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 訪 李 廷 珪(二):墨 法

黃 台 陽  2022/11/18

李廷珪造的墨,北宋年間經由多人吹捧,聲名大噪。它到底有多好?蘇易簡《文房四譜》內說它像玉石一樣堅挺,有犀牛角般的紋路,寫幾十幅字,都磨損不掉它一二分長。(註一)蔡襄的《文房四說》說它天下第一,宋真宗祥符年間修昭應宮時,把它當黑漆般用來染飾。(註二)分別指出它堅挺耐磨與濃厚漆黑。顯然更早古人對好墨的兩大要求:衛夫人《筆陣圖》中所說的「強如石者」、與蕭子良《答王僧虔書》中的「一點如漆」,它都做到了。(註三)

如此好墨,用它所寫的字一定光鮮亮麗。北宋書法家中,多人擁有過李廷珪墨。不知他們遺存至今的字帖條幅,有無以之所寫?

書法家蔡襄,自述有李廷珪與其幾代家人製的墨。兩岸故宮藏他多幅字帖,故或有用廷珪墨所寫。只是證諸他《文房四說》所附錄的〈硯記〉,說該篇是他選黃道吉日齋戒之後,開封取澄心堂紙、李廷珪墨、諸葛髙的鼠須筆才寫下。(註四)如此慎重,平日該不會隨便取用廷珪墨。蘇東坡有位醫生朋友送他李廷珪墨,求幾幅字。(註五)這些幅有憑有據用廷珪墨寫的,似乎沒逃過戰亂存留。無緣見識廷珪墨漬墨痕,還真遺憾。

有個想法可一窺廷珪墨之妙。就是以學術研究立場,請兩岸故宮邀集書法大師,用所藏(據云)舉世唯一的廷珪墨,寫下與他相關的詞章如:《全唐詩》內的〈李廷珪藏墨訣〉、蘇易簡蔡襄等人的讚語、乾隆帝的〈李廷珪古墨歌〉等。(註六)這不僅可印證古人對廷珪墨的說法,且將產生融合上下千年的書壇瑰寶!只是想歸想,恐永無實現之日。畢竟千年古墨,誰都擔保不了試磨之下會否崩裂,怎敢付諸實施?

捨此之外的另個想法,該是糾集製墨名家,同時邀請對墨的主原料(松煙、鹿角膠)與輔料(珍珠、麝香、藤黃、巴豆等)夙有研究的物理、化學專家組成顧問團,循李廷珪當年的製墨法來按部就班精心製作。這將讓千年來的騷人墨客所嚮往的名墨起死回生再現人間,也可讓當代書畫大師藉此縱橫墨色,筆酣墨飽落紙雲煙。問題是李廷珪當年的製墨法為何?有無傳承?

李家後人

最直接的作法:找到李家後人,探詢出祖傳秘方 – 李廷珪墨法。這以國人多慎終追遠編修族譜,詳細記錄家族變遷,該有可能。尤其李家後人李惟慶出任過墨務官。(圖一,註七)雖然品位不見得高,但好歹晉身官宦光宗耀祖,能不編修族譜來自我誇耀期勉子孫?





圖一   李惟慶墨樣 + 說明。(錄自北宋李孝美《墨譜》)

李廷珪的兒子承浩據說早死,因而無後。但弟廷寬的子孫不少,墨史留名者:兒承晏(或作宴)、孫文用、曾孫仲宣、玄孫惟慶、惟一、惟益。(註八)他們秉家傳製墨,想必可觀,甚至青出勝藍?

然而事實非如想像般美好。廷寬與子承晏該作過李廷珪的幫手,獲其親炙,還能維護家風。蔡襄認為他倆僅次於李廷珪,勝過公認的高手張遇、陳朗;蘇東坡看到黃庭堅有半挺李承晏墨,不禁伸手,顯然知道墨好,值得厚臉皮欺負學生。(註九)只是到了更晚輩的,除了李惟慶的小挺獲李孝美認可,說它「可亞庭珪也」(圖一)之外,餘皆乏善可陳。蔡襄《文房四說》內言:「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像在宣告李家後人已背離廷珪墨法,不復當年。

更令人奇怪的是,李惟慶之後,李家人竟從製墨業消失再無所悉。李惟慶任官宋仁宗(1022-1063在位)年間,當時歙州安定。往後最接近的戰亂,是徽宗宣和二、三年(1120-1121)的方臘之亂。(按:亂平後朝廷改歙州名為徽州。)然而李家在亂前就已無聞,不知何故。晚明麻三衡的《墨志》內列出徽宗之後的製墨師一百七十四人。其中姓李的僅父子兩位、李世英與李克恭,都沒扯出廷珪後人的旗號!(註十)在此情況下,李氏族譜、廷珪墨法還有希望保存乎?

墨法何在

李氏家族製墨,從歙州刺史陶雅指名用廷珪父李超的墨開始(西元893年,註一),到李惟慶任墨務官的百多年間,是全盛時期,代有人出。此期間,唯二將墨作為主題談論的蘇易簡《文房四譜》與蔡襄《文房四說》,如前述都對李廷珪墨推崇倍至。然而對如何製作出此好墨,也就是他的墨法,兩人卻惜墨如金。有何難言之隱?

蘇易簡書內,其實有〈墨譜.二之造〉專章,列出韋仲將、冀公、造麻子墨、造朱墨等墨法。顯示他知墨法可貴,唯獨廷珪墨法卻付諸闕如。這應該是因他寫書時,僅從典籍與時人(如徐鉉、張洎)談論中,擷取有關資訊。而李廷珪家族當時還在製墨,可想而知法不外傳。他一來沒親訪李家人,再來即使親訪也不見得可獲墨法,當然無從下筆。

蔡襄比蘇易簡多寫了點。他認為廷珪墨之所以好,係黃山松之故,觸及用料品質。但寫了等於沒寫。因為當年廷珪父李超避難至歙州後不走,就是見黃山松好之故。所幸他補上一句:其它也用黃山松煤的墨匠,因貧求近利偷工減料,致產品差多了。(註十一)這話點出了即使原料同,但墨法不同施工不同,結果也將不同。只是依然沒針對廷珪墨法加以探討。

眾裡尋它千百度,不傳之秘的廷珪墨法,終在李家人淡出製墨後隱約浮現。與李惟慶相隔僅數十年,於宋哲宗紹聖乙亥年(二年,1095)出刊的李孝美《墨譜》、隨後的晁貫之《墨經》,都超越蘇、蔡所寫,出現廷珪墨法的論述。李、晁兩人從何得知?所寫是正版授權原汁原味?還是道聽途說半假半真?甚至移花接木以假亂真?可就撲朔迷離得細細考究!

李氏家族製墨全盛及任墨務官時,不可能大小工務都自家全包,應曾雇工襄助。在家人嚴守祖傳秘方的作風下,雇工即使知悉廷珪墨法片段,當無從窺探全貌。這些人有的日後不免投效它處、甚至自立門戶。當李家仍製墨、家大業大時,他們或念舊感激、或守職業道德,不會也不敢洩露所知。然而當李家拋棄祖業,甚至人間蒸發後,原有顧忌沒了。此時若有人來問,就難保不多說兩句進而誇大,有所炫耀。

李孝美《墨譜》內有篇好友李元膺寫的序,說愛墨的他曾經親訪製墨工地,請教製墨的工序步驟細節。(註十二)估計就是從訪談中,獲知李廷珪墨法的片片段段,再細心拼湊而成他書中的「庭珪墨(法)。晁貫之的《墨經》沒人寫序介紹由來,自己也客氣不予交代。但看各工序細節,往往比李孝美書內所寫,有過之而無不及。譬如他將松樹依山區分為三品、再依自身優劣分為九品,深入之處很難說不是親訪墨工所得。由這兩本書,廷珪墨法多少轉趨明朗。

廷珪墨法

有兩款廷珪墨法刊在李孝美書中:

  • (通廷)珪墨一:牛角胎三兩洗淨細剉,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梔子仁、黄蘗、秦皮、蘇木各一兩,白檀半兩,酸榴皮一枚,再浸三日。入鍋煮三五沸,取汁一斤。入魚膠二兩半,浸一宿。重湯熬熟,入綠礬末半錢,同濾過,和煤一斤。
  • 庭珪墨二:藥汁一斤,入減膠三兩,浸一宿。重湯煮化,令熟綿濾,和煤一斤,乘熱搜勻。

(按:雖云兩款,實際僅一款半。因第二款起始的「藥汁一斤」,同於第一款內直至「入魚膠二兩半」前所寫的「取汁一斤」。兩款墨法之別在用膠,前為「魚膠二兩半」、後則「減膠三兩」;以及第一款的「和煤一斤」前還有「入綠礬末半錢,同濾過」。)

墨法所用的輔料:牛角胎(黃牛或水牛角中的骨質角髓)、皂角、梔子仁、黄蘗、秦皮、蘇木、白檀、酸榴皮、綠礬等,除了白檀稍貴重之外,都中藥常見,非難得之物。主原料之一的魚膠(或減膠),書內有熬製方法;(註十二)另個主原料煤,雖沒講松煙或油煙,但從前後文來看,當是松煙。主、輔各料及水均寫出用量,也附上火候如煮一日入鍋煮三五沸等。和煤一斤之後所得墨團(胚),本來還有杵搗、壓模、陰乾、打磨等後續工作。但以它們多制式,沒啥特別,李孝美就省略了。

這個墨法多好?與早於它、最知名、蘇易簡書中已刊、且同樣寫入李孝美書內的韋仲將墨法(註十三,「⋯ 煙一斤已上,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 ⋯ 下去黃雞子白五枚,亦以真珠一兩、麝香半兩,⋯」)相比,大有不同:

一.  主料方面:在同樣對入一斤煤的情況下,仲將法用好膠五兩。大於廷珪墨用魚膠二兩半、或減膠三兩;

二.  輔料方面:仲將法用梣皮(石檀木皮)、去黃雞子白五枚、真珠一兩、麝香半兩,品項少且與廷珪墨法所用完全不同。

以廷珪家族來自易水,熟悉且依循與仲將法相仿的易水法製過墨而言,竟然有此大幅改變,理應基於新法勝過舊法。然而李孝美所刊此新法,是否源自李家人仍須細加考證。而稍晚出刊的晁貫之《墨經》,恰證實此懷疑有理。

孰真孰假

一般而言,最接近發生時日的記載,可信度較高。李孝美最早錄下「庭珪墨(法),時距李惟慶仍製墨的年代不過數十年,理應較後人所記更可信、更有價值才對。然而別忘了,李孝美書內清楚道及,稍早還有位同樣來自易水、但落戶在宣州製墨的奚庭珪。因此他書內的「庭珪墨(法),究竟是奚氏、還是李氏的?告知的墨工不見得了解,他也不敢妄加論斷,只好以「庭珪墨(法)含糊帶過,留給讀者自行判斷。

這就使得晁貫之《墨經》內所記,相對而言更加可貴。因為其書內涉及李廷珪的各處,都明寫其姓,沒有模糊空間。它們分別是:

  • 松: ⋯ 李氏以宣歙之松類易水之松 ⋯ 
  • 和: ⋯ 觀易水奚氏、歙州李氏,皆用大膠 ⋯ 
  • 藥: ⋯ 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 ⋯

從而可知,晁貫之所錄下的廷珪墨法的特點在:用黃山松煤、用大膠、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味輔料。而除了第一點的用黃山松煤之外,其餘兩點都不同於李孝美的「庭珪墨(法)所述,極具參考價值。只可惜各料都沒寫出用量、火候,非完整的墨法。

有個啟人疑竇之處:所說的「大膠」指什麼?晁貫之沒明講。但從他講到「大膠」之前所云:「古法製墨,一斤煤要配上一斤膠,現今則是一斤膠水,其中水占十二兩,膠才四兩,所以產品不夠好。 ⋯ 膠多,利於長久保存;膠少,利於新鮮亮麗。故墨肆想快點賣掉墨,都傾向於少用膠。」(註十四)如此可知「大膠」乃多膠、重膠之意。

然而多膠該多到多少?晁氏依然惜墨。但從文意可推知,該是回到他之前所說的:古法製墨,一斤煤要配上一斤膠。這種一對一的比例用膠,後人稱之為對膠法。蘇東坡子侄輩的何薳,就在其《春渚記聞.墨記》中提到:「有位製墨朋友沈珪,每次說韋仲將墨法只用五兩膠,直到李超、廷珪父子渡江(到歙州)後,才用對膠,可是對膠的作法細節卻保密不外傳,實在可恨。」(註十五)

沈珪之恨有理。試想,原來依仲將、易水等舊法,是把五兩膠放到一斤水(或加輔料熬出的汁)中,待溶解拌勻後,再與煙揉和。若依李廷珪的對膠法,膠的份量大增至一斤,原有的三倍多,這時若仍放到一斤水中,結果一定特別黏稠。接下來與煙揉和,煙在黏稠的膠中容易結成大小顆粒,無法均勻分佈,成墨的品質,勢將奇差。然而若增加水量,一則該加多少沒說,再則膠多、水多之後,煙的比例為之變少,也會沖淡墨色。所以沈珪恨、恨李廷珪秘而不宣該如何對膠。

本為布商的沈珪,浙江嘉興人,常往來黃山做生意,因而接觸製墨。他有點天分,很快小有名聲。但苦於不知對膠作法,造不出如廷珪般的好墨。有回製墨出了差錯,初成品都斷裂,因捨不得拋棄原有好料,就拿敗品去蒸浸,去除舊膠後再添新膠重製。沒想到成品竟堅如石。就這樣讓他領悟到對膠法的秘訣,在把一斤的膠分次和入。當然這只是大原則,分幾次、每次份量多少的細節,他也保密不外傳。最後落得墨法同樣消失。(註十五)

分多次和膠,看來是廷珪墨法的精髓不假。何薳書內還提到,曾與友人談及上述沈珪因錯誤而再次和膠、卻無意成功的妙事。朋友隨即告知,另位友人家藏的李廷珪墨上,有「臣廷珪四和墨」的字樣。從而指出李廷珪大異前人分四次和膠之法。(註十五。按:該墨是否確為李廷珪所製,存疑。因前文〈尋訪李廷珪(一):封賜〉內指出,李廷珪並未獲李後主封為墨務官。何來臣字?難道另有人封他為官?)民國五年胡開文墨肆有錠「仿李廷珪四和法」的產品,就是依何薳此記述而來。(圖二)





圖二   仿李廷珪四和法墨。面寫墨名,背「一螺點漆便有餘 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兩側寫「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至於晁貫之書內提到的「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並不完整,也欠特別說明。之後何薳《春渚記聞》內也沒補充。倒是李孝美《墨譜》裡言及一些輔料的作用,如梣皮可以「解膠、益色」,藤黃、雞子清、生漆、牛角胎可以助墨「至堅」,梔子仁可以「去膠色」,黄蘗有助「研無聲」,巴豆「增肥,多則損光」等等,顯示出古人製墨,多年來已發掘出許多可增強墨質的輔料。故所說「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一節,應該可信。

攀援附會

李廷珪墨既被稱為天下第一品,自然少不了攀援附會之輩,想靠他幫自己多掙點銀子。這些人不見得沒真才實學,但能搭順風車省點力,何樂而不為?譬如何薳書內提及:「北宋早年的製墨家柴珣,因為得到李超、廷珪父子的(對)膠法,所製比當時名家潘谷、張遇的更好。有款形式像玉梭、上寫「柴珣東窯」的,士大夫得後以金玉相比。」(註十五)既然所製如此之好,獲李家墨法之說似非妄言。但當時李家人應還在製墨,法何從外傳?

元代陸友的《墨史》中說:「張遇的兒子張谷得到李家墨法,世不多有。但宋哲宗時的官員鄒志完(名浩)懷疑此人係同名同姓,並非真正的張遇之子。」(註十六)懷疑得十分有理。畢竟張遇在製墨業的名氣,直追李家。祖傳絕學儘夠兒子張谷用的,何須借李家墨法來哄抬身價?

之所以會傳出柴珣、張谷得到廷珪墨法,可能是他們在製墨的某個環節有所突破,使得新製更堅挺更漆黑,差可比擬李廷珪墨。突破或許來自本身的摸索嘗試改進,或來自曾在李家工作過的雇工所洩漏的片斷資訊。無論何者,這些記載顯示出在當時追捧廷珪墨的風氣下,即使知名匠人也難免被按上與李家墨法有關。他們即使無奈,恐也不會拒絕,甚至於以此多掙點利潤。

宋代不見完整記載的李廷珪墨法,想不到時隔四、五百年的明孝宗弘治年間,竟然被無仕途背景、卻有心農學、飲食烹飪的宋詡所道出。他和兒子宋公望所編寫的《竹嶼山房雜部》內,刊載了當時民間流行的酒、醋、醬的釀造法;牛、豬、羊、狗、鹿、兔等動物,與魚、鱉、蛙、蝦、蟹、蚌、螺等水產的烹調法;再加上花木的栽植、蔬菜菜譜與粉、麵的製作法等,琳瑯滿目令人驚奇。然而更神奇的是,其中參雜了一卷不甚搭調的〈文房事宜〉,內容赫見〈李廷珪造墨法〉!(註十七)

宋詡錄下的墨法重點在:

  • 麻油十三斤,加入搥碎的蘇木一兩半、黄連二兩半、杏仁二兩同煎。待油變色後,濾渣,加生油七斤,倒入燈盞內燒煙、之後掃下煙;
  • 每煙四兩半,用搥碎的黄連半兩、蘇木四兩、加水二盞同煎。五七沸色變後濾去渣。再用沉香一錢半、前藥汁四兩半、再煎濾。次用片腦五分、麝香一錢、輕粉一錢半、又以藥汁拌合研濾;
  • 將餘藥水加入黄明膠一兩二分同熬,不住攪動。次加沉香、腦麝水攪勻,乘熱傾煙內。就無風處和勻杵透。

初看之下有主料油煙與黃明膠(牛皮膠);輔料則蘇木、黃連、杏仁、沉香、片腦(龍腦)、麝香、輕粉(礦物類中藥)共八味;各料都寫出用量,也道出火候。有模有樣一應俱全。但若仔細推敲,便知它大有問題。因為其一,它捨蔡襄所稱道的黃山松煤不用,卻燒麻油取煙;其二,每四兩半的煙,只入膠一兩二分,煙膠之比不但遠小於李廷珪的對膠法、也小於仲將法所說。其三,竟然用上三種香料沉香、片腦、麝香。如此製出的墨,難道夠黑?夠堅挺?會不會太香?(按:燒麻油取煙,北宋初已有,蘇易簡書即錄「造麻子墨法」,始自更早可期,故李廷珪或曾接觸。然當時所得煙不夠黑,致較晚的蘇東坡猶須作實驗,尋最佳取煙時機。(註十八)以此推估李氏不曾用過油煙製墨。)

宋詡沒說此墨法何來,但依他整本書的性質言,應得自無名墨肆或墨工。李廷珪墨的名聲歷久不衰,當時又沒專利、商標、著作權、營業秘密等智慧財產權的保護,任何墨肆都能假借廷珪墨法幫自家產品增加賣點,誰管得著?此風氣綿延至清依然如故。有錠「輕膠墨」,就題上「曹韓城仿廷珪法造」。(圖三)曹韓城非知名墨肆,他的「廷珪法」從何而來?甚至究竟有無?只有天曉得。





圖三   輕膠墨。面寫墨名,下「曹韓城仿廷珪法造」,背鏤四爪飛升龍,頭回視。長寬厚 11.5×2.2×1 公分,重50公克。

小結

古人製墨,一定有法。但是否緊守不渝,卻不敢說。因為每批原料的產區或異、質地有別。再者交通不便、或戰亂阻隔,來料時有不及。加上天候變化、冷暖濕旱,都影響成墨品質。故好的墨肆墨工能審時度勢調整工法,方可維持所製一貫最佳。這種依經驗所累積的專門知識,只在家人間口耳相傳,不曾形之於文字。此所以《墨法集要》一書的作者、元末明初的製墨家沈繼孫,在其書的自序中說:「李廷珪墨在宋徽宗宣和年間,有黃金也買不到。他的墨法之秘,沒人知道。有的墨譜亂寫:用幾種藥煮成汁來溶魚膠、和松煤製作,太可笑了!怎能採信照著做呢?」(註十九)

如此說來,既然沒有真正的李廷珪墨法,是否再也無法重製李廷珪墨、再也無法重現名墨風範?

倒也不見得,記錄中有些後人製墨不輸李廷珪。如宋徽宗大觀年間的張滋,有更勝一籌之譽。而蘇東坡在海南製墨,也留下「與廷珪不相下」的自評。(註二十)鑑於蘇大鬍子曾經試用、擁有過多錠李廷珪墨,出此語縱使有些誇大,也該相差無幾。他們都沒廷珪墨法,依然有此表現,現代製墨挾高科技而行,豈可妄自菲薄?!

附註

註一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 ⋯ 其堅如玉,其紋如犀,寫逾數十幅,不耗一二分也。」

「唐末陶雅為歙州刺史二十年,嘗責李超云:『爾近所造墨,殊不及吾初至郡時,何也?』對曰:『公初臨郡,歲取墨不過十挺。今數百挺未已,何暇精好焉。』」

註二   宋  蔡襄  《文房四說》:「李庭圭墨為天下第一品,祥符治昭應用為染飾。」

註三   晉  衛鑠  《筆陣圖》:「 ⋯ 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

南齊   蕭子良  《答王僧虔書》:「 ⋯ 若子邑之紙,妍妙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 」

註四   宋  蔡襄  《文房四說.硯記》:「予齋戒發封,諏吉日,以澄心堂紙、李庭圭墨、諸葛髙鼠須筆為之記。(宋仁宗)皇佑癸已(1053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註五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龐安時見遺廷圭墨》:「吾蓄墨多矣,其間數丸,云是廷圭造。雖形色異眾,然歲久墨之亂真者多,皆疑而未決也。有人蓄此墨再世矣,不幸遇重病,醫者龐安時愈之,不敢取一錢,獨求此墨,已而傳遺余,求書數幅而已。安時,蘄水人,術學造妙而有賢行,大類蜀人單驤。善療奇疾。字安常。知古今,刪錄張仲景已後《傷寒論》,極精審,其療傷寒,蓋萬全者也。」

註六   清  曹寅主編  《全唐詩.卷880.李廷珪藏墨訣》:「贈爾烏玉玦,泉清研須潔。避暑懸葛囊,臨風度梅月。」

清  弘曆  〈李廷珪古墨歌〉:「黒玉一方長尺計,玉堅自是墨為脆。具玉之堅墨之良,希珍覩此廷珪製。五代至今近千年,法一所藏晁氏記⑴。其形膚欵及其價,次第摛詞紀詳細。翰林風月辨依稀,遍體濃雲釀雨意⑵。今春甘澤利農功⑶,回氐有靈佑佳瑞。炎劉韋誕徒傳名,魏丸晉螺誰則識。東坡茶墨曽品論,徳操胥同譬良士(叶)。檀匣錦囊重弆藏,龍賓那忍㳯妃試。既而自惕且自笑,旅獒玩物稱徳累。寳賢不用寳何為,絜矩過存増慎愧。」

⑴ 李廷珪墨一笏,長尺許、博二寸、厚十分寸之二。匣面正中,鐫有唐廷珪墨寳 宋僧法一珍藏十二字。下鎸識語,云晁具茨贈法一詩。論其形有曰:上人廣交得奇物,有墨尺度如圭長 。論其膚有曰:百年相傳文斷碎,彷彿尚見蛟龍背。論其款有曰:小書細字識名姓。黄金照耀或圖龍。論其價有曰:老儒偶得實天幸,千金更買無由逢。詩載晁集八十七字  按宋晁冲之 字叔用 受知於後山吕居仁江西詩𣲖圖二十五人沖之與焉,著有具茨集。

⑵ 墨面有金書,翰林風月四字依稀可辨。通體碎文漫漶,如濃雲釀雨狀。

⑶ 今春,自京畿以及山東山西陜西河南江南等省,俱節次奏報,雨澤較之往年倍覺優霑。

註七   宋  蔡襄 《文房四說》:「 ⋯ 超之子庭圭,圭弟庭寛,寛子承晏,晏子文用。用之後,墨無傳焉;有孫惟慶,今為墨務官。李氏墨,超始知名,圭與寛最精好,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 ⋯」

註八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廷珪子承浩,蚤世,故墨不多有,其後遂絕。 ⋯ 承晏子文用、文用子仲宣、仲宣子惟益、惟慶。承晏,廷寬之子,蔡君謨云:李氏墨,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 ⋯ 惟慶,仲宣次子,其墨小挺子優於大墨,可亞廷珪。 ⋯ 此後李氏遂無聞。宋仁宗時,其子孫尚有為墨務官者,歲貢上方絕不佳。每移文本州責之,殊不入用也。」(按:晁貫之《墨經》載:「庭珪子承浩,庭寬之子承宴,承宴之子文用、文用之子惟處(慶之誤?)、惟一、惟益、仲宣,皆其世家也。」)

註九   宋  蔡襄  《文房四說》:「 ⋯ 墨,李庭圭為第一,庭寛、承晏次之。」

宋  蘇軾  《蘇軾文集.記奪魯直墨》:「黃魯直學吾書,輒以書名於時,好事者爭以精紙妙墨求之,常攜古錦囊,滿中皆是物也。一日見過,探之,得承晏墨半挺。魯直甚惜之,曰 :「群兒賤家雞,嗜野鶩。」遂奪之,此墨是也。元祐四年三月四日。」

註十   元  陸友  《墨史.卷下.宋》:「李世英,紹興中在吳秦王益府治墨。一日,王為世英進墨入內,率一圭重十兩,高宗見其墨挺厚大難執,遂不御而還之。其銘為「藂桂堂李世英造」者特佳。子克恭。」

註十一   宋  蔡襄  《文房四說》:「黃山松煤至精者,造墨可比李庭圭。然匠者多貧,人於以求利,故不逮也。」

註十二   宋  李孝美 《墨譜.李元膺序》:「予友李伯揚(按:李孝美,字伯揚) ⋯ 嘗親至魯山(山東淄博南),從竈工野人講問為墨之法。如伐松、取煤、品膠、用藥、揉劑、入灰之類,纖悉畢具。 ⋯ 」

《墨譜.卷下》:「魚膠:鯉魚鱗不計多少,水浸一日,洗令極淨。以無油鍋内添水慢火煮一伏時。俟鱗爛,濾去滓再熬稀稠。得所澄取清者,俟凝勒作片子,或傾在半竹筒内頓風處,俟乾收 。 減膠:鰾半斤、膠一斤,同以冷水浸一伏時。先將鰾用笋葉裹定緊繫,水煮百餘沸。去笋葉,乗熱入臼(臼頭令温),急𢷬至爛。次入浸者,膠及猪膽汁一盞、藤黄一分,同擣至稀勻。得所就臼放凝,取出勒作片子,放乾。」

註十三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韋仲將墨法曰:今之墨法,以好醇松煙乾搗,以細絹簁於缸中,簁去草芥。此物至輕不宜露簁,慮飛散也。煙一斤已上,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梣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又解膠,并益墨色。可下去黃雞子白五枚,亦以真珠一兩、麝香半兩,皆別治細簁。都合調下鐵臼中,寧剛不宜澤。搗三萬杵,杵多益善。不得過二月、九月,溫時臭敗,寒則難乾。每錠重不過二兩。」

註十四   宋  晁貫之  《墨經.和》:「 ⋯ 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今用膠水一斤,水居十二兩,膠居四兩。所以不善。然賈思勰墨法,煤一斤,用膠五兩,蓋亦未盡善也。況膠多利久,膠少利新,匠者以其速售,故喜用膠少。 ⋯ 」

註十五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漆煙對膠》:「沈珪 ⋯ 每云韋仲將法止用五兩之膠,至李氏渡江,始用對膠,而秘不傳,為可恨。一日與張處厚 ⋯ 造墨,而出灰池失於早,墨皆斷裂, ⋯ 以所用墨料精佳,惜不忍棄,遂蒸浸以出故膠,再以新膠和之。墨成,其堅如石。珪因悟對膠法。 ⋯ 珪年七十餘終,(其子)晏先珪卒,其法遂絕。」

 《春渚記聞.墨記.廷珪四和墨》:「余偶與曽純父論李氏對膠法,因語及嘉禾沈珪與居彦實造墨再和之妙,純父曰:「頃於相州韓家見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則知對膠之法,寓於此也。」

《春渚記聞.墨記.二李墨法》:「柴珣,國初時人,得二李膠法,出潘、張之上。其作玉梭様,銘曰柴珣東窯者,士大夫得之。蓋金玉比也。」

註十六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張遇 ⋯ 子谷。谷製墨得李氏法而世不多有。鄒志完謂:遇之子名谷,然云黟川布衣。則疑別有同姓名者。 ⋯」

註十七   明  宋詡  《竹嶼山房.雜部.卷七》:「李廷珪造墨法麻油十三斤,今用桐油。以蘇木一兩半、黄連二兩半、杏仁二兩,搥碎同煎。油變色,濾過再以生油七斤和之。入盞、燒煙、掃下。每煙四兩半,用黄蓮半兩、蘇木四兩,各搥碎。水二盞同煎,五七沸色變,熟絹濾去滓。別用沉香一錢半、前藥汁四兩半再煎濾。次用片腦五分、麝香一錢、輕粉一錢半、又以藥汁半合研濾,將餘藥水入黄明膠一兩二分同熬,不住攪令化醒。又內沉香、腦麝水攪勻,乘熱傾煙內。就無風處和勻杵透,候光可照人範之,乾則復蒸。以滑石為末洒墨上,瘞灰中五七日,候乾水磨洗刷明収。造墨春夏膠多,秋冬膠少。」

註十八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造麻子墨法:以大麻子油沃糯米半碗,強碎。剪燈心堆于上,燃為燈,置一地坑于中。用一瓦缽,微穿透其底,覆其焰上取煙。煤重研過。以石器中煎煮皂莢膏並研過者糯米膏,入龍腦、麝香、秦皮末和之,搗三千杵。搜為挺,置蔭室中。俟乾,書於紙上向日,若金字也。秦皮,陶隱居云俗謂之樊槻皮。以水漬和墨書,色不脫。故造墨方多用之。」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所造油煙墨》:「凡煙皆黑,何獨油煙為墨則白,蓋松煙取遠,油煙取近,故為焰所灼而白耳。予近取油煙,才積便掃,以為墨皆黑,殆過於松煤,但調不得法,不為佳墨,然則非煙之罪也。」 

註十九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序》:「 ⋯ 李廷珪之墨,至宣和間,黃金可得而李墨不可得矣。為世所貴如此。其方秘密,世無知者,譜乃妄撰之:用數藥煮汁,鎔魚膠,和松煤為之,大可笑也!果可信而可從乎? ⋯ 」

註二十   宋  蔡絛  《鐵圍山叢談.卷五》:「昔有張滋者,真定人,善和墨。色光黳,膠法精絕,舉勝江南李廷珪。」

蘇軾 《蘇軾文集.書海南墨》:「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閒玩古墨求其隱,偶取禿筆盡興書。 已出版墨客列傳,墨香世家 (聽古墨在說話) 兩書。正努力後續之作 (暫訂 : 良墨佐國,默墨相隨,文人弄墨,美墨成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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