歲的宋犖,在雪堂(原屋早毀,後屢修築)旁建東齋,邀請已進入古稀之年的他來講詩。兩人結下忘年之交。他把宋犖收藏的三十六錠明墨(部分為他所送),列出題銘、形狀、重量等寫成一書。因處於雪堂旁,故定名《雪堂墨品》。日後宋犖另藏明墨,也照著寫出《漫堂(宋犖的號)墨品》、《續漫堂墨品》。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有助後人研究考證明墨。
乾隆年再和墨
雪堂義墨這頂著蘇東坡光環的墨名,在進入乾隆年後,不知怎的竟然失寵,被不起眼的「再和墨」之名所取代。晚清進士,有光緒與宣統帝師之稱的袁勵準喜愛藏墨,他的《中舟藏墨錄˙郁華閣墨品序》中記載:「乾隆丁巳(2,1737)和辛卯(36,1771)這兩年,先後製作了再和墨。不惜用零星斷裂的墨來精心重塑,所造的御墨因此頗增貴重。」(註九)文內提及的再和墨,原料既為零星斷裂者,性質當然等同於雪堂義墨,為何不延用此名而換個新的?
由於袁勵準沒寫下消息來源,故這發生在他百多年前的軼聞,可信度不知多少。但他既然官至翰林侍講、南書房行走,自然有機會聽到內廷中人(如太監)談及,或看到某些內部檔案而有心寫下。只是現存標記乾隆丁巳、辛卯這兩年製的御墨不少,卻難見題銘「再和墨」者。(圖一)再說,他書內刊出許多墨的拓印,怎麼不幫這再和墨也拓一張?因此他的聽聞是否可信總有人存疑。畢竟既不缺錢又不缺墨的乾隆內廷,有必要搜集斷碎殘墨,費心又費力來造些雪堂義墨式的再和墨?
圖一 乾隆御墨。左:雙面鏤龍騰雲,中橢圓凹槽內鏤玄鳥,側「乾隆丁巳年製」,下長方凹槽內寫「御墨」,長寬厚 19×11.5×2.6公分。右:牛舌形,雙面敷金細凹框,內飾回紋;內圈凸框上雕須彌座紋,其外上下端飾雲頭紋,左右雙螭戲火龍珠;面「御墨」,下鈐雙螭戲珠拱「內府珍藏」;背「大清乾隆辛卯年製」。長寬厚 23.4×9.4×2.4公分,重 856公克。
有此一問,可就小看乾隆皇帝對墨的興趣了。從現存的御墨來看,乾隆年製的不僅最多,花樣也非其他朝所能及。祖父康熙之年造過的御墨,他不但有樣學樣還多有引申。這緣於除了內務府的工匠為他造墨,還有徽州墨肆 – 汪近聖的鑑古齋作為外包廠商一併效勞。汪氏的《鑑古齋墨藪》內刊出許多乾隆年的御墨墨樣,琳瑯滿目美不勝收。乾隆一朝在御墨上的創造力,超乎想像。
所以,若真有乾隆年製的御墨上寫出再和墨之名,即使不曾見於現有諸多談墨的書內,也絕對不足為奇。台北的張師從手邊就有一錠。(圖二)它一面寫「再和墨 邵格之 羅小華 程君房 葉元(原作玄,因避諱改)卿」,另面「內殿龍香 乾隆年製 」。全錠漆金,精美品相皇家風華。以致講求墨質、酷愛書法有成的張師從,捨不得拿來試磨。(註十)
圖二 乾隆御墨再和墨。(轉載自張師從文,註十)
這錠御墨再和墨上所列出的邵格之、羅小華、程君房、葉元卿,都是大名頂頂的明代製墨師。在近代人眼裡,名氣不輸前面王量版雪堂義墨上的李承晏、李惟益、張谷、潘谷。也只有大內才拿得出他們斷裂的墨來作為原料重製。這不就是雪堂義墨的精神,以名家的墨來混製以求更好的?為何要棄此而改稱再和墨?難道是對蘇東坡有意見嗎?
這應不至於。畢竟蘇東坡的《寒食帖》長置乾隆案頭,隔不了多久就拿出來欣賞,不但在卷首題上「雪堂餘韻」四個大字,還鈐印如:「天府珍藏」、「御賞」、「神品」、「乾隆宸翰」、「乾隆澄心」、「宜子孫」等多枚。充份表明他是蘇東坡的粉絲,深知雪堂往事。所以若能讓御墨跟自己偶像拉上關係,應該高興都來不及,怎會輕易改名?
關鍵因素很可能在「義」這個字。因為清代自順治以來,為了鞏固其異族統治,特別在意識形態上下功夫。而關雲長關公的「義」,正是可以統戰漢人各階層的好題目。所以順治等帝在關公的封號中加上「忠義」二字、親臨他的故鄉解州拜靈題匾、納入朝廷祭祀、尊崇他為「武聖」等,都是要塑造出個理想的忠君典範,讓人們頂禮膜拜跟著講求義。然而雪堂義墨裡的「義」,卻是「混」的意思,豈不製造麻煩?當然得換個名!而再和墨之名既反映墨的製程,又有歷史,再恰當不過。
曹素功版再和墨
再和一詞,早見於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記》。他有位製墨朋友沈珪,某次不小心以致所造全部斷裂。但因用的都是上等原料,捨不得丟,就將斷裂的墨加以蒸浸,從而去除已和入的舊膠,「再以新膠和之」,造出來的墨竟然「其堅如玉」。日後何薳與友人談到「沈珪 … 造墨再和之妙」,對方說曾經看過一錠李廷珪的墨,上寫「臣廷珪四和墨」。(註十一)由此可見「再和」、「四和」,早就是製墨行業的用語了。
吳叔大可能是最早命名「再和墨」的人。他有套集錦墨「天琛」,據說由三十六錠組成。除了少數幾錠名為「軟劑」、「張永(南朝劉宋文帝時人)墨」、「新安上色墨」者,其餘的都沒留下記錄。幸運的是,吳叔大的墨肆之後盤給曹素功經營,仍持續產銷天琛這套墨,只是縮小規模為二十六錠。故這二十六錠的墨名保存了下來。(註十二)「再和墨」赫然在列,也代表了吳叔大時應已有此名。
圖三 曹素功製再和墨。一面寫墨名,兩旁分寫「乾隆辛未(16,1751)年製」,「藝粟齋真藏」,另面卷雲底,中凹開光鈐「天琛」。上下雙龍相望,朱首,綠髮,四爪。直徑 9.4公分,厚 1.9公分,重 180公克。
為何縮小規模至二十六錠?恐怕是基於雪堂義墨的起因,就在王詵所送的那二十六錠(而非三十六錠)墨上。而若真的製作義墨,「再和」絕對必經之途,且依沈珪的先例,也是佳墨的保證。曹素功有文人背景,想必熟知這些往事,故在縮小吳叔大天琛集錦墨的規模時,刻意保留了再和墨,以示其在墨業發展上堪稱重要。有錠製於乾隆辛未(16,1751)年的「再和墨」,另面寫上「天琛」,是個例證。(圖三)
這錠墨是否真的以「再和」法製作?不太可能。因為天琛這套墨內各錠的命名,是取自製墨史上的里程碑或典故。所以「隃麋」、「仲將古法」、「奚鼐(李廷珪祖父)造」、「李超(李廷珪父)」、「易水貢墨」、「潘谷」、「雪堂義墨」等都在其列。由製墨的實務觀點來判斷,所有二十六錠的原料與工法都該相同,僅最後用以成形的墨模有異。倘若個別墨均依其墨名來單獨施作,非但成本大增且品質難以管控。此外,有些只存其名而不知其實的墨法(如張永墨),又該如何處理?
天琛集錦墨乃市售品,是僅次於紫玉光集錦墨的曹素功招牌墨。康熙二十六(1688)年他兩位孫子以監生資格到北京鄉試,以及隔年春天他本人赴北京應吏部銓選,都帶了大量這兩款以及其它共十八款墨作公關。在康熙朝電視劇上有「一代名相」之稱的陳廷敬,就稱讚天琛墨「黝兮如漆,堅兮如石。」(註十三)圖三這錠「再和墨」的外觀,可當之無愧。而以市售墨卻標註製作年,也某種程度顯示墨肆對它的重視。
汪節庵版再和墨
雖還沒見過乾隆丁巳年的御墨再和墨,卻收集到一錠標註為該年所製的同名市售品。(圖四)製墨者為「清墨四大家」之一的汪節庵。(按:餘為曹素功、汪近聖、胡開文。)這錠墨頗大,除了在正背面寫上墨名和製作相關的資訊外,全無圖繪紋飾。與上揭曹素功的墨相比,其樸素的身影顯得有些不尋常。汪節庵徽州歙縣巖寺鎮人,是曹素功的後輩小同鄉。投入這行業前,理應對負盛名的前輩的墨品有所了解才對。為何會造了個同名的再和墨來打對台?卻又造得如此簡樸,如何激發買氣?
圖四 汪節庵製再和墨。扁長,雙面四邊斜下,一面大寫墨名,另面「乾隆丁巳年汪節庵按易水法製」。長寬厚 16.6x5x1.7公分,重 202公克。
翻閱各家墨書,對於汪節庵的生卒年及創業年代,都一片空白。周紹良在《清墨談叢》內說他可能創業於乾隆三十年;王儷閻與蘇強的《明清徽墨研究》,則說他「乾隆中期嶄露頭角。乾隆末,其墨店函璞齋與曹素功、汪近聖兩家併駕齊驅。」兩書的說法稍有差距。倘若採王儷閻與蘇強一書的他在乾隆中期已嶄露頭角,而任何新創墨肆要在名家倍出的徽州嶄露頭角絕非一朝一夕,則他這再和墨上所寫的乾隆丁巳(二)年,很可能就是他創業之初的某年了!
創業之初該推出何種產品來引人注意培養名聲? 搭皇帝的便車跟著御墨走,絕對沒錯。這年內廷製再和墨,基於其工匠不可能熟諳再和技術,一定得請教或外包給徽州墨肆。此時汪近聖還沒應詔派員赴北京教習內廷工匠(按:乾隆六年始北上。),故請教對象極可能是曹素功。汪節庵身為同鄉知曉此事,來個攀緣附會大有可能。而以其初創,尚無力投入太多墨模雕刻,自然省略圖繪紋飾,簡樸就是美。如此一來,反而與圖二乾隆御墨再和墨的亦僅有文字相近,誰曰不宜?
蟫藻閣版再和墨
墨肆製的再和墨,不可能以名師的斷碎殘墨來予以再和重製,曹素功如是,汪節庵亦如是。因為市售墨必須講求品質穩定並能長期供應。若用斷碎殘墨,一方面其來源有限,再者每批來料的種類品質不一,都會引發製程上的困擾,乃至所造不如預期。此所以上述曹、汪製的再和墨,皆無法如乾隆御墨般,道出用了那些名師的墨之故。
但若文人自製再和墨,可就另回事了。因為往往只製作一批,產量不求多也無關後續。且名師的斷碎殘墨有多少就算多少,沒人在乎來料彼此之間的比例,以及最後在成品內的比重。文人重視的是再和墨上出現幾位大師?名號是否足以嚇人?這墨只會予以珍藏,頂多拿來試磨。其價值在可以自我把玩陶醉,發懷古之幽情;或是於眾出示誇耀,暢語今之雅興。有錠標誌「蟫藻閣鑒藏」的再和墨,就是如此產物。(圖五)
圖五 巴慰祖再和墨。水滴型,雙面流水紋底。一面寫墨名,下「蟫藻閣鑒藏」,另面上端圈內寫「香」,下「方瑞生 邵格之 羅小華 程君房」四名併列。長寬厚 16.4×6.5×1.9公分,重 170公克。
它水滴式的造型頗為奇特,多見於晚明。(按:如萬曆年間製墨大師潘方凱所製「清悟墨禪」,其人據說為潘谷後代。)正背兩面都飾以流水(雲?)底紋,墨名之下模寫「蟫藻閣鑒藏」,表明了製作者,可惜沒加年份。背面採用了李廷珪時代就有的裝飾,在額端寫個帶圈「香」字,指出參入麝香。其下所列「方瑞生 邵格之 羅小華 程君房」四位大師,有三位同於乾隆御墨上所載,所餘方瑞生不僅製墨,還像程君房般著有《墨海》一書,名氣較葉玄卿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初看之下,貴重不輸乾隆御墨。只是不知四位大師的墨占比究竟多少,這個結論終究下不得。
製墨者何人?怎麼有如此雅興,也不怕別人說他暴殄天物,來製作這再和墨?
唯一線索「蟫藻閣鑒藏」。這個閣名少見,蟫字指白魚,也就是古書舊書中常出現的,會吃書頁的書蟲(俗稱蠹魚);藻字則比喻文章(如文藻),兩字與閣合起來其實就是藏書樓的意思。古人的咬文嚼字拐彎抹角實在令人佩服兼受不了!但如此一來或許能幫忙找出製墨者,畢竟採用此名的人不可能多。它讓人印象深刻,容易留下紀錄。
果然,在清代中期人徐康(號窳叟)所寫的《前塵夢影錄》內,提到乾隆年間的進士江德量製「蟫藻閣再和墨 … 背面橫列邵格之 方瑞生 羅小華 程君房四行」。另查江德量家確實有蟫藻閣的書齋,收藏了許多古書古物。再加上他首創以戰國時代的古錢幣「刀布」的形狀製墨,絕對是位愛墨者。看來徐康的記載有道理。只是他所列的四位大師的順序,與圖五內所見不同。是筆誤,還是他並沒見過此墨,全聽別人說的?
確實有問題。後世許多藏墨家如吳昌綬、尹潤生、周紹良等,都指出徐康書不少錯誤。吳昌綬《十六家墨說˙窳叟墨錄》書中直說「此巴予籍墨」。而巴予籍何人?他本名慰祖,徽州歙縣才子,精通金石、書畫、治印、製墨。妙的是他家也有個蟫藻閣!(按:其故居位于漁梁鎮漁梁中街77號。)他刻過「蟫藻閣」的印章,刊出《蟫藻閣集》書,在不少書畫如《蟫藻閣双鉤夏承碑》上寫下「蟫藻閣」三字,製作出「石鼓」、「金涂塔」、「泉刀」等名墨。這錠再和墨,捨他其誰?
製作此墨的動機,很可能來自乾隆辛卯(36)年的二度製作再和墨。他幾年後知曉其事且已培養出對墨之愛,方著手進行。他的「石鼓」、「金涂塔」墨分別製於乾隆甲辰(49,1784)與壬子(57,1792)年,隔年即病逝。故推測此墨製於那兩年之間。
小結
乾隆之後,尚未見再和墨之作。一則子孫對墨沒興趣,少製御墨。缺了帶頭的,當然乏人跟進。再則明代大師的墨日少,即使斷裂殘墨也彌足珍貴,怎捨得搗碎?但即使名目上沒,應不表示再和的工法就此絕跡。
因為義墨也好,再和墨也好,其實展現出某種廢物利用的精神。說古人製墨早有減廢環保的觀念,或許嚴肅了些。但以斷碎殘墨再予重製,確實也難能可貴。大陸型氣候乾燥,墨很容易斷裂。古人多惜物,想起以前物質缺乏的年代,大街小巷皆聞回收破銅爛鐵之聲。故古時回收斷碎殘墨應不例外。
文人與乾隆製作此類墨,或許有點沽名釣譽。但墨肆基於惜物與節省成本,相信多有從事者。大墨肆的原料來源多且充足,或不屑於此。然而其斷碎殘墨與庫存太久賣不出去的,相信會以低價賣給小墨肆來重製,並講好不得藉此攀附大墨肆之名。如此產品缺乏名師的加持,取個通俗之名能賣就好,當然不會用上義墨、再和墨這響亮之名。
至於蘇東坡的「雪堂義樽」,本是他一時權宜之舉,既無配方也沒想到去推廣。再者,很可能風味平平甚至勉強。他既無心旁人也無意,在他離開黃州之後當然隨風而逝。雞尾酒始創者的榮譽,還是別想了吧!
附註
註一 宋 洪邁 《容齋隨筆˙人物以義為名》:「合眾物為之,則有義漿、義墨、義酒。」
註二 宋 蘇軾 《書雪堂義墨》
「元祐二年(1087)十二月二十一日,駙馬都尉王晉卿致墨二十六丸,凡十餘品。雜研之,作數十字,以觀其色之深淺。若果佳,當搗和為一品,亦當為佳墨。予昔在黃州,鄰近四五郡皆送酒,予合置一器中,謂之雪堂義樽。今又當為雪堂義墨也耶?」
註三 《蘇軾文集》 【書別造高麗墨】
「余得高麗墨,碎之,雜以潘谷墨,以清悟和墨法劑之為握子,殊可用。故知天下無棄物也,在處之如何爾。和墨惟膠當乃佳,膠當而不失清和,乃為難耳。清悟墨膠水寒之,可切作水精膾也。」
註四 何薳 《春渚記聞 卷六 東坡事實 裕陵睠賢士》
先生臨錢塘郡日,先君以武學博士出爲徐州學官,待次姑蘇。公遣舟邀取至郡,留款數日,約同劉景文泛舟西湖。酒酣,顧視湖山,意頗懽適,且語及先君,被遇裕陵之初,而歎今日之除,似是左遷。 …
註五 《蘇軾全集˙卷一˙年譜˙頁三二》 道光壬辰新鐫 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藏
「元祐三年二月二十一日與魯直 … 及與王晉卿論雪堂義墨 …」
註六 宋 蘇軾 【書海南墨】
「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海南多松,松多故煤富,煤富故有擇也。」
註七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卷八˙雜說琴事附墨記˙記墨》
「余嘗于章序臣家見一墨,背列李承晏李惟益張谷潘谷四人名氏。序臣云是王量提學所製。患無佳墨,取四家斷碎者,又和膠成之。自謂勝絕。此其見遺者。 … 序臣又曰,東坡先生亦嘗欲為雪堂義墨,何也?余曰,東坡蓋欲與眾共之,而患其高下不一耳。非所謂集眾美以為善也。」
註八 清 張仁熙 《雪堂墨品》
「昔蘇子瞻在黄,于雪堂試墨三十六丸,掄其佳者合為一品,名曰雪堂義墨。歙人吳叔大遂仿其意作義墨三十六丸。雖不免時製,而肖形取象,物料精工。余昔珍藏之。今墨皆散去,而雪堂墨匣猶存。暇日搜使君(宋犖)所藏及余家所藏舊墨贈使君者,亦得三十六丸。因以其匣并遺使君貯之,亦雪堂遺意也。」
註九 清 袁勵准《郁華閣墨品序》
「乾隆丁巳、辛卯先后两度有再和墨之製,不惜以零圭斷壁重杵就範,御墨藉以增重。」
註十 張師從 〈清乾隆御墨 — 再和墨(卲格之,羅小華,程君房,葉元卿)〉, 2017年7月7日,痞客邦, http://strongchang88.pixnet.net › blog › post › 459626…
註十一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卷八˙雜說琴事附墨記˙記墨》
「余偶與曾純父論李氏對膠法,因語及嘉禾沈珪與居彥實造墨再和之妙。純父曰,頃於相州韓家見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則知對膠之法寓於此。」
註十二 《中國大百科全書數據庫》
「隃糜墨、仲將古法、張永墨、新安法墨、奚鼐造、李超、新安上色墨、軟劑、握子墨、天烽煤、耿氏墨、依歙樣法墨、雪堂義墨、太室常和、易水火墨、隻角龍紋、書窗輕煤、三衢蔡瑫、再和墨、淨名齋、臥蠶小墨、遠煙、潘谷墨、沈珪漆煙墨、解子誠、易水貢墨。」
註十三 《墨林初集˙墨品贊˙天琛》
「黝兮如漆,堅兮如石。或圓或方,不挺不劑。若長公之雪堂,名為合義。用以縷文士之英華,不減乎龍香之製。 澤州 陳廷敬 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