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仲將 PK 李廷珪

黃台陽

在松煙墨的時代,有兩位祖師爺般的崇高人物。分別是三國時期魏國的韋誕(字仲將)、五代時期南唐的李廷珪。相隔七百多年,兩人身分地位懸殊,製墨動機不同,所創墨法有明顯差異。但在墨史上,留名千古則一。製墨者常將他們的墨法標示出來以宣示品質,當然還少不了幾分挾古自重。(圖一)

  墨守陳規 006.JPG

圖一   仿仲將法墨 + 仿廷珪法墨。左錠 : 面篆寫寶墨,背籀書寫嘉慶戊辰春梅龕仿韋仲將法。長寬厚 9x6x1.6公分,重 110公克。  墨名下「曹韓城仿廷珪法造」,印「曹氏韓城」,背鏤飛昇四爪龍,頂「貢煙」,長寬厚 11.5×2.2×1 公分,重50公克。

兩人何能超越眾多製墨者,成為後世推崇的對象?他們的傲人之處,除了「古」之外,是身份地位尊崇?是製墨動機不凡?是贏得君王歡心相挺?是所製確實過人?還是所創工法高超?令後人欽羨而爭相模仿?若讓兩人來個虛擬的 PK 大賽,誰將勝出?

身份地位

沒錯,韋仲將確實有傲人的身份背景和地位。老爸韋端在東漢末年跟著曹操打天下,曾任涼州(今甘肅省及寧夏全境、與鄰近青海、新疆、內蒙古一帶)刺史,後官至九卿之一的太僕。老哥韋康與他兩人的才華,曾獲讓梨的孔融稱讚,帶出老爸是老蚌生珠的美譽。(註一)老哥後繼老爸任涼州刺史,愛民如子,卻不幸死於與曹操為敵,後投靠劉備的馬超之手。(按:《三國演義》中所述,與史書記載相同。)如此背景的韋誕,在重門第的東漢,當然少不了出頭機會。仕途上他從小官做起一帆風順,最後任曹操孫子 — 魏明帝曹叡的光祿大夫(高級顧問)。看來含著金湯匙出生還真好,古今中外皆同。

李廷珪的身家,相較之下可就寒酸多了。他原姓奚,老家在河北易水世代製墨,有點名氣。但唐朝末年的藩鎮之亂,加上松林日漸枯竭,逼得老爸奚超帶著全家往南逃。流浪到南唐的歙州(後稱徽州)後,因黃山地區松林茂密未經開發,就落戶下來起鍋造墨。一家人勤勉努力兢兢業業,以祖傳易水法搭配黃山老松製出的墨,品質特佳。此時南唐李姓的中主、後主都雅好文學,連帶對墨有所講求。奚家就此發跡,除了被封為墨務官,還賜姓李。即使如此,墨務官乃不入流的芝麻小官,要說身份地位,在當時的社會連門都沒有,跟韋誕沒得比。

製墨動機

台灣製墨達人陳嘉德曾述說 : 「 ⋯ 調配原料時,全身都是黑的,像黑人一樣。洗澡都要洗兩次。眼睛就像畫煙薰妝一樣,會持續一個星期,因為搓不掉。⋯ 在揉墨的過程又需要火爐,每天都很熱,像冬天有時候都穿短袖做,還是在流汗。很累!很辛苦!⋯ 完成一條墨要一個多月,每天要去看他,像照顧小孩子一樣。天氣變化又不一定,有時候得拿回來吹冷氣,每個環節都要注意。 ⋯ 」這是在現代,多少有些現成的原料以及機械工具相輔。而在韋仲將與李廷珪的時代,工作一定更苦。什麼動機驅使他們投身製墨? 

李廷珪可能身不由己。祖傳家業,從小就得跟在大人身邊,做小工遞這遞那的。不工作就沒飯吃。如此耳濡目染日積月累,加上天資聰穎學得勤快,掌握製墨訣竅自然不在話下。隨後老爸靠這套祖傳手藝竟然當上官,即使芝麻大,也恐怕是幾代以來家族(甚至宗族)所僅見,十足光宗耀祖。這讓他看到製墨也有出人頭地的機會,激勵他細心鑽研、尋求新配方新工法新產品。終於成就他製墨一代宗師。

韋誕的情形更難得。身為世家子弟又有才華,只要品性不差,出人頭地指日可待。會點手藝,不應在他生涯規劃之中。但以有天賦、書法佳!尤其草書。師從有「草聖」之稱、連王羲之也拜服的張芝。學得多好?由他日後也有相同的草聖稱號可見一斑。( 按 : 只是唐代的張旭、懷素名聲更響,以致他這個稱號少有人提。) 老師張芝還有個本事 — 製筆。他也有樣學樣,甚至寫了本「筆經」,收錄在南北朝時期北魏官員賈思勰的《齊民要術》農書中。他的書法、製筆都沒能青出於藍,或許有些懊惱。乾脆另闢蹊徑製墨,這條路還真走對了。

要寫出好的書法,當時已知必須講求好的文房四寶。(按:相隔百年、王羲之的啟蒙師衛夫人,在她《筆陣圖》文中就此強調。)既然老師製的筆趕不上、前輩書法家左伯造的紙也已名滿天下、而好硯石非人力所及得靠老天爺成全、唯有墨還沒大師出現,有希望突破。他就往這個冷門領域下功夫,以其若有所得,既可助益自己書法,又能超越老師另樹新幟。雖不知他究竟如何學得製墨,以及是否真親自動手製作,但光是這份動機與不嫌棄製墨髒亂環境的心,就值得欽佩了!

君王相挺

韋誕的皇上曹睿,頗有文采,與祖父曹操父親曹丕並稱曹魏「三祖」。他當皇帝十二年多,前十年在國有外患、諸葛亮不時起兵要興復漢室的情況下,還有為有守能接受勸諫。但等諸葛亮病死五丈原後,勁敵一除他隨之鬆懈下來。本著祖父名作《短歌行》中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開始在京城大造宮殿,要好好享受皇帝之樂。此舉給了韋誕露臉的機會,也讓他的墨浮上檯面。

這是因為宮殿內很多地方需要題字。而當時沒電腦印刷,非得靠人寫。曹睿既然負文采,等閒的字當然看不上眼。這時張芝已死,韋誕年近六十,書法正邁入顛峰,又是近臣,本來就得幫皇帝寫字,用不著另外花錢致送潤筆。不找他找誰 ? 

只是沒想到韋誕此刻竟然拿翹,對內侍準備的筆墨紙張看不上眼,回奏說,必須是最好的筆墨紙,他才能寫出最好的字。(「 ⋯ 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后可以逞徑丈之勢,方寸千言。」)話裡提到老師張芝的筆和前賢左伯名滿天下的紙,再把自己製的墨與之並列。如此自負,如此公然幫自己打廣告,史書沒提曹睿的反應,顯然默認贊同。皇上既然無異議,韋誕的製墨大師地位,就像張芝之於筆、左伯之於紙,從此確定。

李廷珪的國主南唐後主李煜,在位時間十三年多,比曹睿久些,文采風流更有過之。除了以詞名垂千古外,書法繪畫也可觀。所以對文房用品的講求,比曹睿來得積極。南唐在江西饒州 ( 今鄱陽縣 ) 設墨務官為朝廷製墨,很可能出自他手。據活在李煜之後百年,北宋進士王闢之的《澠水燕談錄第八卷˙事誌》所載 : 「南唐後主留心筆札,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物為天下之冠。」有國主加持,李廷珪的墨獨尊南唐,甚至遠播敵國北宋。南唐被滅後,李後主揮淚對宮娥,同時被押送到北宋京城開封的,除了金銀珠寶書畫古物,還裝了幾船李廷珪墨。儲存這許多,充份說明了後主對李墨的珍愛。

一點如漆

韋誕在曹睿面前自賣自誇的墨,到底好在那?他沒說出個所以然,也不見時人評論。至於他是否送了些給皇上拍馬屁打廣告,也不見記載。 想來他不靠製墨為生,只在空閒時造些自家爽用,不可能如李廷珪般多。所以古書內看不到他送墨作公關的記錄,隨之沒人談他的墨多好,也就不足為奇了。然而怪得很,約二百五十年後,竟有人讚美其墨,留下寶貴的第三方評價,怎麼回事?

歷史記載,南齊皇族蕭子良篤好文學,在與書畫家王僧虔(王羲之四世族孫)討論書法時說:「 ⋯ 子邑之紙,研妙暉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伯英之筆,窮神盡思。妙物遠矣,邈不可追。」由於子邑、仲將、伯英,分別是左伯、韋誕、張芝的號,蕭子良這段話等於把之前韋誕對曹睿所說的,再加引申。除了稱讚他們製的紙、墨、筆好,最後還嘆息這是好早以前的事,再也無法追求這些書寫的好工具了!

所謂「一點如漆」,就是墨色幽黑厚重(非黏稠)。以之寫字,就如用漆所寫出來的一樣!這句讚語,後人在談韋誕墨時反覆引述。但它有個小問題。因為蕭子良既說「妙物遠矣,邈不可追。」那他手邊應該沒有韋誕的墨來磨用。他又如何得此認知 ? 

唯一可能,是他看過韋誕的書法。這在當時應該不難。畢竟現今故宮博物院內,仍有宋徽宗所輯、《天下名山圖˙貞冊》內的韋誕草書《遊太行山記》。時隔近一千八百年,墨跡依然斑斑,為「一點如漆」作出最好見證。

李廷珪的墨好在何處 ? 應該不止一點如漆。否則無法超越韋誕而成為製墨宗師。現存對他最早的評語,出自北宋狀元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墨譜》。該書寫於李廷珪之後不到五六十年光景。書中說:「其堅如玉,其紋如犀。寫逾數十幅,不耗一二分也。」最後兩句,道出蘇狀元手邊有李廷珪墨,以及使用後的心得。所以他對李墨外觀堅如玉、質地紋如犀、以及耐用(寫逾數十幅,不耗一二分)的講法,可信。這些描述日後也成為好墨不可或缺的代名詞。

不過細究之下,蘇狀元的讚語並未搔到癢處。因為墨的真價,在其書寫效果,是否夠黑夠濃有光澤。而堅如玉紋如犀等,只談到墨的外觀質感耐用等,並未觸及它的核心價值。其實同篇文章內,蘇狀元還提到兩錠非李廷珪所製的好墨。其一可能唐僖宗用墨所剩,在掉到荷花盆水中幾年後,撈出時堅硬光膩仍舊;另錠為李廷珪父親李超所製,南唐大臣徐鉉每天磨來寫字不下五千,十年才磨盡。(註三)顯然這兩錠的外觀質地耐用都不輸李廷珪墨。但能因此抬舉它們如同李廷珪墨嗎?

韋誕墨一點如漆,是蕭子良看他的傳世書法後的感想,終究隔了一層。實情如何,還有可論餘地。而李廷珪墨的似漆效果,從一件事可知,絕對勝過韋墨。因為據南北宋之交的邵博的《聞見後錄》,當船載廷珪父子墨到京城開封後,因太多而朝廷不知珍惜,收進庫房登錄了事。過些年皇家寺院大相國寺修建門樓時,皇帝下令用黑漆,從庫房裡車載斗量運去的,都是李廷珪父子的墨。(註四)把墨當漆來用,說明了李墨之黑之濃之有光澤,不只一點如漆,而是整錠如漆。

墨法創新

自古以來,好東西必出自好工法。粗製濫造,沒聽過行得通的。製墨當然不例外。韋誕的墨好,代表他的工法好。李廷珪家的亦復如此。但到底好在何處?李廷珪法是不是比韋仲將法更好?時過境遷難有客觀標準。但根據史籍所載他們的墨法,稍能看出端倪。

蘇易簡《文房四譜》裡,載有韋仲將墨法。(註五)重點如下:

  1. 取上好純淨松煙,搗細並篩去雜質。(按:重視松煙品質。)
  2. 每斤松煙配好膠五兩,乾膠先浸入梣皮汁內化解。(按:提出煙膠比例,以及化膠用料。)
  3. 再取五個雞蛋的蛋清,搗細濾篩過的珍珠和麝香各一兩。(按:數量清楚,作用在使墨堅挺、發亮、香。)
  4. 所有材料混入鐵臼,用力搗三萬杵,多多益善。(按:訂下最低杵搗數,以保證品質。)
  5. 製墨時間不要過二月、九月。因天熱時墨易臭敗,冷則難乾。(按:提醒天候對品質的影響。)

仲將法的優點在已有品質觀念、量化觀念、也知道添加配料來讓墨討喜好用。它要求的「搗三萬杵」,前所未見。雖然累壞工匠,但會讓混合後的煙和膠更加緊密,不致留下糾結的小煙團和氣泡,從而避免煙膠之間仍有空隙,導致研磨後墨色不勻、且墨錠容易崩裂的現象。這與北方人日常麵食,早知揉麵得使勁多捶多揉,之後麵食才不會鬆散糊爛口感差的道理相通。(按:三萬杵被後世誇大至十萬杵,是取其數字響亮。真製墨時,搗幾千杵就將累死人了 ! )清康熙年間在徽州任官的靳治荊(字熊封),就在他於康熙年間按仲將法所製的墨上,強調捶了三萬杵。(圖二)

 

圖二   靳治荊墨。覆瓦形,面凹開光內寫「康熙歲在屠維大荒落 賺得仲將古法 配以君房程氏舊傳 用紫草鐙莖獨炷然點 每桐子油五石 參漆十二 得煙百兩 入熊膽龍腦麝臍金箔如數 於凝清書屋秘治法膠 取吉和煉 鐵臼中搗三萬杵始成」,背寫「煙煴一線生微芒 日月積累冰紫霜 築之範之鏗珪璋 觸石而出流耿光 洋溢藝苑垂芬芳  雁堂銘」,鈐「黃山長」,「靳氏熊封」。兩側分寫「康熙己巳年橘陽月」,「襄平靳熊封珍藏」。長寬厚18.6×8.5×1.9公分,重484公克。

尤其可貴的是,韋誕把他的墨法公諸於世,供大家參考採用。這可能因他不靠製墨為生,且他的書法地位已然確立,不怕別人用好墨之後會趕上他之故。傳統的知識分子,往往存有該教化百姓、為民興利的心態。韋誕在曹睿面前充滿自負地說自己造的墨好,隱約透露出他以身為傳統知識分子自豪。公開墨法造福大眾,應不意外。

若硬要吹毛求疵有所不足,可能在他尚未意識到原料產地的重要。以國人在中藥方面,早知產地攸關品質而言,在製墨原料方面就有些遲鈍。這得等到約百年後衛夫人所寫的《筆陣圖》中,提出製好墨必須用「廬山松煙」、「代郡鹿角膠」,才彌補上這缺口。

李廷珪比韋誕晚了七百多年,家族在河北易水長年製墨,因戰亂流亡,拜黃山松的數量品質更多更好而重操舊業。易水地區產製的易墨在唐代已負盛名,且形成所謂「易水法」的作業程序。該法很可能以仲將法為基礎演進,李廷珪踩在前人肩膀上,當然占點便宜。不過北宋政治家、書法家和茶學專家蔡襄說:「李廷珪墨為天下第一品。」倒也不是謬讚。他的「廷珪法」確實有創新有特點。

廷珪法並沒有像仲將法般的完整版本。原因之一可能在李家長年工匠階層,文化水平遠輸韋誕,是否識字都很難講。(按:有首唐詩《李廷珪藏墨訣》,或稱李廷珪所作。但觀其內容不足信。)另外以這墨法乃是他家賴以吃飯的傢伙,在當時還沒智慧財產權的保護下,一公布可能就斷了家族生路。自然不能苛求。

雖沒完整版本,但由於許多宋代人熱衷墨,留下許多相關記載,故大致可歸納出李廷珪在「對膠」 、「和料」、「製模」等方面有創新。他改變了前人定下的煙膠比例,不再固守一斤煙對五兩膠;又發明了把膠分四次摻和入煙的「四和法」。再者他鑽研中草藥對墨質的影響,找出能讓墨味芳香、防腐防蛀、可長期保存的配料如珍珠、麝香、冰片、龍腦、藤黃、犀角、巴豆等十二味藥物;此外他還意識到要世人珍重墨,不僅品質,外觀也很重要。於是他對墨模特別考究,有「劍脊龍紋墨」、「雙脊鯉魚墨」、「蟠龍彈丸墨」等造型,開風氣之先。

另值得一提的是,李廷珪家族顯然開發出大量生產的技術。綜觀李後主在位十三年餘,李氏家族獲得重視為他製墨約十年光景。然而當北宋滅南唐,掠奪宮中的李家墨時,數量之多,竟得動用多艘船才運出。前面提過造開封大相國寺門樓時,以其墨當漆用了許多。但顯然沒用光。根據蔡襄所記,宋真宗年間蓋昭應宮時,再度把其墨當漆繼續揮霍。(註六)可見李家人的生產量確實驚人。

李廷珪所創,把膠分四次摻和入煙的「四和法」,詳情如何,秘不可言。胡開文(蒼珮室主人)墨肆有錠墨直接以此為名,其意當在借重它來強調品質增加銷路。(圖三)但是否真從李家後人訪得此法,姑妄言之妄聽之。

      

圖三   仿李廷珪四和法墨。面寫墨名,背寫「一螺點漆便有餘 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兩側分寫「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小結

韋誕與李廷珪,前者出自簪纓世族,後者黑手人家。但都不滿既有的傳承安排,致力為自己開創新天地。韋誕藉由擅長的書法,延伸到必用工具墨的製作,終在這工作環境污亂、「士大夫不屑一顧的領域,闖出字號成為一代宗師。肯放下身段,跨進陌生,是他成功的關鍵。

李廷珪家在老爸因製墨當上芝麻小官後,溫飽該不是問題。他家學淵源,又有眾多伯叔堂兄弟作伴,本可平淡度過一生。但他力爭上游尋求改進,終於突破製出天下第一品的墨。是天縱英才還是苦練成名?摸索過程中,李後主有無施助?古籍中沒透露隻字。真正的廷珪法是否傳世?從他家製墨無人繼起來看,很難認定。

所以從出身言,韋誕以貴冑子弟跨入製墨,相對難得。考究動機,韋誕的為了書法,比李家的為了名利更可貴。只是碰到個曹睿不識貨沒作為,辜負了韋大師的好墨。而李後主的珍賞寶用,卻讓李廷珪墨流入大宋朝廷成為熱門,終致名垂千古。兩度當漆使用,顯示出李墨確實漆黑夠好,勝過韋墨無疑。這當然出於廷珪法的不同凡響面面俱到,尤其將膠與墨的親和,做到盡善盡美。然而廷珪法畢竟站在仲將法肩上,且難以證明它曾傳世。故要說它勝出,難以啟口。

所以,兩人PK,各勝兩場平手一場。握手言歡,同登宗師上座。

附註

註一    東漢   孔融〈與韋休甫(端)書〉

「前日韋康來,淵才亮茂,雅度弘毅,偉世之器也。昨日韋誕又來,懿性貞實,文敏篤誠,保家之主也。不意雙珠,近出老蚌,甚珍貴之。」

註二    南齊   蕭子良《答王僧虔書》

「 ⋯ 子邑之紙,研妙暉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伯英之筆,窮神盡思,妙物遠矣,邈不可追。⋯」

註三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

「偽蜀有童子某者能誦書。孟氏召入,甚嘉其穎悟,遂錫之衣服及墨一丸。後家僮誤墜於庭下盆池中。後數年,重植盆中荷芰,複獲之。堅硬光膩仍舊。或云僖宗朝所用之墨餘者。」

「今常侍徐公鉉云, ⋯ 幼年常得李超墨一挺,長不過尺,細裁如筋。與其愛弟鍇共享之,日書不下五千字,凡十年乃盡。磨處邉際有刃可以裁紙,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超即廷珪之父也。」

註四   宋   邵博 《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八》

「太祖下南唐,所得李廷珪父子墨,同他俘獲物,付主藏籍收,不以為貴也。後有司更作相國寺門樓,詔用黑漆,取墨於主藏,車載以給,皆廷珪父子墨。至宣和年,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也。」

註五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 

「韋仲將《墨法》曰〈(即韋誕也)〉:今之墨法,以好醇松煙幹搗,以細絹簁於缸中,篩去草芥。此物至輕,不宜露簁,慮飛散也。煙一斤已上,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梣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又解膠,並益墨色。可下去黃雞子白五枚,亦以真珠一兩,麝香一兩,皆別治細簁。都合調下鐵臼中,寧剛不宜澤。搗三萬杵,多益善。不得過二月、九月,溫時臭敗,寒則難乾。每挺重不過二兩。故蕭子良《答王僧虔書》云:『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註六   宋   蔡襄 《 蔡襄集˙卷三十四˙文房四說條》 

「李廷珪墨為天下第一品。祥符治昭應,用為染飾。今人間所有,皆其時餘物也。」

唐宋古墨上的題字

   黃台陽    

漢字之美,早經公認。但百多年來在西方文明的侵襲下,卻有許多雜音。所幸前些年瑞典漢學家林西莉《漢字的故事》出版,洋來的和尚尼姑好念經,一度洛陽紙貴,引人回頭看這古老、卻依然魅力四射的漢字。

古人愛字瘋狂多了!從他們到處用字來裝飾就看得出來。如樑上的匾額、柱上的對聯、廳堂正壁的磅礡大字、屏風摺扇上的詩詞歌賦。而每天必用、須臾不離的文房用品,當然也不放過:臂擱、鎮紙、硯台、筆桿、乃至墨錠等,處處可見題字。這個品味何時蔚為風氣?很難考證,但針對墨來看,藉著古書和考古出土的,倒能略窺一二。

墨之為物,肇於實用所需,黑漆漆的並不討喜。起初它由墨匠設計產銷自負盈虧,所以並不重視它的裝飾。因為這會增加成本、拖累生產速度。再說,它終究磨用殆盡,裝飾它有如畫蛇添足。考古出土古早的墨,表面都光素無紋,原因就在此。這類墨歷經千年,到民國時代仍存。(圖一)它多供商家記帳及學子習字,不計品質,自然不在乎裝飾。

圖二 無裝飾之素墨。

圖紋裝飾的墨

墨上何時開始出現裝飾?由於古代墨匠身分不高,故古書中缺相關說明。所幸出土古墨透露了些許訊息。前文〈松煙墨的故鄉〉中提到,從寧夏固原的東漢古墓所出土的松塔形墨,其外表有用模子壓出的規則化皺紋。它的初衷,或在製墨時讓墨容易脫出墨模、或防止墨面光滑而易滾下桌。但毫無疑問,它的規則排列帶出美感,是種美化裝飾。

東漢時蔡倫改進造紙技術,引發紙的普及,並激勵書法藝術發展。墨是書法必須,連帶受到關注。從三國曹魏韋誕的投身製墨、到東晉衛夫人的品評製墨材料、再加上南朝王僧虔(王羲之四世族孫)對易水墨、江淹(江郎才盡的本尊)對潞墨的推崇,都點出這個趨勢。然而即使如此,仍僅止於講求品質。至於墨身的裝飾藝術,文人書法家壓根兒沒放在心上,更遑論墨肆了。

江西南昌出土的墨可為證。它是東西晉之交的雷鋽墓內的松煙墨,豆莢形長十七公分、表面依然只有模壓的花紋。由於墓室為磚造且有耳室,以及陪葬品除了墨之外,還有長達 47公分寫有雷鋽的木質名刺(同現代名片)、漆硯(上仍殘留墨汁痕)、瓷器等,可知雷鋽是文人貴族,有能力用最好的墨來陪葬。若當時已有題了字的墨,他一定會帶進墓內陪伴他的。

廣東深圳的望野博物館有錠墨,只剩半丸(圖二),據說出土於洛陽古城遺址的廢物坑中,並經研判為唐墨。它黑如漆、質地密,曾經取它的局部來試磨,結果墨色濃艷是錠好墨。從圖中看得出墨面略有紋飾但沒字,說明了在唐代依然製作沒題字的墨。

 

圖二 唐代墨丸,直徑5.2公分,高2.1公分,重38公克,深圳望野博物館藏。取自網路。

既有花紋,卻為什麼遲遲不幫墨題字?一方面或許因當時大多墨肆的文化水平低,不識字;另方面要在墨模上刻字,比刻簡單圖紋難得多,需要較長的時間來摸索演進。此外,就算想到要刻字,該刻什麼呢?

新疆:喜出潞墨

唐代時,易水和潞州(首府為上黨,今山西長治)持續產墨,而且潞州的名聲還傳播到西域。因為1972年在新疆吐鲁番縣阿斯塔那的古墓群內,出土一錠長 11.4公分的舟形墨,被認定是潞墨。試想從長治到吐魯番,三千公里遠,當時交通不便,卻能運去潞墨,可真是名聲遠播。但怎麼知道它是潞墨?

由於新疆不產墨,且墓群是高昌城居民的公共墓地,主葬平民漢人 ,夾雜少數邊疆族人,年代介於西晋至唐代間,故該墨被認定是中土來、供平民用的商品墨。勁爆的是,墨上竟依稀可辨楷書「松心真」三字。靠著它,消失千年的潞墨重現江湖。

潞墨與松心兩字掛勾,早在南朝江淹的文章中可見。他的《扇上彩畫賦》中就寫有「粉則南陽鉛澤,墨則上黨松心。」之後在武則天稱帝時官至宰相的李嶠,有篇《墨》詩中也說「長安分石炭,上黨結松心。」可見「松心」兩字有如潞墨的代名詞。而題「松心真」在墨上,顯然強調,這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潞墨。

松心真墨再現,意義深遠。除了讓人一窺唐代潞墨的風采,還說明了唐代墨肆已幫墨取名,好進行產品區隔(differentiation)。它以「松心」說出產地,再以「真」強調品質。背後的含意,該是市場競爭日趨激烈,假冒和劣質的潞墨,迫使正牌的不惜成本來穩固市場。這個幫墨取名的原則,歷千年不變。如清代題有黃山松液、雲海松煙等的墨,都照著它走。

由此看來,是否可封松心真是現存最老的題了字的墨?(有文章說該墨出自唐高宗麟德二年,即西元664年。但因原始出處不清楚,僅供參考。)

唐物:貞家墨

很不幸,東瀛殺出了個程咬金。因為日本奈良東大寺的正倉院裡,有一錠體型相似卻更大的舟形墨,上面清楚題銘「開元四年(716年)丙辰秋作貞□□□□」,另一面則題「華烟飛龍鳳  皇極貞家墨」(簡稱貞家墨)。開元是唐玄宗的年號,因此它擺明了是唐代墨,且製作年分和製作者(貞家)明確,比松心真更有看頭。

那就怪了,日本的佛寺,怎麼有在古時候還不值錢、沒人刻意收藏的墨?而且還是多字、生產履歷完整的唐代墨?

長話短說。正倉意指存儲珍貴事物的倉庫,古代日本大寺院和中央官府都設置,所在場所就叫正倉院。日本聖武天皇於西元 728年建東大寺,它的正倉院歷經千年,是眾多正倉院裡唯一保存下來的。聖武駕崩後,皇后將宮中珍寶分批獻入東大寺來為他祈求冥福。由此開始院藏日增,其中許多由大唐遠渡而來,稱為「唐物」。

當時中日之間交通困難,鑒真和尚六次東渡,眼睛都瞎了才成功,可見一斑。所以選運去的唐物特別有價值。根據日本記載,唐船每到九州,唐物就被官府豪門捷足先登一掃而空,好誇耀身份。貞家墨為何被運到日本並送入皇宮?沒記錄。但跟松心真作比較,就知它確實不凡,被選上有道理。

貞家墨長 29.6公分(寬5公分,厚1.9公分),是松心真墨長的兩倍有餘,等同唐代的一尺,非常氣派。( 按 : 這是現存尺寸,千多年前可能更大。) 而墨上的「龍鳳」、「皇極」等,讓人不禁聯想到皇家。其次,正倉院另有十五錠古墨跟它收藏在同個箱子裡,其中只有兩錠(皆較短)上有題字,分別是「新羅武家上墨」及「新羅楊家上墨」,字不多且內容簡單,十足襯托出字多且寓意豐富的貞家墨雍容華貴、鶴立雞群。

 

圖三 貞家墨。仿品,牛舌形,正面「華烟飛龍鳳皇極貞家墨」,背「開元四年(716年)丙辰秋作貞」,鈐「程君房製」長印,長寬厚 22.5×7.3×3.2公分,重 480公克。

所以從它的尺寸、字數、題字、以及明確標示製作年分來看,貞家墨的屬性不是在市面銷售的商品墨。極可能是貞家墨肆在開元四年的某個特殊場合,為皇家、甚至供唐玄宗御用所製。無怪乎會成為唐物,並視同珍寶送進正倉院。松心真墨跟他相比,還真有點小巫見大巫。近代假程君房之名的仿品(圖三),形狀尺寸全都不對,沒做好功課實在該打。

古書中的唐墨

除了松心真和貞家墨上有字,古書中還記載了另兩錠唐墨。其一出自南北宋之交的何薳所寫的《春渚記聞 – 墨記》,說「在(尚書)內省的任道源家中,看到幾種從沒見過的古墨,多出自皇家賞賜。其中最貴的是唐高宗時的鎮庫墨,重約兩斤,如玉石般堅硬,上有銘文『永徽二年鎮庫墨』,但沒附上墨工的姓名。」(註一)

這錠墨不簡單,永徽二年是 651年,所以它比貞家墨還老,該是最早有明確紀年的。再來,它的鎮庫墨三字,證實了當時朝廷有存墨的庫房。而它重達兩斤(唐制一斤約 661 克),到約五百年後的宋代仍堅硬如玉石,說明了初唐時的和膠製墨工藝已相當成熟。 

另一錠更嚇人,載於元代陸友的《墨史》 ,說宋代書法家米芾游京城開封時,相國寺羅漢院的僧壽讓他看唐代李陽冰製的供御墨。(註二)古碑形的墨長一尺多,厚二寸。正面篆書「文華閣」,下刻繪麒麟和泰卦;背面篆書「翠霞」和「臣李陽冰」;左側行書寫「大歷二年二月造  得旨降入翻經院」,右側行書「董作内府丞臣車輔  都監臣趙忠孠(音嗣)」。

唐代宗大歷二年是767年。這錠安史之亂後的墨,長30公分多,厚6公分有餘,不僅超大,字也超多,連「臣」字都有三個。李陽冰是大書法家,尤精篆書,當時任集賢院(國家圖書館)學士。他像韋誕般喜製墨,故由他擔綱。另兩位宦官監製(董作),並得旨把墨存於(大興善寺的)翻經院。當時來自錫蘭的不空大師住錫在那譯經。唐代宗先後為其所譯作《仁王護國般若經序》和《密嚴經序》。墨能存放在那,可見所受重視。

這兩錠墨的報導具體,人事時地物都清楚交代,因此可信度極高。而連同松心真和貞家墨,可以對唐墨得出一些看法:

 –  燦爛的唐代文明提振文人美感,引導實用的墨上出現字;

    —  從唐高宗鎮庫墨的一面有字,到唐玄宗貞家墨的兩面各一行字,再發展到唐代宗時李陽冰墨的不僅兩面有字(有些是篆字),其中一面竟有不同書体的三行字,意味著在墨模上刻字已不是挑戰;

   —   官方用墨喜歡紀年,商品墨則省略並用字精簡,只求能區隔產品、有廣告效益;

   —   貞家墨、李陽冰墨既像御墨又像貢墨,顯然當時不細分。

南唐丁遠墨

從唐朝覆亡到宋朝興起的五十幾年間,藩鎮割據進而稱王,五代十國像走馬燈似地此起彼興。戰亂的時代,顛沛流離乃致家破人亡是常態,製墨業當然也不例外。易水的墨匠奚氏家族一路逃到南唐徽州,因松林肥美而落腳下來重操祖業。本只圖個溫飽,沒想到,卻因李後主愛其墨,賜姓李而開創。千古名聲。家族中知名墨師倍出,而以李廷珪最耀眼。

李廷珪製的墨上有字嗎?在討論這之前,先看另錠較早的墨。

圖四 南唐丁遠墨。殘長寬厚11.5x5x1公分,取自網路。

揚州博物館藏的「丁遠墨」(圖四),2001年出土於揚州市郊的南唐大官呂德柔墓中。它呈牛舌狀,出土時已斷為三塊,兩頭殘缺。正面模印「供使遠煙細墨」,外圍環繞橢圓形單線紋,紋飾頂部有「吞」字標識。背面鈐方框印「丁遠墨」。由於墓葬於李後主祖父時的升元六年(942年),故此墨比李廷珪成名的時間還早,且依正面的「供使」來看,由於供字有奉獻的意思,所以應該是丁遠為官方所製的墨。

這錠墨寶貴在它寫上製墨師丁遠的大名,且從寫法上可推論丁遠是位平民。能在墨上具名,顯示墨匠的地位在李廷珪家族獲賞賜之前,已經提升。而題銘中的「遠煙細墨」四字,說出了丁遠已懂得取遠煙(燒取松煙時離灶口最遠的煙炱)來造墨。遠煙的碳粒子較細,書畫效果好,丁遠充分認知此特點而題在墨上,既作宣傳也可多賣幾個錢。清代許多墨喜歡題上如「貢煙」、「超頂煙」、「五石清煙」等標榜品質的,都得尊稱丁遠此墨為老祖宗。

李氏家族墨

李廷珪有錠墨存留至今,國寶級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難得展出。為了加深印象,先來看看古書中所談到的李氏家族的墨。

何薳的《春渚記聞 – 墨記》中,有篇〈唐李慥製墨〉,說官員王景源有錠背面銘文「唐水部員外郎李慥製」的墨,王景源說南唐諸李製墨始於他。(註三)這錠墨寫出李慥(李廷珪之父,也作李超)的官銜,時任工部之下的水部司的員外郎(副司長)。由於水部主管各官署的紙筆墨,所以他任此職倒也適合。古書中說李氏家族多出任墨務官,想來就是這個官。

連同丁遠墨,這兩錠南唐墨上的字恰恰呼應前面的唐墨。看來替官方製墨都得標註製墨者名,李廷珪幫李後主製墨時亦如此。果然何薳書中另提到一錠李廷珪墨,上寫「臣廷珪四和墨」。(註四)臣字表明墨的屬性。而「四和」兩字則道出李廷珪的絕技:製墨時將膠分四次和入煙炱。這可能是第一錠標榜和膠方法的墨。

而早於何薳的李孝美的《墨譜》,還描繪出李超、李廷珪、李承晏、李文用、李惟慶等族人的一些墨樣,內含「供使」、「供進」、「墨務官」等(圖五),顯然都是官方用墨。那李氏家族造不造商品墨呢?如有,會題上什麼?

     

圖五 李氏家族:奚庭珪(李廷珪),李承晏,李文用,李惟慶墨樣。

所幸李孝美《墨譜》也列出李超、李廷珪兩人其他墨樣(圖六),上面沒有那些封建用字,所以該是商品墨。其中除一幅單寫李超外,其他都是地名加人名。看來首開風氣之先,後世墨上的「徽歙曹素功製」、「徽州胡開文造」等寫法,都從此而來。

  

圖六 李超,李廷珪墨樣。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的世上唯一的李廷珪墨(圖七),扁長方形,上有「翰林風月」四字。它是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春,陝西巡撫畢沅獻給乾隆的。墨的一面泥金草書「翰林風月」,另面三字已模糊難辨。墨身遍布細碎雲紋,工藝精湛。乾隆收到後至為寶貝,特別在養性殿裡闢間房存放,並親筆題寫「墨雲室」匾額。之後他還作《御製墨雲室記並李廷珪古墨歌》,來頌讚這件盛事。

圖七 李廷珪翰林風月墨。長寬厚29.8×7.8×0.9公分。取自網路。

有了乾隆的加持,此墨是李廷珪的真品似乎不容置疑。不過按以上對墨題字的分析,它的寫法很怪。翰林與學問有關,配以風月就不太搭調。因為風月雖可指清風明月,但在李後主時代,已衍化出聲色場所及男女情愛的含意。(如前蜀韋莊《多情》詩:一生風月供惆悵,到處烟花恨别離。)另外還記得《水滸傳》中,武松醉打蔣門神一節,蔣門神酒鋪前所樹的酒旗上寫的「河陽風月」?

所以翰林風月的題字有遊戲人間的味道。畢沅不知根據什麼說它是李廷珪墨,想來是為討乾隆歡心。而乾隆好大喜功,當然照單全收。所以該墨實在需要更深入更科學的探討。譬如來個碳十四定年?然而茲事體大,可能影響墨身,只能說說罷了!

另可堪玩味的是,與李孝美同時期的蘇東坡的筆記中所記的墨,若上有題字,他往往順手寫下來(參見下節)。但筆記中提到李廷珪墨的幾個地方,卻完全沒提它們是否有字。如〈書廷珪墨〉篇說:昨天有人出示幾寸長的墨,我一望見,就知是李廷珪製的。 … (「昨日有人出墨數寸,僕望見,知其為廷珪也。 … 」),儼然他不是憑墨有無字,而是憑墨的形狀光澤質地等,依經驗判斷出是李廷珪墨;他又講到藏墨中有些說是李廷珪造、且形色與眾不同,但因李廷珪的年代已遠,懷疑有仿冒的而無法判定。(註五)這些話,讓人無法不納悶,圖六畫的李超和李廷珪的墨樣,是摹自真的還是仿冒的?而題銘奇怪的翰林風月墨,同樣大可推敲。

宋代墨

終結五代十國亂局的宋太祖,為免重蹈藩鎮割據的覆轍,特別偃武興文。很可能因此之故,墨上題字的資訊多了些。在出土墨方面:

   — 1978年在安徽祁門北宋墓出土的半截墨,長 8 公分,一面剩「大府」兩字,另一面則僅見「製」字;

   — 1988年在安徽合肥北宋馬紹庭夫婦墓出土的兩錠,其一長 25 公分,像織布的梭子,上篆書「歙州黃山張谷男處厚墨」;另錠長 21 公分,也是梭形,正面楷書寫「九華朱覲墨」,背面的棗核形線框內有鳳形花紋,線框兩端的圓圈內各有一陽文楷書「香」字;

   — 1978年江蘇武進南宋墓出土的長條墨也僅半截,根據殘存的字,推論出它的兩面分別寫「 寸玉」及「葉茂實製」。

另一方面,書上也提供了墨上題字的訊息。如:蘇東坡在他的筆記中提到(註五):

  — 李公擇送我半錠墨,上面題字「張力剛」,是墨匠的名字嗎?

  — 懷民送我兩錠墨,正面題「清煙煤法墨」,背寫「道卿既黑而光」。

  — (浙江)金華的潘衡剛來儋耳(海南),就動工製墨,⋯ 墨上印的是「海南松煤東坡法墨」;

  —  孫叔靜用的劍脊墨,非常好。上題字「太室常和」。常和是嵩山附近的道人。他賣墨,是想賺錢蓋三清殿;

  —  雲庵有錠墨,題銘為「陽岩鎮造」,說是北虜敵人製的墨。

  —  馮當世在西府(樞密院,掌軍事)時,請潘谷製墨,上題「樞庭東閣」,⋯。(按:可能是最早有題字的文人墨。)

在稍晚於他的何薳的《春渚記聞 – 墨記》內,記錄了(註六):

  —  沈珪 ⋯ 製的墨上題有「沈珪對膠十年如石一點如漆」;

  —  (安徽)九華山的朱覲 ⋯ 製軟劑出光墨 ,⋯ 他兒子製的有「愛山堂造」的字;

  —  太室(嵩山)常和造的墨很精緻,⋯ 上有「紫霄峰造」字樣的,用久了所磨出來的邊,鋒利到可用來裁紙。

從這些墨可知,宋代製墨,已相當普遍在墨上寫出地名和墨師名。有的還掛上墨肆名如愛山堂;也有的幫墨取名如紫霄峰。此外,更有不惜多寫些來標榜品質、打廣告的。如張處厚特別題銘他是「張谷男」(張谷的兒子),藉父子聯名來抬高身價;潘衡則拉知名人士站台,吹擂是以海南松煤、按蘇東坡的製墨法所製;沈珪對自己有信心,強調所研發出的對膠法,讓墨十年如石一點如漆。這些相較於丁遠墨上標註的「遠煙細墨」,還更動聽更有説服力些。

最後再看蘇東坡筆記中的馮當世墨。這位馮先生本名為京。沒錯,就是成語「錯把馮京當馬涼」中響噹噹的本尊。他乃三元及第的狀元,輔佐四朝官聲很好。蘇東坡有詩《何滿子 – 寄益州守馮當世》稱頌他之餘,還特別注意到他請製墨家潘谷製的、題上「樞庭東閣」的墨。

潘谷大師是蘇東坡的偶像,稱之墨仙。然而遍尋蘇東坡的詩和筆記,都沒提過他所製墨上有字。只這錠為馮京所製的上寫「樞庭東閣」。看來是應馮京的請求,因為他擔任過樞密院副使(國防副部長)參知政事,副宰相級的官,已進入朝廷中樞(樞庭)。若非要求,潘谷不敢寫上。

這四個字什麼涵義?可能是馮京用以自勉。因為東閣兩個字雖然原意指東廂的房屋樓閣,但由於《漢書  公孫弘傳》中,記載了漢武帝的丞相公孫弘「開東閣以延賢人,與參謀議。」因此它又指宰相招賢的地方。所以樞庭東閣這錠墨,很可能是馮狀元躍居高位後所製,用以提醒自己別剛愎自用,要敞開心胸多聽他人意見。

把樞庭東閣跟翰林風月放在一起看,會不會覺得兩個詞氣味相近?樞庭對翰林、東閣對風月,還滿搭配的。不禁讓人感覺,兩錠墨好像來自於相同的時期以及相同的背景。也就是說,翰林風月墨有可能是北宋某位翰林請好製墨師(如潘谷)造的?

結論

唐代之前的墨,看不到其上有題字的。然而到了唐墨,無論考古出土或是古籍所載,乃至日本東大寺正倉院收藏的貞家墨,題了字的比比皆是,字數有多有少。什麼原因促使這個轉變?

很可能是唐代實施徵貢制度之故。唐朝廷向地方州縣徵收的稅賦包含當地土產,因此產墨的易州、潞州、及潞州近鄰的絳州等,都按時解送。根據唐代記述朝廷制度的《通典》,絳州曾一次上繳千七百四十錠。猜想在徵收過程中,有感於登錄、入庫、盤點、撥用等作業方便,乃要求在墨上加註文字。此外,也可能出於管控上繳墨的品質。(記不記得秦始皇陵陪葬坑出土的兵馬俑、兵器上,以及許多朝廷徵用的磚瓦上,都刻有工匠名?一旦品質差,就能依名究責。)因此,官府很可能是墨上題字的催生者。

產地、製作人(墨肆)、製年、工法、品質宣言、一語雙關的墨名、牽托名人的廣告辭令等,在唐宋墨上都能找到,後世製墨也萬變不離其宗。它們賦予墨的不只是種標誌,也讓墨肆看到所帶來的文宣潛力,讓文人看到能以墨會友互通胸懷。利潤導向的墨肆與清高自持的文人,從此藉由墨上的字很自然地日益緊密結合起來。

         

圖八 啓秀堂古稀老人珍藏墨。背寫「還讀我書」,下鈐「蒼珮室」,兩側分題「道光己丑年仲秋」、「徽州老胡開文製」,頂寫「超頂漆煙」,長寬厚 12.4×3.2×1.3 公分,重 78 公克。

試看這錠「啓秀堂古稀老人珍藏墨」(圖八),道光己丑(1829)年秋天,年邁七十的啓秀堂老人(不知名),似乎在告老還鄉的路上,以贈墨告知官僚故舊親朋好友:老夫不陪你們玩了,現在要回家重讀我喜愛的書。翰林也好、樞庭也罷,世間大小事你們看著辦吧!這錠墨是徽州老胡開文用超頂漆煙製的,老夫非常喜歡,特予珍藏。藉此機會送給大家,分享我的快樂心境。

附註

註一 《春渚記聞 墨記 唐高宗鎮庫墨》

「近於內省任道源家,見數種古墨,皆生平未見,多出御府所賜,其家高者有唐高宗時鎮庫墨一笏,重二斤許,質堅如玉石,銘曰『永徽二年鎮庫墨』,而不著墨工名氏。」

註二 《墨史 卷上 唐》

宋元符間,襄陽米芾遊京師,於相國寺羅漢院僧壽許見陽冰供御墨一巨鋌,其製如碑,高逾尺而厚二寸,麵蹙犀文,堅澤如玉,有篆款曰「文華閣」,中穴一竅,下畫泰卦於麒麟之上,幕篆六字,曰「翠霞」,曰「臣李陽冰」,左行書「大曆二年二月造,得旨降入翻經院」,右行書「董作內府丞臣車輔、都監臣趙忠孠。」

註三 《春渚記聞 墨記 唐水部李慥製墨》

王景源使君所寶古墨一笏,蓋其先待制公所藏者。背銘曰「唐水部員外郎李慥,云諸李之祖也。黎介然一見,求以所用端石研易之。景源久之方與。後携研至行朝,有貴人欲以五萬錢易研,景源竟惜不與也。

註四 《春渚記聞 墨記 廷珪四和墨》

余偶與曾純父論李氏對膠法,因語及嘉禾沈珪與居彦實造墨再和之妙。純父曰:頃于相州韓家見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則知對膠之法寓于此也。

註五 《蘇東坡全集 補遺》

【書龐安時見遺廷墨】:吾蓄墨多矣,其間數丸,云是廷珪造。雖形色異眾,然歲久墨之亂真者多,皆疑而未決也 …   

【記李公擇惠墨】:李公擇惠此墨半丸。其印文云「張力剛」,豈墨匠姓名耶?

【書懷民所遺墨】:  ⋯ 懷民遺僕二枚,其陽云「清煙煤法墨」,其陰云「道卿既黑而光」, ⋯ 

【書潘衡墨】:金華潘衡初來儋耳,起灶作墨,⋯ 其印文曰「海南松煤東坡法墨」,皆精者也。

【書孫叔靜常和墨】:孫叔靜用劍脊墨,極精妙。其文曰「太室常和」。常和,蓋少室間道人也。賣墨,收其贏以起三清殿。⋯ 

【書北虜墨】:雲庵有墨,銘云「陽岩鎮造」,云是北虜墨,陸子履奉使得之者。

【書馮當世墨】:馮當世在西府,使潘谷作墨,銘云「樞庭東閣」,此墨是也。 … 

註六 《春渚記聞 – 墨記》

「沈珪 ⋯ 墨上有銘云『沈珪對膠十年如石一點如漆』, ⋯ 」

「九華朱覲 ⋯ 作軟劑出光墨 ⋯ 其子製銘曰『愛山堂造』,⋯ 」 ;

「太室常和,其墨精緻 ⋯ 銘曰『紫霄峰造』者,歲久磨處真可截紙  ⋯  」

與鹿共舞

黃台陽 

梅花鹿,滿山野。這恐怕是荷蘭人於四百多年前到台灣時,最大的收穫。因為他們很快就享受到鹿的經濟價值。由於當時日本在戰國時期,需要很多鹿皮來做武士的冑甲、鞍具等軍用品,因此鹿皮的銷售火紅。據已故中央研究院院士曹永和的研究,荷蘭人每年從台灣賣去的鹿皮,多的時候上看二十萬張,少也在十萬張上下。難怪有荷蘭學者說,荷蘭人當時在台灣的首府熱蘭遮城(現台南安平古堡),是用梅花鹿皮蓋出來的。

現存地名如彰化鹿港、嘉義鹿草、南投鹿谷等,仍反映出當年處處有鹿的盛況,只是野生的早已絕跡。如今屏東墾丁國家公園內看得到的,是一九八四年從台北動物園所圈養的梅花鹿中,先選出二十二頭來以半圈養方式放鹿吃草,讓牠們重拾野外生存本能。十年後等鹿群成長穩定,才分批野放。多年來在禁獵保護令下,鹿口大增,總數現逾二千頭。縱使因棲地太少而永遠無法恢復舊觀,好歹能讓現代人想像當年的榮景。

無獨有偶,類似的野放也發生在大陸的麋鹿身上。而牠的遭遇更神奇,因為牠是到歐洲鍍過金後,於一九八五及八六年,兩度被引回大陸,再分別野放到北京大興區南海子、及江蘇鹽城大豐保護區內的。牠們之所以必須從外引回,乃因一九OO年八國聯軍攻占北京,把皇家南苑內僅存的麋鹿或殺或吃或擄去歐洲,導致原產地絕跡,必須鹿失而求諸野。現在大陸有三個麋鹿保護區,繁殖達三千多頭,但仍算瀕危物種。

梅花鹿和麋鹿都屬於鹿科,其他同屬的還有馴鹿、馬鹿、駝鹿等多種。此外,較小卻體內懷有珍稀麝香的麝,也屬於廣義的鹿。這些鹿天性馴良是人類良伴,由成語裡的「心如小鹿亂撞」,就知對牠們的親暱喜愛。

只是鹿的馴良討喜,卻不能讓牠免於殺戮。主因在牠全身是寶,這點荷蘭人懂、日本人懂、國人更懂。試看除了前面提到的鹿皮外,其他如鹿肉、鹿茸、鹿鞭、鹿尾、鹿筋、鹿心、鹿角、鹿血等,無一不是營養食品或珍貴藥材。「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名言,對鹿也一體適用。

而古人對鹿的看重,還不止於此。牠甚至被提升到象徵天下,象徵國家的崇高地位。如成語中耳熟能詳的:秦失其鹿、逐鹿中原、鹿死誰手等,都以鹿代表可執掌天下的權柄。還記得金庸膾炙人口的武俠小說《鹿鼎記》嗎?其中的鹿,就是這個意思。

然而你可知道,經濟價值這麼高,如此為人看重的鹿,竟然跟黑漆漆、平凡實用、毫不起眼的墨,有長達千年的深厚淵源,一再款款共舞?是什麼因素把它們拉在一起?欲知詳情,請看下文分解。

麋鹿華爾滋

最早初現於文字中的墨產地,是陝西省的隃麋(寶雞市千陽縣東)。當地以茂密的松樹林,成為松煙墨的故鄉,在前面的文章《松煙墨的故鄉》中已詳細介紹,此處不重複。但前面沒談到的,是隃麋當地不僅產墨,還曾經是麋鹿成群悠遊漫步之處。這聽起來有點怪。因為以現況來看,很難想像當年曾經麋鹿遍野。

其實一點也不假。這是基於隃麋地名的來源,跟麋鹿大有關係。除了麋字本身指出有麋鹿外,「隃」字在古時候和「逾」相通,表示超越,因此兩字合成的隃麋,指當地有很多很多麋鹿,遠遠超過其他地方。此外,古時候當地有個「隃麋澤」。既稱為澤,就表示湖水深且水草雜、魚蝦豐富,常常吸引麋鹿跟其他飛禽動物來此覓食飲水,非常熱鬧。

當時在隃麋製墨的日子應該很愜意。湖水蕩蕩,鹿鳴呦呦。雖然燒松取煙辛苦,但能得到如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所說的:「侶魚蝦而友麋鹿」,該是多麽的令人心曠神怡。

或許有人不接受這個看法,認為製墨的工匠不可能有蘇東坡的那份情懷。他們每天得為生活奔波,賺辛苦錢,那有心情去侶魚蝦而友麋鹿?

當然,他們不是蘇東坡,侶魚蝦友麋鹿的態度當然有差別。可想見的是,他們採取最直接有效的親近方式,把魚蝦麋鹿給吃下肚,這樣子可以長相左右、永遠親近保有。這其中又以麋鹿最為可貴,所貢獻的最多。因此在感激之餘,他們幫忙取名的「麋」字、十足顯示其尊貴:藉著在鹿字下面加上個米字,表示這種鹿就如同米一樣,能賴以維生;另也可能指,若將鹿與米同煮,非常好吃。

何時開始在隃麋製墨?文獻中無可考,只能寄望未來考古時有所發現。但當地的墨到東漢時仍被朝廷採用,則是史書中有記載的不爭之事。因此曾經有很多麋鹿奔馳的隃麋,說它是製墨業的聖地,絕不為過。而以「隃麋」或「古隃麋」作為墨名(圖一),除了緬懷祖業,當然少不了誇耀自家老店,身懷祖傳秘方之意。

圖一 古隃麋墨。面寫墨名,背「徽歙曹素功監製」,側「乾隆丙辰年」,長寬厚12.7×2.8×1.2公分,重62公克。

就在隃麋的如畫夢幻山水間,鹿與墨悄悄相擁,徐徐共舞。恍惚中踩著華爾滋的輕快步伐,滑進歷史長河、滑進學子生活,滑進廟堂之上,成為文人的終身良伴,讓文人寶用之餘,不得不讚嘆其神奇。

鹿角膠黏巴達

各家的墨,往往根據獨門配方,含有不同的成分。有的放蛋清、有的放金箔、更有的放巴豆(可防腐防蛀)、犀角(可增光澤)。據說可供入墨的原材料達千種之多,令人納悶古時候的墨匠,除了經驗法則之外,根據什麼來挑選這些原材料。

但千變萬變,有兩項原材料變不了:「煙(或煙炱)」和「膠」。它們是墨最基本、最主要的成份。煙是墨黑的來源  ,而膠則讓煙定型、甚至黯黯內含光。有了它們,一切搞定。蘇東坡就曾說過,只用它們而不加其他東西,也能製造出好墨。

然而古時候沒有強力膠、化學膠,膠從何而來?

分析萬里長城的石塊、磚塊如何黏在一起,得出主要是用黏性極強的糯米漿。那麽它應該也是製墨所用的膠吧!

根據墨墨起源的傳說,古人確實如此嚐試過。但顯然很快就出現問題:用它所造的墨一經沾水研磨後,煙炱之間的凝聚不夠強、墨錠本身也很容易鬆軟。再來,手上的濕氣會導致握墨的手指漆黑,弄髒所有碰到的物品而狼狽不堪。該怎麼辦?

按理講,用獸皮如牛皮、馬皮、羊皮、豬皮、鹿皮甚至於驢皮來熬膠,不僅原料易得且產量大,作為墨煙的黏劑,應該輕鬆愉快。但是由於這些獸皮都有其他價值更高的用途,如可以吃、可做皮革用品(外套、皮靴、帽子、鞍具、⋯)、可以入藥等,於是生性不喜浪費、凡物必盡其用的古代工匠,總想再找找,看能否把些無用的材料,化腐朽為神奇,煉出墨所需要的膠。而這,還真給他們找到了。

歐州許多觀光古堡裡,往往有面牆掛滿堡主的狩獵戰利品:野牛頭、野豬頭、熊頭、鹿頭、狐狸和些動物的標本。而其中數量最多的,常是頂著枝椏鹿角的鹿頭。本來以狩獵時的刺激而言,獵到馴良的鹿沒什麼了不起,比起獵到熊和野豬差多了,應不值得誇耀。但因鹿角的枝椏伸展華麗,故仍掛上亮相。可惜他們不知道,鹿角的經濟價值,在華人眼中其實不輸鹿身上其他部分。因為已經骨質化堅硬的鹿角,可以提煉出鹿角膠。

像骨頭一樣的鹿角能提煉出膠?別開玩笑了!但若把鋸成小段的鹿角壓碎後,先放到水中浸泡,經常換水,直到水變清且無腥味。隨後放到鍋中大火水煮,多個鐘頭後,水愈來愈稠、鹿角酥融。此時過濾膠液,再用文火濃縮,冷卻後形成黃棕色的半透明體,陰乾就成珍貴的鹿角膠。中藥材裡認為它溫補肝腎,益精養血。  

鹿角膠既然補身,那有沒有可能補墨?果然,用來膠合松煙,效果特佳。東晉朝的書法家衛夫人–王羲之的老師,就曾說好的墨要取廬山的松煙、代郡的鹿角膠,⋯。至於為何代郡(今河北代縣)的最好?是因為當地鹿的品種?牠們吃的特別草食?還是提煉膠有秘法?就不得而知了!

  

圖二 御製漆煙墨。面寫墨名,背寫「鑑瑩齋選上頂漆煙和鹿角膠搗十萬杵法製」,長寬厚11.6×2.7×1.2公分,重54公克。

精心選用黏稠勻稱的鹿角膠、質輕黝黑的煙炱、再加上賣力杵搗的功夫,鑑瑩齋墨肆以此榮獲製作御墨的機會,這錠「御製漆煙墨」(圖二)很自豪地寫上所用原料和工法:選上頂漆煙揉和鹿角膠搗十萬杵。也記錄下鹿與墨在長達十萬杵的發燒音樂中,貼身喇舌激情跳黏巴達,你儂我儂、濃不可分的真情告白。

麝香探戈

麝跟鹿的親近關係,從麝字本身就一目了然。但牠不長角,看來少了些被人獵補來取鹿皮鹿角的風險。只是老天爺不想委屈牠,細心安排讓雄麝的體內腺體生出帶有異香的乾燥分泌物,也就是俗稱的「麝香」。只是從此一來,麝的日子也和鹿一樣,提心吊膽充滿不安。因為在善用天然資源的國人眼中,這麝香不僅可作香料,同樣也是上好的藥材。如漳州所出的名貴的中藥「片仔癀」、治療中風的「安宮牛黃丸」等,就有麝香成分。

誰最早將麝香加進墨?不知道。但據說三國曹魏的韋誕製墨時,就已添加麝香,來調和墨帶來的異味。另外從晉朝人所寫,說封皇太子時會發給他香墨四丸(皇太子初拜,給香墨四丸)的記錄來看,很可能當時已流行添加麝香來製作香墨、給皇家及權貴了!麝香的價格昻貴又是好藥材,卻捨得這樣用,看來他們的嗅覺系統比較嬌嫩,聞不得帶臭味的墨,得多靠異香刺激才行。

 

圖三 麝香月墨。正面左右題「乾隆丁酉」、「五石頂烟」,中書「南唐韓熙載工書畫 製墨名麝香月 端崖學士試徽 用以命题 休寧汪滋畹仿古法恭造」,印「斗」、「山」;背鏤玉兔在月宫桂樹下搗藥。直徑 10.8公分,厚 1.5公分,重 166公克。

南唐李後主愛好墨,所欣賞的國寶級製墨家李廷珪的墨裡,當然也加入麝香。李後主手下有位宰相級重臣韓熙載,曾因生活奢華而被他暗中調查。當時沒錄影機,就派人畫下其晚上作樂的實況,因而成就國畫史上著名的《夜宴圖》,其宋代摹本現藏故宮博物院。畫中主角韓熙載被調查且錄影(入畫)存證,心裡當然不爽。但又不敢在朝廷中嗆聲,看到李後主喜愛李廷珪墨,就另找徽州名家到家中製墨,以別苗頭。所製取名「玄中子」、又稱「麝香月」(圖三)。由名可知,這墨絕對摻有麝香。

後世製墨,喜歡麝香月這個名字所蘊涵的意境,也多以此來命名,如圖四。這錠墨刻畫出帶角的大鹿,在祥雲堆捧的皎潔滿月下、逍遙快樂奔躍於山林之間。可惜的是製墨家的生物常識顯然不夠,不知道鹿與麝有些差別,麝可不像鹿,牠沒有角。

圖四 麝香月墨。面寫墨名,背鏤鹿躍於月下山林中。頂寫「 漆煙」,長寬厚9.9×2.4×1公分,重40公克。

麝與墨,有了製墨媒人的撮合,情絲綿密、難捨難分。麝來香、墨含情,麝香襲襲、墨情依依;香滿懷,情難禁,香醇馥郁、意亂情迷。麝與墨踏著溫柔皎潔的月光,踩著高貴的探戈舞曲,夢幻加夢幻,迴旋再迴旋,起舞弄清影,墨香滿人間。

鹿車曼波

古代的運輸工具,主要靠獸力。馬車、牛車最常見。其次如騾、駱駝、乃至大象,也都不見怪。但是鹿呢?以它在古時候數量之多,用來拉車應該試過。只是,怎麼相關的記載極少?難道是因爲鹿的膽子小,非常容易受到驚嚇而狂奔亂跑,以致不適合?

但可別說鹿不會拉車,因為每年一進十二月,到處可見馴鹿拉著雪橇、載著聖誕老公公和禮物的影像,奔馳在空中、在螢幕、在商店櫥窗、在庭園造景。一個晚上他們要從北極跑遍全世界,好把禮物送進期待的小朋友家中掛的長襪子裡,跑得不快不穩,哪辦得到!

古代關於鹿拉車的記載雖然少,但也不是沒有。譬如在佛家經典《法華經》中,就提到三車:羊車、鹿車、牛車,分別用來比喻「聲聞乘」、「緣覺乘」、以及「菩薩乘」。這三乘是佛陀針對不同修養、不同慧根的人所設計,以便引導眾生脫離苦海的。但也無意間顯示出,羊和鹿和牛一樣,都會拉車。

成立於康熙年間、延續至今的曹素功墨肆,有款以此「三乘三車」為主題的紫玉光墨,上半部刻繪金剛法輪、下半部則是羊、鹿、牛車的三車。據北京日報前些年的報導,北京藏墨家張鶴剛就傳奇性地收藏到一錠,非常令人羨慕。而手邊有錠由胡開文蒼瑞室製的同名紫玉光墨(圖五),似乎想仿曹素功的理念。但由於只刻上鹿車,猜想,該還有分別刻上羊車和牛車的另外兩錠,好湊成完整的「三乘三車」概念。希望日後也有如同張先生般的機緣,巧遇它們並加以收藏。

圖五 紫玉光墨。面寫墨名,下鈐圓印「蒼瑞室」,背鏤鹿、車,側寫「徽州休城胡開文製」,頂「五石頂煙」。長寬厚 9x2x1公分,重 36公克。

除了佛經中談及,還有句成語「共挽鹿車」。它來自《後漢書·鮑宣妻傳》所載、漢朝渤海郡的鮑宣夫婦的故事。鮑宣家貧,但有品德志氣。他的老師十分欣賞看重,因此把女兒少君許配給他,並帶上許多嫁妝。鮑宣對此頗有反感,認為跟他家的環境不合。少君明理賢慧,脫下華麗新裝,換上粗布衣服,和鮑宣共挽著鹿車走路回家(妻乃悉歸侍御服飾,更著短布裳,與宣共挽鹿車歸鄉里。)

可以想見,鹿車輕搖,順著路面起伏上下左右波動。而刻畫上鹿車的紫玉光墨,不知不覺之間也像跳曼波似的,一路上跟著搖愰、漫舞。有首英文老歌"Swing Low,Sweet  chariot,Coming for to carry me  home。"醉人音樂,如詩場景,恰似為他們寫的。

百鹿吉祥舞

鹿不僅可作糧食,可製衣物,可入藥,還以牠的美麗外觀、性格柔順,而被國人附會帶有祥瑞。因此本土的道家常把鹿看作神仙的坐騎,如代表壽星的南極仙翁(圖六),封神榜的姜子牙,八仙的何仙姑等都如此。至於外來的佛家,看法也相近。古代佛教寺廟為了要營造脫俗的氣氛,多在寺內養鹿,好讓信徒油然而生嚮往之心。到過日本奈良的東大寺遊覽過的讀者,應該有鹿倘佯在旁的經驗。

圖六 南極仙翁壽墨。矮几型,面鏤南極仙翁騎鹿,三童旁侍,分捧蟠桃、背葫蘆、持竹杖;底鈐「太上皇帝之寶」,四側寫百「壽」字。長寬高 22.7×9.5×4.5公分,重 592 公克。

於是古代壁畫、繪畫、雕塑中常見鹿的形象。且富貴人家,往往掛上跟鹿有關的繪畫,希望藉此引進祥瑞。這樣一來不免讓人聯想,如果畫畫的時候多畫些鹿,鹿多人不怪,會不會更容易集氣,廣集到鹿的祥瑞之氣?從存世的作品看,似乎古人還真有此看法。  

前幾年郵局依故宮博物院典藏的清朝艾啟蒙《百鹿圖》古畫,印製「清艾啟蒙百鹿圖古畫郵票」一組八枚,非常受歡迎。畫中百鹿遨遊曠野霜林間,有低頭嚙草的,有悠然憩息的,或於水中競渡,或於湖畔飲水,有的錯愕而奔,也有的牴角而鬥,跪臥仰鳴,百姿百態,非常生動。艾啟蒙是何許人也?怎麼會想到投人所好,用一百頭鹿為主題來作畫?

艾啟蒙是出生於波西米亞(現屬捷克)的耶穌會教士,乾隆十年(一七四五年)來華,曾經跟郎世寧學繪畫,後同為宮廷畫院的供奉,但知名度稍輸。他之所以畫《百鹿圖》,想當然爾奉乾隆之命。這樣看來,乾隆還蠻吃道家思想中,鹿可帶來祥瑞仙氣這一套。但這幅畫可是交給不信神仙的耶穌會教士來畫,好像又有點姑妄言之妄聽之的涵意!

沒錯,乾隆是個有神仙思想的人,從他在圓明園內起造出仿東海仙山的「方壺勝境」建築群可看出。只是因老爸雍正死於吞服自煉的仙丹,使他對仙人這一套尚抱持懷疑。他之所以叫艾啟蒙畫《百鹿圖》,有可能是因看到清宮中舊有、明朝所留的《百祿圖》,也想留下本朝名下的來別苗頭。明朝這幅畫裡有百頭鹿,但細細考慮鹿與「祿」同音,且祿字的寓意豐富,北斗七星裡又有個祿星,職司文運官祿,所以乾脆就命名為《百祿圖》,更貼近道家神仙意境。

《百祿圖》上沒有畫家具名,但據分析,該是明朝中期的宮廷畫師所作。這就讓人猜想,會不會是嘉靖或萬曆皇帝指示畫的?因嘉靖對道家別有所好,宮廷裡養了許多道士,設醮壇頻繁祭祀,想追求長生不老。而道家認為白鹿象徵祥瑞,導致地方大吏(如徽州出身,提拔戚繼光的浙閩總督胡宗憲)在轄區內捕獲白鹿時,都趕緊上貢,吹捧迎合。「百」這個字又與「白」同 音,因此百祿圖唸起來分明就是白鹿圖,太合嘉靖的味口了。

萬曆在表面上沒像他祖父那麼迷道家,既沒有設醮壇,也沒有祈祥瑞,但在工作上卻徹底發揮道家的「無為而治」。他從萬曆十五年宣布得「靜攝」後,就不再上朝,時間長達三十年。身懷這份定力,非虔誠投入道家是做不到的。

萬曆喜愛好墨,明朝製墨雙霸天的程君房和方于魯,都曾獻墨給萬曆並得到他的肯定。因此他們,尤其是曾在萬曆朝廷裡擔任過鴻臚寺序班(禮賓司科員)的程君房,想必了解他的道家思維、以及鹿在道家中的特別意義。所以程君房的《程氏墨苑》中,就有幅圓形的百鹿圖的墨樣,還附上一篇百鹿歌,顯示他很有可能製作過這款墨,可惜至今未見成品存世的訊息。

倒是有錠兩側分寫「大清雍正元年」、「徽州汪近聖造」的百鹿圖墨(圖七),它體型不小,配有兩個底座,擺上去就成硯屏,十分美觀。墨的正背兩面所刻畫的百鹿,在山上水邊姿態各異,俯仰坐臥,跟《百鹿圖》內所畫,有異曲同工之妙。而牠們的浮雕外型凹凸有致,比畫上尤多了立體感。這錠墨還有個黑墨的姐妹品,同形同式同雕飾同墨師,唯在著色上多點變化,雖然略輸本錠的金紅光彩所帶來的富貴之氣,卻黯黯內含不可言的神秘玄妙。汪近聖硬是要得。

   

圖七 百鹿圖墨。硯屏型,朱砂,面右上寫墨名,面背共鏤百鹿於山野,兩側分題「大清雍正元年」、「徽州汪近聖造」。(不含底座)長寬厚28x19x2.5公分,重1844公克。

在百鹿簇擁下,墨與之飛奔松林草莽,書齋廟堂,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它們無拘無束無怨無悔,為人們帶來食物藥材,為文士貢獻書畫良劑。鹿與墨共舞吉祥,推動華夏文明的燦爛,開創舉世欽羨的輝煌。吉祥之餘復吉祥,可惜雖為人帶來吉祥,它們卻身不由己,因懷璧而黯然就戮。這是反諷,還是碰到貪婪人類的宿命!

墨出黃山松

 

黃台陽

如果時間可以壓縮,那麼古時候製作松煙墨的工匠家族,與大草原的遊牧民族有共同點。因為製墨家族雖不逐水草而居,但當賴以維生的古松林被砍伐過度時,他們也不得不收拾家當,像遊牧民族般,再找塊古松茂盛之地來操持生計。只不過遊牧民族在一年之內會幾度搬遷,而製墨家族往幾代才行搬遷。  

當時顯然沒有山林國有的概念,山中所產,都是老天爺所賜,誰都可以分享。俗語說靠山吃山,因此一有需要,就帶上鐮刀斧頭鋸子到山裡面去找、去採、去砍、去伐。即使孟子說過「在適當的季節到山裡去砍伐,林草樹木就不會匱乏。」(「斧斤以時入山林,林木不可勝用也。」)古有明訓,但歷代朝廷少有人把他的話轉成政策命令。老百姓更是利之所趨,不願自我設限。別人都在砍伐,我怎能落後?

而製作松煙墨,還特別要老松樹幹。因為它的油脂含量多,燒出來的松煙色澤肥膩,質地穩重,製墨最好。蘇東坡在感謝朋友送他李承宴(李廷珪之子)所製墨的詩中,有句「老松燒盡結輕花,妙法來從北李家。」,就說出李氏家族製墨的訣竅之一,在選用老松。

這種講求,往後變本加厲。元朝初年有位松煙製墨家朱萬初,它取煙要選三百年以上、歷經風霜摧蝕、卻仍然屹立的「精英」之松,絕不用普通松木。(「元初有朱萬初,善製墨,純用松煙,蓋取三百年摧朽之餘,精英之不可泯者用之,真非常松也。」註一)無怪乎他的墨品質高貴受皇帝喜愛,最後召他進朝廷任官。講究松齡,絕對是李廷珪家族以降,知名製墨的準則。

只是長此以往,原本老松成蔭的山頭可就慘了!加上當時還無人工造林復育的觀念,終於導致如同宋朝人晁貫之在他《墨經》中的描述:「以前東山上的松樹,針葉綠油油的,樹幹結實沉重,品質真好,可惜現在全都沒了!剩下才十多歲的小松。」(「自昔東山之松,色澤肥膩,性質沉重,品唯上上。然今不復有。今其所有者,才十餘歲之松。」)這樣生意還做得下去嗎?只好像遊牧民族,再去找新的古松茂盛之地。五代時李廷珪家族由河北易水遷到安徽黃山腳下,除了避戰亂,這也是個考慮因素吧!

徽州開始製墨,是約一千二百年前的事。如果一直依古法,黃山的古松再多也不夠,徽墨終將像潞墨,易墨及東山墨一樣,早成歷史名詞。幸運的是,由於從宋朝開始,嚐試用各類油(石油、桐油、清油、麻油、豬油、蘇合油等)燒煙製墨的風氣興起。到了明朝中葉以後,油煙墨的市占率儼然超過松煙墨。製墨大師如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等的傳世精品都是油煙墨,說明了松煙墨所面臨的挑戰與困境。

傳統松煙墨有它獨特之處:色澤藍黑但無光澤,質細易磨,入水易化。因此適宜在書畫中表現一些無光澤物,如人物鬚眉、翎毛和蝶翅等。尤其在書法中要表達淡泊、寧靜、敬天、清幽、無爭這些傳統美德心境時,松煙墨之好是油煙墨所難及。為了維護這塊市場,加上對傳統的堅持,更有可能對鄉土黃山松的眷戀及感恩,刻意標榜黃山的松煙徽墨,次第浮現。

黃山松煙墨

最早為黃山松打知名度的,恐怕是南宋製墨大師戴彥衡。他為宮廷造的供御墨上刻有「雙角龍」,據說是大書法家大畫家米芾幫他畫的,可見他名氣之大。當時由於宮廷需求大量好墨,想在宫苑中建窰來燒松取煙,負責的宦官構思採用杭州西湖九里松,戴彦衡堅决反對,認為必須黄山的老松才行。他指出九里松生長平地路邊,品質差不能用。(「松生道傍平地,不可用。」)當時的人都敬重他不怕宦官權勢,敢講實話。

戴彥衡愛黃山松,但是否愛到以黃山古松來作墨上主題?從現有的資料無法求證。因此奪得頭籌的,可能是康熙時候,與曹素功、吳天章、程正路等大師齊名的徽州人吳守默。他有套「黃山松液」集錦墨,八錠都是長方形。分別以黃山上的擾龍松、迎送松、蒲團松、破石松、接引松、臥龍松、蓋鶴松、棋枰松的實景作圖,墨質堅細渾樸,可說是他產品之冠。由于「松液」兩字除了指松脂外,還有松煙墨所磨出的墨汁之意,故墨名道出是以黃山古松所燒的煙製作。這套墨為大藏墨鑑賞家尹潤生所有,後捐贈給北京故宮收藏。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根據尹潤生在他《墨苑鑑賞錄》中的說法,這套墨雖然顧名思義是松煙墨,實際則非。它只是取當時人畫卷裡的黃山松為圖,卻沒用黃山松煙。原因為何不得而知。難道是愛屋及烏,愛黃山古松愛到不忍心砍伐來製墨?

往後許多墨肆都捨棄含蓄,逕行在墨上寫出「黃山松煙」,開門見山直接了當。有的墨名符其實,有的恐怕掛羊頭賣狗肉,以油煙或非黃山出的松煙來魚目混珠。但無論如何,都提醒傳達黃山出好松煙墨的訊息。胡開文墨肆曾為先賢柏文蔚製墨(圖一),上面就清楚寫上「黃山松煙」。

柏文蔚是安徽人,二十一歲(一八九六年)時第一次去考秀才就高中。之後嚮往革命推翻滿清,因而投身軍旅。一生中與陳獨秀、孫文、袁世凱、蔣介石、汪精衛、馮玉祥等名人有精彩互動。但最直得稱耀的,恐怕是他於一九O八年去當時在日本統治下的漢城(現稱首爾),從紈袴子弟手中購得一本稀有珍貴的、由朝鮮地理學家金正浩于一八六一年繪製的《大東輿地全圖》。鑑於地圖上清清楚楚標明了吉林省延吉地區是中國領土,還證明長白山天池也在中國境内。使得隨後在與日本談判中韓兩國邊界時,得以主張權益,終於簽下有利的《圖們江中韓界務條款》。

這錠墨推斷製於一九三二年,當時柏文蔚已漸淡出,墨上所題「松柏青山一老人 振武」,想必是他(字振武)心情寫照。松柏青山引出黃山之松和他的柏姓,又連想到松柏長青,以及留得青山在。因此縱然自述為老人(這年他五十七歲),顧盼之間隱約有東山再起之心。只是時不他予,終沒能重返沙場,七十二歲時在上海病逝。

  

圖一 黃山松煙墨。墨名下寫「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背「松柏青山一老人 振武」,下鏤山景、松、老人。長寬厚 14.2×3.7×1.4公分,重 110公克。

雲海松煙墨

雲海是自然奇觀,它發生在高山地區,甚至在飛機上也看得到。只是機上所見往往單調,缺乏變化不夠生動,遠不如高山上的。台灣的玉山、拉拉山、阿里山、合歡山等處,都是交通便利可去欣賞雲海的地方。

但是黃山的雲海有它的特色,參差了奇峰怪石和古松隱現其中,從而倍增美感。由於黃山一年之中有雲霧的天氣達二百多天,雲來霧去變化萬千,前一秒還像風平浪靜的汪洋,後一秒竟然波濤洶湧白浪滔天。而早晚日出日落時,陽光斜映的雲海,更增添無限溫馨嫵媚。無怪乎前人有詩:「黃山雲海愛無涯,柔情繾綣繞峰崖。管它晴雨冬和夏,最喜紅霞漫錦紗」,深情贊嘆。

國畫大師張大千在一九三一年與兄長和弟子同遊黃山後,向胡開文墨肆訂製了「雲海歸來」墨(圖二)以茲紀念。眾所周知,黃山的代表景觀有「四絕三瀑」之說。四絕是:奇松、怪石、雲海、溫泉;三瀑則為:人字瀑、百丈泉、九龍瀑。因此他為墨命名,大可以「四絕三瀑歸來」總括各景,或著重畫中常出現的奇松怪石,定名為「奇松怪石歸來」。然而以他天賦的藝文敏感度,卻單挑畫面不易顯現的雲海來代表此行,顯見雲海帶給藝術家的靈感激盪,更勝其他景觀。

  

圖二 張大千墨。面寫「雲海歸來 大千居士題」,印「阿爰」;背「蜀人張善孖與弟大千 姪旭明 吳生子京 慕生泉淙 同遊黃山 時辛未秋九月也」,印「虎」,「公」;側「徽州旌德胡開文製」,頂「妙品」。長寬厚 9.7×2.4×0.85公分,重 30公克。

但這個觀點非他首創。因為有錠在嘉慶庚午年(十五年,一八一O年)製的「雲海松煙」墨,它的名字就把雲海跟黃山畫上等號。(圖三)周紹良《清墨談叢》書中有此墨,說是曹素功的六世孫(賡、即引泉)所製。曹素功家族到他這一代,有遷蘇州設肆的,但曹引泉仍固守老家歙縣。由此推論此墨用的是黃山松煙應不為過。

曹引泉不只在製墨上享有好名,大多談墨的書都提到他,甚至在中醫圈子裡也留下記錄。這是由於他在快六十歲時曾長期腹瀉,初來診治的醫生沒考慮到他年歲已高,用藥過猛,使得病情拖延,肛門腫脹大如竹筒,所幸後來找到徽州名醫程杏軒,對症下藥終得以康復。中醫書上因此新增「竹筒痢」的案例。(註二)

   

圖三 雲海松煙墨。面寫墨名,背鏤山景、樓閣、松,側寫「嘉慶庚午年製」。長寬厚10.2×1.9×1公分,重 38公克。

吾山藏烟墨

在名詞之前冠上「吾」字,通常帶出對它「擁有」,或是「可以支配」的意思。如莊子所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中的「吾生」,就指「我所擁有的生命」。又如常聽到的「吾家有女初長成」,任誰也不會誤會:原來聽我的話的女兒,現已青春成熟、亭亭玉立,卻也開始作怪。

但有時候吾字的「所有」概念很難用得上。如談到羅大佑演唱的「吾鄉印象」,以及林語堂所寫的「吾國與吾民」時,雖然口語中仍可把吾字講成「我的」,但此刻表達的並非我確實擁有它,而是我跟它之間存在著親密的關係、對它有認同感與歸屬感。這時的吾字意含親暱,有休戚與共、願為它奉獻一己的癡情。

製墨大師汪節菴的「吾山藏煙」墨(圖四),想必就含這份情懷。他是徽州首府歙縣人,家在黃山腳下,朝暉夕蔭、全烙在他的生活裡。因此當用黃山古松來燒煙製墨時,他不像別人平鋪直敘的寫上「黃山松煙」,有如外鄉人般僅僅在交代原料出處。卻選用「吾山藏烟」這富含真情的語詞,來歌頌黃山古松、並衷心讚嘆感恩。

  

圖四 吾山藏煙墨。面寫墨名,背鏤正面四爪飛龍,兩側分寫「瑞虹堂選煙」、「汪節庵監製」。長寬厚9.5×2.4×1.1公分,重36公克。

嘉慶年間,汪節菴的墨亟獲好評,聲勢凌駕其他製墨。當江南官吏去北京陛見或辦差時,他的墨往往是少不了的貢品。北京故宫博物院有他製的「瀟湘風景」竹式套墨共九錠,嘉慶年款,以各種形狀的竹子為造型,精美華麗,是不折不扣的貢品墨。而這錠吾山藏烟墨在背面鏤龍,不同於其他黃山松煙墨上大都刻繪山景古松,猜想也是可應急作為貢品的。

大卷松煙墨

有錠松煙墨很奇特,取名為「大卷松煙」(圖五)。在台灣,我們常吃三杯小卷、三杯中卷等,大卷也有,但較少。此大卷與松煙墨有關係嗎?古籍文獻曾說用墨魚汁作為原料製墨,難道是大卷松煙墨裡竟然摻了大卷的墨汁? 其實不然,此大卷非彼大卷。它會進入墨名,跟科舉考試有關。

  

圖五 大卷松煙。碑形,面寫墨名,背「秀鐘黃山」,鏤山景、奇松、雲海、亭閣,側寫「徽州績溪胡開文製」。長寬厚10.2×3.3×1 公分,重 58公克。

明清兩朝的科舉考試,冗長艱辛。分為院試(秀才),鄉試(舉人),會試(貢士),殿試(進士)四個階段。每個階段又考試多場。如考秀才就得經過由縣長主持的縣試、知府主持的府試、以及由省學政(教育廳長)主持的院試。每試又有好幾場,得考幾天,既考學問又考體力耐力,常有考到頭髮都白了的。清道光年間,廣東就有數起百歲老翁還在考院試的例子。而洪秀全四度院試落第,受不了刺激,乾脆去傳上帝教造反。

能參加科舉之路最高的殿試,是考生的莫大榮耀。因為試場在紫禁城三大殿之一的保和殿,從早到晚考一整天。它由皇帝親自出題並監考。考題往往長達百字,應答則不限長短,但多半寫約二千字。考生只要不標新立異平穩作答,就能獲考官賞賜。只是以現代考生眼光來看,寫二千字的文章要花一整天?未免太過!大學聯考的作文時間不到兩小時,還不是有許多人寫出超過二千字的好文章,古代考生是不是有點問題?

這就牽涉到科舉考試的一大隱性項目:特别看重書法。因為皇帝認為字如其人,字寫得方方正正,一筆一畫都大小、粗細完整無誤,這個人就可能一絲不苟、端莊敬謹,是聽話的好奴才。此外,上繳的試卷一定要乾乾淨淨、清爽分明,並嚴格遵守皇權時代該有的避諱、抬頭、敬語等。倘若這些地方出錯,文章再好也沒用。所以在這些限制之下,考生當然得小心翼翼,花上一整天來寫!

為了看考生的字,清代殿試交卷後不再謄錄,直接送閱。而為了讓考生上繳的試卷乾乾淨淨、沒有因修正而導致的塗汙,當時除正式試卷外,還有草稿卷。考生的構思,先寫上草稿卷,定稿後再謹慎地謄入正式卷內。根據現存清光绪六年狀元黄思永的殿試草卷,它長近三公尺,可知正式的試卷應該更大些。因此又稱「大卷」,連帶使得它上面寫的烏黑、方正、光潔、大小如一的字,也被稱之為「大卷字」。

參加殿試的人數,多者在雍正年間曾有四百餘人,少者在乾隆年間的近百人。由於大家唸同樣的書,文章立論不免大同小異,使得要從試卷裡分出高下,實在很難。於是評卷關鍵,不自覺就往應試者的大卷字靠攏,甚至導致「抑文重字」。考生有鑑於此,對於能讓字光鮮的墨,當然講求。圖五這錠墨冠以「大卷」兩字,顯然在宣揚它的品質之好,足以在殿試的大卷上寫出漂亮的大卷字,當可迎合閱卷者口味,幫考生加分。

墨的背面鏤有山景、奇松、雲海、亭閣等,並寫上「秀鐘黃山」,因此猜它用的是黃山老松燒成的煙。製墨的胡開文墨肆,主人籍貫徽州績溪。同治年間曹素功墨肆由歙縣搬到上海去後,胡開文成了徽墨的代稱,引出「天下徽墨在績溪」的美譽。 大卷松煙墨現今少了殿試的舞台,但大卷兩字的魅力,還是常常出現在新墨上。

洪鈞持贈黃山墨

徽墨的萌芽、成長、茁壯、乃至屹立不搖,可說多賴黃山庇蔭。那麼何不直接在墨上亮出黃山兩字來打動人?前篇《松煙墨的家鄉》中提到的、嘉慶年間蘭皋主人珍藏的黃山墨,就是如此。相同的作法,也被同治年的名人洪鈞所採用(圖六)。洪鈞是祖籍徽州的蘇州人,同治六年訂製此墨時已考上舉人三年,文采風流著有名聲。文士圈的應酬拜會,免不了要備點伴手禮,此墨製作精巧,非常趁手。墨正面顯著標示「黃山」,背面又清楚寫出由徽州胡開文正記墨肆、仿明朝大師方于魯的作法,用超等松煙捶十萬杵製成。因此可以推論,這錠墨的原始成品取用了黃山古松燒製的煙。

 

圖六 洪鈞墨覆瓦形,灑金,正面圈內寫「黃山」,下「燒松煙摹漢瓦價無價  洪鈞贈」,背「同治六年之冬 徽州胡開文正記 仿方于魯無膠超等松煙加十萬杵」。長寬厚 8.5×2.6×0.8 公分,重 28 公克。

洪鈞隔年隨即考上狀元,從此在官場一帆風順二十多年。雖然最高級別只到侍郎(次長),但有份別的狀元沒有的經歷:出使俄國、德國、奥地利、荷蘭四國外交大臣。他還帶出一份傳奇,因為陪同以公使夫人名義出使的、是小他三十五歲的小妾賽金花,當時年僅十六歲。 賽金花在十五歲那年嫁給他作小老婆之前,乃是風塵圈中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活潑爽朗的她,在歐洲宮廷外交圈如魚得水,還認識了德國年輕軍官瓦德西。日後義和團之亂,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慈禧太后西逃,京城內群龍無首亂成一團時,據說賽金花對時為聯軍統帥的瓦德西發揮了些影響力,得以減少聯軍暴行。她的貢獻比許多讀死書的都來得大。 賽金花是徽州黟縣人,洪鈞死後曾回鄉小住。如今她 的故居已闢建紀念館「歸園」,展出相關文物。而洪鈞在蘇州平江路的故居「桂蔭堂」,也大致保留,兩處都開放供人參觀。

蒼松煙墨

古人對松樹有份特別的情感,因為它四季長青,又常生長在岩壁石縫中,耐貧瘠、傲霜雪,故可用來象徵堅韌、頑強、不渝、永恆。許多大文豪如白居易、李白、蘇東坡等,都寫下咏松的詩,盛讚松的崢嶸高潔。 但若只准用一個字來形容松,你會選哪個?可以想見的有勁松、貞松、寒松、孤松、以及因成語「蒼松翠柏」而為人所知的蒼松。其中該以蒼字的意涵最深沉。因為它的本意雖是草色,卻又以蒼白、蒼老、蒼勁、蒼茫、蒼涼、蒼天等許多常用的詞,而讓人對蒼松引伸出廣泛詮釋。彷彿看到孤挺老松,屹立山岩峭壁,寒風暴雪不能奪其志,夕陰晨暉恰足增其輝,傲然自處不計毀譽,頂天立地與世無爭。 胡開明墨肆顯然持同樣看法,把它最好的松煙墨命名為蒼松煙。(圖七)這錠墨體積巨,重量超過一斤多,很可能是胡開明最大最重的產品。而墨色於灰黑中隱泛紫光,聞起來幽香撲鼻,說明它是用上好松煙、加上龍腦麝香等多味中藥、精心以十萬杵捶製而成。此外墨呈樹幹形,墨身雕上松枝松針松瘤,並以鱗片飾底,又吻合古人常把古松與虯龍相比的意境。在在顯示出胡開明對此墨的用心,讓人不得不相信用的是黃山古松煙。 由於胡開明之名在一般感覺中,有影射響噹噹的胡開文之嫌,因此大部分談墨的書中,都很少談及。即使有,也寥寥幾句草草帶過。加上少有文人請它製墨,以及它的產品多偏重在學生用,因此評價不高。但是從它這錠墨來看,胡開明仍有可道之處。猜想它無意占胡開文的便宜,最多在同鄉同宗的情誼下,私淑胡開文以互通聲氣共享資源。

   

圖七 蒼松煙墨。樹幹形,鏤古松,正面右下寫墨名,印「開明」,背寫「徽州胡開明按輕膠十萬杵製」,長寬厚 24.3×5.8×4.2公分,重 714公克。

結論

煉製松煙,對松樹的砍伐到底多嚴重?根據日本一位製松煙墨者所述:煉取十公斤松煙,至少要五百公斤帶有油脂的松木。這是現代設備較好的情況下所得,古代所燒的松木絕對多於此。至於得出的松煙,是否可全數拿來製墨? 古時候的作法,把燒出的松煙分為三等級:清煙、項煙、身煙。最好的清煙占約五分之一,專供高級墨(貢墨、賞玩墨、文人訂製墨等),中等的項煙則製普通市墨(學生墨、禮品墨、商號用墨),最差的身煙僅供印刷用。這樣看來,燒五百公斤松木,只能得約兩公斤的清煙來製作高級墨。 以張大千的「雲海歸來」墨為例,他那時已經出名,所用的一定是最好的清煙。當時訂製四百錠,假設每錠三十公克內的松煙含量為二十公克,則總共耗用八公斤的清煙原料。而這得燒約二千公斤的松樹幹,才能獲得。這得砍多少顆松樹? 考慮直徑三十公分、高十八公尺的松樹,若不計樹身往上變細,可依公式算出它體積約1.3立方公尺(實際上較少),重量約五百公斤。換句話說,光製作張大千那款四百錠的墨,就得砍掉四棵高達十八公尺的大松樹。而在製作胡開明的蒼松煙墨時,更將二十多倍於此。對生態的影響,實在可怕!因此現代製作松煙墨,該如何取捨,煞費思量。 好在生態保護的觀念愈來愈受重視,大陸現已禁止砍活的松樹來製墨。還在產製松煙的,都是取在自然因素下死掉的松樹來作原料。台灣唯一製作松煙墨的大有製墨,據它表示松煙係德國進口。唯德國是如何產製,尚不得而知。

附註

註一 《欽定四庫全書 丹鉛續録 卷十二 明楊慎撰 朱萬初墨》 「元有朱萬初善製墨,純用松烟。蓋取三百年摧朽之餘,精英之不可泯者用之,非常松也。」

註二 《程杏軒醫案》 「曹引泉翁竹筒痢 屬性:引翁年將花甲,秋季患痢,纏綿日久,清利過劑,肛如竹筒,直下無度,臥床不起,診脈細濡,望色憔悴,知為脾腎兩虧,元氣下奪,所幸尚能納谷,胃氣未敗。仿胃關煎,調石脂餘糧末,與服兩日,其痢稍減。再加桑螵蛸,晚間參服四神丸,治療匝月始。安波按:痢者利也,不可以通利治痢之常藥,以醫老人久痢之不固。 其法不一,醫師胸有成竹耳。」

松煙墨的故鄉

黃台陽

墨的歷史悠久,無庸置疑。但在漫長歲月中,它如何踏步向前?

徽州有個傳說:西周宣王(西元前八百年間在位)時, 有位刑夷先生在河邊洗手,不料漂來塊黑炭,隨手撈起,卻見手被染黑。瞬間想到可用來畫圖作記號等,便帶回家。試用時覺得太硬不好使,且會刮壞器物表面,就把它搗碎並用水和之,但看它不凝結不好拿,又試著用飯和麵糊之類來拌和,覺得效果很好,於是用手搓成扁或圓的墨塊,墨錠就此誕生。

傳說畢竟是傳說,不必完全相信。倒是「墨」字本身,由於象形文字的特性,卻提供了線索。它是「黑」與「土」兩個字上下疊在一起組成,表示墨的本質乃是黑土。但這是什麼樣的黑土?從何而來?華北華中常出現於地表的煤,算不算?

其實正本清源,回到黑字本身,可富涵玄機。要知道,現在所寫的黑字是演進版。古早的「黑」,下方原是「炎」字,表示有雄雄大火在燒。其上被燒的、像「四」的部分,根據東漢古書《說文解字》,乃是古代「囱」(即煙囱)字的變形。如此引導出黑,正是大火燃燒下煙囱裡的顏色。

這是有學問的講法。然而從普通人的眼光來看,古黑字更像是盛有食材的鍋子架在火上燒。當時鍋子多是原為土黃色外表的陶器,然而在放進食材架在柴火上烹煮多次後,從側面望過去,鍋子絕對一片漆黑。所以用這個象形字來代表黑,實在切題巧妙不過!

鍋子外壁的黑,來自柴火燃燒所生成的煙。這些煙積多了剝落下來,就像塵土一樣。當洗鍋子的人以及在旁玩耍的小孩,苦於被這些黑土弄得髒兮兮時,不經意間卻引起有心人的靈感,連想到這黑土可用來作記號、畫東西、變妝偽裝、染色等。於是刻意被刮下並收集起來的這些黑土,就成了最原始的、粉狀的墨。由許多從殷墟發掘出來甲骨和陶片上,仍殘留用此類墨所寫的甲骨文字來看,可推知其歷史久遠。

粉狀的墨固然加水就可用,但不利攜帶,風一吹就四處狼藉。於是有聰明人設法添加黏著劑把它凝結在一起。刑夷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官位最大的。於是這份榮耀歸他,如同發明蠶絲的榮耀歸之於嫘祖、曆法及醫學等許多歸之於軒轅氏黃帝一樣。至今考古發掘出最早的固體墨,是湖北雲夢睡虎地秦墓出土、殘高1.2公分、直徑2.1公分的小塊圓柱墨。它歷經兩千多年仍沒分解,絕對不是用米飯麵糊、而是用某種膠來黏合的。

古早製墨的黑土,既然由燃燒柴火產生的煙而來,那麼所燒的木柴是隨興取材,還是嚴格挑選呢?

當時華夏大地可見的樹種繁多,松、柏、樺、榆、柳、白楊等隨處可見。起初當然不講究,有什麼就燒什麼。但隨著使用後的反應,某幾次的墨比較黑、運筆不澀等等,製墨者慢慢琢磨出,樹種對產出的煙大有影響。最後歸納出用松木燒出的煙來製墨,品質最好,客戶用起來最順手。而讓松樹勝出的主要原因,應在松木的油脂含量較多,讓燒出的煙較黑、顆粒較小。再說,松樹分布廣、生長快、可便宜大量取得,其他樹種所不及。二〇一一年在江西南昌開挖的西漢海昏侯(漢武帝孫子)墓內,就出土了松煙所製成的墨塊。

此外,古代文人喜對松樹吟詠,恐怕也投了它一票,幫它變成主流。而他們吟詠時幫松煙墨作的註解,無意之中更留下寶貴的、有關松煙墨故鄉的原始紀錄。

隃麋

最早在詩裡面提到松煙墨的,是曹操兒子曹植。這位以七步詩「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道盡身處帝王家悲哀、從而留名千古的大才子,有「墨出青松煙,筆出狡兔翰(翰指長毛)」的傳世名句(註一)。只可惜他對所用的松煙墨,沒有多加描述,不知長什麼樣子!

但根據一九七四年於寧夏固原一座東漢古墓出土、比他早些年的松塔形墨(圖一)來看,它黑膩堅挺、墨色如新,縱使埋在地下近兩千年,卻沒鬆軟、龜裂、剝落、易碎。顯示當時製墨工藝在取煙、用膠、杵搗、及成形各方面的水平都已可觀。

圖一   固原東漢古墓出土松煙墨。松塔形,高6.2公分、直徑3公分,現藏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 取自網路 )

加上東漢古籍記載,朝廷有制度給負責文書的官員  「月賜隃麋大墨一枚,小墨一枚。」;以及「皇太子初拜,給香墨四丸。」明白指出當時製墨,已在陝西隃麋(今千陽縣,離固原不遠)建立起產業規模與銷售體系。產品中有大小之分、有枚形和丸形、以及帶香味的墨供朝廷採用。由此可想曹植時的墨,在品質和形制上一定多樣可觀,才引發他投以讚語。而清代以後,許多墨肆多以「古隃麋」或「隃麋」來為墨命名(圖二),固然一方面追念往事,另方面也可在這凡事尚古的國家,藉懷古來吸引買氣。

 

隃麋+潘嘉客妙品 006.JPG 隃麋+潘嘉客妙品 007.JPG

圖二    古隃麋墨。面寫墨名,下「端友氏製贈」,背鐫雙螭 ,上下交錯,頂寫「桐油煙」,長寬厚 12.2×3.1×1.3 公分,重 71公克。  

隃麋地處秦嶺山脈邊緣,松樹林茂盛不在話下,意味著製墨原料的松樹不虞匱乏。它離兩漢的首都長安不遠,約二百公里出頭,因此地緣因素有助它成為製墨的重心。但在改朝換代到西晉後,政治動亂戰火連連。八王之亂、永嘉之禍,逼得西晉王室不得不南遷到遙遠的建康(今南京),此時隃麋就失去它的地緣優勢,得鞠躬下台。繼之而起的是何方神聖土地?

廬山

東晉有位才女衛鑠,書法了得,人稱衛夫人,相傳是書聖王羲之的啟蒙老師。她有篇談論書法之作《筆陣圖》,本在論述她寫字筆劃的心得。但由於認同書法工具也很重要,因此文章中帶上一句:「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這話清楚傳達出當時公認的好墨,是由江西廬山所產的松煙、拌和代郡(今河北蔚縣)的鹿膠、擺上十多年、堅挺如石者。這段話顯示出東晉時代的製墨重心,已移到江西廬山這松林茂密、離南京不到五百公里、長江水路交通便捷的地方。

由衛夫人所寫,可推想當時的知名文士、包括王羲之,都愛用廬山松煙墨。至於用它寫出來的字有多好?若能一窺王羲之親筆的《蘭亭序》,便知分曉。只可惜它被唐太宗(或唐高宗)拿去殉葬,無緣感受震撼!但從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由西晉陸機(蘇州人)用禿筆在麻紙上所寫、比《蘭亭序》還早約五十年的《平復帖》來看,即使經歷一千七百年的滄桑,墨跡依然清晰可辨 ,令人對廬山松煙墨油然心生嚮往。

另外二〇〇六年在江西南昌、與他們同時代的雷鋽(音掉)墓內,發掘出一錠體型完整、豆莢形、長十七公分、寬約四公分的墨。經電子顯微鏡分析發現它的煙炱顆粒的形態及大小分布,與現代松煙墨的非常相似,所以應是松煙墨。(註二)考慮南昌和廬山之間僅百多公里,推論是廬山出品該不為過。再看墨的斷面,可確認在製作過程中曾經反覆捶打;而它表面的花紋,也顯示出已用墨模壓製。換句話說,除了沒有模印的字外,其他都與現代的差別不大。但它卻來自遙遠的晉朝,顯然幫衛夫人作出最好的旁證。

潞州

隋唐的大一統,把首都又移回長安。只是此時隃麋的製墨,在時隔數百年並且經過多年戰亂,早已人去樓空不復當年。取代而興的是地處太行山南端西麓、離長安不到五百公里、離洛陽僅一百六十五公里的潞州(首府上黨,現山西長治市一帶)。有詩為證:「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堪乃掇。 … 」(註三)清代著名墨肆曹素功,有錠名為「碧松」的墨(圖三),相信是依此命名。

墨的禮讚 007.JPG 碧松墨 002.JPG

圖三   碧松墨。面寫墨名,印「合化」;背「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兩側分寫「大清道光二年」、「徽歙曹素功製」。長寬厚 10×2.4×1公分,重 40公克。

詩仙李白這首《酬張司馬贈墨》,謝謝好友,卻無意間留下寶貴的潞墨資訊:上黨的碧松燒成的煙、夷陵(湖北宜昌)產的朱砂粉末、摻和蘭與麝香等名貴香料所精心製成的墨,光彩奪目令人愛不釋手。無怪乎地方政府用它來進貢朝廷,在《新唐書》和《潞州志》中都記載「潞州上黨郡大都督府土貢 ⋯ 墨」。而李白唯一傳世、現藏北京國家博物館的 《上陽台帖》,據說就是以潞墨所寫。

大唐國威鼎盛之際,通往中亞乃至中東的絲路上絡繹不絕,許多商品都循此路交換。新疆吐魯番的阿斯塔那古墓群,一九七二年出土一錠橢圓長條墨,長11.4公分、寬2.4公分、厚0.9公分,面上模印「松心真」三字。由於唐詩中多現「上黨松心」詞(註四),可知它是錠潞墨,當年伴隨大唐國威、順著絲路傳到帝國邊陲。  

除了李白,潞墨還有位顯赫代言人。在《墨客列傳 第七章:唐玄宗與龍香劑墨 造神》中,曾細述唐明皇與潞墨的淵源、他造就的龍香劑墨、以及墨上出現黑衣小道士、預先稱他為天子之事。可想而知往後墨肆在為墨命名時會多加攀附、靠他的名聲加持。清代潘逢吉墨肆的「黑松使者」墨(圖四),意指龍香劑墨上的黑衣小道士,也是出此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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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黑松使者墨。面寫墨名,下「道光丙午年製」,背「得少佳趣齋藏煙」,側凹槽內寫「徽州潘逢吉製」,頂寫「超頂烟」。長寬厚 11.8×2.8×1.1 公分,重 60公克。  

潞墨一直到北宋年間還有「宋潞州昭德軍土貢墨」的記載,顯示它仍被進貢。之後因與金人的戰亂?還是因松樹砍伐過度而蕭條?就無跡可尋。所幸在長治市人的努力下,近年已用上黨松煙製出新一代的潞墨,為重振往日雄風露出一線曙光。

易州

唐代時與潞墨齊名的,還有易墨。它的源起可能比潞墨還早。因為南北朝時南齊的書法及書法理論家、王羲之的四世族孫、官至宰相級的王僧虔,已在他的文章《筆意贊》中提及。說易墨寫出來的字「漿深色濃」,也就是墨汁深沉、色澤烏濃。(註五)以他為官江南,卻稱讚來自河北易縣、一千公里外的易墨,顯見易墨行銷廣、名氣大。也間接表露出,早他約一百五十年的衛夫人所看重的廬山松煙墨,此時已不足道也。

易州(首府上谷,今河北易縣一帶)在太行山北端東麓,風蕭蕭兮的易水流經其境,也是松林茂密之地。它距西南方的潞州約五百五十公里,不算太遠。但因隔著太行山,很難講兩地的製墨常通聲氣。當潞墨在唐明皇眷顧下聲名遠播時,易墨依然保有它的一片天。據《新唐書》記載,朝廷在長安和洛陽的圖書典藏機構「集賢院」,每季給「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供其用,就是明證。而到唐朝晚年,出身易州的製墨家祖敏、奚鼐還先後被封為朝廷的墨務官;詩人溫庭筠也曾書信給著名志怪小說家、《酉陽雜俎》的作者段成式,謝謝所送的易州墨。(註六)而當地通行的製墨法,泛稱「易水法」,流傳後世成為標榜墨品優良的用語(圖五)

墨守陳規 005.JPG 墨守陳規 004.JPG

圖五  紫英墨。正面寫墨名,下鏤北斗魁星,背寫「徽州潘怡和仿易水法製」,側寫「嘉慶己巳年造」。長寬厚 12.8×3.1×1.3 公分,重 80公克。

唐明皇晚年的安祿山叛亂,不僅把大唐帝國打入衰微,也嚴重傷及易墨的產銷,繼之而來的藩鎮之禍,終於逼使製墨良工不斷出走南方。北宋蘇東坡有詩說:「(山東)徂徠供製墨的老松已砍伐殆盡、易水的優秀製墨師傅也不復可見。」(「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 … 」,註七)就指出當時易州已經沒有好的製墨師、易墨已淡出市場的事實。不過他詩中還帶出徂徠這個地名,製墨史上似乎也輝煌過,有這回事嗎?

東山

有,只是若用徂徠當關鍵字來搜尋製墨,所出現的,除了上面提到的蘇東坡詩外,其餘寥寥。這是因為它的製墨名聲被另個地名「東山」蓋過了。然而東山又是那裡呢?

東山,好熟的地名。沒錯,「東山再起」這句成語,鼓勵人處逆境時不喪氣、盡全力,定能重回榮耀。從小到大的作文裡,誰沒用過?它緣自辭官避居東山(現浙江紹興市內)的東晉名人謝安,後來復出並升任宰相,當前秦符堅率八十萬大軍來犯時,以八萬晉軍沉著應對,終於創下淝水之戰大捷而名垂千古。

只是,位在浙江紹興的東山,怎麼會跟山東的徂徠扯上關係,幫它代言?難道紹興也曾經是製墨寶地?

有沒有人在紹興造過墨,不清楚。但真正在製墨歷史上留名的,絕對不是它,而是山東境內、包括徂徠在內的大區域 — 東山。宋代時,把古稱的兖、沂、登、密四州,也就是山東省從西南到東端的一大片山地丘陵,泛稱為東山。徂徠,就在這東山的兖州內。

以徂徠山為代表的東山地區,自古松林濃密,如《詩經  閟宮 》就有佳句「徂來之松,新甫之柏。」北宋的晁說之也在他的《墨經》中說「⋯ 自昔東山之松色澤肥膩、性質沉重、品為上 。」當然有潛力產製好墨。

有潛力是一回事,能否發展起來,還得靠市場。徂徠距長安八百公里、距洛陽四百五十公里,比上黨與兩地的距離要遠得多,這將使運輸成本高,再加上離長安洛陽近得多的潞墨名氣響亮,後起的東山墨(因主要產地徂徠在兖州,也稱兖墨)哪有得拼?

沒想到老天爺硬是幫忙打開一扇門。開啟五代時期的朱溫,滅唐建立後梁時,竟然捨棄長安洛陽而東移定都在開封。這一來使得徂徠與京城的距離大幅縮短、僅二百五十公里。地利之便突然轉向,以徂徠為主的東山製墨當然受益而就此竄起。

且慢,就算易墨已因無良工而無法競爭,但生產潞墨的上黨,距離開封約二百八十公里,只比徂徠遠一點點。以它多年盛名,怎會讓東山墨坐大,拱手讓出開封這個大市場? 

雖然距離相當,卻有運輸便利的考量。原來從開封到徂徠之間,當時有條運河經曹州(山東曹縣)到濟州(山東濟寧)、最後延伸到梁山泊(山東東平湖),以供齊魯來的漕運所用。運河穿越東山,當然使東山墨快速且相對便宜地行銷開封,這種地利顯非潞墨能望其項背。更別提潞州的松林經過多年砍伐,如今當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東山稱雄了!

北宋建國後的重文輕武,大幅助長需求,雖迎來東山墨的輝煌,卻也讓它快速走向沒落。與蘇東坡同時期的另位四川詩人馮山,在其《謝人惠兖墨》詩中,就寫下「故人山東來,遺我數丸墨。 ⋯ 兖州擅高價,比歙固少抑。古松亦將盡,神奇漸衰息。⋯」在感嘆兖墨的高價與歙(徽)墨相差無幾時,也道出東山的古松快速砍伐殆盡,從而呼應上蘇東坡詩中的「無老松」、以及《墨經》中的「今不復有」。這等於宣告東山製墨的窮途末路。皮之不存,毛將附焉?眼看東山墨的事蹟就將隨煙飄逝  ⋯ 

但出人意料,一九九五年在江蘇寶應縣考古北宋墓群時,竟出土一錠模鑄松煙墨,上刻「東山貢墨」。它牛舌形, 曾塗金,長寬厚14.9×3.9×1公分,重40公克。被發現時,已斷成四塊在淤泥中。歷經千年,但在清洗時竟散出濃濃墨色,且最後能拼湊回原形、證明它漿深色濃、體堅質膩。當初會被選作陪葬品,良有以也。它將東山墨的榮光重現人間。

黃山

燒煙製墨最喜歡老松樹,因為它的油脂含量多,燒出來的煙粉較細較黑。只是多年大量砍伐下,無可避免會嚴重破壞松林的生態。北宋大科學家沈括就在他《夢溪筆談》內提到:「今齊、魯間松林盡矣,漸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太半皆童矣。」意即除東山外,許多原來松林茂密之處,到北宋中期都已童山濯濯,比蘇東坡、晁說之、馮山的只講到東山之松,來得更驚心。難怪奚氏家族與其他易水良工(如張遇家族)流離見到黃山綿密的老松林時,高興地就此定居,重拾舊業。

奚氏家族由奚超開始,所製松煙墨獲得南唐末代君王李後主的青睞。除了封為墨務官外,還賜予國姓。從此奚超又稱李超,兒子奚廷珪當然成了李廷珪。他們父子,對傳統的易水製墨多方改進,在採松、取煙、對膠、配料、杵搗等方面創新,終於將松煙墨的品質推到歷史高峰。據說李後主在書畫工具上,非「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不用。

進入宋朝,李廷珪墨依然受寵,成為皇家御用,寫聖旨時非它不可。大臣有幸得到賞賜,都視若拱璧。如宋神宗時主持變法的宰相王安石,就曾獲賜。他捨不得用,之後轉歸秦少遊,也愛得放入隨身錦囊,時加賞玩。

有李廷珪家族開路,松煙墨的發展在宋朝達到最高峰。除了他們、張遇家族、蘇澥、沈珪、潘谷、潘衡、柴珣等良工輩出,有名可稽的高達二百多人。現今可見的宋朝松煙墨,除了收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的李廷珪「翰林風月」外,還有一九八八年於安徽合肥出土、北宋馬紹庭夫妻合葬墓內的「歙州黃山張谷男處厚墨」,近長方形,長25公分、寬5公分、厚1.4公分。元代書籍《墨史》記載:唐宋名墨工張遇之子張谷、谷之子處厚。家族從易水遷來歙州(宋徽宗時改名為徽州),祖孫三代製墨相傳。此墨的題銘恰可印證,是難得珍品。

松煙墨的罩門

所有的絢爛都將歸於平淡,松煙墨也不例外。它的磅礴崛起固然得力於李廷珪家族的製墨創新,但持續在後的推動力則是宋朝的重文輕武。它大幅改進隋唐以來的科舉制度,使其更公平公正公開。以致讀書人不論財富、年齡、家庭聲望都可以應考。此外宋真宗親作《勸學歌》來鼓勵讀書。於是向學者迅速增長,快速帶動對墨的爆量需求。只是沒想到這一來卻曝露出松煙墨的罩門,給了油煙墨竄起的機會。

第一個罩門是老松樹的消耗很快,大自然無法補充得上。由於松煙製墨得選肥膩、粗壯的古松,才燒得出好松煙,因此許多地方的老松樹經過長期砍伐,就會像沈括所說的童山濯濯,徽州自然不例外。尤其進入宋朝後對墨的需求大幅增長,讓情況加速惡化。有沒有可能從其他地方運送老松樹幹來?以其體積和重量,如此做絕對墊高成本、削弱市場競爭力,還不如移到當地生產。但這是鄉土觀念重的徽州人所不會做的。

第二個罩門是燃松取煙的過程費時辛苦。宋朝時的作法是在松樹林中覓地造窰。這種窰由幾對長九尺的木板斜撐後,之間用泥緊緊封合而成 (圖六),前面地下砌有燃燒松樹幹的火堂。窰火要燒十天,之後不等窰內冷卻就入窰刮取附在窰壁上的松煙。燃燒時人要守在旁,以適時處理各種狀況。刮取松煙時,窰內漆黑悶熱且空氣汙濁,非常辛苦。這一整趟下來,得花上十幾天工夫,因此家庭環境尚可的,少有人願從事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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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造窰燒取松煙。(宋朝李孝美《墨譜》)

取松煙製墨既然有這些先天限制,以宋朝時民智已大開,另尋其他製墨原料乃屬必然。因此文獻中出現製墨家張遇、大臣沈括和蘇東坡、乃至皇帝宋徽宗等不同階層的人,嚐試用各種油料如桐油、麻油、豬油、石油、乃至蘇合油製墨的事跡。既不須砍老松、又不用造窯守護,實在方便省事。然而吊詭的是,即使桐油製墨在明代中期勝出,卻沒能淘汰松煙墨,反而有助延長它的生命!畢竟砍伐老松的步調因而減緩,徽州製墨業從此兼容並蓄,相得益彰。從明代後期徽州吳申伯製的五老松墨(圖七)可見,他借用東嶽泰山上秦始皇所封五大夫松的典故,刻意標榜黃山上也有五株古松可與之相比,充分流露對黃山松煙的戀戀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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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五老松墨。正面寫「吳氏申伯」,中鈐印「五老松」,背鏤五株老松。直徑 14.3公分,厚 2公分,重 526公克。

進入清代,雖然這時油煙乃至外國進口的工業煤煙,已先後成為製墨煙料的主流,但松煙仍固守市場一隅,延續傳統。面對古松的日益稀少,許多墨都打出黃山製造的鮮明旗幟。如嘉慶乙亥年(一八一五年)由蘭皋主人珍藏的墨(圖八),就在正面金圈內刻寫「黃山」兩字,下寫「燒松煙 摹漢瓦 價無價」。似乎在說以黃山的松煙墨加上漢瓦製作的硯台,有如無價之寶。蘭皋主人是嘉慶四年的進士康紹鏞(字蘭皋),時任安徽布政使。這句話不知是否由他首創,但日後許多墨上都跟著引用,該是當時文人的小確幸。松煙墨的富含古意、研磨暗香,一時挑起多少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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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黃山墨。覆瓦型,正面金圈內寫「黃山」,下「燒松煙  摹漢瓦  價無價」,背寫「嘉慶乙亥年夏五蘭皋主人珍藏」,側「汪節庵監製」,頂「頂煙」。長寬厚 14x4x1.3公分,重 116公克。

結語

漫長的松煙墨歷程,家鄉絕不只以上幾處。可猜想在地廣人稀的歷代,許多松林茂盛之地都曾聚集製墨的工匠,以就近供應所需。只是當地若製墨時間不長、產業規模不顯、既無技術高超的良工巧匠、也沒有高官文士的揄揚,多年後很快就會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連空留餘恨都無從說起!

所幸在文史工作者的努力下,松煙墨產地慢慢浮出。 譬如河北真定(今正定市),就有論述說它製墨曾與易水齊名。又如閩北武夷山腳下的建陽(今南平市),自宋朝起就是刻書出版的重鎮,可想而知也曾大量製墨,才能支撐它蓬勃的出版業,可惜相關論述還不多見。但有點神奇的是,它很可能帶出了台灣的松煙製墨。  

新北市三重區的大有製墨廠, 主人國寶大師陳嘉德已七十多歲,仍自豪能動手製墨。 他嘉義人,十四歲北上三重,跟隨福州來的老闆與師傅學藝,二十八歲創業自營。至今仍在兒子陪伴下,為這傳統工藝盡力。他的經歷提供了福州也有製墨業的線索,然而以福州與建陽相近,兩者間短於二百公里的距離來看,推論它們的製墨一脈相傳並不為過。這些福州師傅在日據時代就陸續到台灣,有過榮景,但終不敵書寫工具的演進而消逝。如今全台灣只剩陳嘉德仍堅持產製高檔的松煙墨,書畫圈內享有盛名。

只是細究他所用的松煙原料,是德國進口的。固然從墨的外觀上看不出,且依此作的書畫,也嗅不出德國的味道,但想起來就有些感觸,容易激起複雜的情懷,是不是?!

附註

 註一     三國曹魏   曹植  《樂府 – 長歌行》

「墨出青松煙。筆出狡兔翰。 古人感鳥跡。文字有改判。 」 

註二     曹雪筠、楊軍、方曉陽、王昌燧 :《江西南昌雷鋽墓出土墨锭的分析研究》。南方文物。2011(02)

註三   唐 李白《酬張司馬贈墨》

「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黃頭奴子雙鴉鬟,錦囊養之懷袖間。今日贈予蘭亭去,興來灑筆會稽山。」

註四    唐 李嶠  《墨》

「長安分石炭,上黨結松心。繞畫蠅初落,含滋綬更深。 

悲絲光易染,疊素彩還沉。別有張芝學,書池幸見臨。」

註五    南齊 王僧虔 《筆意贊》

「 …. 乃為《筆意贊》曰:剡紙易墨,心圓管直。漿深色濃,萬毫齊力。先臨《告誓》,次寫《黃庭》。…. 」

註六    唐    溫庭筠    《答段成式書七首》

「庭筠白。節日僮幹至,奉披榮誨,蒙賚易州墨一挺。竹山奇制,上蔡輕煙。色奪紫帷,香含漆簡。雖復三台故物,貴重相傳;五兩新膠,乾輕入用。 ….  」

註七    宋   蘇軾  《孫莘老寄墨四首:其 一》

「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金箋濺飛白,瑞霧索長虹,遙憐醉常待,一笑開天容。」

自我介紹

墨,這個在現實社會已快消失的用品,曾經是古人案頭不可缺少之物。連同紙筆和硯,它將文人的喜怒哀樂,胸懷抱負,情感心聲,知識學問表達出來。在西方世界它從來沒出現過,可算是國寶發明之一。然而西風東漸後,它卻快速凋零,幾至屍骨無存。為了讓它的輝煌過去能為人所知,嚐試將個人的鑽研心得公開就教,希望能獲得共鳴廻響,也為這古老文物來點現代人的註記。

已經由時報出版社出版了墨客列傳,墨香世家 ( 聽古墨在說話 ) 兩本書。但很遺憾沒能創造出好銷售成績,以致無法續獲垂青。有意自行出書,但先經由網誌試辦,應該也能達到相同,甚至更好的效果。若有讀者回饋,指出文章錯誤不足之處,修正後再行出版,豈不更妙 ?

預計以約五十篇文章 ,將古人與墨的方方面面,興之所至信筆草草。文章主題與其內容的設定,主要來自手邊多年來蒐集到的墨。這些墨充實了個人退休後的生活,激發對古人世界的好奇,從而一償自幼以來經由武俠小說所培養出的藝文之愛。這五十篇文章大致圍繞四個大題目 : 墨的演進,清代墨上的故事,文人與墨,墨之美。當然,隨著把玩鑽研手邊的墨,未來不排除還能設定更多題目。

近年來,國內原有的墨市場快速消失。而國外的拍賣網站卻不時出現些少見精品。競標過程中,才知不乏同好。可惜基於保護隱私,拍賣網不能洩露競標者資訊,以致知音難求。希望本網誌的成立,能提供給愛墨者交流管道。在閱讀文章之餘,分享收藏心得。

好墨長什麼樣子 ?

朋友帶來錠墨如下,想知道是否值得收藏,要我給點意見。

墨守陳規 006.JPG

這錠墨名「輕膠墨」,下寫「曹韓城仿廷珪法造」,鈐印「曹氏韓城」,背面則鏤飛昇四爪龍,頂「貢煙」,長寬厚 11.5×2.2×1 公分,重 50公克。初步看來該有的資訊如製墨者為曹韓城,製墨法仿古老的廷珪法,煙質為上好的貢煙等都有了。墨的外觀清爽,字體清晰,背面四爪龍的雕刻細膩,線條分明。加上整體墨色看起來濃黑均勻,質地堅挺無扭曲之處,看來製作嚴謹,用料上好。唯一缺的是製作年份。但由於這錠墨屬於市售墨,也就是墨肆製來銷售給一般大眾的,故通常不刻寫年份,好讓墨模可供多年使用。

曹韓城之名並不響亮,所製在市面上很少見。一般曹字開頭的墨肆多與曹素功有關,很可能來自同個家族。由此墨的質地,以及它自稱仿廷珪法,透露出它不該是個小店。可惜無法查出更多相關資訊。在明清時代,徽墨乃至全國製墨者多如過江之鯽。未能留下記錄的太多了 ! 如曹韓城般的缺乏認知,並不少見。

判別墨的好壞,我在前些年出版的墨客列傳書中的最後一章 : 結語 — 賞墨一二三,列出如同傳統中醫看診般的望,聞,切,問的作法。看它的光澤紋理,聞它是否清香宜人,撫摸是否光滑細膩,輕扣的聲音是否清脆,以及看書或上網找相關資訊。下的功夫夠,好墨次墨自然無法遁形。墨焉廋哉 ! 墨焉廋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