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墨 : 藥 貴 勻

黃台陽  2023/12/31

清康熙六年(1667),五十七歲的曹素功接手吳叔大創立於晚明的墨肆,改名藝粟齋。從沒製過墨的他,躋身徽州這製墨的一級戰區,非但沒被老店如程公瑜的真實齋、吳守默的延綠齋等打垮,反而很快贏得官府青睞,成為朝廷例貢墨的供應者。一大原因,固然在曹素功是監生,夠格與官員應對往來,有助開展生意。但基本上還得靠所製墨夠好,不輸甚至凌駕其他老字號之上。否則再多的公關也是枉然。

製墨技術,早已定型。三國時曹魏的韋誕(字仲將,179~253年)的製墨法:

「 … 煙一斤,以上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梣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又解膠,并益墨色。可下去黃雞子白五枚,亦以真珠一兩、麝香半兩,皆別治細簁。都合調下鐵臼中,寧剛不宜澤。搗三萬杵,杵多益善。合墨不得過二月、九月,溫時敗臭,寒則難乾 … 」

就道出要點在:煙、膠、藥(配料)、杵搗數,以及製墨的天候。(註一)由於天候非製墨者所能掌控,故其後各朝各代各家製墨,都在前四方面講求。皆知要造好墨:煙非得用遠煙(松煙)或獨草清煙(油煙);膠得用陳年老膠(鹿角膠、牛皮膠)。至於杵搗這勞力工作,以當時人工便宜,從萬杵到十萬杵都有人喊。唯獨用那些藥?分量多少?何時下藥?各家均諱莫若深。不知曹素功是否也有獨門配方,使得所製特出?

徽墨大師汪近聖之子,乾隆年奉召赴大內授藝的汪惟高曾說:「製墨,固重遠煙、陳膠、杵到,但主要還在配藥恰到好處(「藥貴勻」)。而曹素功配藥之所以得法,其實是因家父在內主持。」(註二)言下之意曹素功之所以後來居上,配藥恰到好處乃是主因,而他父親汪近聖在內主持是為關鍵。

此話說於乾隆十七年(1752),應該不假。因為汪近聖這時已有自家墨肆鑒古齋,汪惟高也已北京授藝歸來,名氣大得很,沒必要攀附曹素功來自抬身價。然則這時離曹氏起家已八十五年,鑒於汪近聖不可能在彼一起家就為其工作,故曹氏在康熙年即享的盛名,起初非源於他。彼時誰配藥?無可考。此外汪惟高是否誇大其詞?令人存疑。且藥究竟有何作用?是否真如所說那般重要?必得專人擁獨門秘方來主持?

何須藥?

回顧韋誕墨法,除了松煙、好膠,藥料有:梣皮(江南石檀木皮)、蛋白(去黃雞子白五枚),真珠(一兩)、麝香(半兩)。它並且解說綠色的梣皮水有助解膠、增添墨色。至於蛋白、真珠、麝香的作用雖沒講,該是讓墨更堅挺、墨汁更稠更黑更亮、且香。這從南北朝時蕭子良(460~494)《答王僧虔書》內的:「仲將之墨,一點如漆。」可印證。此後如李白詩句:「蘭麝凝珍墨」、北宋晁貫之《墨經》內的:「唐代王君德用醋石榴皮水、犀角屑、膽礬三種料,⋯ 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料。」(註三)都指出製墨用藥,即使大師如李廷珪也不免。晁貫之還特別寫出,當時有卷專談藥法的舊書。這用藥的韋、李兩人的墨法,千年後的製墨仍引以為傲,多仿其法。(圖一)

圖一   仿韋仲將法 + 仿廷珪法。左:面寫「嘉慶戊辰春梅龕仿韋仲將法」,另面「寶墨」,長寬厚 9x6x1.6公分,重 38公克。右:面寫「輕膠墨」,下「曹韓城仿廷珪法造」,背鏤四爪飛升龍,頭回視。長寬厚 11.5×2.2×1 公分,重 50公克。

不過北宋卻出現另股論調,認為不用藥亦可。如晁貫之在寫出王、李兩人用藥後,又寫:「現今(山東)兖州製墨,反而著重不用。他們的說法是:『正如所吃的白麵青麵、所喝的茶,都不雜以外料。』」此顛覆以往之說,晁貫之顯然不太接受。故忍不住再寫:「雖也有點道理,但總比不上用藥的好。」(註三)他是否心懷成見?


看來是!因為兖墨(或稱東山墨)在北宋非常有名,可充貢墨。當時兖州一帶,也就是山東西南到東端的一大片山地,泛稱東山。其內兖州的徂徠山,自古松林濃密品質絕佳,最適合燒煙製墨。蘇東坡的詩句:「徂徠無老松」,就是在嘆息該山的老松因此都被砍光了!(註四)一九九五年江蘇寶應縣的北宋墓出土的牛舌形松煙墨,體型不小,長寬厚14.9×3.9×1公分,上刻「東山貢墨」。(圖二)在淤泥中被發現時雖已斷成四塊,但清洗時竟散出濃濃墨色,且能拼回原形。證明雖歷經千年,仍漿深色濃質膩體堅。如此兖墨,怎會比不上用藥的?晁貫之怎會不知?

圖二   東山貢墨。(轉錄自網路)

只是這個結論也不能下得太快。畢竟該墨是否真的沒用藥,需科學分析方知。好在另有記載強力支持沒用藥的兖墨。蘇東坡筆記中寫:「徂徠產的珠子煤,自然有龍麝香氣。 … 只用它與阿膠拌和,搗數萬杵,就得妙墨,不需其它作法。」(註五)盛讚沒用藥的兖墨極妙。他接著還說:「陳公弼任官汶上(今汶上縣,北宋屬兖州)時用此法製墨,名『黑龍髓』,之後有人(愛其墨好)盜用其名,不應該。」以他的德行,還拉上老長官陳公弼在兖州訂製的「黑龍髓」作證,所言當然可信。 (按:陳希亮(字公弼)任陝西鳳翔知府時,蘇東坡為其下屬之判官。)清康熙年間徽州王麗文的漱芳齋也喜此名,仿之造「墨龍髓」。(圖三)名更典雅,惜不知是否用藥。

圖三   墨龍髓。面額珠下寫墨名、「漱芳齋」,菱形格子紋底;背鏤螭銜靈芝,六邊菱行回紋底;側「康熙癸未仲冬朔旦」,頂「頂煙」。長寬厚 14.6×3.2×1.2公分,重 86公克。

除了兖墨,當時還有些業餘製墨名家也同樣不用藥。如蔡舀在三衢、蘇東坡在海南、王迪在西洛,所製墨都只用煙與膠。品質均佳。蘇東坡甚至認為他在海南所製不輸李廷珪的、蔡舀製的不輸駙馬爺王詵(字晉卿)用上黃金、丹砂的。(註六)如此看來要製好墨,並非一定得用藥。那製墨界(尤其徽墨)會不會因此而逐漸揚棄用藥,走上兖墨的路?

墨譜

其實在晁貫之《墨經》之前,另有本李孝美寫的《墨譜》。其內除韋誕墨法外,還刊出其他的。該書有他好友寫的序,說愛墨成痴的他曾親訪山東產地,請教製墨的工序步驟細節,從而錄下墨法。(註七)而晁貫之的《墨經》雖沒人寫序介紹由來,他自己也客氣不交代,但看所載各工序細節,往往勝過李孝美所寫。若非親訪墨工,定無以致之。所以兩人書內所反映的,該是當時製墨界的實況。令人驚訝的是所敘及的墨法全都用藥,沒有例外。以兩人都晚於蘇東坡,可推知即使有名人加持,不用藥的作法在蘇東坡等人提倡後,仍只是聊備一格、並未普及。

試看李孝美《墨譜》所載墨法所用的藥:

  • 庭(通廷)珪墨一:牛角胎、皂角、梔子仁、黄蘗、秦(梣)皮、蘇木、白檀、酸榴皮、綠礬末;
  • 古墨一:紫草、秦皮、皂角、蘇木、牛角胎、酸石榴皮、青黛;
  • 古墨二:秦皮、蘇木、甘松、藿香、酸石榴皮、熟漆;
  • 古墨三:酸石榴皮、秦皮、牛角胎、黃蘗、五倍子、巴豆、穎青、綠礬、皂角、豬膽汁、藤黃、生龍腦;
  • 油煙墨一:秦皮、巴豆、黃蘗、梔子仁、甘松、藿香、陵零香、皂角;
  • 油煙墨二:秦皮;
  • 油煙墨三:酸石榴皮、胡桃青皮、呵梨勒、青黛、皂角。

相同的藥在不同的墨法中,其用量不同。如以煙一斤製墨時所用的秦皮為:庭珪墨一用一兩;古墨二用二錢;古墨三卻增至三兩;油煙墨一又減為二兩。從多至三兩到少至二錢,差別極大。對所製墨的影響有何不同?是否都能維持好的品質?由於無法得到這些墨來作比較,只能假設它們的差別不大,都製出好墨。否則愛墨成痴的李孝美,不會將其寫進書中。

這些墨法中的藥料,除了梣皮、蘇木、牛角胎、皂角、酸石榴皮等出現多次的,還有白檀、五倍子、豬膽汁、藤黃、胡桃青皮、呵梨勒等僅一次的,總共二十多種。而韋誕墨法裡用到的蛋白、真珠、麝香還不在其內。顯然若搜集到更多墨法,所見藥料會更多。無怪乎晁貫之說有卷專談藥法的書。猜想它所刊出的藥料,該有數十上百種。

從兖墨、蔡舀墨等的不用藥,到李廷珪墨、古墨三的用十幾種藥,取捨差異極大,卻都言之著著能製出好墨。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有些墨肆故弄玄虛、以多放藥的墨法來標新立異譁眾取寵?

好墨

一大原因可能在對好墨的認定,隨著時代的演進大有變化,愈往後對好墨的要求愈多。為滿足這些要求,各家墨肆除了煙、膠、杵的基本功必須做好,就只能在藥方面深入講求,從而形成自有的、多放藥的獨門配方。標新立異之舉不敢說沒有,但應非主因。
韋誕製的墨為何好?前面提到「仲將之墨,一點如漆。」故可知用它寫出的字又黑又亮。而東晉書法家衛夫人(名鑠)對好墨更加講求。她的書法論著《筆陣圖》內說:「墨要用廬山產的松煙、代郡產的鹿角膠所製,至少放十年以上堅硬如石了,才行。」(註八)顯然原料的產地會影響墨質。而好墨除了黑且亮,還另有要件,得如石頭般堅硬不易斷裂。韋誕之時,書法藝術蓬勃發展,他也師事草聖張芝卒廁身其中。黑且亮,該是書法效果上所需;硬如石,則在用墨研磨方便。有錠清嘉慶年的「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就以它們來標榜其墨之好。(圖四)

騷人玩墨 014.JPG 騷人玩墨 013.JPG

圖四   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 。一面寫「十年如石一點如漆」,另面墨名,側「大清嘉慶丙子年製」,頂「貢硃」,長寬厚 13.3×2.6×1.3公分,重 62公克。

如果單只這兩項要求,則用上好的煙膠加上數萬杵,確實就能達成兖墨及蘇東坡所說,不須用藥即可製出好墨。然而北宋特重文治,卻養大文人的味口,墨不僅供書寫之用,還成了賞玩、蒐藏、餽贈、炫耀之物。此刻對好墨的要求可就多了!女詞人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有篇短文,就反映出當時對好墨的看法。

《破墨癖說》一文,是李格非與來客論墨的對話。(註九)客人帶來一盒十幾錠墨,裹以錦囊都很寶貝,說其中的李廷珪墨能久置水中不壞、能削木、膠歷百年不敗可用很久等。李格非從實用觀點一一駁斥。最後客說廷珪墨較黑,他於是磨該墨與別的墨,再邀客分辨。客竟不能!文章雖在嘲弄當時的墨癖歪風,卻顯露出當時人對好墨的講求,已擴張到能久置水中不壞、能削木、膠歷百年不敗可用很久等新鮮花樣。

李格非以文章受知於蘇東坡,名列「蘇門後四學士之一。故兩人對好墨的看法相近,該屬傳統的只重黑重實用。然而由於多數人對墨的態度,已提昇到賞玩蒐藏、餽贈炫耀的境界,所以有新鮮花樣的李廷珪墨,北宋早年即受歡迎,到了徽宗宣和年(1119—1125),要價竟然超過等重的黃金。(註十)重利之下,當然驅使墨工學李廷珪般多用藥。

此外,各地(如徂徠)的老松被砍伐殆盡難獲好煙,中原的麋鹿蕩然無存少有鹿角膠。主原料的凋零退場,逼使墨工非得應變以求所製黑亮與堅硬。加上北宋重文治所導致的大量需求,使得墨製成後沒時間等十年、等到堅硬如石後才賣。必須設法縮短時間,讓墨盡早石化以供上市。既然老祖宗輩的韋誕墨法已然用藥,且云李廷珪的墨法用藥多達十二料,用藥遂成製墨時用以調節、最後達成目標的不二法門。李孝美書內諸多墨法都有所不同,殊堪證明。

藥料

這些墨法所用的藥料,歷代《本草》皆載,是中藥界所常見,但都沒提其製墨上的作用。不過墨工一定很早就與藥師交流,才會有韋誕墨法所寫的:「綠色的梣皮水有助解膠、增添墨色。」至於它為何沒提另三味藥:蛋白、真珠、麝香的作用?應該是其功效至為明顯,早已知。不過李孝美的《墨譜法式》為求完整,還是將它們與新增的藥料一併加以解說:

  • 梣皮:有助溶解膠、增益墨色,且書寫後墨色持久不脫;
  • 藤黃、蛋白、生漆、牛角胎:助墨極其堅硬;(按:應還有真珠)
  • 豬膽、鯉魚膽:助墨色極黑且有光澤:
  • 甘松、藿香、零陵香、白檀、丁香、龍腦、麝香:去膠、煙煤上難聞氣味:
  • 五倍子、黃連、紫草、蘇木、胡桃青皮、 … 呵梨勒:豐富墨色;
  • 皂角:去除濕氣,墨可快乾:
  • 梔子仁、青黛:去除膠的顏色;
  • 黃蘗:使墨在研磨時無聲;
  • 川烏頭:(治)膠力不勁:
  • 酸石榴皮:硯中遲散:
  • 巴豆:增肥,多則有損光澤:
  • 綠礬:加黑,多則敗膠:
  • 朱砂:增益墨色。

由此可知,若煙煤不夠好,怕造的墨不夠黑亮,可用豬膽、鯉魚膽、或綠礬來改善;若膠力差,以致墨汁或散漫或太黏,可採梣皮、川烏頭、酸石榴皮等調節;想讓墨堅硬,則藤黃、蛋白、生漆、牛角胎等有用;要墨快乾,不必擺十年以上,皂角可幫忙。至於去除煙、膠上往往有的異味,得靠甘松、藿香、零陵香、白檀、丁香、龍腦、麝香等來掩蓋;而若要墨色豐富有所變化,如黑中帶紫或帶綠帶紅等精光艷麗,則五倍子、黃連、紫草、蘇木、胡桃青皮、 … 呵梨勒等都派得上用場。看到這些藥材除了養生治病外竟能助墨,能不佩服李孝美的細心訪求?清康熙年間,徽州知府靳治荊所製墨就寫出用藥:熊膽、龍腦、麝臍(香)、金箔這四味極貴重者。(圖五)其他藥料相信還有。只因價廉或係常見者,且墨面空間有限,就省略不寫了!

圖五   靳治荊墨。覆瓦形,面「康熙歲在屠維大荒落 賺得仲將古法 配以君房程氏舊傳 用紫草鐙莖獨炷然點 每桐子油五石 參漆十二 得煙百兩 入熊膽龍腦麝臍金箔如數 於凝清書屋秘治法膠 取吉和煉 鐵臼中搗三萬杵始成」,背「煙煴一線生微芒 日月積累冰紫霜 築之範之鏗珪璋 觸石而出流耿光 洋溢藝苑垂芬芳  雁堂銘」,鈐「黃山長」,「靳氏熊封」。兩側「康熙己巳年橘陽月」,「襄平靳熊封珍藏」。長寬厚18.6×8.5×1.9公分,重484公克。

李孝美雖然愛墨成痴,但細看他朋友為他書所寫的序,可知他還沒到親自動手製墨的地步。故上述各藥及其作用,一定訪自墨工,非他親身經驗所得。鑑於古代百工的祕方一向法不外傳,故他聽來的是否全為真?堪疑。譬如所寫的藥料川烏頭,就該細究。因為早在成書於秦漢時期的《神農本草經》內,即說它「有大毒」,列為下品,警告須謹慎使用。鑒於古人常有心或無意喝墨水,如蘇東坡詩:「麻衣如再著,墨水真可飲」;黄庭堅的:「睥睨紈絝兒,可飲三斗墨」,都炫耀此舉。(註十一)若喝到含川烏頭的墨汁,難道不會中毒?

現有資料並未顯示李孝美在醫藥方面的知識。對於墨工所說的藥材,相信他只能照單全收,無法辨其真偽。所幸元末明初的沈繼孫身兼醫藥、製墨兩家之長。他也認同李孝美所說的各類藥材,尤其是「川烏頭」。他的背書,有助李孝美書的可信度。

沈繼孫在醫藥方面寫出《本草發揮精華》、《外科新錄》、《十二經絡治療溯源》等書。在墨方面則製得一手好墨。明初大才子,因拒朱元璋之命卒被腰斬的高啟,在為他寫的《墨翁傳》內說他以古法製墨:重品質,用料好、製作精。(註十二)他對用藥的看法,可見於其寫於明代洪武年的《墨法集要.用藥》內。所寫的:「烏頭,膠力不隳。」指出用了烏頭之後,墨的膠力可以維持很久都不敗壞,恰如李孝美之說。至於毒性?他沒提。猜想製墨過程中已被破壞,不足慮也!

此外他對用藥有個綜和評語:「用藥不僅在助墨更亮更黑更香,還能維持膠力經久不變、墨色經久不退、墨身如犀石般歷久彌堅、外觀豐潤細膩可愛。這都是古人用藥的奧妙啊!」(註十三)這該是他親身製墨多年所累積的心得,肯定古人製墨用藥之妙。

墨法

李孝美在寫出巴豆和綠礬這兩味藥時,分別說它們:「增肥,多則有損光澤。」「加黑,多則敗膠。」也就是它們雖有好處,但用多了也會傷墨。顯然當時的墨工對藥量的多寡,已有所掌握。而沈繼孫則進一步寫下警語:「藥有損有益。」並指出某些藥之間也會相剋。如綠礬、青黛「作敗麝香」;蛋白「引濕」;石榴皮、藤黃「減黑」等。(註十三)這就引發了墨法內,如何定出所用藥材藥量的問題。但別忘了這些藥在歷代早經鑽研,藥性已琢磨透徹。中醫藥特有的「君臣佐使」觀念,恰可協助墨工就黑、堅、潤、亮、膠不敗等方面所擬賦予墨的特性,決定其配方。然而知道藥性,是否就足以定出好墨法呢?

沈繼孫的《墨法集要》,對製墨的各個步驟都詳細說明,勝過李孝美與晁貫之兩人所寫。原因當然在他的親身投入。然而令人納悶的是,他絕口不提墨法,連自己的也沒寫。他甚至貶抑《墨譜》所刊出的李廷珪墨法。說:「李廷珪墨,既然到(宋徽宗)宣和年比黃金還貴,世間該沒人知道秘方。《墨譜》所刊,是(後人)亂講的。 … 我開始製墨時,各墨法都試。藥用得愈多,所造愈差。後來三衢(浙江衢州)的墨師教我不再用藥,只以好的煙、膠拌和後多加杵搗。結果所造又黑又亮,正如(蘇東坡)所說的像小孩的黑眼珠般。」(註十四)講了半天,竟然回到不用藥即可製出好墨,那沈繼孫為何要在他書內寫出《用藥》篇?

這就凸顯出汪惟高所說:「藥貴勻」的奧妙了!因為綜合上述,製墨時須考慮的因素有:主原料煙與膠的產地、製墨時的天候、墨要多好、多快上市、定價多少、以及手邊現有的藥等。所謂「藥貴勻」,乃是像汪近聖般熟知藥性者,能盱衡全局配出藥種藥量,使得所製適時上市,達成銷售目標。鑒於產區的不同、土壤地力的變化、天候的差異、運送儲存時的環境等都將影響藥性,使得每批藥多少有別。則配藥師的專業能力,能否恰到好處配「勻」藥,攸關至鉅。無怪乎汪惟高自傲說曹素功配藥之所以得法(及享盛名),是乃父汪近聖在內主持之故。而沈繼孫既然知藥,想必配得藥勻,當然寫出《用藥》篇來說明用藥之妙。


如此一來,沈繼孫《墨法集要》內否定前人用藥的墨法,以及不刊出自己墨法的原因就很清楚了。因為每次製墨,或來料或天候或品質或市場定位或上市速度的不同,都將導致所配藥方有異。此情況下,怎能寫出一成不變、放諸四海而皆準的墨法?即使汪惟高也只能道「藥貴勻」,卻道不出他家的墨法究竟如何。畢竟墨法須因時制宜、因料制宜、因價格制宜、還得因市場制宜。惟因墨肆想讓人覺得它技術高超,除了前述的「韋仲將法」「廷珪法」之外,還以籠統不知其詳的「易水法」「張遇法」「君房法」「于魯法」,乃至幫自家打廣告的「曹素功法」「汪近聖法」「胡開文法」等來有所炫耀。(圖六)

墨守陳規 004.JPG 張遇法墨 001.JPG 墨守陳規 011.JPG 墨守陳規 015 - 複製.JPG 賞墨一二三 006.JPG

圖六   仿易水法 + 仿張遇法 + 仿君房法 + 仿于魯法 + 曹素功法 + 汪近聖法 + 胡開文法。

藥貴勻

像汪近聖般的配藥師如何做到藥勻?相信他們主要的動作有:

  1. 依據所欲製墨品的特性、市場定位、庫存藥料、擬出用藥清單;
  2. 就主原料煙膠之產地與品質、製墨天候、各藥料的現況及其間的相生相剋與損益顧忌,決定藥量;
  3. 斟酌運用各藥的先後順序與時機,備妥各藥;
  4. 備藥、用藥過程中,嚴禁門戶杜絕偷窺。

至於其中細節,汪惟高、甚至其父汪近聖恐怕也難具體道出。因為這並非如其他知識般,有書可讀有課可上。實有賴自己長期投入製墨,所點點滴滴累積下來的認知、領悟、與觸類旁通。縱使大師,也只能意會而難以言傳。所以在沈繼孫的《墨法集要》之後,論墨之書雖多,且有程君房的《程氏墨苑》、方于魯的《方氏墨譜》、方瑞生的《墨海》等煌煌巨著,但無一寫出更多更深的用藥見解。如何做到藥勻,是不外傳之秘,是各家致勝關鍵。配藥師不會細加說明,也永遠不讓人知能否做到更勻和最勻。

小結

汪惟高之語,道出當時徽州製墨,已分工到有專業的配藥師。而乾隆年間是徽墨的一大高峰,故除了汪近聖及其家人外,類似的配藥者一定還多。(註二)但都沒留下相關的隻言片語!既知配藥,他們的文化水平應該不會太低,與一般醫者該相去不遠。然而只因身無功名,無論其配藥後所造之墨多好,總被視為墨工而遭忽視。古人所謂的「士農工商」四民,工雖排列在商之上,實際卻更低。何其悲也!

為墨配藥放在今日,絕對是門學問。若能分析各原料之間所產生的化學變化,獲得專利也無意外。只可惜製墨業始終與科技搭不上邊,至今仍循古法懷古風,停留在手工製作無法提升。外在環境已大幅改變,配藥師的需求大幅降低。講到藥貴勻,縱使有心也恐難以為繼。大江東去,浪淘盡的不只是風流人物!

附註

註一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韋仲將墨法曰: … 」

註二   清  趙青藜   《(鑒古齋墨藪)敘》 :「 … 余頃來歙,汪子夢占從余遊,偕其叔惟高來,出所製墨示余 … 惟高語余曰:墨之膠貴陳、杵貴到、煙貴遠,固也。而其要捴在藥貴勻。彼曹氏之勻調於藥者,吾翁實左右之。不寧惟是,吾翁行輩三人,嘗分處於歙之以墨名者。曹氏外,若吳、若畢,則既萃三家之長矣。吾兄爾臧又於誦讀餘暇,廣搜古式及其製法之所以得與所以失,而切究之。則其墨之精良也 … 」

註三   北宋  晁貫之  《墨經》:「唐王君德用醋石榴皮水、犀角屑、膽礬三物。王又法用梣木皮、皂角、膽礬、馬鞭草四物。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今兗人不用藥為貴。其說曰:『正如白麵清麵、又如茶之不可雜以外料。』亦自有理,然不及用藥者良。舊有別集藥法一卷。」

註四   北宋  蘇東坡  《孫莘老寄墨四首:其 一》:「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金箋濺飛白,瑞霧索長虹,遙憐醉常待,一笑開天容。」

註五   北宋  蘇軾  〈書徂徠煤墨〉:「徂徠珠子煤,自然有龍麝氣,以水調勻,以刀圭服,能已鬲氣,除痰飲。專用此一味,阿膠和之,搗數萬杵,即為妙墨,不俟餘法也。陳公弼在汶上作此墨,謂之黑龍髓,後人盜用其名,非也。」

註六   北宋  蘇軾  〈記王晉卿墨〉:「王晉卿造墨,用黃金丹砂,墨成,價與金等。三衢蔡舀自煙煤膠外,一物不用,特以和劑有法,甚黑而光,殆不減晉卿。胡人謂犀黑暗,象白暗,可以名墨,亦可以名茶。 」

〈書海南墨〉:「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海南多松,松多故煤富,煤富故有擇也。 」

宋 何薳  《春渚紀聞.墨記》:「煙香自有龍麝氣    西洛王迪,隱君子也。其墨法止用遠煙鹿膠二物,銑澤出陳贍之右。文潞公嘗從迪求墨,久之,持煙一奩見公,且請以指按煙,指起煙亦隨起,曰:「此煙之最輕遠者。」乃抄煙以湯瀹起揖公對啜,云當自有龍麝氣,真煙香也。凡墨入龍麝,皆奪煙香,而引蒸濕,反為墨病,俗子不知也。」

註七   北宋  李孝美  《墨譜法式.李元膺墨譜序》:「予友李伯揚 … 平生無所好顧,獨好墨。 … 嘗親至魯山,從竈工野人講問為墨之法。  … 」

註八    東晉  衛鑠  《筆陣圖》:「 … 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 … 」

註九   宋  《墨莊漫錄.卷六.李格非《破墨癖說》》:「客有出墨一函,其制為璧為丸為手握,凡十餘種,一一以錦囊之。  … 曰:『吾墨堅可以割。』然余割當以刀,不以墨也。曰:『吾墨可以置水中,再宿不腐。』然吾貯水當以盆罌,不用墨也。客復曰:『余說未盡,凡世之墨不過二十年,膠敗輒不可用,今吾墨皆百餘年不敗。』余曰:『此尤不足貴,余墨當用二三年者,何苦用百年墨哉?』  … 客心欲取勝,曰:『吾墨黑。』 …  乃使取研屏人雜錯以他墨書之,使客自辨,客亦不能辨也。 … 」

註十   南宋  邵博《聞見後錄.卷二十八》:「 … 太祖下南唐,所得李廷珪父子墨,同他俘獲物付主藏籍收,不以為貴也。後有司更作相國寺門樓,詔用黑漆,取墨於主藏,車載以給。皆廷珪父子之墨。至宣和年,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也。 … 」

註十一   北宋  蘇東坡  〈監試呈諸試官〉:「 … 麻衣如再著,墨水真可飲。 … 」

黃庭堅〈次韻楊明叔〉:「 … 睥睨紈褲兒,可飲三斗墨。 … 」

註十二   六藝之一録卷三百六十一  歷朝書譜五十一  明  詹孟舉書王光庵敘字》

「右詹中書孟舉書,吾鄉王光庵先生敘字一首,敘爲沈學庵及其子貴成作,學庵名宗學,字起宗,隱於鍊墨,又自號墨翁。高太史爲作傳,稱其能書徑尺大字。 … 學庵尤精於醫,故與光庵善。所著書有《本草發揮精華》、《十二經絡治療溯源》、《外科新録》、《墨法集要》、《增補廣韻七音字母》,今皆不傳,傳者新録耳,然獨王氏有之。 … 治辛酉,徵明。(《停雲館帖》)」

明  高啟  《墨翁傳》:「墨翁者,吳槐市里中人也。嘗遊荊楚間,遇人授古造墨法,    … 躬操杵臼 … 所製墨有定直,酬弗當,輒弗予。故他肆之屨恆滿,而其門落然。客有誚之曰:「子之墨雖工,如弗售何?」翁曰:「嘻!吾之墨聚材孔良,用力甚勤,以其成之難,故不欲售之易也。 … 」乃謝客閉戶而歌曰:「守吾玄以終年,視彼沽者泚然。」 … 齊人高啟聞其言,以足自警也,遂書以為傳。翁姓沈,名繼孫,然世罕知之,唯呼為墨翁云。… 」

註十三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用藥》:「用藥之法,非惟增光助色取香而已。意在經久,使膠力不敗、墨色不退、堅如犀石、瑩澤豐腴、膩理可愛。此古人用藥之妙也。 … 」
註十四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序》:「 … 李廷珪之墨,至宣和間黃金可得而李墨不可得矣!為世所貴。如此其方秘密,世無知者。譜乃妄撰之。 … 余初製墨時,諸方並試之。用藥愈多而墨愈下。其後受教於三衢之墨師,乃並去藥,惟煙膠細和熟杵之。墨成,色黑且光,真所謂如小兒目睛也!」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閒玩古墨求其隱,偶取禿筆盡興書。 已出版墨客列傳,墨香世家 (聽古墨在說話) 兩書。正努力後續之作 (暫訂 : 良墨佐國,默墨相隨,文人弄墨,美墨成真,... )

凡墨 : 藥 貴 勻 有 “ 2 則迴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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