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 訪 李 廷 珪(一):封 賜

黃台陽  2022/10/29

摘要:唐末、五代時期的製墨名人李廷珪,是中華數千年墨史上最受稱道的一位。究其因,除其所製得宋代文人大力吹捧外,當以流傳他獲南唐李後主賜姓、並封為墨務官一節為主。然而此墨壇盛事不見於正史,是否屬實?本文試予探討。

說到李廷珪(廷或作庭,珪或作圭)、這位製墨第一名人,網路上各家(如維基百科、百度百科、中文百科知識、華人百科等)的說法,均大同小異。說他本姓奚,易水(今河北易縣)人,世代製墨。唐末因避戰亂,隨父李超南遷渡江至歙州(後稱徽州),見地多古松,遂定居並操舊業。後來所製獲得南唐後主李煜(937-978年)欣賞,封為墨務官,並賜國姓李,就此昭然於世。至於他的生卒年、除了百度百科列出死於西元967年之外,別家未提。一生經歷文化水平等,亦付諸闕如。

因墨而獲國君垂青,既封官又賜姓,製墨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非僅個人榮耀,想必也鼓舞了傳統上社會低層、沒啥地位的墨工,甚至激勵了地位較高的文人,對墨生情玩票製墨。元代陸友所寫的《墨史》中,列出自三國到宋、有名可稽的製墨者約二百人。以李廷珪揚名的五代為分野,之前七百年間二十三人;之後三百年間的北宋八十人、南宋九十人,不乏官吏士子。人數增長之快之多,讓人不禁聯想到對李廷珪的封官賜姓(封賜),該有所貢獻。

多情浪漫的李後主,人稱「千古詞帝」。只是這項成就,卻也遮掩了他多方面的才華。他洞曉音律外還善畫墨竹,從根到梢一一勾勒,叫做「鐵鉤鎖」;書法上則創「遒勁如寒松霜竹」的筆法,稱「金錯刀」;又寫大字時可不用筆,捲起布帛即寫,稱「撮襟書」,真是書畫雙絕。(註一)估計因講究書畫墨色,讓他激賞李廷珪的墨,才會愛屋及烏、遂行封賜。

喜歡墨,對同時用到的筆、紙、硯,也該不忘。畢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它們的好壞同樣影響書畫。說到筆,由於他有「撮襟書」的本事,或可不計。但紙、硯,他真的沒忽視。史載澄心堂紙、婺源(歙州)龍尾硯,都是他案上所寵。(註二)然而遍尋網路,不見他封賞紙工、硯工。卻為何獨厚李廷珪?

還是封賜之舉乃以訛傳訛,根本烏龍事件?

何來此說?

本來這封賜,只要當事人留下記述,就證據確鑿不容懷疑。尤其李廷珪以墨工之微得沐天恩,還不快感激涕零恭頌其事?然而他名下的唯一作品《李廷珪藏墨訣》:「贈爾烏玉玦,泉清研須潔。避暑懸葛囊,臨風度梅月。」(註三)卻只談墨的使用保存,絲毫不涉己身榮耀。無怪乎沒人認為是他所作,而冠以佚名者。至於後主,雖然寫下眾多詩詞文章,但在位時多風花雪月兒女私情,亡國後則淒涼悲唱泣盡以血。國事都無心,那有空來敘及墨工?

當事人不寫,或有幫襯者。南唐開國起就重文治,後主朝內擅於書法的大臣如馮延巳、韓熙載、徐鉉(916-991年)、徐鍇、潘佑、張洎(934-997年)等,對墨也都講究。其中韓熙載曾請歙州墨師朱逢造「化松堂」墨、徐鉉也寶用「月團」墨。(註四)他們對封賜這墨壇盛事,都該有所感,卻也無片言隻語。是他們惜墨,還是真的無從寫起?

最早言及封賜的,似為北宋蔡襄(1012-1067年)。在他《文房四說》附錄的〈墨辨〉小文內:「 ⋯ 李超與其子庭圭,唐末自易水度江至歙州。 ⋯ 家本姓奚,江南(指後主)賜姓李氏。 … 嘉佑八年癸卯九月二十八日記。」嘉佑是宋仁宗最後的年號,八年即西元1063年。而南唐亡於976年,時間相隔近九十年。蔡襄沒說他從何得知。證諸他早些年寫的《文房四說》本文內,並無「賜姓李氏」的說法。(註五)看來封賜之說,是在後主及隨之降宋的徐鉉、張洎等謝世多年後才出現。蔡襄是名臣,書法與蘇軾、黃庭堅、米芾並列「宋四家」,也熱衷文房四寶,無怪乎後人跟著他說了!

探討封賜之說是否為真,有快速檢驗方法:其一,檢視後主在位之年,與李廷珪有無交集,亦即看李廷珪是否死於後主登基前;其二,倘有交集,則看他是否本就姓李,有沒任過墨務官。以上任一成立,封賜之舉自然空穴來風。只是李廷珪一介平民,縱然製得好墨,但在那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時代,誰會記下他的生卒年?

百度百科列出李廷珪死於西元967年。這年後主在位(961-976年),故不能排除封賜。然而從何得此逝年?百度沒說明,必須暫予保留。而早於蔡襄的蘇易簡所著的《文房四譜》中,卻有些記載可供推論李廷珪大致存活的年代。

蘇易簡《文房四譜》

蘇易簡(958—997年)少年聰穎好學,二十二歲(980年)榮登宋太宗欽點的狀元。太宗雍熙三年(986)充翰林學士,得覽大內藏書。遂將所檢出的筆硯紙墨資料,加上自身見聞,寫出最早談四寶的專著《文房四譜》。書成於當年九月,比蔡襄的〈墨辨〉小文早了近八十年。內有徐鉉寫的序以及他自己的後序。(註五)有點怪的是,朝中多能臣碩儒,卻找位歸降者寫序,豈不顯得我大宋無人?

徐鉉十歲能文、博學多才,像蘇易簡般是天才型人物,南唐開國前已任官,歷事南唐三主,是後主的近臣。他在兵臨城下時奉命出使北宋,所展現的文采博學,宋太祖趙匡胤也留下深刻印象,故滅南唐後收編續用。蘇易簡寫《文房四譜》時,他官散騎常侍、太宗的文學侍從。兩人與其它大臣奉命編修《文苑英華》,天才相惜為忘年好友。由於當時的筆墨紙硯多產自江南,蘇易簡寫作時他自然最佳顧問。書內不少江南相關資訊,恐都有他的影子。邀寫序,不作第二人想。

《文房四譜‧卷五‧墨譜》內,有三條記載言及李超、李廷珪父子。取其重點(原文附後),可得:

一.  李廷珪本籍易水,父親李超。唐末避戰亂到歙州,看地方好就留下造墨。他的墨特佳,現還有人收藏在家的,都已不止五、六十年了!(「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廷珪本易水人,其父超。唐末流離渡江,睹歙中可居造墨,故有名焉。今有人得而藏於家者,亦不下五六十年。 ⋯ 」

二.  徐鉉說他幼年時有錠李超的墨,細長不到一尺。與弟鍇共用,每天寫五千多字,十年才用盡。以後用李家人造的墨,再沒這樣好的。(「徐公鉉 ⋯ 云:『幼年常得李超墨一挺,長不過尺,細裁如筋。』與其愛弟鍇共用之,『日書不下五千字,凡十年乃盡。』 ⋯ 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

三.  唐末,陶雅(857-913年)任歙州刺史二十年,曾責問李超,說近日所造墨不如他剛就任時那般好。為什麼?李超答以您剛來時,每年要的不到十錠。現在則要數百錠還不夠,那有時間來好好製作。(「唐末陶雅為歙州刺史二十年,嘗責李超云:『爾近所造墨,殊不及吾初至郡時,何也?』對曰:『公初臨郡,歲取墨不過十挺。今數百挺未已,何暇精好焉。』

由於徐鉉在其序中說:「愚亦好學者也,覽此書而珍之,故為文冠篇以示來者。」故知這三條發生在南唐的記載,早經他這位後主近臣批閱過,全然可信不會有錯。而就這三條細加分析,封賜之說大有可疑。

無稽之談?

蘇易簡這三條記載,立即呈現兩個疑點。其一,都沒提李後主的封賜;其二,通通冠以「李」姓,不見「奚」姓。要知道,第二、三條內分別揭露的徐鉉幼時、與陶雅任職歙州時,都早於南唐成立於的937年。賜姓之舉在當時連影子都沒。故徑直稱李超、李廷珪而非奚超、奚廷珪,不符時情。李,莫非兩人本姓?而賜姓之說,莫非無稽之談?

或可解釋:以當時距後主之死(978年8月)不過八年,而其死有太宗加害的流言,故時機上或許敏感,蘇、徐兩人因而避談涉及後主的事。有此考慮,只好暫時放下這兩個疑點不談,專注各條所敘及的時間。孰料李超父子存活的年代竟慢慢浮現,足以支撐以上的懷疑。

第一條內說:當時人所收藏的李廷珪墨,都已不止五、六十年了!亦即它們至少五、六十年前所製。由於《文房四譜》書成於986年,反推可知那些墨最晚製於936年、甚至926年前。言下之意,李廷珪在936年後就沒新品問世!什麼原因讓這位製墨大師束手?除了死亡,難有它解。而後主生於937年,在位961-975年。除非死而復生,李廷珪怎有可能獲得封賜?所以真的是無稽之談?

不過這條或可另解。若將後半斷句為:「其父超唐末流離渡江,睹歙中可居造墨,故有名焉。今有人得而藏於家者,亦不下五六十年。」則所點出的,是李廷珪之父李超死於936年之前。鑒於李廷珪大致小於其父二十歲,則百度百科所列的李廷珪死於西元967年,就不無可能。後主的封賜,當然也有機會說得通了。

然而第二、三條內揭露的時間點,卻讓上述解釋堪疑。因為李超的壽年將會為之過高,不符當時常態。

第二條徐鉉自言:幼時有錠李超墨,和弟鍇共用,十年才用盡。基於幼年通常指十歲以下,而兄弟相差四歲,故以弟能寫字年推估,徐鉉時八至九歲。他生於916年,家境普通(按:其父進士出身,官僅至江都少尹,揚州的副首長。),幼年用墨不可能貴。這顯示出李超所製好墨,在徐鉉用墨的925年之前已規模量產,才會便宜。一介外鄉人流離到歙州,沒有多年打拼難以至此。只是李超何時到歙州?年歲多大?何時謝世?此條最後的「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指出徐鉉日後用其它李家人製的墨,都不如此,暗喻925年之前李超已死。但是否如此,還得看下條。

第三條係歙州刺史陶雅與李超生動的對話。考慮兩人身份地位懸殊,卻能共聚一堂,無疑至為精彩。由於陶雅官夠大,史載其生平,加上對話中揭露的時間點,使得李超乃至李廷珪存活的年代,趨向明朗。

依李超所說,陶雅一到歙州後(「公初臨郡),就向他要墨。由於史載陶雅係893年任歙州刺史,時年三十六歲。(註六)到任後就索墨,顯然李超當時在歙州已大有名氣,絕非初來乍到。他開業多久?以其馬上就能提供讓陶雅日後難忘的好墨來看,起碼十年以上。何以見得?

這源於他回答陶雅時所說:「 ⋯ 今數百挺未已,何暇精好焉。」初看,好像他應付不了數百錠的需求。然而試想他這位製墨大師,面臨掌握生殺大權的官方,怎會擠不出時間去好好製作?用更好料、多杵搗、加班趕工不行嗎?台灣僅存的製墨達人陳嘉德的製墨廠,顛峰時期一天可製上千條墨。近年雖改製高等限量的松煙墨,一天仍製六、七十條。(註七)即使得力於一些現代的設備,也不足以解釋古今兩人的鉅大差異。李超答語中的「何暇」,得細究其意。

要成就好墨,除了所用煙、膠料好,杵搗數夠之外,以當時技術,製成之後還須久置陰乾。前《李廷珪藏墨訣》內所說:「避暑懸葛囊,臨風度梅月。」就是此理。而該陰乾多久?東晉衛夫人(傳為王羲之書法啟蒙師)的《筆陣圖》中說:「其墨取 ⋯ 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宋代也有「十年如石,一點如漆」的說法。(註八)都指向陰乾十年以上的才算好墨。故李超起初所給若非如此,陶雅豈會說好?而後陶雅要到數百錠時,李超手邊十年以上的好貨不夠,只得拿不足年的湊數。所以他說的「何暇」,乃是「那有足夠的(十年)時間?」(按:陳嘉德所製高極墨,在有現代空調設備輔助下,仍須陰乾半年。)    

這一來,可看出李超開始製墨的時間,至少陶雅到歙州的十年之前,亦即早於西元883年。鑒於他離開易水時攜家帶子,年紀不可能小,估計二十五歲以上。先是漫無目標南行,輾轉於途非快馬加鞭,盤纏或靠帶了些墨一路變賣。之後到歙州,見古松多且已有製墨基礎(按:依前述韓熙載請歙州人朱逢製墨可知),遂落戶。初時人地生疏,加上缺資金無法立即開業,或得先幫佣造墨。日後累積資本自行設肆,應在三十歲之譜。

如此估算,李超約生於853年,882年左右在歙州開業。陶雅到當地任官時,他約四十歲。此說是否合理?

這可藉對話的語氣,看出合理性。前面指出,兩人身份懸殊,且在那藩鎮動亂時代,陶雅還握地方生殺大權。然而面對責問,李超既不低聲下氣,也沒婉轉說明,反而有不服氣、頂回去的意味。何敢如此?或因:1. 陶雅本儒家子弟,後投軍,是歙州人指名要他當刺史的(註六),比較愛民;2. 他用李超的墨,雖不至強取,但可能半買半送,欠李超些情。但主要應係李超可倚老賣老。因依語意,對話像在陶雅任職的後期,以前述算法,比陶雅大約四歲的李超此刻約六十歲,當然少些顧忌!

父子生平

綜合以上,李超的一生可歸納為:約生於853年,二十五歲左右因戰亂攜家帶子離開易水,輾轉來到多古松、已有製墨業的歙州。他先受僱,大概三十歲(882年)時自立設肆,漸有名號。陶雅893年任歙州刺史,慕其名要其墨,後不滿意而留下對話。他的答語有點尖銳並不恭順,應為年近六十、比陶雅年長、倚老賣老之故。陶雅任職的後半(903年後),他已在家人(兒子李廷珪、廷寬等)共同努力下,建立量產規模,平價供應墨。從而使家世普通的徐鉉兄弟,幼小都用得起他的墨。

依第二條的暗示,李超可能死於925年前,壽約七十。以當時人的平均壽命言(按:陶雅死於913年,年56),此推論應稱合理。倘若在第一條所揭露的936年左右才過世,顯然活到八十以上,可能性就低多了。基於此,第一條內所暗示的:936年後就沒新品問世者,不該是李超,而是比他小約二十歲的兒子李廷珪。

李廷珪隨父熬過南遷的一路艱辛,出發時應非襁褓,或四、五歲,推估約生於873年。(按:明英宗天順甲申年(1464)進士馬愈,其《馬氏日抄˙李廷圭墨》內稱李廷珪是唐僖宗(873-888年在位)時人,註九。本推估相符。)父李超於883年設肆時他十歲左右,貧家孩子從小得幫忙家務,自然忙前顧後為父分勞,從而為日後成就打下堅實基礎。其弟廷寬小他幾歲不明,想必也自懂事起一旁打雜。西元936年時他該逾六十歲,斯時離世難稱意外,故蘇易簡在第一條的記述可信。南唐建國於937年,李廷珪與後主絕無交集。

陶雅在歙州二十年,以其愛墨,無意間或幫李超父子打響知名度。他剛開始要墨不多,當為供自家和公堂所用。但日後年要數百錠還不夠,以徐鉉所説的『日書不下五千字,凡十年乃盡』,則無疑不僅自用、還以之作公關與進貢。李氏墨名當然隨之遠播。陶雅死的913年,李廷珪已四十而不惑,當為墨肆主角。斯時歙州未聞戰亂,墨肆該持續發展產量倍增。而南唐於937年立國之後,祖孫三代君主都尚文治,可想而知李超父子的墨大行其道,皇室亦多囤積。 此所以雖李廷珪死於後主登基前,後主卻仍有李廷珪墨可用。而亡國後北宋竟須以船運李氏墨到開封,更可見宮內囤積之鉅。

前述蘇易簡書中第一條提到李廷珪的墨特別好(「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然而怪的是,第二條內所提徐鉉激賞的墨,卻是其父李超所製。難道徐鉉沒用過李廷珪的墨?依同條最後所寫:「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應該有,只是較差,徐鉉諱其名,用「李氏墨」含混帶過。徐鉉是書法家,對墨一定講求。綜觀他詩詞著作,多有講到歙州者,然無一敘及李廷珪墨。(註十)其它南唐文士如韓熙載、張洎均如此。張洎同徐鉉般也任官北宋,熟識蘇易簡。兩人曾言墨,依然不涉李廷珪。(註十一)南唐人少談李廷珪,看來是北宋文臣捧紅了他。主因當在北宋時李超墨已稀,文臣獲賞李廷珪墨較多。北宋蔡絛(奸相蔡京幼子)的《鐵圍山叢談》內載,有大臣獲宋仁宗賞李超墨,不知其好,竟被蔡襄用所獲李廷珪墨換去。(註十二)可見李廷珪墨之享譽北宋文臣圈。

原本姓奚?

以上對李廷珪與李後主無交集的推論,雖似合理,卻非鐵證。畢竟當時人也有活到七、八十的。(按:如徐鉉,壽七十六。)難言李廷珪非得在六十幾歲離世。所以要斷定無封賜之舉,最終還得回歸之前所提出的另個檢驗:看他是否本就姓李,有沒有擔任過墨務官。

蘇易簡書內對父子兩人,無論任何時點,一致冠以「李」姓,而徐鉉對此也無補充說明,本可視為有利證據。但以後主死因敏感或有顧慮,削弱其效力,故須別尋它解。此刻有個角度或可突破:若本姓非「李」,則為何姓「奚」?中國姓氏上千,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都好,為何定要按給他父子少見的「奚」姓?

前面提過,「奚」姓之說或出自蔡襄。他最先寫的《文房四說》內並無此主張,而是後來的〈墨辨〉小文內才附加此說。鑒於早於他的蘇易簡書內沒這說法,故應為之後聽信他人,或見過上刻「奚廷珪」之名的墨,才有此認知。只是當時,確實有此名款的墨嗎?
李孝美寫於北宋哲宗紹聖乙亥年(二年,1095)的《墨譜(或墨譜法式)》,就刊出兩錠載「奚廷珪」名的墨樣。(圖一,註十三)其文字說明除了記述圖面,還說奚庭珪墨狹薄輕脆、以致多斷折。考究起來遠輸李廷珪墨!更別提李超的。這段說明精彩指出奚庭珪、李庭珪不是同一人,推翻蔡襄的說法。可知前人之所以犯錯,乃因較早時有位奚庭珪也製墨,名字相同造成混淆,再因後主喜李廷珪墨,終附會出封賜之舉。





圖一   奚廷珪名下墨樣 + 李孝美所作說明:「右奚庭珪墨二品,一面曰遠烟香墨、漫曰從前奚庭珪。其一面有特龍、漫曰供使奚庭珪祖記墨。皆狹薄輕脆,多斷折。校其精埆,不及李廷珪遠甚。安敢望超也!」。(錄自李孝美《墨譜》)

由此看來李超、李廷珪父子本姓李,應可確定。然而下此結論前,仍須自問李孝美的話可信否?足以斷此千古之疑?

李孝美不是名人,若非寫下《墨譜》,早被世人遺忘。他的經歷不詳,但因書內有馬涓與李伯膺分寫的序,馬涓當時官遂州(四川遂寧)通判,李元膺在徽宗時任南京教官,都是中低級官員,故可推知李孝美仕途平平。馬、李兩人不須巴結取悅他,所寫不致渲染。馬涓說他收集墨,還加以考證、試用。(「所集固嘗稽之舊聞,而參以所試矣。」)李元膺說他平生只愛墨,有近百錠好墨,念及世人看不到它們,久之將失傳,遂畫出它們,附上墨工姓名。(「生無所好,顧獨好墨。 ⋯ 得好墨近百品, ⋯ 念世人不能盡見,其久,而遂不傳也。乃存其形製,而書工之姓名於其上。」)由此可知書內的三十二幅墨樣,都繪自他收藏的實物,有所本,非出於想像。

不過有幅奚庭珪墨樣上寫的是「從前奚庭珪」,似乎在說製墨者以前名為「奚庭珪」,帶有後來改為  「李庭珪」之意。故有無可能李孝美錯認李廷珪早年未獲賜姓前製的墨,導致分其身變出他人?


由於《墨譜》內還刊出多幅李超、李廷珪的墨樣,使得此一懷疑站不住腳。(圖二)畢竟若李廷珪早年係以奚廷珪之名製墨,獲賜姓後才改,則於後主登基年(961)已逾百歲的李超,所製都該載奚超、而非李超名才對。徐鉉幼年所用應為奚超墨,李孝美又從何而得李超署名的墨?





圖二   李超 + 李廷珪墨樣。(錄自李孝美《墨譜》)

李孝美書內,引述了徐鉉幼年用李超墨之事,故知他看過蘇易簡的《文房四譜》。而蔡襄的〈墨辨〉小文,比他的書早三十二年,以他愛墨之情,應該也看過。然而他的書內不僅沒提,還以奚庭珪、李庭珪墨分列的方式來表達他們並非同一人,打臉蔡襄的說法。鑒於蔡襄是名臣,書法家和茶學專家,聲名遠播,李孝美此舉是否故意唱反調,標新立異偽造奚廷珪墨樣,想藉蔡襄來為自己打知名度?

可能性趨近於零。因為由晁貫之(字季一)所寫,略晚於李孝美《墨譜》的《墨經》(按:或云作者為其兄晁說之)內,就數度提到「易水奚氏、歙州李氏」「宣府奚庭珪」「易水奚鼐、奚鼎、 ⋯ 江南則歙州李超,超之子庭珪, ⋯ 」等,道出奚庭珪家族同樣來自易水,但到了宣州(今安徽省宣城)後就止步落戶製墨。而晚些年出發的李超家族,似為避免與老鄉競爭,只好多走些路到較偏僻、古松多的歙州,終成就墨史盛名。

晁貫之和李孝美一樣,生卒年不詳。他的《墨經》沒找人寫序,難以追究成書之年。所幸網尋可見他與朋友的詩詞來往,可推知他生於1050年至1110年之間,比蔡襄與李孝美都來得晚。(註十四)李、晁兩人的論墨專著,均寫出製墨的工法步驟細節。比起蘇易簡、蔡襄的泛泛之論,顯得對墨更執著深入。若非親身交往過墨工,無從寫出。(註十五)由此可知兩人對李氏家族與其墨的了解,更具參考價值。

墨務官

既然本姓李,沒賜姓那回事,則封墨務官一節也該屬虛構。蘇易簡完全沒提封賜,而蔡襄雖言及賜姓,卻無片言隻語封官。看來這乃後人繼賜姓說、對李廷珪的錦上添花。不過李孝美《墨譜》內有幅「歙州供進墨務官李惟慶造」的墨樣,卻道事出有因。(圖三)





圖三   李惟慶造墨樣。 (錄自李孝美《墨譜》)

很明顯,歙州有過名為李惟慶的墨務官。他是李廷珪的家族後人,因蔡襄《文房四說》內有段:「超之子庭圭,圭弟庭寛,寛子承晏,晏子文用。用之後,墨無傳焉;有孫惟慶,今為墨務官。」北宋墨樣加上名臣文字佐證,李廷珪族孫任墨務官一節不可能假。只是依蔡襄言,李惟慶應為北宋的墨務官,任官地就在歙州。這不免讓人猜疑:南唐或更早時,歙州或已有墨務官。即使非賞自後主,李廷珪有無可能較早獲封墨務官?

南唐時歙州有無墨務官?依所見資料,機會渺茫。因為北宋陳師道的《後山叢談.卷二》記載了南唐在歙州設的是硯務官,墨務官則設在饒州(今江西東北)。知否南唐時歙硯(龍尾硯)比歙墨有名得多?後主之父就曾封硯工李少微硯務官。歐陽修《試筆.南唐硯》也說該官九品,有月俸。(註十六)本世紀初(2001年)揚州出土一錠南唐墨,面寫「供使遠煙細墨」,背「丁遠墨」。(註十七)墓成於南唐烈祖李昪昇元六年(942)的墓主呂德柔是皇親國戚,故丁遠供奉的墨應為朝廷貢品。這也披露出當時製墨名家多有所在,非李氏所能專擅。

小結

諸多北宋資料指向封賜之說純屬虛構。這些資料距李廷珪的年代不遠,比起後世所寫,更具參考價值。其中尤以蘇易簡的《文房四譜》最為有力,因為它經過徐鉉先閱並為之寫序。徐鉉是後主近臣,如有封賜,不可能不知。書內所載陶雅與李超的對話,暴露出李超、乃至李廷珪製墨的年代。封賜之說,在此對話印證下毫無機會。

造成蔡襄誤認李廷珪本姓奚的原因,應來自稍早時的奚庭珪。他也是由易水南遷後投入製墨。兩人同名同鄉同行,終致混淆難分。宋代崇尚文治,用墨需求大,導致文臣追逐好墨。李氏墨原已受後主乃至宋初皇家喜愛,遂獲吹捧寶用,終穿鑿附會衍生出封賜說。

事實上,早在元末陸友的《墨史》書中,就指出:「或曰李廷珪本姓奚,江南賜姓李氏,非也!」(註十八)然而賜姓之說並未因之稍減,甚至還把子孫輩的官職追封到他頭上。何故?製墨者歡迎這種說法,可藉李廷珪抬高身價多賺些錢;用墨人則樂於傳誦無傷大雅的佳話,附庸風雅多有炫耀。至於是否為真不須在乎,就留給閱者自行判斷罷了!

附註

註一    清  吳任臣  《十國春秋.卷十七.南唐三 後主本紀》。

註二   宋  曾慥  《類說.卷五十九.文房四譜.硯譜》:「李後主留意筆札。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為天下之冠。」(按:曾慥,南宋人,官尚書郎,撰述甚富。紹興六年(1136)編成此書。取自漢代以來兩百餘家小說,每書摘抄數條至數十條不等。雖係節錄,但對原文不予改動,具很高的輯佚校勘價值。)

註三   《全唐詩/卷880》。清康熙四十四年,由康熙帝主導,曹寅主編,所蒐羅唐詩的合集。「得詩四萬八千九百餘首,凡二千二百餘人」,計900卷,目錄12卷。

註四   元  陸友  《墨史.卷上》:「朱逢,歙州人。江南韓熙載自延其造化松堂墨,文曰『元中子』,又曰『射香月匣』而寶之。雖至親胒友無見之者。熙載死後,盡為諸妓分携而去。」

宋  陶穀《清異錄.文用》:「徐鉉兄弟工翰染,崇飾書具,嘗出一月團曰:『此價值三萬。』」

註五   按:蔡襄所撰《文房四說》最後有「附錄 :硯記 ⋯ 皇佑癸已十二月二十八日。墨辨 ⋯ 嘉佑八年癸卯九月二十八日記。」故可知其正文作於皇佑癸已(1053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之前。

註六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後序》:「 ⋯ 因閲書秘府,遂檢尋前志,并耳目所及交知所載者,集成此譜。 ⋯ 時皇宋龍集丙戌,雍熙紀號之三載九月日,翰林學士蘇易簡書。」

註六   清  吳任臣  《十國春秋.卷一》:「景福二年(893年)八月丙辰,遣田頵將宣州兵二萬攻歙州,歙州刺史裴樞城守,不可下,久而取之。時諸將為刺史多貪暴,獨池州團練使陶雅寬厚得民,歙人請得雅為刺史,行密即以雅為歙州刺史。雅盡禮見樞,送之還朝。」

註七   《台灣製墨藝師 – 陳嘉德》 pp 160,172,99,新北市政府,2014年8月。

註八   東晉  衛鑠  《筆陣圖》:「 ⋯ 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漆烟對膠》:「  ⋯ 沈珪對膠,十年如石,一點如漆。」

註九   明  馬愈  《馬氏日抄.李廷圭墨》:予一日至英國府(按:英國公張懋,張輔子)中,見勳衛留馮損之作字,出建安瓦研,御府長毫雉花筆,一紫囊裹李廷珪墨。墨圓餅蟠劍,脊雙龍,金泥已模糊矣。墨色渾渾不精亮,下趾磨去十之三矣。余諦視久之曰:「此墨若真,亦大有年矣。廷珪乃唐僖宗時人。僖宗至唐末三十六年,經五代五十七年,歷宋三百十七年,歷元九十三年,至我朝又八十餘年。廷珪之墨不識,猶有存乎否焉?」損之笑曰:「縱使不然,亦必佳品,所謂試可乃已。」遂令人磨之,其堅如石瓦,為墨所畫。余止之曰:「此真廷珪墨也。予聞前輩云:『廷珪每料用真珠三兩,搗十萬杵,故經世久而剛硬。用之有法。若用一分,先以水依分數漬一宿,然後磨研,乃不傷。研此墨剛而畫,研殆必真者。』」勳衛曰:「此先祖受賜於內廷之物耳!」

註十   南唐~宋  徐鉉  〈和歙州陳使君見寄〉,《騎省集.卷四》;〈送汪處士還黟歙〉,《騎省集.卷二十一》;〈寄歙州呂判官〉,《徐公文集.卷二》;〈送許郎中歙州判官兼黟縣〉,《徐公文集.卷四》。

註十一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三之雜說》:「僕將起赴舉年,夢今上臨軒親賜墨一挺。 ⋯ 後言之于禮部郎中張洎,洎曰:『夫墨者,筆硯之前用時,必須出手矣。手與首同音也。』僕亦解之曰,天子手與文墨也。」

註十二   宋  蔡絛《鐵圍山叢談.卷第五》:「昭陵(仁宗)晚歲開內宴, ⋯ 一大臣得『李超墨』,而君謨伯父(蔡襄)所得乃『廷珪』。君謨時覺大臣意歎有不足色,因密語:『能易之乎?』大臣者但知『廷珪』為貴,而不知有『超』也。既易,轉欣然。及宴罷,騎從出內門去。將分道,君謨於馬上始長揖曰:『還知廷珪是李超兒否?』」

註十三   宋  李孝美 《墨譜.卷二》,錄自《硯箋.墨經.李孝美墨譜》,廣文書局,台北,中華民國八十年十二月初版。

註十四   宋  呂本中(1084-1145年) 《東萊詩集.卷四.即事戲答季一》;朱弁(1085—1144年)《風月堂詩話.卷下》

註十五   宋  李孝美 《墨譜.李元膺序》:「予友李伯揚 ⋯ 又嘗親至魯山,從竈工野人講問為墨之法。如伐松、取煤、品膠、用藥、揉劑、入灰之類,纖悉畢具。 ⋯ 」

註十六   宋  陳師道  《後山叢談.卷二》:「南唐於饒置墨務,歙置硯務,揚置紙務,各有官,歲貢有數。」

唐積  《歙州硯譜.採發第一》:「婺源硯。 ⋯ 至南唐,元宗精意翰墨,歙守又獻硯并斲硯工李少微,國主嘉之,擢為硯官。 ⋯ 大宋治平丙午(1066)嵗重九日。 」

歐陽修《試筆.南唐硯》:「南唐有國時,於歙州置硯務,選工之善者,命以九品之服,月有俸廩之給,號硯務官,歲為官造硯有數。」

註十七     揚州博物館專網-石刻磚瓦,www.yzmuseum.com


註十八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奚庭珪,易水人,或曰李庭圭,本姓奚,江南賜姓李氏,非也。今之人但見有奚庭珪墨二品。庭珪父卽超,何獨有奚庭(一作廷)珪而無奚超也?趙寅達夫嘗收得一種,上印文曰『宣府奚庭珪』,乃知居歙者李氏,籍宣者奚氏,各是一族而名偶同耳。《新安志》云,自蔡君謨以來,皆言李庭珪卽奚庭珪,唯黃秉、李孝美云:奚墨不及李。友按《墨經》云:『觀易水奚氏、歙州李氏,皆用大膠,所以養墨。』又云:『奚鼐之子超,鼏之子起。』而別敘歙州李超,超子庭珪以下世家。是族有奚、李之異,居有易、歙之分矣。況《墨說》復指宣府之記為證,用眾說,從姓氏書之,惟超、起,未嘗以奚稱,則仍李氏,不敢重出云。」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閒玩古墨求其隱,偶取禿筆盡興書。 已出版墨客列傳,墨香世家 (聽古墨在說話) 兩書。正努力後續之作 (暫訂 : 良墨佐國,默墨相隨,文人弄墨,美墨成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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