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欲 黑:

從一點如漆到超過墨漆

黃台陽   2022/08/03

筆墨還沒出現前,遠古之人如何紀事?

作法之一用石塊刻畫,如賀蘭山岩畫所示。雖然刻畫出的多為人與動物,像在狩獵,但也有不見動物、如在歌舞祭祀的,可能暗藏較複雜的涵義。另種作法是結繩記事。古老的《易經系辭下》內說「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即使考古尚未發掘出證據,但以其他古文明也有同類作法,應可採信。(按:如南美古印加文明的結繩–奇普(Quipu或khipu),專家已成功破解出些訊息,認為它可能是種三維書寫系統。 註一)

此外還有個說法。元末明初的陶宗儀,其《南村輟耕錄》內有段:「上古無墨,竹挺點潻而書。 ⋯ 至魏晉時,始有墨丸。」說有墨之前,古人以竹枝沾漆來書寫。把竹枝和漆說成筆墨的前身。只是此說既不見於更早的文獻(按:《竹書紀年》內有「潻書」之說,但究竟是否用漆所寫,仍待考證。),考古也還沒發掘出以漆所寫之物,故仍有待考證。另外他接續說的「至魏晉時,始有墨丸」一節,並不正確,因為考古已發現秦、漢時的丸狀墨塊。所以他對墨的見解,嚴格來講有侷限!

陶宗儀沒當過官,只開館授徒,課餘下田耕作、勤於著述。由此觀之,他並非官大學問大、放言侈論之輩。他的「竹挺點潻而書」之說不該是無的放矢。鑒於遠古早知用漆,浙江餘姚河姆渡遺址所出土、距今七千年前的木碗(現存浙江省博物館)已塗上天然漆;(註二)商代漆器也常髹上紅或黑漆的裝飾紋樣,再加上自古有「書畫同源」之說,且漆與墨的互通在古書中比比皆是,陶宗儀從而有以上見解,還真無可厚非。

一點如漆

漆樹在我國分布很廣。其中以秦嶺、巴山、武當山、大婁山、烏蒙山等山脈之漆樹茂密高大粗壯,素稱「漆源之鄉」。這些山區靠近中原,以致漆很早就進入華夏文明。天然漆是割取自漆樹的乳白汁液。從液態到氧化乾固,其色澤由淺到深,有「白賽雪、紅似血、黑如鐵」的說法。

為何漆與墨在古人觀念中可以互通?主因兩者都以黑為主色。如記載周朝官制的《周禮春官巾車》內,就出現「漆車」「墨車」兩詞,看似不同,卻都指黑色的車,說明了它們的互通。(註三)至於兩車之別,在乘坐者的身分。漆車供王公等級,大夫則乘墨車。這又顯示出在古人心目中,漆、墨兩者仍有差別,漆比墨來得尊貴。

為何漆更尊貴?一則與其發展歷史有關。如前所述,漆早出現於河姆渡古文明,而墨在當時很可能還沒蹤影。後來漆由於應用廣泛而受到官府重視,設置了「漆園吏」來處理相關業務。按照《史記老子列傳》所附的《莊周傳》,莊子就曾擔任過該職。而墨在這方面則遠落其後。目前所知,最早於唐代才設置主責製墨的墨務官。

另則讓漆凌駕於墨的原因,在於它黑的程度與黑的可愛,長久以來都勝過人工墨。早年的製墨技術不成熟,品質參差不齊,可想而知其黑度與光澤皆有所不足。此所以王公要乘既黑且亮、看起來高貴多了的漆車,而大夫卻只能乘黯淡無光的墨車。民間也認同漆,在形容黑時,說「一團漆黑」而非一團墨黑。詩聖杜甫的長篇敍事詩《北征》裡有句「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更是漆黑勝過墨黑的好註腳。

於是有心的製墨人無不希望所製,能讓用它所寫的字,像漆一樣黑。即使一般用戶或許不在乎這點,但在看重書法的年代,漆黑的字絕對氣韻飽滿醒目動人,相較之下有加分的效果。無怪乎在這方面鑽研,最先製出能寫漆黑字的製墨者,是位書法家。

韋誕(字仲將,179-253年)是曹魏高官,曹操孫子曹睿(魏明帝)的高級顧問(光祿大夫)。不過真正讓他在史上留名,讓人津津樂道的,該是他的書法以及所製的墨。書法上,他師事「草聖」張芝,最後也為自己贏得相同稱號。而在墨方面他的成就更傲人。不僅所創的「韋仲將墨法」是所有製墨法中,最早形諸於文字、且流傳至今者,所製的墨,更被晚他約二百五十年的蕭子良譽為「仲將之墨,一點如漆。」(註四)人工所造的墨,從此榮登可以比擬漆的境界。


蕭子良是南北朝時南朝齊武帝的次子,史籍說他有學問。身為貴冑又舞文弄墨,自然可能獲得、或欣賞過韋誕所製的墨與書法作品。所以他的讚語該有所本,可信。他一錘定音,後人再要稱讚好墨時,都不免套用他的「一點如漆」,或簡化後的「點漆」。北宋大文豪蘇東坡就有「一螺點漆便有餘」之句(《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其徒黃庭堅也跟進「贈君以黟川點漆之墨」。(《送王郎》,按:黟川為徽州古名。)後世文人和墨肆為了誇耀己墨之黑,當然有樣學樣。清嘉慶年間的「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與民國時期胡開文墨肆的「仿李廷珪四和法」墨,就分別寫上「一點如漆」「一螺點漆便有餘」來自抬身價。(圖一)





騷人玩墨 014.JPG 騷人玩墨 013.JPG

圖一 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 + 仿李廷珪四和法墨。左:一面寫「十年如石一點如漆」,另面墨名,側「大清嘉慶丙子年製」,頂「貢硃」,長寬厚 13.3×2.6×1.3公分,重 62公克。右:面寫「一螺點漆便有餘 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背寫墨名,兩側分題「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蜀箋灑落黑勝漆

只是「一點如漆」內的「如」字,總令人覺得美中不足。因為言下之意:比起真正的漆,依然差些!對於講究用墨的書畫家而言,終不免企盼,既然韋誕大師能突破前人造出「如漆」之墨,是否也有後起之秀能青出於藍,製出不是「如」,而是等同於漆、甚至勝過漆的墨?

時隔約兩百年,南北朝時代南朝擅長書法的宋文帝(407-453年),令大臣張永幫他製作紙、墨。另位大臣虞龢奉詔寫論書法美學的《論書表》,其內說張永所製墨「色如點漆,一點竟紙。」(註五)儼然不輸韋誕!虞龢與張永同朝為臣地位相當,沒必要曲意巴結,所言自然有所本。張永當時還年輕,假以時日,應該有望超越韋誕。可惜國內外爭戰不斷,張永又文武全才不能潛心於墨,終究遺憾停留在「如漆」的境界。

韋誕、張永,都是朝中大臣,旁鶩太多無法專心製墨。之後唐代書法家李陽冰(詩仙李白族叔)曾製巨錠供御墨,技藝一流,也同理沒能跨過此門檻。(註六)看來業餘製墨終有侷限,還得回歸專業才能突破。只是古代平民墨工身分低微,終年胼手胝足才能糊口。若無外來的衝擊與助力,哪有心情去搞研發求突破?


韋誕之後,製墨業的重心在易水(今河北易縣)。當地的製墨法(易水法,圖二左)來自韋仲將法。只要好好依法施作,所製易墨自然得出蕭子良所說的「一點如漆」。此點他的好友、王羲之的四世族孫王僧虔也間接證實:其《筆意贊》說易墨「漿深色濃」。(註七)從而被指定為當地土貢墨。唐玄宗時的集賢院,就每季獲頒「上谷(易州別名)墨三百三十六丸」。(註八)所以要求突破,易水墨工最可能。只是外來的衝擊與助力何在?





墨守陳規 005.JPG 墨守陳規 004.JPG

圖二   仿易水法紫英墨 + 仿廷珪法輕膠墨。左:正面墨名,下鏤北斗魁星,背「徽州潘怡和仿易水法製」,側「嘉慶己巳年造」。長寬厚 12.8×3.1×1.3 公分,重80公克。右:面寫墨名,下「曹韓城仿廷珪法造」,鈐長印「曹氏韓城」;背鏤四爪飛昇龍,側「嘉慶己巳年造」,頂「貢煙」,長寬厚 11.5×2.2×1.1公分,重 56公克。

中唐以後,藩鎮之亂綿延百多年。易水地當其衝,詩人李賀(790-816)《雁門太守行》就講到「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註九)當地民不聊生,多棄祖居遠走他鄉。其中就有製墨的李超、李廷(或作庭)珪父子家人,輾轉流離到歙州(後稱徽州)。依北宋書法家蔡襄(1012-1067)之說,見「地多美松,因而留居,遂以墨名。」所成就的墨名,蔡襄並沒有老調重彈「一點如漆」,而是說:「李庭珪墨為天下第一品。祥符治昭應,用為染飾。」(註十)於是等同乃至勝過漆的墨,終由李廷珪製出,時為韋誕後約七百年。(按:宋真宗(968-1022)有年號「大中祥符」,期間修建「玉清昭應宮」。故蔡襄說的是:宋真宗修建該宮殿時,用李庭珪墨代替漆來染飾。)

蔡襄是公認的北宋名臣,泉州任官時修建的洛陽橋,至今仍嘉惠地方。他特別喜愛李廷珪家族所製墨,說「余收歙州父子五人墨」,五人分別為李超、「超之子庭珪、珪弟庭寬、寬子承宴、宴子文用」。並且對如何辨別李庭珪墨,有獨到見解,寫下〈墨辨〉,說他參加宋仁宗(真宗子)所賜群玉宴時獲賞李超墨。由此可推知,所言李廷珪墨被用作漆飾一節,應屬實。皇家蓋宮殿何患無漆?卻以李廷珪墨取而代之。顯見李墨不凡,比漆更黑更亮!北宋詩人郭祥正的〈謝餘幹(現江西餘干,屬上饒市)陸宰惠李廷圭墨〉內,說該墨「蜀箋灑落黑勝漆」,信不誣也。(註十一)

李廷珪為何能造出「黑勝漆」的墨?黃山古松是個關鍵。蔡襄認為「黃山松煤至精者,造墨可比李庭珪。然匠者多貧,人予以求利,故不逮也。」亦即其他墨匠雖然也採用黃山松煤,但因家貧急於求利,故所製沒李家的好。然而考慮李家從易水流離失所到歙州,千里迢迢長途跋涉,應比當地其他墨家更窮。卻何以能不急於近利,終獲成功?

這就得歸功於前面所提到的外來衝擊與助力。由於逃難,深知能萬幸落戶歙州,有口飯吃真不容易!且因人生地不熟,甚至可能受到歙州原有墨匠的排擠,故不奮力造出好墨將無以為生。這些衝擊逼得李廷珪一家咬緊牙關,捨近利來全力衝刺研發創新。更妙的是助力來得恰到好處。歙州在唐末以及隨後五代的吳國與南唐(937-976)期間,大致平靜且統治者崇尚文治。且李廷珪父李超遇到伯樂,其墨深獲歙州刺史陶雅喜愛,能不讓原為難民的李家感恩圖報,竭盡心力製出好墨?

李廷珪家所製後全被李後主寶用,很少流傳在外。因此宋太祖滅南唐後,搜刮李墨到京城開封時,須用多條船來載運。之後御用以及賞賜大臣雖耗去不少,但昭應宮的染飾用掉更多,加上之前大相國寺門樓的染飾也用,遂「至(宋徽宗)宣和年,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註十二)整錠相同於乃至勝過漆的李廷珪墨,除了私家珍藏,很快消失。

墨欲黑:漆煙松煤

李廷珪墨之所以好,除了蔡襄所說黃山松煤之故,還有獨門的添加配方與和膠法。有別於以往的單次將膠和入松煤,他分四次和入。後人遂稱之為「李廷珪四和法」。(圖一右)此法之妙,從李墨被作為宮殿染飾,暴露在外風吹雨淋,卻不退色可知。可惜雖存其名,執行細節卻不外洩。(按:其中有摻漆解膠之舉,詳下述。)李廷珪子承浩早死,弟庭寬有後,續操祖業。但就像許多富家子一樣,所製愈來愈差。蔡襄就說:「較之其祖,莫能及也。」獨門配方與「四和法」很快失傳。後人所稱的李廷珪法,大多是攀附。(圖二右)好不容易出現的「黑勝漆」墨,難道就此絕跡?

宋代重文輕武,能書善畫的賢臣名相倍出。對墨是否夠黑,自然刻意講求。司馬光就曾對蘇東坡說「茶欲白,墨欲黑。」蘇也說「余蓄墨數百挺,暇日輒出品試之,終無黑者,其間不過一二可人意。」其他如黃庭堅曾嫌潘谷墨不夠黑、葉夢得認為若墨寫的字不黑,會讓人眼花雜亂。(註十三)主客戶群有此重大反映,製墨業豈能無動於衷?

總有腦筋靈光者想到,既然要墨「一點如漆」、乃至「黑勝漆」,何不乾脆用漆來作原料?北宋早年的蘇易簡,在《文房四譜》內就提到「冀公墨法」,用松煙二兩,丁香、麝香、乾漆各少許,一同製墨。如此作法,漆像是助黑的添加劑。(註十四)蘇易簡是宋太宗時的狀元,冀公墨法能引起他注意,且隨韋仲將法寫入書中,顯然所製夠黑,頗獲好評才有以致之。(按:冀公似五代人。一說南朝梁國人。或姓冀,或出自河北(冀)易水。)較晚的晁氏《墨經》內提到李廷珪家和膠入煙煤的作法時,說「觀易水奚氏、歙州李氏,皆用大膠。⋯ 凡大膠必厚,厚難於和,⋯ 若以漆和之,凡煤一斤,以生漆三錢、熟漆二錢,取青汁投膠中,⋯ 」看來李廷珪家也用漆。只是用量很少,功能似在化解膠,而非為墨增黑。


或許受到冀公、李廷珪的啟發,北宋晚年的兩位製墨師也用漆。依據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說》:沈珪用古松,夾雜了松脂和漆滓同燒,得到的煙煤極細,取名「漆煙」。他的作法較冀公的更好,將漆與古松同燒,如此所獲的漆煙分子不但細,且與松煤的混合更密。另外宋徽宗大觀年間,葉夢得找徽州墨師高慶和製墨,而他在燃松取煙之前,把松先浸於漆內。(註十五)如此燒出的漆煙,想必更黑更勻。胡開文墨肆有錠附上製法的「漆煙松煤墨」,其法同於沈珪,然墨側卻寫「仿南唐李廷珪法」,該是嫌沈珪知名度不足。(圖三左)網尋郁文軒的「雲液」墨,說以生漆包裹松枝燃燒後所得的漆煙松煙所製,則像高慶和的傳承。(圖三右)





圖三   漆煙松煤墨 + 雲液(郁文軒仿)。左:碑型,面寫墨名,背「黃山古松煤脂漆滓燒烟名為漆烟松煤法製」。兩側「殿試策墨」、「仿南唐李廷珪法胡開文造」,長寬厚 15.6×5.1×1.6 公分,重208公克。右:雙面雲紋底,面寫墨名,背「汪心農製」,側「乾隆辛亥年秋月」,長寬厚 10×2.7×1.3公分,重 50公克。

超過墨漆

韋誕、張永、易水、李廷珪等一脈相承的,都是以松煙製墨。然而在進入北宋後,多年來的戰亂與砍伐導致古松快速稀少。逼得製墨必須探索新材料。石油、麻油、清油(菜仔油)、豬油、桐油等都被納入考量。寫於北宋哲宗(徽宗前任)年間的李孝美《墨譜》內,就刊出六種油煙墨的製法。最後勝出的,乃是沿用至今的桐油。(註十六)

不過在起初嘗試時,桐油並不看好。因為燒出的油煙不夠黑。蘇東坡還為之做過實驗,自述「予近取油煙,才積便掃,以為墨皆黑,殆過于松煤。」(註十七)他縮短掃煙的間隔,不讓生成的油煙一直受熱薰烤。如此所得果然夠黑,甚至超過松煤。晚於他的葉夢得說:「大扺麻油則黑,桐油則不黑。」(註十五)顯然蘇東坡的實驗未經宣傳,沒能普遍為人所知。

除此之外,也該有人想到,可參酌松煙墨的作法,直接添加漆來幫助油煙。南宋宗室、進士出身的趙彥衛的《雲麓漫鈔》內寫道:「邇來墨工 ⋯ 燃以桐油, ⋯ 專人掃煤,和以牛膠揉成之,⋯ 謂之油煙。⋯ 少以松節油或漆油同取煤,尤佳。」(註十八)就說明了業者已知添加「漆油」來取煙。趙彥偉曾經任官徽州,這該是他在當地所見。不過添加少量漆油的目的,難以確定在求黑,有點像晁氏《墨經》內所說的在化解膠。

元代晚年,桐油煙墨的製作技術已趨成熟。讚墨詩中,常以漆字來言其黑。如鄭元祐為吳國良寫的〈題桐華煙卷〉:「 ⋯ 吳生家藏燒墨法, ⋯ 日掃桐花之煙三萬石, ⋯ 試之漆黑勞磨研, ⋯ 」(註十九)倪瓚為沈繼孫寫〈贈沈生賣墨詩序〉:「沈學翁隱居吳市(蘇州別名),燒墨以自給。 ⋯ 煙細而膠清,墨若點漆。」可惜縱然墨黑,卻仍停留在「如漆」。要想讓桐油煙墨「黑勝漆」,還得等第二個李廷珪出世。而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沈繼孫在明洪武年間寫下《墨法集要》,鉅細靡遺刊出他的桐油煙墨製法。從而可知製程中並未摻入任何型態的漆。這該是元代一直到明代中期普遍的作法。嘉靖年間羅小華墨負盛名,《歙縣志》說它「堅如石,紋如犀,黑如漆,一螺值萬錢。」依然純桐油煙墨,沒資料說添加過漆。如此自我設限直到萬曆年間才被打破,終將油煙墨推向顛峰。

程君房(本名大約,1541-1610後),徽州歙縣人,羅小華同鄉。根據他《程氏墨苑》內自敘,從小迷上製墨。由於有機會多看且動手實驗,從而悟得搜煙、和膠、杵搗的秘訣。只因墨工身分低,他又能讀書,所以「恥儒而工」,像大多徽州人般,青少年就隨父出外經商。賺點錢後即捐資入北京國子監,想求個功名光宗耀祖。無奈考場一再失利,只好再捐貲任鴻臚寺序班(外交部科員)的從九品芝麻官,卻跟長官處不來憤而回鄉。年逾五十的他,終於覺悟製墨才是安身立命之所在。李廷珪第二於焉誕生。

他曾反覆研究摻漆入油來燒煙的最佳比例,從而開創「漆煙法」。《程氏墨苑玄元靈氣歌 有序》,說他在「桐烟中 ⋯ 投(漆汁)以三之一。」投漆之多,遠勝之前趙彥衛《雲麓漫鈔》內所講的「⋯ 少以松節油或漆油同取煤,⋯ 」使得漆與桐油之比高達 1:3。從而燒出「烟輕如碧天顥彩,始在有無之間, ⋯ 盡一石(百斤)僅得烟十數兩。」(按:後世描述好墨,常用「五石漆煙」來描述煙質佳。指燒了五石加了漆的桐油,才得百兩好漆煙,出處或在此。)

多加漆後所製出的墨多黑多好?書法家邢侗說「磨而試之,勃然五色雲起鳳池之上,堅而能潤,黝而有光。」不過最傳神的描述來自酷愛書法的萬曆帝。據說他用程君房墨寫字時,因筆沾墨汁太滿,滴落一滴在桌上,太監用力擦都擦不乾淨,得叫人用刨子來刨。萬曆帝看了不禁脫口:「入木三分,超過墨漆!」從此上品徽墨都以「超漆煙」自我標榜。這段佳話不見正史。但以程君房曾任鴻臚寺序班,在朝廷大典中任司儀見過皇帝,也曾透過太監進貢所製的墨來看,很可能為真。


程君房對自己的墨很自負,說「我墨百年可化黃金!」大書畫家董其昌也識貨,在為《程氏墨苑》所作的序中讚以「百年之後無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後,無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可見他的墨確實好,說他李廷珪再世當不為過。杭州西冷印社2021年秋拍一錠「明•程君房制天府御香墨」,古色古香,雖不知是否真品,成交價仍高達RMB 540,500(含佣金)!可知他的墨至今盛名不衰。清代墨肆鑑瑩齋、汪近聖都仿他的漆煙法製墨。(圖四)現今位於安徽省宣城市旌德縣的胡開文古藝墨廠,用桐油、猪油、生漆燃燒取煙的作法,也可能從他衍生而來。(註二十)





圖四   御製漆煙墨 + 曼陀羅華閣填詞墨。左:雙面雲紋底,中凹開光內墨名,背「鑑瑩齋選上頂漆煙和鹿角膠搗十萬杵法製」,長寬厚11.6×2.7×1.2公分,重54公克。右:面墨名,背鏤梅花枝,題「卻寄相思別無語 一枝寒玉澹春暉」,兩側寫「同治四年秋杜小舫監製」、「歙汪近聖仿漆煙法」,長寬厚9.2×1.1×1公分,重40公克。

豬油漆煙


不過胡開文古藝墨廠的漆煙墨有點不同,即取煙時還摻入豬油。古稱豨膏,豬油是古代油燈燃料之一。著名漢代長信宮燈內殘留的動物油脂,可能就含豬油。它燃燒時生黑煙,所以順理成章可充製墨的原料。尤其明代,依徽州文學家汪道昆(字伯玉)為方于魯「寥天一」墨所題寫的「清則豨也膏 輕則麋也角 玄德非馨 太冲惟漠」,雖不清楚在說什麼,但從其第一句可知,當時有人以豬油煙製墨錯不了。(圖五)





圖五   寥天一墨樣。面寫墨名,下鈐「方于魯」,背「清則豨也膏 輕則麋也角 玄德非馨 太冲惟漠  伯玉銘于魯墨」。(錄自《方氏墨譜》)

明末百工科技的紀錄者宋應星,其《天工開物墨》內寫:「凡墨,燒煙凝質而為之。取桐油、清油、豬油煙為者,居十之一,取松煙為者,居十之九。」將豬油與桐油、清油並列,適足以說明有不少墨以它造出。但豬油既然可供食用,在當時又難以大規模生產,就注定了它終究無法與桐油爭鋒,只能像漆一般作為助墨發光發亮的添加劑。


清代兩錠文人訂製墨上,就特別標示除了漆外,另摻了豬油。清同治八年(1869),曾任蘇州知府的書法家吳雲,找胡開文(正記)用豬油混合漆渣燒煙,製出標註「豬油漆煙」的墨。(圖六左)顯然看上添加了豬油與漆的墨,能讓他的書法更光采!胡開文墨肆精於調製豬油漆煙,以致旌德縣的胡開文古藝墨廠至今仍有此傳承。吳雲愛收藏,擁王羲之《蘭亭序》拓本二百多幅,因此命名書齋「二百蘭亭齋」。同治八年(1869)製此墨時,他已辭官在上海以賣書畫治印為生。大畫家吳昌碩與樸學大師俞樾都與他交往。





蘭亭墨 016.JPG 松煙+好墨 267.JPG 二百蘭亭 001.JPG 松煙+好墨 262.JPG

圖六   二百蘭亭齋監製 + 芝田方伯著書之墨。左:墨身鏤粗細兩層雲紋,正面墨名,  背「徽州胡開文精選煙」。兩側「同治八年己巳四月」、「豬油漆煙」,頂端「正記」。長寬厚 11.7 X 1.6X1.5公分,重 44公克。右:面寫墨名,背如意雲紋下「論道經邦」,再下鈐「詹奎仿古」,兩側「用紫草桐油熬滾 即起鍋下缸 將生漆 蔴」、「油 亥油攪混 用紅芯點文火 製成担煙造」,長寬厚 11.2x3x1.1公分,重 52公克。

另錠 「芝田方伯著書之墨」,很少見地把製墨法簡要寫在墨側:「用紫草桐油熬滾,即起鍋下缸。將生漆、蔴油、亥油攪混,用紅芯點文火,製成担煙造。」重點在標示添加了「生漆、蔴油、亥油」。(圖六右,按:基於生肖中的豬與地支中的亥相對應,致豬油也稱亥油。)另外添加的蔴油,作用不明。難言是真有功效或噱頭唬人。所製成的「担煙」,應是「五石漆煙」的縮寫。身為墨主的芝田方伯何人?台北酷愛書法、治印的企業家張師從,由墨師詹奎推論出是曾任江西布政使(雅稱方伯)的劉瑞芬(字芝田),分析有理令人信服。(註二十一)

小結

墨的主要功能,在寫字留下紀錄。它該有多黑?東漢以前似乎沒人介意。然而當書法之道興起後,墨隨之受到重視。不只得留下紀錄,還須能彰顯書家的心胸意境。此所以韋誕要用自製的墨,王羲之啟蒙老師衛鑠在《筆陣圖》內強調:「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墨的色彩光澤,在大書法家眼中攸關他的自我表現。

漆樹原生於我國,分布廣產量多質地佳。古人早知用漆,漆器上的黑,是古人最熟悉的顏色。無怪乎製墨時,會以之作為追求目標。然而談何容易!有墨以來,不知多少年才出個韋誕的「一點如漆」,再過七百年李廷珪「蜀箋灑落黑勝漆」。而程君房的「超過墨漆」,妙得很,也在李廷珪之後約七百年橫空出世。看來孟子所說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到了製墨卻變成「七百年必有墨者興」。製墨要有突破,竟如此艱難!而以現今製墨業的窘境,到了程君房之後的七百年(~2300年),即使多了豬油、蔴油、乃至未知的新材料來助陣,卻還能寄望新的墨王否?屆時縱有狂勝漆的墨,恐怕也無人在意,歸宿只剩工藝博物館了!

附註

註一    古代印加繩結語新發現.國家地理中文網.2017-04-25。

註二   《餘姚縣河渡姆村發現距今七千年的原始社會遺址》《光明日報》 1978-05-19

註三   《周禮春官巾車》:「漆車,藩蔽。」 ⋯《大夫乘墨車。」注云:「漆車,黑車。漆席以為蔽,禫所乘。」 (禮記正義/卷四十一·雜記上第二十 )

註四    南齊   蕭子良  《答王僧虔書》:「 ⋯ 若子邑之紙,妍妙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 」

註五    劉宋   虞龢  《論書表》:「 ⋯ 陛下淵昭自天,觸理必鏡,幾諸思制,莫不妙極。乃詔張永更制御紙,緊潔光麗,耀日奪目。又合秘墨,美殊前後,色如點漆,一點竟紙。 ⋯ 」

註六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 ⋯ 宋元符間,襄陽米芾遊京師,於相國寺羅漢院僧壽許見陽氷供御墨一巨鋌,其制如碑,高逾尺而厚二寸,面蹙犀文,堅澤如玉,有篆款曰「文華閣」,中穴一竅,下畫泰卦於麒麟之上,幕篆六字,曰「翠霞」,曰「臣李陽氷」,左行書「大暦二年二月造,得旨降入翻經院」,右行書「董作內府丞臣車輔、都監臣趙忠孠。 ⋯ 」

註七    南齊   王僧虔  《筆意贊》:「 ⋯ 乃為《筆意贊》曰:剡紙易墨,心圓管直。漿深色濃,萬毫齊力。先臨《告誓》,次寫《黃庭》。⋯  」

註八    北宋   歐陽修等   《新唐書卷五十七志第四十七》:「 ⋯ 集賢書院,學士通籍出入。旣而太府月給蜀郡麻紙五千番,季給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歲給河間、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為筆材。 ⋯ 」

註九    唐   李賀  《雁門太守行》:「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

註十    北宋   蔡襄   《文房四說》

註十一    北宋   郭祥正   〈謝餘干陸宰惠李廷圭墨〉:「 集仙昔與文忠遊,文采聲鳴喧九州。鯤鵬未化忽搨翼,地老天荒雲海幽。篋中嘗秘上賜墨(自注:仁宗所賜李廷珪墨。),紫金泥印雙脊虯。名題廷珪姓氏李,此物未省何年留。紋如堅犀刮不動,鏗鏗觸硯蒼烟浮。蜀牋灑落黑勝漆,欲論所直真難酬。 ⋯ 」

註十二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  ⋯ 邵公濟云太祖下南唐所得廷珪父子墨,同他俘獲物付主藏籍收,不以為貴也。後有司更作相國寺門樓,詔用黑漆,取墨於藏主,車載以給,皆廷珪父子之墨。至宣和年,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 ⋯ 吾家太史云:國初平江南時,廷珪墨連載數艘,輸入內庫,太宗賜近臣、祕閣帖皆用此墨。⋯  」

註十三    北宋   蘇軾   〈記溫公論茶墨〉、〈書墨〉

元   陸友   《墨史卷中宋》:「黃魯直云, 元祐中,親賢宅從禁中借版刻法帖,墨百本分遺宮僚,但用潘谷墨,光輝有餘而不甚黟黑。」 

 宋   葉夢得  《避暑錄話卷上》:「寫字不黑,視之耄耄然,使人不快意。平生嗜好屏除略盡,惟此物未能忘。」

註十四    北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冀公墨法,松煙二兩,丁香、麝香、乾漆各少許,右以膠水溲作挺,火煙上薫之一月可。使入紫草末,色紫;入秦皮末,色碧。其色俱可愛。」

註十五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說》:「沈珪,嘉禾人。初因販繒往來黃山,有教之為墨者,以意用膠,一出便有聲稱。後又出意取古松煤,雜用脂漆滓,燒之,得煙極精黑,名為漆煙。」

葉夢得  《避暑錄話卷上》:「墨惟黃山松豐腴堅縝,與他州松不類,又多漆。古未有用漆煙者,三十年來人始為之,以松漬漆並燒。余大觀間令墨工高慶和取煤於山,不復計其直。 ⋯ 大扺麻油則黑,桐油則不黑。世多以桐油賤,不復用麻油,故油煙無佳者。」

註十六    黃台陽   〈宋代:風華初露的油煙墨〉https://www.academia.edu/61739489/%E5%AE%8B%E4%BB%A3_%E9%A2%A8%E8%8F%AF%E5%88%9D%E9%9C%B2%E7%9A%84%E6%B2%B9%E7%85%99%E5%A2%A8

〈明代(二):油煙墨笑傲江湖〉 https://www.academia.edu/63609734/%E6%98%8E%E4%BB%A3_%E4%BA%8C_%E6%B2%B9%E7%85%99%E5%A2%A8%E7%AC%91%E5%82%B2%E6%B1%9F%E6%B9%96

註十七    北宋   蘇軾   〈書所造油煙墨〉:「墨凡煙皆黑,何獨油煙為墨則白,蓋松煙取遠,油煙取近,故為焰所灼而白耳。予近取油煙,才積便掃,以為墨皆黑,殆過于松煤,但調不得法,不為佳墨,然則非煙之罪也。」

註十八    南宋   趙彥衛 《雲麓漫鈔卷十》:「邇來墨工以水槽盛水,中列盆碗,燃以桐油,上覆以一碗,專人掃煤,和以牛膠,揉成之,其法甚快便,謂之油煙。或訝其太堅,少以松節油或漆油同取煤,尤佳。」

註十九    元   鄭元祐   〈題桐華煙卷〉:「桐始華桐花,開向荆溪之水涯。溪聲長繞孝侯廟,桐陰盡覆吳生家。吳生家藏燒墨法,傳自李潘久益嘉。瓦溝爇膏火,蘊灺穂結葩。日掃桐花之煙三萬石,鬼物守護無疵瑕。千杵萬杵白兔臼,麋鹿搗膠無夜晝。製成龍香古圭璧,玉剛金精石同壽。奚老然松松化石,潘癡坐井井裂甃。二子却掃桐花煙,生也與之誰後先?墨成飛上通明殿,紅雲一朶捧宮硯。試之漆黑勞磨研,吳生姓名等潘李,肯讓諸蒲先著鞭?」

註二十    〈传统技艺|走进旌德 探秘古法油烟墨生产〉    2017-03-29 由 中国网 發表于文化  網址:https://kknews.cc/culture/lz3zv3z.html

註二十一    張師從  2018-05-23  〈論道經邦-芝田方伯著書之墨-光緖朝-詹奎仿古〉https://strongchang88.pixnet.net/blog/post/463119095-%E8%AB%96%E9%81%93%E7%B6%93%E9%82%A6-%E8%8A%9D%E7%94%B0%E6%96%B9%E4%BC%AF%E8%91%97%E6%9B%B8%E4%B9%8B%E5%A2%A8-%E5%85%89%E7%B7%96%E6%9C%9D-%E8%A9%B9%E5%A5%8E%E4%BB%BF%E5%8F%A4

發表者: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閒玩古墨求其隱,偶取禿筆盡興書。 已出版墨客列傳,墨香世家 (聽古墨在說話) 兩書。正努力後續之作 (暫訂 : 良墨佐國,默墨相隨,文人弄墨,美墨成真,... )

墨 欲 黑: 有 “ 2 則迴響 ”

  1. 學習了,多謝🙏。疫情期間開始學寫字,也有收集了一些硯和墨,看了先生的文章真是漲知識了,謝謝

回覆給揭開墨的漆黑面紗 取消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