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愛墨(一):書之行 墨相隨

黃台陽

先有書?還是先有墨?

直覺是先有墨。若非如此,除了現代的電子書外,字何以顯現?再說,從殷墟發掘出來的甲骨上,有殘留的墨寫字跡,點出墨的歷史久遠。而當時是否已靠甲骨串成一本一本的書?似乎沒人知道。

書這個字,同樣也出現在甲骨文中。它的象形是持筆的手,意指「寫」。多年後才演變成指所寫出的冊子。書與冊相通。最早的書主要以竹簡木簡串成,冊是其象形字。故以冊來稱書順理成章。而無論是冊是書,沒有以墨寫上的字是無法成立的。

如此看來墨比書早?但別忘了在文字沒出現以前,結繩以記事這段更早的歷史。《易經˙系辭下》說「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傳遞出結繩可以視同書的意思。而結繩可不需要墨,所以誰更早?

看來很難分出誰早誰晚。即使分出,也沒啥特別意義。重點在書與墨互相幫襯互相扶持。書之行,墨相隨。有了書,各式書體書法書藝書道相繼湧現,進而刺激製墨家推出品質更好書寫得力、可欣賞把玩,進一步誘發靈感的墨。有了墨,書得以快速具體成形。伴同書家意志,無論天文地理風土人情、微言大義諸子百家,全都形諸筆墨、墨趣橫生。

兩者的關係既如此密切,那在墨上自然容易出現與書有關的字句。常見的有書畫、臨書、學書、橅書、擘窼書等。(圖一)只是這麼多個書字所講的,都是寫!側重於書法藝術的鑽研表達。與有學問有內涵有意境、供學習供修養供閱讀的書籍書冊無關。然而恰是這類如抄書、買書、藏書、讀書、寫書、賣書等的書字,讓墨的題材更加活潑引人入勝,從而賦予墨更多欣賞把玩誘發靈感的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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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書畫墨+快雨堂臨書墨+音田學書墨+黃鐵盦橅書黃鐵盦墨+少仲擘窼書墨。

抄書

方辨菽製的「手自抄成種樹書」墨,顯出他十分高興抄成這書。(圖二)因為在墨背以籀書所寫的「杵熟蒸勻和膠適度」,不僅表明此墨特別講究杵搗與和膠,品質高貴不言而喻,也凸顯他個人在古文字上的學養。墨上畫的庭園與所題「藿甘園」,乃是他居住抄書所在。為什麼抄成一本書就這麼高興?僅僅種樹,值得敲鑼打鼓敬告世人嗎?方辨菽何許人也,聖賢書不抄,卻有閒功夫去抄種樹的書?





圖二   手自抄成種樹書墨。正面上方凹地鏤庭院,右小寫「藿甘園」,下右鈐橢圓印「白下」,大寫墨名,署「方辨菽製」,印「桂林一枝」;背面額珠,下籀書「杵熟蒸勻和膠適度」;側寫「乾隆丁卯」,頂「友慶堂」。長寬厚11.5x3x1.2公分,重62公克。

若只談種樹,當然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妙就妙在這裡的「樹」字,正如成語「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中的,是動詞。與「種」並列時,除談種樹、還談種莊稼、種蔬菜、種花草、種藥材等所有的種植行為。因此種樹書談種植,乃是農書的另稱。司馬遷的《史記》中提到秦始皇焚書時,有句「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講的就是不燒那些不涉空談、具實用價值的、含種樹的(農)書。

製墨的方辨菽,從其名就可看出喜好農事。本名觀永,辨菽是後取的號。記得否成語「不辨菽麥」?菽是豆子,麥是麥子。兩者都是普通農產品,形狀不同極易分辨。如果有人連豆子麥子都分辨不出,其愚笨或不事生產可想而知。方辨菽刻意從這成語中取出兩字為號,說他分辨得出,言下之意當然對農事有心得,會去抄寫農書也就不足為奇了。

他有科舉上最起碼的監生資格,但一生低調從沒出仕,想來奉行古訓耕讀傳家。然而弟弟方觀承的生涯則完全不同。同樣監生到底,沒有更高的功名,卻因貴人相助,最後甚至得到乾隆賞識,高昇疆臣之首的直隸總督,任職長達二十年,是清代官場一大異數。兄弟倆差距這麼大,會不會影響彼此的感情?

「藿甘園」見證兩人手足情深。因為它是弟弟方觀承顯達後的府邸。該園位於南京夫子廟附近(現全福巷),原是明代開國元勳徐達的魏國公府一部分。方觀承發跡後買下作為兄弟倆住所,也準備告老還鄉時能和兄長一起幹點農活。這可從方觀承自號「宜田」看出。只是他七十一歲死於直隸總督任上,始終沒能圓兄弟同園耕讀的夢。整座園子到滿清末年已荒廢,空留兄弟感情供人感念。(按:清末南京名士陳作霖有詩《遊方氏藿甘園廢址》。)

不過似乎有個小問題。方辨菽兄弟本籍安徽桐城,屬望族方氏。桐城散文派的創始人方苞,是兩兄弟的族叔親。而弟弟發跡後的近四十年間,幾乎全在北方當官(僅一度任浙江巡撫年餘)。怎會既拋棄本籍,又不擇任官所在,卻跑到南京去買房子準備終老?這就不得不談到兩人心酸的童年。

本是僑居南京的官宦子弟,但家族無辜遭文字獄牽連。為官的祖父、父親發配黑龍江寧古塔。兄弟倆雖年幼得免,但家產被沒收,淪落寄食南京清涼寺靠僧人接濟。兩人相依為命,每年還長途跋涉黑龍江探親。(按:卻因此累積山川地理、風土人情等知識。)手足深情就在艱難中淬鍊出來。祖父、父親邊荒病故後,已入中年的方觀承流落京城測字謀生。因招牌上一手好字,被權貴看中而意外發跡。得意後懷念童年家人共處,才會回南京置產。藿甘兩字出自西晉時除三害的周處詩句「藜藿甘粱黍」。(註一)藜藿是粗劣的野菜,粱黍則精美的飯食,全句意指甘心將粗劣的野菜視為精美飯食。園名透露出不敢忘本!

古代文人常抄書。有的因買不起書,如宋代名臣大文學家歐陽修,四歲喪父,家貧靠母親以蘆葦桿在沙地上教他認字。稍長後沒錢買書,只能設法借來讀。有些得多讀或深入讀的,他就盡快抄下來。有人則抄寫作功德,如康熙、雍正、乾隆都抄寫過經書《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還有的為熟記領會其義,如蘇東坡多次抄寫《漢書》。方辨菽的抄寫,性質應與蘇東坡的相同。但究竟抄那本種樹書?現恐無法查明了!

買舊書

歐陽修借書抄寫,實在辛苦!如果經濟情況許可,還是花點錢買書罷。宋朝重文抑武,雕版印刷業蓬勃發展。全國各地都多少投入刻書印書,使得書不再是豪門大族才負擔得起的奢侈品。歐陽修有篇短文《記舊本韓文後》,回顧小時候從朋友家要來殘破散亂的六卷舊書《昌黎先生文集》,讀後開啟他三十多年來認同韓愈、全心倡導古文運動的歷程。文中提到「予家藏書萬卷,獨《昌黎先生集》為舊物也。」顯示由當初的必須抄書到現今藏書萬卷,他仍戀戀不忘最初的舊書。德

舊書有什麼好?武漢歸元寺有對楹聯說「醇酒飲如花漸放,舊書讀似客初歸。」把舊書相比醇酒遠客,愈喝愈芳香,愈談興愈濃。蘇東坡《送安惇秀才失解西歸》詩內「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 」道出他舊書百讀不厭,涵詠其中思緒遄飛。有人說舊書彷彿老友,每回相聚都有新的感受,激發共鳴盡在不言。現代人說舊書像舊情人,誘心靈遨遊,訪逝水年華,回首愛情森林尋尋覓覓;也說舊書像狄斯奈樂園,縱使去過多次,有機會再玩依然興緻不減,倘佯其中悠然自得,帝力予我何有哉!

舊書的外表縱使老舊,其內文字卻不會老。不同於書有舊有新,字始終墨光熠熠墨香習習,使得書不失其意歷久彌香。清光緒乙酉年(1885)德蓮舫製墨來玩,上寫「閒磨古墨臨名帖,偶曲殘衣買舊書。」(圖三)以古墨、名帖、殘衣、舊書自況生活,看來過得孤芳自賞。把殘餘衣服捲起來送進當鋪換錢買舊書,求的就是那份舊品味、舊書香、舊性靈。





圖三   德蓮舫製玩墨。面寫「閒磨古墨臨名帖 偶曲殘衣買舊書  光緒乙酉  德蓮舫製玩」,背寫「海內有瀛洲 群仙聚會游 水聲鳴晝夜 山色永春秋  錄唐伯虎句」。長寬厚 12.8×3.1×1.2公分,重 60公克。

德蓮舫這錠墨不僅正面不設紋飾圖案,背面也一併樸素到底!只附上早他近四百年、名聞天下的蘇州才子唐寅(伯虎)的詩:「海內有瀛洲,羣仙聚會游。水聲鳴晝夜,山色永春秋。」看來這位捲入科考弊案後仕途受阻、寄餘生於山水的才子,是他的偶像。他本人或許也有類似遭遇。能否找出相關的訊息以資玩墨時助興?

可惜除了德蓮舫之名和這錠墨外,遍尋不得相關記載。蓮舫在清代是個文人喜用的字號,而「德」這個姓則指出他可能是滿州旗人。猜想是家道中落、流寓蘇州、像曹雪芹般的落魄者。有些祖上留下來的古墨和名帖,看到喜歡的舊書,會忍不住捲起殘剩的舊衣去換。引唐伯虎為知己,當然是懂得生活品味的性情中人。

藏書

德蓮舫換來的舊書不知多少,但跟偶像唐伯虎的藏書絕對沒得比。本來依唐伯虎為家居所寫的《桃花菴歌》內的自述:「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註二)似乎他掙來的錢都花在酒、而非書上。應該沒多少藏書。但可別被他這首憤世嫉俗的歌給騙了。身為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哪有可能忘情賴以成名的書!

唐寅離世前一年(1523年,時年54歲)的冬天,在詩卷「漫興十首」的第一首內寫道「滿榻亂書塵漠漠」,第二首內寫「萬卷圖書一草堂」。清楚表白他藏書萬卷,讀過的書隨手亂放,鋪滿床榻招灰塵。以他從小家貧,全靠老爸經營小酒館維生,且仕途受阻後,只能賣字畫換錢來看,能藏書萬卷實在不容易。民間流傳他點秋香《三笑》的故事,說他八門妻妾後還驚豔秋香,捨身為奴到華太師家只為親近佳人,完全扭曲了他。

桃花菴裡的學圃堂是他的藏書室。雖沒留下編目,但從清代以來的相關記載,可知其內宋刻本、宋抄本、金刻本、元刻本比比皆是。桃花仙人晚年生活淒涼,桃花塢草堂破舊不堪,經濟上卻入不敷出無力整修。加上沒有兒子繼承家業,因此死後藏書很快飄零四散。所幸書上多有他的鈐印和署名批註,還能追蹤。現今各地如台北中央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南京圖書館、北京國家圖書館內都藏。

有不少墨肆(如詹達三、函璞齋)看中他的詩句「萬卷圖書一草堂」。認為對讀書人而言,這該是心之所好固所願也!於是製墨以此為名,希能打動顧客的心。(圖四)墨背刻繪的(學圃堂)草堂非常簡陋,但以唐伯虎的經濟情況從沒好過,似乎無從苛求。藉賢達之名謀私利,是古今商家多少免不了的。桃花仙人既然無後,就讓咱家來幫他打知名度吧!





圖四   萬卷圖書一草堂墨。面寫墨名,背鏤草堂藏書,側寫「詹達三監製」。長寬厚 7.3×1.9×1公分,重 48公克。

還讀我書

宋代開始蓬勃興起的雕版印刷,不知造就了多少萬卷藏書家。歐陽修、司馬光、蘇東坡、唐寅等側身其中因名聲大而為人知,其他藏家可就沒這福分。原因或在他們沒苦讀遍讀,或天賦不夠讀而不通,甚至讀通後寧願藏拙不求顯達,以致雖有萬卷卻名聲不揚。他們的購書藏書值得肯定。畢竟即使空置書架招灰塵,也好過把錢花在酒食爭逐青樓銷魂。

蘇東坡的好友李公擇,曾寄居江西廬山五老峰下白石庵的僧舍裡讀書,累積九千多卷。出仕時沒帶走,僧人懷念他便稱該處「李氏山房」。多年後他決定公開讓學子取讀,同時請蘇東坡寫了篇《李君山房記》來紀念。蘇東坡文除了盛讚其書可貴和其人苦心,還提到書籍普及之前與之後的現象有別。之前老輩文人的書少,有幸借到想讀的,就趕緊抄寫背誦,唯恐很快被索回。普及之後書多易得,年輕士子卻把書收攏放著不讀,以致言詞空乏。蘇東坡自問,這又為什麼呢? (註三)

其實蘇東坡操心太多。雖然他好像在呼應詩聖杜甫的「富貴必從勤苦得  男兒須讀五車書」(《題柏學士茅屋》),認為有了書就該勤讀。但可知在書籍還少的唐代,杜甫這要求讀五車書的話,免不了誇張。即使他本人是否讀過那麼多書都很難講。何況就算讀了,從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所描述的困苦來看,五車書又幫他達到了「富貴」嗎?

把書收攏放著,並不代表以後一輩子都不讀。只要不賣,老來讀書非但不遲,還是佳話呢!清道光己丑年(9,1829)有位啟秀堂古稀老人,很得意地委託胡開文墨肆製作上寫「還讀我書」的墨,就是這種心情。(圖五)既稱古稀,年歲少不了七十以上。還公告周知要還讀我書,顯然得意滿滿。猜想這年他告老還鄉歸隱,有意比擬陶淵明《讀山海經˙其一》詩內所說的「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圖五   啟秀堂古稀老人珍藏墨。雙面文武框,內飾帶花螭紋,面寫墨名,背寫「還讀我書」,下鈐「蒼珮室」篆印,兩側分寫「道光己丑年仲秋」、「徽州老胡開文製」,頂「超頂漆煙」,長寬厚12.4×3.2×1.3公分,重 80公克。

啟秀堂老人何名何姓?看他口氣和此墨的品質品味,不該無名之輩。只是墨上資訊有限,很難查出。許多人喜歡陶淵明「時還讀我書」的意境。如晚清重臣,歷任兵、戶、吏部尚書,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的董恂,就以還我讀書為其室名,有《還讀我書室老人手訂年譜》及其他書籍傳世。由於他在道光九年還是年輕小夥子,可知他絕非此墨主人。

寫書

杜甫讀了五車(或更多)書,但與富貴始終無緣。好在另句「讀書破萬卷  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廿二韻》),幫他挽回些面子。他一生著作不知多少,現存的一千四百多首詩僅只部分。故自稱創作過程中如有神助,絕不過分。後世人可能受到他的啟發,也總想暗示自己下筆寫作時如有神助,至於是否曾讀書破萬卷來打底,反正沒人去數。

所以有志文人一心投入寫作。寫得愈多,愈可誇如有神助,愈顯得讀書之多。乾隆時代的詩壇盟主,二十四歲考中進士,三十四歲就趁父親去逝辭官退休的隨園老人袁枚,在晚年寫的《遣興雜詩》中,透露出他一有空閒就趕忙寫書。(「 歡場獨靜因除酒,閒裡生忙為著書。」)由他的《小倉山房詩文集》、《隨園詩話》、《子不語》、《小倉山房尺牘》,《隨園食單》等許多著述,印證下筆的確有神助。此外他藏書據稱達四十萬卷,讀破萬卷,實在小事一樁。書神當然來。

圖六   退食餘間且著書墨。正面,窗格紋框,中寫墨名,下小字「沅甫氏選煙」,背左鏤盛開梅花株,右寫「江南無所有 聊贈一枝春」,側「大清乾隆年製」,長寬厚10.2×2.3×0.9公分,重 31公克。

同個時期有位沅甫氏,在所訂製的墨上寫了「退食餘間且著書」。(圖六)由於「間」字與「閒」字古時候相通,故其意乃退休後有閒就寫書。與袁枚的主張相同,有可能受他影響。光憑沅甫氏三字,很難查出此人背景。袁枚有位同年生、同年肄業同個書院、同科上榜舉人、相交五十多年的好友姚成烈,號申甫。沅甫氏若是他的弟弟,就不足為奇了。

墨背的「江南無所有 聊贈一枝春」,是南北朝時領兵在江南作戰的陸凱,託驛使送給陝西友人詩中的兩句。一枝春指已綻開的梅花枝。當時南方已入春,但西北依然寒冷。陸凱藉梅花捎去春意,內含對好友的掛念。清代許多人在所製墨上引用這兩句,以求贈墨時營造出禮輕情意重的效果。沅甫氏此墨應當不例外。

不賣書

杜甫的藏書萬卷乃至袁枚的四十萬卷,聽起來很得意。但以古代的建築規格居住環境,要長久保存可不容易。蟲蛀霉爛,水火無情,偷竊盜搶,兵禍戰亂,在在威脅脆弱的書。更傷腦筋的是,就算保存下來,隨著年華消逝,主人垂老,這些書何去何從?

大多數藏家都希望子孫能接續珍藏。但也有例外。如前面提到的蘇東坡好友李公擇,就把書捐出做公益。千多年前就有近代圖書館的觀念,非常難得。可惜後繼寥寥無幾。袁枚則在乾隆令編《四庫全書》、向全國徵求異書時,馬上獻出珍本秘籍;也不吝分送給來要書的親友。他有篇《散書記》,認為「天下寧有不散之物乎?要使散得其所耳。」散給會好好運用的人,讓書得其所,他非常快樂。

有捐書、送書的、那有沒有拋下讀書人尊嚴,把心愛藏書拿去賣的?

很可能有。杜甫有首詩自認詩詞歌賦再好也沒用,去山林隱居的日子看來不遠。不如把書籍賣了,和東家何將軍你一起隱居。(「詞賦工無益,山林跡未賒。盡捻書籍賣,來問爾東家」,《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其四》)蘇東坡也有類似的「我老此身無著處,賣書來問東家住」之說。(《豆粥 》)就算兩人沒具體實踐,但不擔保其他少名氣者不會。近年南京開了家換酒書店,宣傳「事了拂衣去,賣書換酒錢。」開業後平均每天有一位這樣的賣書顧客。藉書換酒追求不同情懷,又多條路。

俗語說「秀才餓死不賣書,壯士窮途不賣劍。」保守的製墨業,當然不至贊同賣書。有錠市售墨就大字寫上「貧不賣書留子讀」,背面還刻畫出童子在堆滿書的書齋內勤讀之景。(圖七)顯然看中望子成龍帶來的龐大市場。以墨提醒人們別賣書,隨後子孫讀書又將買墨。墨肆的心思可真細。其他墨肆也有同名產品,猜想大家都受到新書出版商的慫恿。畢竟,若人人都留著手邊書不賣,舊書少了,出版商獲益最大。





圖七   貧不賣書留子讀墨。正面,額珠下寫墨名,背鏤書齋內學童勤讀,側寫「徽州吳效珪監製」,頂「五石漆煙」,長寬厚 12.3×2.8×1.4公分,重 58公克。

這麼好的墨名是怎麼來的?墨肆或出版商想出來的嗎?

非也!明代晚年有本兒童啟蒙書《昔時賢文》,幾經後世增補,演變成現存的《增廣昔時賢文》。它以諺語和典籍內的佳句編輯而成,倡導行善做好事、叮嚀待人接物之道、鼓勵勤勞樸實吃苦耐勞、以及殷殷勸人讀書向上。「貧不賣書留子讀」乃其中一句。不過據袁枚《隨園詩話˙卷十二》所載,詩句的原始作者是康熙年間進士、江蘇常州金壇的虞廣文。

製墨者徽州吳效珪。他的名字露出想效法製墨宗師李廷珪之心。但在名家輩出的徽州,光有心以及技術好還不夠。得像方觀承般有貴人相助才行。設肆於康熙年或更早,可惜時運不濟,與曹素功、程公瑜、程正路、吳天章、汪近聖等名家難爭長短,加上克紹其裘的子孫少,以致他的墨存世者寡,名聲不顯。已故藏墨家周紹良的《清墨談叢》內有簡單介紹。

結語

書對文明演進的影響極鉅。有人珍若拱璧,有人去之為快。秦始皇的焚書就是一例。乾隆令編《四庫全書》的過程中,焚毀書更多。此外歷史上還不乏禁書之舉,像《推背圖》、《西廂記》、《水滸傳》、《孫子兵法》、《李卓吾評本西遊記》等,都被禁過。這類不愛書不敬書的主題,墨肆當然不會採用。但令人納悶的是在刊出抄書、買書等活動、也刻繪書形之餘,卻始終不見任何墨上刊出書名。即使儒家經典的《論語》、《大學》、《中庸》、《孝經》等,也沒見過。墨肆何以如此謹慎?

《增廣昔時賢文》裡面有「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及「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的警語。提醒大家小心謹慎,避免因出頭而遭嫉妒中傷甚至罹患。在文字獄殘酷的陰影籠罩下,沒其他墨肆開過先例的事,任誰都得儘量避免。猜想就是如此。

附註

註一  《晉書》 周處   《戰場絕命詩》

「去去世事已,策馬觀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终。」

註二   唐寅   《桃花菴歌》

桃花塢裏桃花菴,桃花菴裏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折花枝當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須花下眠。花前花後日復日,酒醉酒醒年復年。不願鞠躬車馬前,但願老死花酒間。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酒無花鋤作田。     弘治乙丑三月 𣑯花菴主人  唐寅

註三   蘇軾   《李君山房記》

「 … 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於書,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詞學術,當倍蓰於昔人,而後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游談無根,此又何也? … 」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閒玩古墨求其隱,偶取禿筆盡興書。 已出版墨客列傳,墨香世家 (聽古墨在說話) 兩書。正努力後續之作 (暫訂 : 良墨佐國,默墨相隨,文人弄墨,美墨成真,... )

文人愛墨(一):書之行 墨相隨 有 “ 8 則迴響 ”

      1. 謝謝你,格子真好! 我找到一方同款,可惜已彎曲,側邊陽刻徽州老胡開文精製,頂刻上品淨煙。要價 USD $30. 能弄直嗎 ? 想聽聽您意見

  1. 很難。曾看過一個說法,以重物壓在墨上彎曲處,但不能太重,以免斷掉。每隔段時間再加重些,如此反覆直到變直。我曾依此試過,但還沒成功就放棄了!耐心不夠。

  2. 哈哈,原意如此. 日作觀看黃兄在 Youtube 演講,終了,對已式微的書法仍懷希望. 感佩不已。您談墨的文章,出類拔萃不夠形容. 在下小黃兄六七歲,長居美南,筆墨只能從淘寶阿里郵購,德蓮舫製玩墨,在ebay 尋得,有空再打擾,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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