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墨 龍 香

黃台陽  2023/09/02

乾隆帝愛墨,甚至及於墨的存放。前文〈 乾隆與墨 (三):墨史流芳?〉提到,內務府造辦處檔案內有他在這方面的指示。如:「著配有抽屉箱内」「在花梨木箱内配屉盛裝」「洋漆長方匣一件内,下屉配得合牌屉兩屉。一屉盛夔鳳紅墨一塊」「配得杉木隔斷屉兩屉」等。十足顯示他追求完美的個性。而這個性,想來該不會放過裝箱後的標簽,否則日後如何找出某些墨?

有則乾隆五年二月初九日的資料:薩姆哈將十色墨計二百六十錠,配得糊錦綾裏紫檀木盤十件,裝在洋漆箱内,上刻天章寶露」簽,⋯」(註一)果然顧及此!在裝墨的洋漆箱上刻天章寶露」簽,不僅日後易認,也賦予其內各自具名的墨,有個整體名稱,如同集錦套墨。只是天章寶露」之名從何而來?是信口而發、還是有所本?不知。然而另套墨所賦予的龍香」名,卻早已聲震墨壇!這套墨原有八匣,四匣現存台北故宮博物院。(註二)流落在外的一匣(內十錠墨,各有非龍香之名),2021年保利秋拍成交,竟破千萬元人民幣。令人乍舌!這是龍香」兩字的魅力?

墨與龍香兩字扯上關係,始自唐明皇李隆基(685—762年),是墨史一大盛事。不過他為何選這兩字來命名?當然因他登基前在潞州戲製的此墨,日後被用來製造祥瑞。說其上出現蒼蠅大的小道士遊走,看到他就口稱萬歲。以此沒人見過的神蹟,營造他真龍天子的輿論,助他奪權。無怪乎事成後,煞有其事定墨名為龍香劑」。(註三)真龍天子手製的香墨,捨此名其誰。

皇帝都出面幫墨打廣告了!想必風起雲湧。製墨界、尤其潞州製墨,該趁機推出各式龍香墨,好好撈一筆。騷人墨客當也不落其後,詩詞歌賦齊詠龍香。然而奇怪的是,在現有資料裡,找不到唐代人的共襄盛舉。譬如詩仙李白喜歡好墨,有〈酬張司馬贈墨〉一詩,謝人送他潞州香墨為證。(註四)以他任翰林學士時曾奉詔入宮,寫下〈清平調〉讚頌楊貴妃之美,若當時用的是龍香墨,日後該有可能將該墨寫入詩文中吧!

又如百多年後晚唐著名的詩人段成式與溫庭筠,有墨的贈答書信十五篇存世。(註五)他們談到易墨、潞墨,甚至潞墨的知名品牌「松心」,但龍香之名依然無影無蹤。(按:1972年,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唐墓出土圓柱形墨,上「松心真」三字。)難道龍香兩字乃皇家專用,小老百姓不敢觸及?

龍香墨 vs 龍香撥

並非如此。因為當時還有個龍香的詞 – 龍香撥」,絕對為人熟知。它製以南洋的龍(腦)香木,用來撥動琵琶、月琴類的弦樂器。在唐明皇死後不久,詩人鄭嵎來到驪山下華清宮北面的宮門–津陽門附近的旅店歇腳,與侍奉過明皇的老店主話當年,不勝唏噓!即寫下以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史詩〈津陽門〉。有句:「玉奴琵琶龍香撥,倚歌促酒聲嬌悲。」講的就是楊貴妃(小字玉奴)以龍香撥」來撥彈琵琶伴歌。(註六)

龍香撥長什麼樣子?開鑿於公元五百年前後、河南鞏義的北魏石窟第一窟內,有幅樂伎撥彈琵琶的雕刻,清楚可見所用的撥子。另日本東大寺正倉院所藏唐代物品,除了琵琶,還有「紅牙撥鏤撥」。是用唐代特有的「撥鏤」工藝染紅象牙、鏤出祥禽瑞獸的撥子,可供參考。(註七)至於貴妃所用的龍香撥上有無雕飾?不知。但顧名思義龍腦香氣十足。在貴妃持以撥動琵琶弦時,隨著她的曼妙玉指芳香四溢,多情的明皇怎能不沉迷陶醉?!

龍香撥早於龍香墨出現。不知明皇定「龍香劑」名時,是否從而得到靈感。但即使如此,龍香墨不敵龍香撥,貴妃的手持、勝過明皇的手製。原因或在安史之亂後,明皇的聲望跌停板,人人避而遠之,龍香墨隨之乏人聞問。但由唐入宋後,該有轉機吧!因為一般而言,人們的記憶短暫。既然都改朝換代了,加上宋代重文輕武,用墨量大增,製墨比唐代發達,龍香墨應該有機會重現人間,與龍香撥再度輝映是吧!

誤傳龍香劑

為何說宋代製墨比唐代發達?元代愛墨人陸友,集自古以來墨的資料寫了本《墨史》,刊出製墨家一百九十八人。其中北宋之前的千多年裡,僅二十二人,少得可憐。而北宋不到一百七十年,卻有八十人;南宋的一百五十年再添九十人。差距如此大,主因在兩宋年間文人愛墨,留下許多紀錄。如北宋狀元蘇易簡的《文房四譜》、李孝美的《墨譜(法式)》、晁貫之的《墨經》,以及蔡襄、歐陽修、蘇東坡、秦觀、陳師道、邵博、蔡絛、何薳、莊綽等人的筆記。

其中不乏言及墨名的。如蘇東坡筆記內,就提到老長官陳公弼(名希亮)製作了名為「黑龍髓」的墨;馮京(字當世)委請潘谷製的墨上,有「樞庭東閣」名。另外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記》內,也記載了墨師陳相所製的「洙泗之珍」墨、九華朱覲作「軟劑出光」墨。(註八)所以當時若有名師製出龍香墨,被錄下的機率該不會低。為何遍尋之下無著?

相較之下,龍香撥的恩寵始終不衰。以蘇東坡愛墨卻不言龍香,但他的〈宋叔達家聽琵琶〉詩內有:「數弦已品龍香撥,半面猶遮鳳尾槽。」而與蘇東坡合稱「蘇辛」的豪放詞人辛棄疾,其《賀新郎.賦琵琶》首句就寫:「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想到明皇之尊手製的龍香墨卻無人聞問,該情何以堪?

宋代到底有無以龍香為名的墨?依後人記載,有。但可信度低。元末明初的大儒陶宗儀,躬耕之餘廣蒐資料,所輯《南村輟耕錄》洋洋灑灑數十萬言。內說宋神宗熙寧年(1068 ~ 1077),墨師張遇將龍腦麝香和金箔摻入油煙內,製出「龍香劑」墨上貢。(註九)寫得斬金截鐵。以他的名聲言應為真。但細加推敲卻站不住腳。因為眾多北宋資料內,或明或暗都指出張遇是唐末宋初人,與製墨宗師李廷珪約同個時代,不可能活到熙寧年。(註十)再者油煙墨的技術,要到北宋末才小有可觀,南宋才成熟。熙寧年間怎可能以油煙製出好墨?陶宗儀所記,該是以訛傳訛。

另外清代嘉慶、道光年間湖南新化人鄧顯鶴,輯錄湖湘先賢文字所成的《沅湘耆舊集》內,刊出宋代十歲童子鄧熛的《墨》詩:「一寸龍香一寸金,仙家傳藥不傳心。 ⋯」(註十一)詩內以龍香代表墨,明確將兩者畫上等號。只是鄧熛不見他書,是否真宋代人,待考。由於湖湘文風在宋室南渡後始大興,猜想鄧神童至早南宋人。而南宋末、元初徽州進士許月卿的《贈墨士程雲翁》詩:「滿地干戈正擾攘,君家猶自搗龍香。 ⋯」也將龍香與墨同等對待。(註十一)都點出宋末元初之際,民間應已出現以龍香為名的墨。

御床玄璧進龍香

元代不重文,但龍香墨卻否極泰來,堂皇進貢給皇帝。忽必烈的玄孫元文宗書法不錯,近臣阿榮(字存初,蒙古人,時任宰相級的中書參知政事)、康里巎巎(字子山,色目人,翰林學士承旨兼經筵官)投其所好,進貢江西豫章(南昌)朱萬初製的墨。同朝為官的虞集(江西人,南宋名臣虞允文之後,奎章閣侍書學士)有《贈朱萬初》詩:「珥貂鳴珮入明光,新墨初成進御床。 … 」記述其事。阿榮和康里子山都不是漢人,怎知朱萬初的墨好?應是虞集在後幫老鄉的忙。朱萬初因此獲官,虞集退休後兩人仍有往來。(註十二)

朱萬初這墨是否名為龍香」?虞集沒講。但晚些年的另位江西人吳當(官至江西省參知政事),在《贈墨工侯務本、次虞學士韻》中引述這段往事:「御床玄璧進龍香,奎閣當年詫豫章。 ⋯而由元入明的袁華(明初任蘇州府學訓導),其《贈劉宗永》詩也呼應:「 ⋯ 近代西江朱萬初,龍香上貢奎章裏。」都留下想像空間,好像朱萬初的墨確實名為龍香」。只是參考其他詩作,如鄭元祐的《龍香行.贈吳國良》、元順帝的色目人大臣迺賢的《江東魏元德所製齊峰墨於上都慈仁殿 ⋯》,詩內均有龍香」。(註十三)看來當時風行以龍香代墨。故終究無法肯定朱萬初的墨名。

不過元代著名的文化瑰寶 – 元曲內,卻無意間唱出的確有以龍香為名的墨。元雜劇《薩真人夜斷碧桃花》,演的是狀元張道南與徐碧桃的人鬼戀故事。第三折裡薩真人審問徐碧桃鬼魂,問她與張道南相逢時,張道南給了她什麼?只聽徐碧桃唱(曲牌:倘秀才):他可便拂金星硯將龍香墨研,染紫霜毫把花箋紙展。」明白唱出龍香墨」三字,該是以龍香」為名的墨。這墨無論是張道南狀元及第時皇帝所賜、或他從市面所購,都指出龍香墨在元代確實已重現江湖。

至於龍香撥,元代聲勢依然不墜。記得否金庸的武俠小說《神鵰俠侶》中為情所困的赤煉仙子李莫愁?她常掛在嘴上的「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其作者元好問的另作《滿江紅.再過江南》就有:「 ⋯ 金縷唱,龍香撥。雲液暖,瓊杯滑。 ⋯」(註十四)顯示出龍香撥之寵,即使在好武的元代也強強滾。

龍香御墨

朱元璋驅走蒙元後講求文治,對於製墨業該是一大鼓舞。有沒有人進貢好墨,甚至龍香墨給他?洪武十八年(1385)的榜眼練子寧,其《贈侯伯俊》詩寫:「侯家妙墨異人方,蚤嵗曽供白玉堂。 … 淋漓天藻動龍香。」(註十五)由於白玉堂」在古文中可指皇宮,而天藻」係天子的文章,故侯伯俊的墨應曾進貢、且皇帝用過。只是哪位皇帝?練子寧在榜眼後任翰林修撰,建文帝時任吏部侍郎,明成祖朱棣殺進南京時不屈而死。基於建文帝在位僅四年,且詩內有(早)歲」兩字,故可知侯伯俊墨是進貢給朱元璋。

朱元璋、朱棣父子對墨的興趣多大?還沒見任何資料。但朱元璋延續元代的匠戶(含墨匠)制度,規定各類工匠必須輪流至官方的作坊上工,其中當然包含製墨。嘉靖年編修的《宜興縣志》,記載了永樂年間的宜興墨師李公實,常奉召到南京為朝廷製墨。(註十六)就是這類墨匠,為大明王朝製出龍香御墨」,首將唐明皇定的龍香」與御墨結合,成為後人著迷的新品牌。

故宮博物院藏多錠龍香御墨。最早係明宣宗宣德元年(1426)所製,其他有成化、嘉靖、隆慶、萬曆年的。(註十七)估計宣德年後的各朝都製作過龍香御墨。只是大多品質不夠好,年代久遠碎裂,在乾隆時代被毀造新墨了!(註一)但值得探討的是,宣德之前有無龍香御墨?

明宣宗雅好文藝,富浪漫氣息。明末文壇領袖錢謙益編的《列朝詩集小傳》中說他:「帝遊戲翰墨,點染寫生,遂與宣和(指宋徽宗)爭勝。」不知是否因宋徽宗製作了蘇合油煙墨,使得他也要製墨來與之爭勝。由故宮所藏他登基後所製,五百多年來依然完整,可知品質夠好。他曾賜龍香墨給大臣。沈粲(大理寺少卿)與夏原吉(戶部尚書)都留下紀錄。(註十八)而沈粲詩的首句「新樣龍香墨制佳」,更提供寶貴線索。因為既然「新樣」,就表示另有舊樣。以沈粲在宣德元年獲賜新樣,舊樣只能製於前朝。鑒於宣宗之父仁宗在位僅十個月就謝世,不太可能改樣製墨。舊樣的龍香御墨可能出自好大喜功、令編《永樂大典》的明成祖,甚至宜興墨師李公實之手。

現存的龍香御墨,圖面設計大同小異。除了寫龍香御墨」xx年製」大明xx年製」,就只有龍(或螭)戲珠雕飾、雲紋與火焰紋。形式則牛舌、圓、和明穆宗隆慶年特有的銀錠式。(註十七)比起許多民間墨上龍螭圖案的多采多姿,式樣的五花八門,相去甚遠,辜負了大好墨名。但考慮製墨工匠多為奉召前往,即使有工資也很微薄,就別苛責了!

唐明皇的悲劇,在明代皇帝眼裡不是顧忌。龍香劑的神跡,恐怕才是他們所喜。終大明王朝,龍香御墨一枝獨秀。但奇怪的是民間的反應,卻非常冷淡。萬曆年製墨極為發達,然而在傳世三大墨書:程君房的《程氏墨苑》、方于魯的《方氏墨譜》、方瑞生的《墨海》內,都不見他們的龍香墨樣。另明末抗清而死的麻三衡的《墨志.稽式第六》內,刊出自古到明的二百七十五個墨名,除了已知的「龍香劑」「龍香御墨」,明代只列徐鳳「碧天龍香」的和吳仲暉的「龍香」兩款墨。徐、吳兩人名不見經傳,全然不能與上述三位大師相比。什麼原因使得製墨名家都不用龍香之名?難道是不想跟御墨撞衫?

皇家民間兩樣情

明代對龍香墨的態度:皇家熱、民間冷,到了清代卻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皇家冷,民間熱。

滿清入主中原,承襲了明代的由大內製作御墨。康熙的御書處內就設墨作,編制十五人。比明嘉靖年的七十七人精簡許多。有份文件〈內務府墨作則例〉是它的標準製作程序(SOP,Standard Operation Procedure),極可能制定於康熙年(或更早的明代),後於乾隆年增刪。(註十九)只是改朝換代後新製的御墨,是否仍冠以龍香?還是另起他名?

康熙、乾隆祖孫兩人文學素養高,對龍香一詞並不陌生。康熙南巡到揚州,參訪歐陽修所築平山堂時,有詩句:文章太守心偏憶,墨灑龍香壁上題。」乾隆欣賞沈周的畫,也寫下:調粉龍香劑,斯花自寫生。」(註二十)然而他們當朝所製的御墨,一律不見龍香」,只單寫御墨」。以後各朝所製的愈來愈少,甚至不內製而改用徽墨。所以清代可說是龍香御墨的終結者,斷了它在明代的風光日子。

但前面不是說過乾隆帝的龍香御墨?

仔細回顧,其實這龍香御墨是後人所按的。因乾隆只賦予那八匣墨一個標簽龍香」。而匣裡個別的御墨,沒有一錠是以之為名。所以乾隆此標簽所指,就像是南宋以來所為,把龍香用作墨的代名詞。乾隆帝本人,從來沒提過龍香御墨」四字。

且不僅他沒提,連手下人在他面前也不敢提。試看趙麗紅的〈试析乾隆朝毁造墨〉文內所轉錄的造辦處檔案:

「本(三)年三月十六日司庫劉山人、催總白世秀將交出古墨内,選得方于魯墨二十五錠,程君房墨二十四錠,方于鲁破墨十二錠,程君房破墨二十九錠,仿方于魯墨三十一錠,仿程君房破墨五錠,古墨六十四錠,破墨六十九錠,御墨十三錠,新墨一百二十二錠(按:以上三百九十四錠),朱墨三錠,交太監毛團、高玉呈覽。奉旨:將此選出之墨,各歸入先交選准配合箱,盛裝方于魯等墨内;再新墨并仿方于魯、程君房墨,俱交御書處毁墨用;⋯ 欽此。」

不厭其煩道及程君房墨(含仿)、方于魯墨(含仿)、古墨、破墨、朱墨、新墨、乃至御墨十三錠」。而這些御墨,如非全部,也絕大部分是明代的龍香御墨。卻不敢像程君房墨(含仿)、方于魯墨(含仿)般地明白講出。既不再製也不明講,看來清代皇家對龍香御墨的看法還真奇怪。是不屑?還是有顧忌?是無心於此?還是有意避開?

可能都有。不屑與明代諸多平庸荒誕的皇帝為伍;顧忌唐明皇的悲劇下場作祟;無心蕭規曹隨;有意開創新猷。能拋棄舊思維,迎向新未來,終於超越明代龍香御墨的呆板窠臼,造出極多優越的清代御墨。推敲從康熙到乾隆的心態,或許在即使製墨這事、你漢人最擅長的這種小事,我滿人也能做得比前朝好。受我統治,有什麼好抱怨的?別再搞什麼朱三太子」反清復明」的回復前朝的無聊之舉了!

雖然御墨上不見龍香二字,民間製墨卻捨不得此上好題材。最早寫上龍香的,恐怕是順治年舉人查去愚。王俪阎與苏強所寫《明清徽墨研究》內,說他的墨上隸書「龍香貳昧」。 此外從該書所刊各家墨品,也知汪近聖鑒古齋有「內殿龍香」;汪節菴函璞齋有「古龍香劑」;程怡甫尺木堂有「龍香劑」。再加上北京藝術博物館藏胡開文「龍香劑」、手邊曹素功八世孫雲崖造的「八寶龍香劑」,可說各大墨肆都到齊了。至於文人製墨,也沒閒著。尹潤生《墨苑鑒藏錄》內的碣洋「龍香劑」墨、周紹良《清墨談叢》與《蓄墨小言》內分別有查炳輝「古龍香劑」、徐立綱(號百雲,乾隆年任安徽學政)「龍香劑」,以及手邊查瑩(字暎山,乾隆年進士)、顏爾楫(號用川,嘉慶年任徽州通判)所製,也都留下見證。(註二十一,圖一)明皇地下有知,看到民間如此捧場,想必熱淚盈眶。





續揭開面紗 008.JPG 續揭開面紗 009.JPG

圖一  八寶龍香劑 + 龍香劑 + 古龍香劑。左:面墨名,背額珠下「珍墨  重二錢五分」,兩側「咸豐乙未年」、「徽歙曹素功八世孫雲崖造」,頂「德酬虔製」,長寬厚 8.4x2x0.8 公分,重60公克。中:面墨名,鈐「龍香劑」,背臥蠶紋底寫「暎山製」,側「乾隆癸卯年」,長寬厚 12.5×3.2×1.2 公分,重 68公克。右:面墨名,背「嘉慶庚午顏用川製」,均以西番蓮紋拱之,側「歙汪節菴造」,長寬厚 9.3×2.3×1.1 公分,重 34公克。

而龍香撥伴隨著琵琶,多為女性操持,顯然不受朝代更替的影響。明清兩代依然多見於詩文之內。它搭上音樂的列車,超越時空,當然享受無國界之好。

小結

龍香一詞,從龍腦香而來。它盛產於南洋,早在秦、漢之際就已輸入。明皇在潞州製墨時有沒有摻入它?從明代王象晉的農書《群芳譜》所載:「唐明皇以芙蓉花汁調香粉,作御墨,曰龍香劑。」似乎沒。但由於沒講「香粉」的成分,故也不能完全排除。畢竟當時武則天的統治如日中天,四方朝貢進口充斥。龍腦香再珍貴,則天女帝之孫李隆基也用得起。所以他定墨名為「龍香劑」,除了凸顯這是真龍天子手製香墨,恐也有墨內摻了龍腦香之意。這不但一魚兩吃,還造就墨史傳奇,引發後人對龍香墨的嚮往。明皇的多才多藝,除了書法、音樂,還可算上製墨。

只可惜安史之亂毀了他一世英名,龍香墨跟著遭殃!沉寂數百年,到南宋才浮出,元代重入宮廷,明代攀上巔峰,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李謫仙醉草嚇蠻書》內都寫:「天子命設七寶床於御座之傍,取獨草龍香墨  ⋯ 賜李白近御榻前,坐錦墩草詔。」龍香墨何其風光!但盛極必衰。很快改朝換代,又被打入冷宮。曲折離奇像雲霄飛車,也是墨史的另個傳奇。

所幸清代民間製墨,並不因御墨的擯棄它而隨之禁忌。文人也好、墨肆也好,都多投入。他們是單純地喜歡龍香之名,還是別有用心?畢竟龍香兩字,難免讓人聯想到唐明皇。明皇啊!明皇,莫非大明皇朝、大明皇帝?當然,多數的製墨者或許不知不覺後知後覺。但最早製龍香墨的是否有意?可就耐人尋味了!

附註

註一   趙麗紅 〈试析乾隆朝毁造墨〉《故宮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四期,總第150期,頁89-95。

註二   台北故宮博物院臉書facebook:「此套〈龍香御墨〉原有八匣,現在僅存上面的四匣,存放在有提梁造型的雕龍漆匣內,⋯ 仿書冊製成的匣內放置了造型各異的墨條,並附有楊大章畫四季花卉白素綾墊。匣外均裱香色地白花錦,玉別子可用以打開仿書殼,方便放入墨條貯存。匣上有「龍香乾隆乙未(40,1775年)重裝」題簽。這些書冊式匣存放在刻有填金題籤的仿書冊造型描金漆盒內,還附上目錄。」2018年2月7日。

註三   黃台陽  《墨客列傳.第七章  唐玄宗與龍香劑墨》  時報出版,台北,2016。

註四   唐  李白  《酬張司馬贈墨》:「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黃頭奴子雙鴉鬟,錦囊養之懷袖間。今日贈予蘭亭去,興來灑筆會稽山。」

註五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段成式送溫飛卿墨往復書十五首》。

註六   《全唐詩.卷五百六十七.津陽門詩》。

註七   日本朝日新聞〈1300年前へ、いざなう精巧な技 「よみがえる正倉院宝物」展〉2022年2月25日。https://www.asahi.com/event/SDI202202250009.html

註八   北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徂徠煤墨》、《蘇軾文集.書馮當世墨》。

何薳《春渚記聞.墨記.洙泗之珍》、《春渚記聞.墨記.軟劑出光墨》。

註九   明  陶宗儀  《南村輟耕錄.卷二十六》:「宋熙豐間,張遇供御墨,用油煙入腦麝金箔,謂之龍香劑。」

註十   宋  蔡襄(1012—1067)  《文房四說》:「墨貴老久而膠盡也,故以古為稱。世以歙州李庭圭為第一,易水張遇為第二。 ⋯ 世有王君,得墨易水張遇、歙州李庭圭、庭寛、承晏、文用,又有柴珣、朱君德小墨,皆唐末五代以來知名者。 ⋯」

何薳《春渚記聞.墨記.墨工之名多蹈襲》:「 ⋯ 國初張遇,後有常遇, ⋯  。」

註十一   《沅湘耆舊集.前编卷二六》:「一寸龍香一寸金,仙家傳藥不傳心。得來莫作尋常看,千載文光翰苑林。」

南宋元初  許月卿  《贈墨士程雲翁》:「滿地干戈正擾攘,君家猶自搗龍香。輕清披就烟雲質,堅勁磨來金玉相。倚馬喜資揮露布,飛鸞端藉發天章。山屋莫道渾無用,留寫樵歌入錦囊。 」

註十二   元  虞集  《贈朱萬初二首.其一》:「珥貂鳴珮入明光,新墨初成進御床。草野小臣春夢短,猶懷染翰侍君王⑴。⑴ 天曆己巳,天下大定,中外乂安,天子始作奎章之閣於宮廷之西,日親御翰墨。時榮公存初、康里公子山皆近侍閣下,以朱萬初所製墨進,大稱旨。得祿食藝文之館,其名藉甚。邈在草野,豈勝千古之思乎!」

《贈朱萬初四首.其四》:「頗愛燒香是鼻塵,不應緣齅又勞人。方床石鼎過清晝,一縷山靈伴老身。道園學古錄,自注:深山高居,爐香不可闕。退休之久,佳品乏絕,野人為取老松柏之根枝葉實擣治,研楓肪和之,每焚一丸,亦足以稍助清苦。久亦不復為。今年大雨時行,土潤溽暑特甚,萬初袖致土速數片,空齋蕭寒,遂得為一日之供,亦可喜也。」

註十三   元  吳當  《贈墨工侯務本次虞學士韻》:「御床玄璧進龍香,奎閣當年詫豫章。此日侯家新製作,采烟凝液總仙方。」

元明  袁華  《贈劉宗永》:「曹魏製墨推韋氏,後來獨數南唐李。李家父子藝絶倫, ⋯ 近代西江朱萬初,龍香上貢奎章裏。 嗟予老病卧山林,時磨破硯臨來禽。⋯ 」

元  鄭元祐  《龍香行.贈吳國良》:「張公洞中芝草春,帝藏寶書更幾塵?中有龍香燒墨法, ⋯ 會同南琛貢紫宸。願寶龍香古圭璧,明月清光長照人。 ⋯ 」

元  迺賢  《江東魏元德所製齊峰墨于上都慈仁殿 ⋯ 》:「錦襲玄圭瑩,龍香秘閣浮。漬毫春黛溼,拂楮翠雲流。繡綺頒宮掖,瓊漿出殿頭。小臣沾雨露,千載荷恩休。」

註十四   元  元好問  《滿江紅.再過水南》:「問柳尋花,津橋路,年年寒節。佳麗地,梁園池館,洛陽城闕。白鶴重來人換世,淒涼一樹梅花發。記水南,昨暮賞春回,今華髮。金縷唱,龍香撥。雲液暖,瓊杯滑。料羈愁千種,不禁掀豁。⋯ 」

註十五   明  練子寧  《贈侯伯俊》:「侯家妙墨異人方,蚤嵗曽供白玉堂。樸樕霜花收兎葉,淋漓天藻動龍香。文章敢謂抽金匱,圭璧仍煩出錦囊。 ⋯ 」

註十六   明  嘉靖年編《宜興縣志》:「李公實造墨,得于氏(元代墨工于材仲)之傳,極其精工。又嘗問學,通書史,非凡流也。永樂間,常被徵赴京供應,士大夫多以詩歌贈之。」

註十七   張淑芬主編  《中國文房四寶全集1.墨》,北京出版社,北京,2007.09。

註十八   明   沈粲《行書致曉庵師詩札頁.龍香墨》:「新樣龍香墨制佳,九重頌賜倍光華。團團玄玉真無價,馥馥烏雲自起花。永鎮文房為世寶,便書國史進皇家。珍藏什襲重加護,感激君恩豈有涯。⋯ 右硯、墨、紙、筆、山。宣德丙午(元年)所賜臣粲者。間成五咏,以寓感恩頌德之萬一。」

李東陽:《懷麓堂集》卷35《夏忠靖公傳》:「⋯(宣德四年)上元侍宴,賜紫瑛硯、龍香墨。 ⋯ 」

註十九   清  《光緒會典.事例卷一千一百九十五.內務府書籍碑刻則例》。

註二十    清  玄燁  《平山堂》「宛轉平岡路向西,山堂遺構白雲低。簾前冬暖花仍發,簷外風髙鳥亂啼。仙仗何嘗驚野夢,鳴鑣偶爾過幽棲。文章太守心偏憶,墨灑龍香壁上題。」

清  弘曆  《題沈周寫生二十四種 其三 芙蓉(乾隆壬申)》「木蓮原蜀種,名擅錦官城。浥露真無語,迎風最有情。寜因紅艷妬,早覺道装成。調粉龍香劑,斯花自寫生。」

註二十一   王俪阎、苏強《明清徽墨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03.  p.161。

《每周一品之一六三:胡开文龙香剂墨》,北京艺术博物馆,202.08.20。 

尹潤生  《墨苑鑒藏錄》,紫禁城出版社,北京,2008.06.  p. 317。

周紹良  《清墨談叢》,紫禁城出版社,北京,2009.06.  p. 272。

周紹良  《蓄墨小言》,北京燕山出版社,北京,2007.07.  p. 155。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閒玩古墨求其隱,偶取禿筆盡興書。 已出版墨客列傳,墨香世家 (聽古墨在說話) 兩書。正努力後續之作 (暫訂 : 良墨佐國,默墨相隨,文人弄墨,美墨成真,... )

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