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出黃山松

 

黃台陽

如果時間可以壓縮,那麼古時候製作松煙墨的工匠家族,與大草原的遊牧民族有共同點。因為製墨家族雖不逐水草而居,但當賴以維生的古松林被砍伐過度時,他們也不得不收拾家當,像遊牧民族般,再找塊古松茂盛之地來操持生計。只不過遊牧民族在一年之內會幾度搬遷,而製墨家族往幾代才行搬遷。  

當時顯然沒有山林國有的概念,山中所產,都是老天爺所賜,誰都可以分享。俗語說靠山吃山,因此一有需要,就帶上鐮刀斧頭鋸子到山裡面去找、去採、去砍、去伐。即使孟子說過「在適當的季節到山裡去砍伐,林草樹木就不會匱乏。」(「斧斤以時入山林,林木不可勝用也。」)古有明訓,但歷代朝廷少有人把他的話轉成政策命令。老百姓更是利之所趨,不願自我設限。別人都在砍伐,我怎能落後?

而製作松煙墨,還特別要老松樹幹。因為它的油脂含量多,燒出來的松煙色澤肥膩,質地穩重,製墨最好。蘇東坡在感謝朋友送他李承宴(李廷珪之子)所製墨的詩中,有句「老松燒盡結輕花,妙法來從北李家。」,就說出李氏家族製墨的訣竅之一,在選用老松。

這種講求,往後變本加厲。元朝初年有位松煙製墨家朱萬初,它取煙要選三百年以上、歷經風霜摧蝕、卻仍然屹立的「精英」之松,絕不用普通松木。(「元初有朱萬初,善製墨,純用松煙,蓋取三百年摧朽之餘,精英之不可泯者用之,真非常松也。」註一)無怪乎他的墨品質高貴受皇帝喜愛,最後召他進朝廷任官。講究松齡,絕對是李廷珪家族以降,知名製墨的準則。

只是長此以往,原本老松成蔭的山頭可就慘了!加上當時還無人工造林復育的觀念,終於導致如同宋朝人晁貫之在他《墨經》中的描述:「以前東山上的松樹,針葉綠油油的,樹幹結實沉重,品質真好,可惜現在全都沒了!剩下才十多歲的小松。」(「自昔東山之松,色澤肥膩,性質沉重,品唯上上。然今不復有。今其所有者,才十餘歲之松。」)這樣生意還做得下去嗎?只好像遊牧民族,再去找新的古松茂盛之地。五代時李廷珪家族由河北易水遷到安徽黃山腳下,除了避戰亂,這也是個考慮因素吧!

徽州開始製墨,是約一千二百年前的事。如果一直依古法,黃山的古松再多也不夠,徽墨終將像潞墨,易墨及東山墨一樣,早成歷史名詞。幸運的是,由於從宋朝開始,嚐試用各類油(石油、桐油、清油、麻油、豬油、蘇合油等)燒煙製墨的風氣興起。到了明朝中葉以後,油煙墨的市占率儼然超過松煙墨。製墨大師如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等的傳世精品都是油煙墨,說明了松煙墨所面臨的挑戰與困境。

傳統松煙墨有它獨特之處:色澤藍黑但無光澤,質細易磨,入水易化。因此適宜在書畫中表現一些無光澤物,如人物鬚眉、翎毛和蝶翅等。尤其在書法中要表達淡泊、寧靜、敬天、清幽、無爭這些傳統美德心境時,松煙墨之好是油煙墨所難及。為了維護這塊市場,加上對傳統的堅持,更有可能對鄉土黃山松的眷戀及感恩,刻意標榜黃山的松煙徽墨,次第浮現。

黃山松煙墨

最早為黃山松打知名度的,恐怕是南宋製墨大師戴彥衡。他為宮廷造的供御墨上刻有「雙角龍」,據說是大書法家大畫家米芾幫他畫的,可見他名氣之大。當時由於宮廷需求大量好墨,想在宫苑中建窰來燒松取煙,負責的宦官構思採用杭州西湖九里松,戴彦衡堅决反對,認為必須黄山的老松才行。他指出九里松生長平地路邊,品質差不能用。(「松生道傍平地,不可用。」)當時的人都敬重他不怕宦官權勢,敢講實話。

戴彥衡愛黃山松,但是否愛到以黃山古松來作墨上主題?從現有的資料無法求證。因此奪得頭籌的,可能是康熙時候,與曹素功、吳天章、程正路等大師齊名的徽州人吳守默。他有套「黃山松液」集錦墨,八錠都是長方形。分別以黃山上的擾龍松、迎送松、蒲團松、破石松、接引松、臥龍松、蓋鶴松、棋枰松的實景作圖,墨質堅細渾樸,可說是他產品之冠。由于「松液」兩字除了指松脂外,還有松煙墨所磨出的墨汁之意,故墨名道出是以黃山古松所燒的煙製作。這套墨為大藏墨鑑賞家尹潤生所有,後捐贈給北京故宮收藏。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根據尹潤生在他《墨苑鑑賞錄》中的說法,這套墨雖然顧名思義是松煙墨,實際則非。它只是取當時人畫卷裡的黃山松為圖,卻沒用黃山松煙。原因為何不得而知。難道是愛屋及烏,愛黃山古松愛到不忍心砍伐來製墨?

往後許多墨肆都捨棄含蓄,逕行在墨上寫出「黃山松煙」,開門見山直接了當。有的墨名符其實,有的恐怕掛羊頭賣狗肉,以油煙或非黃山出的松煙來魚目混珠。但無論如何,都提醒傳達黃山出好松煙墨的訊息。胡開文墨肆曾為先賢柏文蔚製墨(圖一),上面就清楚寫上「黃山松煙」。

柏文蔚是安徽人,二十一歲(一八九六年)時第一次去考秀才就高中。之後嚮往革命推翻滿清,因而投身軍旅。一生中與陳獨秀、孫文、袁世凱、蔣介石、汪精衛、馮玉祥等名人有精彩互動。但最直得稱耀的,恐怕是他於一九O八年去當時在日本統治下的漢城(現稱首爾),從紈袴子弟手中購得一本稀有珍貴的、由朝鮮地理學家金正浩于一八六一年繪製的《大東輿地全圖》。鑑於地圖上清清楚楚標明了吉林省延吉地區是中國領土,還證明長白山天池也在中國境内。使得隨後在與日本談判中韓兩國邊界時,得以主張權益,終於簽下有利的《圖們江中韓界務條款》。

這錠墨推斷製於一九三二年,當時柏文蔚已漸淡出,墨上所題「松柏青山一老人 振武」,想必是他(字振武)心情寫照。松柏青山引出黃山之松和他的柏姓,又連想到松柏長青,以及留得青山在。因此縱然自述為老人(這年他五十七歲),顧盼之間隱約有東山再起之心。只是時不他予,終沒能重返沙場,七十二歲時在上海病逝。

  

圖一 黃山松煙墨。墨名下寫「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背「松柏青山一老人 振武」,下鏤山景、松、老人。長寬厚 14.2×3.7×1.4公分,重 110公克。

雲海松煙墨

雲海是自然奇觀,它發生在高山地區,甚至在飛機上也看得到。只是機上所見往往單調,缺乏變化不夠生動,遠不如高山上的。台灣的玉山、拉拉山、阿里山、合歡山等處,都是交通便利可去欣賞雲海的地方。

但是黃山的雲海有它的特色,參差了奇峰怪石和古松隱現其中,從而倍增美感。由於黃山一年之中有雲霧的天氣達二百多天,雲來霧去變化萬千,前一秒還像風平浪靜的汪洋,後一秒竟然波濤洶湧白浪滔天。而早晚日出日落時,陽光斜映的雲海,更增添無限溫馨嫵媚。無怪乎前人有詩:「黃山雲海愛無涯,柔情繾綣繞峰崖。管它晴雨冬和夏,最喜紅霞漫錦紗」,深情贊嘆。

國畫大師張大千在一九三一年與兄長和弟子同遊黃山後,向胡開文墨肆訂製了「雲海歸來」墨(圖二)以茲紀念。眾所周知,黃山的代表景觀有「四絕三瀑」之說。四絕是:奇松、怪石、雲海、溫泉;三瀑則為:人字瀑、百丈泉、九龍瀑。因此他為墨命名,大可以「四絕三瀑歸來」總括各景,或著重畫中常出現的奇松怪石,定名為「奇松怪石歸來」。然而以他天賦的藝文敏感度,卻單挑畫面不易顯現的雲海來代表此行,顯見雲海帶給藝術家的靈感激盪,更勝其他景觀。

  

圖二 張大千墨。面寫「雲海歸來 大千居士題」,印「阿爰」;背「蜀人張善孖與弟大千 姪旭明 吳生子京 慕生泉淙 同遊黃山 時辛未秋九月也」,印「虎」,「公」;側「徽州旌德胡開文製」,頂「妙品」。長寬厚 9.7×2.4×0.85公分,重 30公克。

但這個觀點非他首創。因為有錠在嘉慶庚午年(十五年,一八一O年)製的「雲海松煙」墨,它的名字就把雲海跟黃山畫上等號。(圖三)周紹良《清墨談叢》書中有此墨,說是曹素功的六世孫(賡、即引泉)所製。曹素功家族到他這一代,有遷蘇州設肆的,但曹引泉仍固守老家歙縣。由此推論此墨用的是黃山松煙應不為過。

曹引泉不只在製墨上享有好名,大多談墨的書都提到他,甚至在中醫圈子裡也留下記錄。這是由於他在快六十歲時曾長期腹瀉,初來診治的醫生沒考慮到他年歲已高,用藥過猛,使得病情拖延,肛門腫脹大如竹筒,所幸後來找到徽州名醫程杏軒,對症下藥終得以康復。中醫書上因此新增「竹筒痢」的案例。(註二)

   

圖三 雲海松煙墨。面寫墨名,背鏤山景、樓閣、松,側寫「嘉慶庚午年製」。長寬厚10.2×1.9×1公分,重 38公克。

吾山藏烟墨

在名詞之前冠上「吾」字,通常帶出對它「擁有」,或是「可以支配」的意思。如莊子所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中的「吾生」,就指「我所擁有的生命」。又如常聽到的「吾家有女初長成」,任誰也不會誤會:原來聽我的話的女兒,現已青春成熟、亭亭玉立,卻也開始作怪。

但有時候吾字的「所有」概念很難用得上。如談到羅大佑演唱的「吾鄉印象」,以及林語堂所寫的「吾國與吾民」時,雖然口語中仍可把吾字講成「我的」,但此刻表達的並非我確實擁有它,而是我跟它之間存在著親密的關係、對它有認同感與歸屬感。這時的吾字意含親暱,有休戚與共、願為它奉獻一己的癡情。

製墨大師汪節菴的「吾山藏煙」墨(圖四),想必就含這份情懷。他是徽州首府歙縣人,家在黃山腳下,朝暉夕蔭、全烙在他的生活裡。因此當用黃山古松來燒煙製墨時,他不像別人平鋪直敘的寫上「黃山松煙」,有如外鄉人般僅僅在交代原料出處。卻選用「吾山藏烟」這富含真情的語詞,來歌頌黃山古松、並衷心讚嘆感恩。

  

圖四 吾山藏煙墨。面寫墨名,背鏤正面四爪飛龍,兩側分寫「瑞虹堂選煙」、「汪節庵監製」。長寬厚9.5×2.4×1.1公分,重36公克。

嘉慶年間,汪節菴的墨亟獲好評,聲勢凌駕其他製墨。當江南官吏去北京陛見或辦差時,他的墨往往是少不了的貢品。北京故宫博物院有他製的「瀟湘風景」竹式套墨共九錠,嘉慶年款,以各種形狀的竹子為造型,精美華麗,是不折不扣的貢品墨。而這錠吾山藏烟墨在背面鏤龍,不同於其他黃山松煙墨上大都刻繪山景古松,猜想也是可應急作為貢品的。

大卷松煙墨

有錠松煙墨很奇特,取名為「大卷松煙」(圖五)。在台灣,我們常吃三杯小卷、三杯中卷等,大卷也有,但較少。此大卷與松煙墨有關係嗎?古籍文獻曾說用墨魚汁作為原料製墨,難道是大卷松煙墨裡竟然摻了大卷的墨汁? 其實不然,此大卷非彼大卷。它會進入墨名,跟科舉考試有關。

  

圖五 大卷松煙。碑形,面寫墨名,背「秀鐘黃山」,鏤山景、奇松、雲海、亭閣,側寫「徽州績溪胡開文製」。長寬厚10.2×3.3×1 公分,重 58公克。

明清兩朝的科舉考試,冗長艱辛。分為院試(秀才),鄉試(舉人),會試(貢士),殿試(進士)四個階段。每個階段又考試多場。如考秀才就得經過由縣長主持的縣試、知府主持的府試、以及由省學政(教育廳長)主持的院試。每試又有好幾場,得考幾天,既考學問又考體力耐力,常有考到頭髮都白了的。清道光年間,廣東就有數起百歲老翁還在考院試的例子。而洪秀全四度院試落第,受不了刺激,乾脆去傳上帝教造反。

能參加科舉之路最高的殿試,是考生的莫大榮耀。因為試場在紫禁城三大殿之一的保和殿,從早到晚考一整天。它由皇帝親自出題並監考。考題往往長達百字,應答則不限長短,但多半寫約二千字。考生只要不標新立異平穩作答,就能獲考官賞賜。只是以現代考生眼光來看,寫二千字的文章要花一整天?未免太過!大學聯考的作文時間不到兩小時,還不是有許多人寫出超過二千字的好文章,古代考生是不是有點問題?

這就牽涉到科舉考試的一大隱性項目:特别看重書法。因為皇帝認為字如其人,字寫得方方正正,一筆一畫都大小、粗細完整無誤,這個人就可能一絲不苟、端莊敬謹,是聽話的好奴才。此外,上繳的試卷一定要乾乾淨淨、清爽分明,並嚴格遵守皇權時代該有的避諱、抬頭、敬語等。倘若這些地方出錯,文章再好也沒用。所以在這些限制之下,考生當然得小心翼翼,花上一整天來寫!

為了看考生的字,清代殿試交卷後不再謄錄,直接送閱。而為了讓考生上繳的試卷乾乾淨淨、沒有因修正而導致的塗汙,當時除正式試卷外,還有草稿卷。考生的構思,先寫上草稿卷,定稿後再謹慎地謄入正式卷內。根據現存清光绪六年狀元黄思永的殿試草卷,它長近三公尺,可知正式的試卷應該更大些。因此又稱「大卷」,連帶使得它上面寫的烏黑、方正、光潔、大小如一的字,也被稱之為「大卷字」。

參加殿試的人數,多者在雍正年間曾有四百餘人,少者在乾隆年間的近百人。由於大家唸同樣的書,文章立論不免大同小異,使得要從試卷裡分出高下,實在很難。於是評卷關鍵,不自覺就往應試者的大卷字靠攏,甚至導致「抑文重字」。考生有鑑於此,對於能讓字光鮮的墨,當然講求。圖五這錠墨冠以「大卷」兩字,顯然在宣揚它的品質之好,足以在殿試的大卷上寫出漂亮的大卷字,當可迎合閱卷者口味,幫考生加分。

墨的背面鏤有山景、奇松、雲海、亭閣等,並寫上「秀鐘黃山」,因此猜它用的是黃山老松燒成的煙。製墨的胡開文墨肆,主人籍貫徽州績溪。同治年間曹素功墨肆由歙縣搬到上海去後,胡開文成了徽墨的代稱,引出「天下徽墨在績溪」的美譽。 大卷松煙墨現今少了殿試的舞台,但大卷兩字的魅力,還是常常出現在新墨上。

洪鈞持贈黃山墨

徽墨的萌芽、成長、茁壯、乃至屹立不搖,可說多賴黃山庇蔭。那麼何不直接在墨上亮出黃山兩字來打動人?前篇《松煙墨的家鄉》中提到的、嘉慶年間蘭皋主人珍藏的黃山墨,就是如此。相同的作法,也被同治年的名人洪鈞所採用(圖六)。洪鈞是祖籍徽州的蘇州人,同治六年訂製此墨時已考上舉人三年,文采風流著有名聲。文士圈的應酬拜會,免不了要備點伴手禮,此墨製作精巧,非常趁手。墨正面顯著標示「黃山」,背面又清楚寫出由徽州胡開文正記墨肆、仿明朝大師方于魯的作法,用超等松煙捶十萬杵製成。因此可以推論,這錠墨的原始成品取用了黃山古松燒製的煙。

 

圖六 洪鈞墨覆瓦形,灑金,正面圈內寫「黃山」,下「燒松煙摹漢瓦價無價  洪鈞贈」,背「同治六年之冬 徽州胡開文正記 仿方于魯無膠超等松煙加十萬杵」。長寬厚 8.5×2.6×0.8 公分,重 28 公克。

洪鈞隔年隨即考上狀元,從此在官場一帆風順二十多年。雖然最高級別只到侍郎(次長),但有份別的狀元沒有的經歷:出使俄國、德國、奥地利、荷蘭四國外交大臣。他還帶出一份傳奇,因為陪同以公使夫人名義出使的、是小他三十五歲的小妾賽金花,當時年僅十六歲。 賽金花在十五歲那年嫁給他作小老婆之前,乃是風塵圈中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活潑爽朗的她,在歐洲宮廷外交圈如魚得水,還認識了德國年輕軍官瓦德西。日後義和團之亂,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慈禧太后西逃,京城內群龍無首亂成一團時,據說賽金花對時為聯軍統帥的瓦德西發揮了些影響力,得以減少聯軍暴行。她的貢獻比許多讀死書的都來得大。 賽金花是徽州黟縣人,洪鈞死後曾回鄉小住。如今她 的故居已闢建紀念館「歸園」,展出相關文物。而洪鈞在蘇州平江路的故居「桂蔭堂」,也大致保留,兩處都開放供人參觀。

蒼松煙墨

古人對松樹有份特別的情感,因為它四季長青,又常生長在岩壁石縫中,耐貧瘠、傲霜雪,故可用來象徵堅韌、頑強、不渝、永恆。許多大文豪如白居易、李白、蘇東坡等,都寫下咏松的詩,盛讚松的崢嶸高潔。 但若只准用一個字來形容松,你會選哪個?可以想見的有勁松、貞松、寒松、孤松、以及因成語「蒼松翠柏」而為人所知的蒼松。其中該以蒼字的意涵最深沉。因為它的本意雖是草色,卻又以蒼白、蒼老、蒼勁、蒼茫、蒼涼、蒼天等許多常用的詞,而讓人對蒼松引伸出廣泛詮釋。彷彿看到孤挺老松,屹立山岩峭壁,寒風暴雪不能奪其志,夕陰晨暉恰足增其輝,傲然自處不計毀譽,頂天立地與世無爭。 胡開明墨肆顯然持同樣看法,把它最好的松煙墨命名為蒼松煙。(圖七)這錠墨體積巨,重量超過一斤多,很可能是胡開明最大最重的產品。而墨色於灰黑中隱泛紫光,聞起來幽香撲鼻,說明它是用上好松煙、加上龍腦麝香等多味中藥、精心以十萬杵捶製而成。此外墨呈樹幹形,墨身雕上松枝松針松瘤,並以鱗片飾底,又吻合古人常把古松與虯龍相比的意境。在在顯示出胡開明對此墨的用心,讓人不得不相信用的是黃山古松煙。 由於胡開明之名在一般感覺中,有影射響噹噹的胡開文之嫌,因此大部分談墨的書中,都很少談及。即使有,也寥寥幾句草草帶過。加上少有文人請它製墨,以及它的產品多偏重在學生用,因此評價不高。但是從它這錠墨來看,胡開明仍有可道之處。猜想它無意占胡開文的便宜,最多在同鄉同宗的情誼下,私淑胡開文以互通聲氣共享資源。

   

圖七 蒼松煙墨。樹幹形,鏤古松,正面右下寫墨名,印「開明」,背寫「徽州胡開明按輕膠十萬杵製」,長寬厚 24.3×5.8×4.2公分,重 714公克。

結論

煉製松煙,對松樹的砍伐到底多嚴重?根據日本一位製松煙墨者所述:煉取十公斤松煙,至少要五百公斤帶有油脂的松木。這是現代設備較好的情況下所得,古代所燒的松木絕對多於此。至於得出的松煙,是否可全數拿來製墨? 古時候的作法,把燒出的松煙分為三等級:清煙、項煙、身煙。最好的清煙占約五分之一,專供高級墨(貢墨、賞玩墨、文人訂製墨等),中等的項煙則製普通市墨(學生墨、禮品墨、商號用墨),最差的身煙僅供印刷用。這樣看來,燒五百公斤松木,只能得約兩公斤的清煙來製作高級墨。 以張大千的「雲海歸來」墨為例,他那時已經出名,所用的一定是最好的清煙。當時訂製四百錠,假設每錠三十公克內的松煙含量為二十公克,則總共耗用八公斤的清煙原料。而這得燒約二千公斤的松樹幹,才能獲得。這得砍多少顆松樹? 考慮直徑三十公分、高十八公尺的松樹,若不計樹身往上變細,可依公式算出它體積約1.3立方公尺(實際上較少),重量約五百公斤。換句話說,光製作張大千那款四百錠的墨,就得砍掉四棵高達十八公尺的大松樹。而在製作胡開明的蒼松煙墨時,更將二十多倍於此。對生態的影響,實在可怕!因此現代製作松煙墨,該如何取捨,煞費思量。 好在生態保護的觀念愈來愈受重視,大陸現已禁止砍活的松樹來製墨。還在產製松煙的,都是取在自然因素下死掉的松樹來作原料。台灣唯一製作松煙墨的大有製墨,據它表示松煙係德國進口。唯德國是如何產製,尚不得而知。

附註

註一 《欽定四庫全書 丹鉛續録 卷十二 明楊慎撰 朱萬初墨》 「元有朱萬初善製墨,純用松烟。蓋取三百年摧朽之餘,精英之不可泯者用之,非常松也。」

註二 《程杏軒醫案》 「曹引泉翁竹筒痢 屬性:引翁年將花甲,秋季患痢,纏綿日久,清利過劑,肛如竹筒,直下無度,臥床不起,診脈細濡,望色憔悴,知為脾腎兩虧,元氣下奪,所幸尚能納谷,胃氣未敗。仿胃關煎,調石脂餘糧末,與服兩日,其痢稍減。再加桑螵蛸,晚間參服四神丸,治療匝月始。安波按:痢者利也,不可以通利治痢之常藥,以醫老人久痢之不固。 其法不一,醫師胸有成竹耳。」

松煙墨的故鄉

黃台陽

墨的歷史悠久,無庸置疑。但在漫長歲月中,它如何踏步向前?

徽州有個傳說:西周宣王(西元前八百年間在位)時, 有位刑夷先生在河邊洗手,不料漂來塊黑炭,隨手撈起,卻見手被染黑。瞬間想到可用來畫圖作記號等,便帶回家。試用時覺得太硬不好使,且會刮壞器物表面,就把它搗碎並用水和之,但看它不凝結不好拿,又試著用飯和麵糊之類來拌和,覺得效果很好,於是用手搓成扁或圓的墨塊,墨錠就此誕生。

傳說畢竟是傳說,不必完全相信。倒是「墨」字本身,由於象形文字的特性,卻提供了線索。它是「黑」與「土」兩個字上下疊在一起組成,表示墨的本質乃是黑土。但這是什麼樣的黑土?從何而來?華北華中常出現於地表的煤,算不算?

其實正本清源,回到黑字本身,可富涵玄機。要知道,現在所寫的黑字是演進版。古早的「黑」,下方原是「炎」字,表示有雄雄大火在燒。其上被燒的、像「四」的部分,根據東漢古書《說文解字》,乃是古代「囱」(即煙囱)字的變形。如此引導出黑,正是大火燃燒下煙囱裡的顏色。

這是有學問的講法。然而從普通人的眼光來看,古黑字更像是盛有食材的鍋子架在火上燒。當時鍋子多是原為土黃色外表的陶器,然而在放進食材架在柴火上烹煮多次後,從側面望過去,鍋子絕對一片漆黑。所以用這個象形字來代表黑,實在切題巧妙不過!

鍋子外壁的黑,來自柴火燃燒所生成的煙。這些煙積多了剝落下來,就像塵土一樣。當洗鍋子的人以及在旁玩耍的小孩,苦於被這些黑土弄得髒兮兮時,不經意間卻引起有心人的靈感,連想到這黑土可用來作記號、畫東西、變妝偽裝、染色等。於是刻意被刮下並收集起來的這些黑土,就成了最原始的、粉狀的墨。由許多從殷墟發掘出來甲骨和陶片上,仍殘留用此類墨所寫的甲骨文字來看,可推知其歷史久遠。

粉狀的墨固然加水就可用,但不利攜帶,風一吹就四處狼藉。於是有聰明人設法添加黏著劑把它凝結在一起。刑夷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官位最大的。於是這份榮耀歸他,如同發明蠶絲的榮耀歸之於嫘祖、曆法及醫學等許多歸之於軒轅氏黃帝一樣。至今考古發掘出最早的固體墨,是湖北雲夢睡虎地秦墓出土、殘高1.2公分、直徑2.1公分的小塊圓柱墨。它歷經兩千多年仍沒分解,絕對不是用米飯麵糊、而是用某種膠來黏合的。

古早製墨的黑土,既然由燃燒柴火產生的煙而來,那麼所燒的木柴是隨興取材,還是嚴格挑選呢?

當時華夏大地可見的樹種繁多,松、柏、樺、榆、柳、白楊等隨處可見。起初當然不講究,有什麼就燒什麼。但隨著使用後的反應,某幾次的墨比較黑、運筆不澀等等,製墨者慢慢琢磨出,樹種對產出的煙大有影響。最後歸納出用松木燒出的煙來製墨,品質最好,客戶用起來最順手。而讓松樹勝出的主要原因,應在松木的油脂含量較多,讓燒出的煙較黑、顆粒較小。再說,松樹分布廣、生長快、可便宜大量取得,其他樹種所不及。二〇一一年在江西南昌開挖的西漢海昏侯(漢武帝孫子)墓內,就出土了松煙所製成的墨塊。

此外,古代文人喜對松樹吟詠,恐怕也投了它一票,幫它變成主流。而他們吟詠時幫松煙墨作的註解,無意之中更留下寶貴的、有關松煙墨故鄉的原始紀錄。

隃麋

最早在詩裡面提到松煙墨的,是曹操兒子曹植。這位以七步詩「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道盡身處帝王家悲哀、從而留名千古的大才子,有「墨出青松煙,筆出狡兔翰(翰指長毛)」的傳世名句(註一)。只可惜他對所用的松煙墨,沒有多加描述,不知長什麼樣子!

但根據一九七四年於寧夏固原一座東漢古墓出土、比他早些年的松塔形墨(圖一)來看,它黑膩堅挺、墨色如新,縱使埋在地下近兩千年,卻沒鬆軟、龜裂、剝落、易碎。顯示當時製墨工藝在取煙、用膠、杵搗、及成形各方面的水平都已可觀。

圖一   固原東漢古墓出土松煙墨。松塔形,高6.2公分、直徑3公分,現藏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 取自網路 )

加上東漢古籍記載,朝廷有制度給負責文書的官員  「月賜隃麋大墨一枚,小墨一枚。」;以及「皇太子初拜,給香墨四丸。」明白指出當時製墨,已在陝西隃麋(今千陽縣,離固原不遠)建立起產業規模與銷售體系。產品中有大小之分、有枚形和丸形、以及帶香味的墨供朝廷採用。由此可想曹植時的墨,在品質和形制上一定多樣可觀,才引發他投以讚語。而清代以後,許多墨肆多以「古隃麋」或「隃麋」來為墨命名(圖二),固然一方面追念往事,另方面也可在這凡事尚古的國家,藉懷古來吸引買氣。

 

隃麋+潘嘉客妙品 006.JPG 隃麋+潘嘉客妙品 007.JPG

圖二    古隃麋墨。面寫墨名,下「端友氏製贈」,背鐫雙螭 ,上下交錯,頂寫「桐油煙」,長寬厚 12.2×3.1×1.3 公分,重 71公克。  

隃麋地處秦嶺山脈邊緣,松樹林茂盛不在話下,意味著製墨原料的松樹不虞匱乏。它離兩漢的首都長安不遠,約二百公里出頭,因此地緣因素有助它成為製墨的重心。但在改朝換代到西晉後,政治動亂戰火連連。八王之亂、永嘉之禍,逼得西晉王室不得不南遷到遙遠的建康(今南京),此時隃麋就失去它的地緣優勢,得鞠躬下台。繼之而起的是何方神聖土地?

廬山

東晉有位才女衛鑠,書法了得,人稱衛夫人,相傳是書聖王羲之的啟蒙老師。她有篇談論書法之作《筆陣圖》,本在論述她寫字筆劃的心得。但由於認同書法工具也很重要,因此文章中帶上一句:「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這話清楚傳達出當時公認的好墨,是由江西廬山所產的松煙、拌和代郡(今河北蔚縣)的鹿膠、擺上十多年、堅挺如石者。這段話顯示出東晉時代的製墨重心,已移到江西廬山這松林茂密、離南京不到五百公里、長江水路交通便捷的地方。

由衛夫人所寫,可推想當時的知名文士、包括王羲之,都愛用廬山松煙墨。至於用它寫出來的字有多好?若能一窺王羲之親筆的《蘭亭序》,便知分曉。只可惜它被唐太宗(或唐高宗)拿去殉葬,無緣感受震撼!但從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由西晉陸機(蘇州人)用禿筆在麻紙上所寫、比《蘭亭序》還早約五十年的《平復帖》來看,即使經歷一千七百年的滄桑,墨跡依然清晰可辨 ,令人對廬山松煙墨油然心生嚮往。

另外二〇〇六年在江西南昌、與他們同時代的雷鋽(音掉)墓內,發掘出一錠體型完整、豆莢形、長十七公分、寬約四公分的墨。經電子顯微鏡分析發現它的煙炱顆粒的形態及大小分布,與現代松煙墨的非常相似,所以應是松煙墨。(註二)考慮南昌和廬山之間僅百多公里,推論是廬山出品該不為過。再看墨的斷面,可確認在製作過程中曾經反覆捶打;而它表面的花紋,也顯示出已用墨模壓製。換句話說,除了沒有模印的字外,其他都與現代的差別不大。但它卻來自遙遠的晉朝,顯然幫衛夫人作出最好的旁證。

潞州

隋唐的大一統,把首都又移回長安。只是此時隃麋的製墨,在時隔數百年並且經過多年戰亂,早已人去樓空不復當年。取代而興的是地處太行山南端西麓、離長安不到五百公里、離洛陽僅一百六十五公里的潞州(首府上黨,現山西長治市一帶)。有詩為證:「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堪乃掇。 … 」(註三)清代著名墨肆曹素功,有錠名為「碧松」的墨(圖三),相信是依此命名。

墨的禮讚 007.JPG 碧松墨 002.JPG

圖三   碧松墨。面寫墨名,印「合化」;背「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兩側分寫「大清道光二年」、「徽歙曹素功製」。長寬厚 10×2.4×1公分,重 40公克。

詩仙李白這首《酬張司馬贈墨》,謝謝好友,卻無意間留下寶貴的潞墨資訊:上黨的碧松燒成的煙、夷陵(湖北宜昌)產的朱砂粉末、摻和蘭與麝香等名貴香料所精心製成的墨,光彩奪目令人愛不釋手。無怪乎地方政府用它來進貢朝廷,在《新唐書》和《潞州志》中都記載「潞州上黨郡大都督府土貢 ⋯ 墨」。而李白唯一傳世、現藏北京國家博物館的 《上陽台帖》,據說就是以潞墨所寫。

大唐國威鼎盛之際,通往中亞乃至中東的絲路上絡繹不絕,許多商品都循此路交換。新疆吐魯番的阿斯塔那古墓群,一九七二年出土一錠橢圓長條墨,長11.4公分、寬2.4公分、厚0.9公分,面上模印「松心真」三字。由於唐詩中多現「上黨松心」詞(註四),可知它是錠潞墨,當年伴隨大唐國威、順著絲路傳到帝國邊陲。  

除了李白,潞墨還有位顯赫代言人。在《墨客列傳 第七章:唐玄宗與龍香劑墨 造神》中,曾細述唐明皇與潞墨的淵源、他造就的龍香劑墨、以及墨上出現黑衣小道士、預先稱他為天子之事。可想而知往後墨肆在為墨命名時會多加攀附、靠他的名聲加持。清代潘逢吉墨肆的「黑松使者」墨(圖四),意指龍香劑墨上的黑衣小道士,也是出此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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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黑松使者墨。面寫墨名,下「道光丙午年製」,背「得少佳趣齋藏煙」,側凹槽內寫「徽州潘逢吉製」,頂寫「超頂烟」。長寬厚 11.8×2.8×1.1 公分,重 60公克。  

潞墨一直到北宋年間還有「宋潞州昭德軍土貢墨」的記載,顯示它仍被進貢。之後因與金人的戰亂?還是因松樹砍伐過度而蕭條?就無跡可尋。所幸在長治市人的努力下,近年已用上黨松煙製出新一代的潞墨,為重振往日雄風露出一線曙光。

易州

唐代時與潞墨齊名的,還有易墨。它的源起可能比潞墨還早。因為南北朝時南齊的書法及書法理論家、王羲之的四世族孫、官至宰相級的王僧虔,已在他的文章《筆意贊》中提及。說易墨寫出來的字「漿深色濃」,也就是墨汁深沉、色澤烏濃。(註五)以他為官江南,卻稱讚來自河北易縣、一千公里外的易墨,顯見易墨行銷廣、名氣大。也間接表露出,早他約一百五十年的衛夫人所看重的廬山松煙墨,此時已不足道也。

易州(首府上谷,今河北易縣一帶)在太行山北端東麓,風蕭蕭兮的易水流經其境,也是松林茂密之地。它距西南方的潞州約五百五十公里,不算太遠。但因隔著太行山,很難講兩地的製墨常通聲氣。當潞墨在唐明皇眷顧下聲名遠播時,易墨依然保有它的一片天。據《新唐書》記載,朝廷在長安和洛陽的圖書典藏機構「集賢院」,每季給「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供其用,就是明證。而到唐朝晚年,出身易州的製墨家祖敏、奚鼐還先後被封為朝廷的墨務官;詩人溫庭筠也曾書信給著名志怪小說家、《酉陽雜俎》的作者段成式,謝謝所送的易州墨。(註六)而當地通行的製墨法,泛稱「易水法」,流傳後世成為標榜墨品優良的用語(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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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紫英墨。正面寫墨名,下鏤北斗魁星,背寫「徽州潘怡和仿易水法製」,側寫「嘉慶己巳年造」。長寬厚 12.8×3.1×1.3 公分,重 80公克。

唐明皇晚年的安祿山叛亂,不僅把大唐帝國打入衰微,也嚴重傷及易墨的產銷,繼之而來的藩鎮之禍,終於逼使製墨良工不斷出走南方。北宋蘇東坡有詩說:「(山東)徂徠供製墨的老松已砍伐殆盡、易水的優秀製墨師傅也不復可見。」(「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 … 」,註七)就指出當時易州已經沒有好的製墨師、易墨已淡出市場的事實。不過他詩中還帶出徂徠這個地名,製墨史上似乎也輝煌過,有這回事嗎?

東山

有,只是若用徂徠當關鍵字來搜尋製墨,所出現的,除了上面提到的蘇東坡詩外,其餘寥寥。這是因為它的製墨名聲被另個地名「東山」蓋過了。然而東山又是那裡呢?

東山,好熟的地名。沒錯,「東山再起」這句成語,鼓勵人處逆境時不喪氣、盡全力,定能重回榮耀。從小到大的作文裡,誰沒用過?它緣自辭官避居東山(現浙江紹興市內)的東晉名人謝安,後來復出並升任宰相,當前秦符堅率八十萬大軍來犯時,以八萬晉軍沉著應對,終於創下淝水之戰大捷而名垂千古。

只是,位在浙江紹興的東山,怎麼會跟山東的徂徠扯上關係,幫它代言?難道紹興也曾經是製墨寶地?

有沒有人在紹興造過墨,不清楚。但真正在製墨歷史上留名的,絕對不是它,而是山東境內、包括徂徠在內的大區域 — 東山。宋代時,把古稱的兖、沂、登、密四州,也就是山東省從西南到東端的一大片山地丘陵,泛稱為東山。徂徠,就在這東山的兖州內。

以徂徠山為代表的東山地區,自古松林濃密,如《詩經  閟宮 》就有佳句「徂來之松,新甫之柏。」北宋的晁說之也在他的《墨經》中說「⋯ 自昔東山之松色澤肥膩、性質沉重、品為上 。」當然有潛力產製好墨。

有潛力是一回事,能否發展起來,還得靠市場。徂徠距長安八百公里、距洛陽四百五十公里,比上黨與兩地的距離要遠得多,這將使運輸成本高,再加上離長安洛陽近得多的潞墨名氣響亮,後起的東山墨(因主要產地徂徠在兖州,也稱兖墨)哪有得拼?

沒想到老天爺硬是幫忙打開一扇門。開啟五代時期的朱溫,滅唐建立後梁時,竟然捨棄長安洛陽而東移定都在開封。這一來使得徂徠與京城的距離大幅縮短、僅二百五十公里。地利之便突然轉向,以徂徠為主的東山製墨當然受益而就此竄起。

且慢,就算易墨已因無良工而無法競爭,但生產潞墨的上黨,距離開封約二百八十公里,只比徂徠遠一點點。以它多年盛名,怎會讓東山墨坐大,拱手讓出開封這個大市場? 

雖然距離相當,卻有運輸便利的考量。原來從開封到徂徠之間,當時有條運河經曹州(山東曹縣)到濟州(山東濟寧)、最後延伸到梁山泊(山東東平湖),以供齊魯來的漕運所用。運河穿越東山,當然使東山墨快速且相對便宜地行銷開封,這種地利顯非潞墨能望其項背。更別提潞州的松林經過多年砍伐,如今當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東山稱雄了!

北宋建國後的重文輕武,大幅助長需求,雖迎來東山墨的輝煌,卻也讓它快速走向沒落。與蘇東坡同時期的另位四川詩人馮山,在其《謝人惠兖墨》詩中,就寫下「故人山東來,遺我數丸墨。 ⋯ 兖州擅高價,比歙固少抑。古松亦將盡,神奇漸衰息。⋯」在感嘆兖墨的高價與歙(徽)墨相差無幾時,也道出東山的古松快速砍伐殆盡,從而呼應上蘇東坡詩中的「無老松」、以及《墨經》中的「今不復有」。這等於宣告東山製墨的窮途末路。皮之不存,毛將附焉?眼看東山墨的事蹟就將隨煙飄逝  ⋯ 

但出人意料,一九九五年在江蘇寶應縣考古北宋墓群時,竟出土一錠模鑄松煙墨,上刻「東山貢墨」。它牛舌形, 曾塗金,長寬厚14.9×3.9×1公分,重40公克。被發現時,已斷成四塊在淤泥中。歷經千年,但在清洗時竟散出濃濃墨色,且最後能拼湊回原形、證明它漿深色濃、體堅質膩。當初會被選作陪葬品,良有以也。它將東山墨的榮光重現人間。

黃山

燒煙製墨最喜歡老松樹,因為它的油脂含量多,燒出來的煙粉較細較黑。只是多年大量砍伐下,無可避免會嚴重破壞松林的生態。北宋大科學家沈括就在他《夢溪筆談》內提到:「今齊、魯間松林盡矣,漸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太半皆童矣。」意即除東山外,許多原來松林茂密之處,到北宋中期都已童山濯濯,比蘇東坡、晁說之、馮山的只講到東山之松,來得更驚心。難怪奚氏家族與其他易水良工(如張遇家族)流離見到黃山綿密的老松林時,高興地就此定居,重拾舊業。

奚氏家族由奚超開始,所製松煙墨獲得南唐末代君王李後主的青睞。除了封為墨務官外,還賜予國姓。從此奚超又稱李超,兒子奚廷珪當然成了李廷珪。他們父子,對傳統的易水製墨多方改進,在採松、取煙、對膠、配料、杵搗等方面創新,終於將松煙墨的品質推到歷史高峰。據說李後主在書畫工具上,非「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不用。

進入宋朝,李廷珪墨依然受寵,成為皇家御用,寫聖旨時非它不可。大臣有幸得到賞賜,都視若拱璧。如宋神宗時主持變法的宰相王安石,就曾獲賜。他捨不得用,之後轉歸秦少遊,也愛得放入隨身錦囊,時加賞玩。

有李廷珪家族開路,松煙墨的發展在宋朝達到最高峰。除了他們、張遇家族、蘇澥、沈珪、潘谷、潘衡、柴珣等良工輩出,有名可稽的高達二百多人。現今可見的宋朝松煙墨,除了收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的李廷珪「翰林風月」外,還有一九八八年於安徽合肥出土、北宋馬紹庭夫妻合葬墓內的「歙州黃山張谷男處厚墨」,近長方形,長25公分、寬5公分、厚1.4公分。元代書籍《墨史》記載:唐宋名墨工張遇之子張谷、谷之子處厚。家族從易水遷來歙州(宋徽宗時改名為徽州),祖孫三代製墨相傳。此墨的題銘恰可印證,是難得珍品。

松煙墨的罩門

所有的絢爛都將歸於平淡,松煙墨也不例外。它的磅礴崛起固然得力於李廷珪家族的製墨創新,但持續在後的推動力則是宋朝的重文輕武。它大幅改進隋唐以來的科舉制度,使其更公平公正公開。以致讀書人不論財富、年齡、家庭聲望都可以應考。此外宋真宗親作《勸學歌》來鼓勵讀書。於是向學者迅速增長,快速帶動對墨的爆量需求。只是沒想到這一來卻曝露出松煙墨的罩門,給了油煙墨竄起的機會。

第一個罩門是老松樹的消耗很快,大自然無法補充得上。由於松煙製墨得選肥膩、粗壯的古松,才燒得出好松煙,因此許多地方的老松樹經過長期砍伐,就會像沈括所說的童山濯濯,徽州自然不例外。尤其進入宋朝後對墨的需求大幅增長,讓情況加速惡化。有沒有可能從其他地方運送老松樹幹來?以其體積和重量,如此做絕對墊高成本、削弱市場競爭力,還不如移到當地生產。但這是鄉土觀念重的徽州人所不會做的。

第二個罩門是燃松取煙的過程費時辛苦。宋朝時的作法是在松樹林中覓地造窰。這種窰由幾對長九尺的木板斜撐後,之間用泥緊緊封合而成 (圖六),前面地下砌有燃燒松樹幹的火堂。窰火要燒十天,之後不等窰內冷卻就入窰刮取附在窰壁上的松煙。燃燒時人要守在旁,以適時處理各種狀況。刮取松煙時,窰內漆黑悶熱且空氣汙濁,非常辛苦。這一整趟下來,得花上十幾天工夫,因此家庭環境尚可的,少有人願從事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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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造窰燒取松煙。(宋朝李孝美《墨譜》)

取松煙製墨既然有這些先天限制,以宋朝時民智已大開,另尋其他製墨原料乃屬必然。因此文獻中出現製墨家張遇、大臣沈括和蘇東坡、乃至皇帝宋徽宗等不同階層的人,嚐試用各種油料如桐油、麻油、豬油、石油、乃至蘇合油製墨的事跡。既不須砍老松、又不用造窯守護,實在方便省事。然而吊詭的是,即使桐油製墨在明代中期勝出,卻沒能淘汰松煙墨,反而有助延長它的生命!畢竟砍伐老松的步調因而減緩,徽州製墨業從此兼容並蓄,相得益彰。從明代後期徽州吳申伯製的五老松墨(圖七)可見,他借用東嶽泰山上秦始皇所封五大夫松的典故,刻意標榜黃山上也有五株古松可與之相比,充分流露對黃山松煙的戀戀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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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五老松墨。正面寫「吳氏申伯」,中鈐印「五老松」,背鏤五株老松。直徑 14.3公分,厚 2公分,重 526公克。

進入清代,雖然這時油煙乃至外國進口的工業煤煙,已先後成為製墨煙料的主流,但松煙仍固守市場一隅,延續傳統。面對古松的日益稀少,許多墨都打出黃山製造的鮮明旗幟。如嘉慶乙亥年(一八一五年)由蘭皋主人珍藏的墨(圖八),就在正面金圈內刻寫「黃山」兩字,下寫「燒松煙 摹漢瓦 價無價」。似乎在說以黃山的松煙墨加上漢瓦製作的硯台,有如無價之寶。蘭皋主人是嘉慶四年的進士康紹鏞(字蘭皋),時任安徽布政使。這句話不知是否由他首創,但日後許多墨上都跟著引用,該是當時文人的小確幸。松煙墨的富含古意、研磨暗香,一時挑起多少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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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黃山墨。覆瓦型,正面金圈內寫「黃山」,下「燒松煙  摹漢瓦  價無價」,背寫「嘉慶乙亥年夏五蘭皋主人珍藏」,側「汪節庵監製」,頂「頂煙」。長寬厚 14x4x1.3公分,重 116公克。

結語

漫長的松煙墨歷程,家鄉絕不只以上幾處。可猜想在地廣人稀的歷代,許多松林茂盛之地都曾聚集製墨的工匠,以就近供應所需。只是當地若製墨時間不長、產業規模不顯、既無技術高超的良工巧匠、也沒有高官文士的揄揚,多年後很快就會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連空留餘恨都無從說起!

所幸在文史工作者的努力下,松煙墨產地慢慢浮出。 譬如河北真定(今正定市),就有論述說它製墨曾與易水齊名。又如閩北武夷山腳下的建陽(今南平市),自宋朝起就是刻書出版的重鎮,可想而知也曾大量製墨,才能支撐它蓬勃的出版業,可惜相關論述還不多見。但有點神奇的是,它很可能帶出了台灣的松煙製墨。  

新北市三重區的大有製墨廠, 主人國寶大師陳嘉德已七十多歲,仍自豪能動手製墨。 他嘉義人,十四歲北上三重,跟隨福州來的老闆與師傅學藝,二十八歲創業自營。至今仍在兒子陪伴下,為這傳統工藝盡力。他的經歷提供了福州也有製墨業的線索,然而以福州與建陽相近,兩者間短於二百公里的距離來看,推論它們的製墨一脈相傳並不為過。這些福州師傅在日據時代就陸續到台灣,有過榮景,但終不敵書寫工具的演進而消逝。如今全台灣只剩陳嘉德仍堅持產製高檔的松煙墨,書畫圈內享有盛名。

只是細究他所用的松煙原料,是德國進口的。固然從墨的外觀上看不出,且依此作的書畫,也嗅不出德國的味道,但想起來就有些感觸,容易激起複雜的情懷,是不是?!

附註

 註一     三國曹魏   曹植  《樂府 – 長歌行》

「墨出青松煙。筆出狡兔翰。 古人感鳥跡。文字有改判。 」 

註二     曹雪筠、楊軍、方曉陽、王昌燧 :《江西南昌雷鋽墓出土墨锭的分析研究》。南方文物。2011(02)

註三   唐 李白《酬張司馬贈墨》

「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黃頭奴子雙鴉鬟,錦囊養之懷袖間。今日贈予蘭亭去,興來灑筆會稽山。」

註四    唐 李嶠  《墨》

「長安分石炭,上黨結松心。繞畫蠅初落,含滋綬更深。 

悲絲光易染,疊素彩還沉。別有張芝學,書池幸見臨。」

註五    南齊 王僧虔 《筆意贊》

「 …. 乃為《筆意贊》曰:剡紙易墨,心圓管直。漿深色濃,萬毫齊力。先臨《告誓》,次寫《黃庭》。…. 」

註六    唐    溫庭筠    《答段成式書七首》

「庭筠白。節日僮幹至,奉披榮誨,蒙賚易州墨一挺。竹山奇制,上蔡輕煙。色奪紫帷,香含漆簡。雖復三台故物,貴重相傳;五兩新膠,乾輕入用。 ….  」

註七    宋   蘇軾  《孫莘老寄墨四首:其 一》

「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金箋濺飛白,瑞霧索長虹,遙憐醉常待,一笑開天容。」

自我介紹

墨,這個在現實社會已快消失的用品,曾經是古人案頭不可缺少之物。連同紙筆和硯,它將文人的喜怒哀樂,胸懷抱負,情感心聲,知識學問表達出來。在西方世界它從來沒出現過,可算是國寶發明之一。然而西風東漸後,它卻快速凋零,幾至屍骨無存。為了讓它的輝煌過去能為人所知,嚐試將個人的鑽研心得公開就教,希望能獲得共鳴廻響,也為這古老文物來點現代人的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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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計以約五十篇文章 ,將古人與墨的方方面面,興之所至信筆草草。文章主題與其內容的設定,主要來自手邊多年來蒐集到的墨。這些墨充實了個人退休後的生活,激發對古人世界的好奇,從而一償自幼以來經由武俠小說所培養出的藝文之愛。這五十篇文章大致圍繞四個大題目 : 墨的演進,清代墨上的故事,文人與墨,墨之美。當然,隨著把玩鑽研手邊的墨,未來不排除還能設定更多題目。

近年來,國內原有的墨市場快速消失。而國外的拍賣網站卻不時出現些少見精品。競標過程中,才知不乏同好。可惜基於保護隱私,拍賣網不能洩露競標者資訊,以致知音難求。希望本網誌的成立,能提供給愛墨者交流管道。在閱讀文章之餘,分享收藏心得。

好墨長什麼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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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守陳規 006.JPG

這錠墨名「輕膠墨」,下寫「曹韓城仿廷珪法造」,鈐印「曹氏韓城」,背面則鏤飛昇四爪龍,頂「貢煙」,長寬厚 11.5×2.2×1 公分,重 50公克。初步看來該有的資訊如製墨者為曹韓城,製墨法仿古老的廷珪法,煙質為上好的貢煙等都有了。墨的外觀清爽,字體清晰,背面四爪龍的雕刻細膩,線條分明。加上整體墨色看起來濃黑均勻,質地堅挺無扭曲之處,看來製作嚴謹,用料上好。唯一缺的是製作年份。但由於這錠墨屬於市售墨,也就是墨肆製來銷售給一般大眾的,故通常不刻寫年份,好讓墨模可供多年使用。

曹韓城之名並不響亮,所製在市面上很少見。一般曹字開頭的墨肆多與曹素功有關,很可能來自同個家族。由此墨的質地,以及它自稱仿廷珪法,透露出它不該是個小店。可惜無法查出更多相關資訊。在明清時代,徽墨乃至全國製墨者多如過江之鯽。未能留下記錄的太多了 ! 如曹韓城般的缺乏認知,並不少見。

判別墨的好壞,我在前些年出版的墨客列傳書中的最後一章 : 結語 — 賞墨一二三,列出如同傳統中醫看診般的望,聞,切,問的作法。看它的光澤紋理,聞它是否清香宜人,撫摸是否光滑細膩,輕扣的聲音是否清脆,以及看書或上網找相關資訊。下的功夫夠,好墨次墨自然無法遁形。墨焉廋哉 ! 墨焉廋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