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 和 珅 同 朝

黃台陽

自古以來,大臣謁見皇帝時,最常說的恐怕是「臣有罪、臣罪該萬死!」因為天威難測喜怒無常,翻臉比翻書還快。面對永遠不會錯、掌握生殺大權的天子,要保命的話,最好趴在地上不斷磕頭、反覆求饒,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能被從輕發落。

罪臣因何得罪?原因很多:言語不敬、辦事不力、循私苟且、貪汙舞弊、結黨營私、功高震主等當然有罪;然而猜不出皇上所想、或是猜出後卻大聲嚷嚷、乃至言語無心顯得自己比皇上聰明,也都有可能變為罪臣。所以在皇帝跟前必須耍點心機,裝作無辜、愚忠、加上言必稱聖上英明、萬萬非愚臣所能及。

在平庸的皇帝面前耍心機,天天哄他高興,當然容易得寵弄權收賄而不怕東窗事發。但若皇上英明能斷,卻依然能欺矇擅權、大撈特撈活得很好,古往今來恐怕以乾隆時的和珅最傑出。他在進入軍機處 – 帝國的神經中樞 – 後的二十多年裡,所累積的財富,被抄家時竟高達十億兩白銀左右,約當清廷全國十五年的歲收。依近年外國媒體估計,折合現值約三百億美元。可謂當時世界首富,也難怪會有「和珅跌倒,嘉慶吃飽」的說法。

他為何能瞞天過海無往不利?電視劇已經演出太多,此處不須重複。倒是他能做出這番大斂財,跟他靠攏的、與想扳倒他的同朝哥兒們一定很多。手邊有幾錠與這些哥兒們相關的墨,提供從他們回看和珅的機會。

王亶望的清芬閣藏墨

乾隆任內的大舞弊貪汙案,大概以乾隆四十六年在甘肅查出的最令他火大。盛怒之下,賜涉案的總督自盡、斬巡撫、絞布政使、處死省、道、府、縣級官員五十六人,發配邊疆四十六人。甚至還引出案外案,再有位總督被賜自盡。案情曲折迷離駭人聽聞,卻也顯示出乾隆之精,不是那麽容易被唬弄的。

貪污案的核心主角是王亶(音膽)望,舉人身分。老爸當過江蘇巡撫,政聲卓著,但在兒子進入官場一年後,就積勞往生。名聲好卻沒留下什麽財產。不曉得是否因此影響王亶望,從此立志要作大官貪大錢。往後二十多年,先在比較窮的甘肅當地方官,格局小不易施展。後來雖到山東、浙江當上省級領導,但地方富的結果是盯著看的人多,縱能依慣例撈些油水,但總嫌礙手礙腳無法一手遮天,還得等順風順水的機會到來。

或許是老爸的餘蔭庇護,機會終於降臨。乾隆三十九年(1774)在代理浙江巡撫時,被派回起家的甘肅任布政使。初看像降級,但由於當時甘肅已不設巡撫,因此他實質上等同一把手的巡撫。只要跟督導的陝甘總督打好關係,絕對是天高皇帝遠,甘肅任我玩。然而因清廷派任官吏時,總督和巡撫常常由滿、漢分別擔綱,以種族矛盾來牽制雙方,不易夥同起來蒙混皇上。王亶望在這種情況下,能否擺平這關?

當時的陝甘總督勒爾謹(滿語意為度量大),滿洲語的翻譯進士出身,顯然沒治國平天下的抱負,雪白銀子倒還實惠些。他正苦於陝甘地方不肥、玩不出大的,卻突然來個熟悉地方民情、膽大包天的王亶望。兩人一拍即合狼狽為奸,利用行之有年的捐監制度來大展鴻圖。

捐監,通常是在糧食不足文風不盛的地方,朝廷允許用捐糧食的方式來換取監生(國子監生,公費國立大學生)資格,講明了就是官賣學位。由於監生有參加科舉考試和求官的起碼資格,因此很吸引有錢無學者來捐監。甘肅原僅部分窮地區允許此事,他倆卻奏請擴大到全省,再私下改變規則為收銀子,方便上下其手。名義上所收到的捐糧,又據以向朝廷請款修蓋糧倉,從中舞弊;如果朝廷要查存糧,則又假稱有旱災而賑災發放,不留追查痕跡。因此在全省官員通力合作、見者有分的情況下,半年內就招到一萬九千人捐監,王亶望進帳之餘還被認為能幹而高升浙江巡撫。繼任的布政使王廷贊眼看雪花般銀子,當然樂得蕭規曹隨,只苦了甘肅百姓。

精明的乾隆皇帝對此本有懷疑,但因總督巡撫和下屬口徑一致,也只有不了了之。然而夜路走多了總會見鬼,當地回民因為新舊教派起爭執、官府又沒秉公處理,忍無可忍之下終於爆發動亂。本來這種地方動亂很容易被汙名化為盜匪,甚至造反等,王亶望等人的犯行不但不會曝光,還能多撈點平亂安民的經費。但有兩件意外,卻讓乾隆起疑而案情急轉直下。

其一是在勒爾謹初步鎮壓起義失敗、乾隆派軍增援時,王廷贊上奏願報效軍費四萬兩銀子,引起乾隆懷疑:他的薪俸沒這麼多,錢哪來的?其二、乾隆先後派來統軍督戰的大臣和珅與阿桂,都回報說大軍進入甘肅後,多逢大雨,道路泥濘行軍緩慢。又讓乾隆想起,跟王亶望等之前所說的連年乾旱不一樣。於是乾隆嚴厲追查,終於東窗事發導致賜勒爾謹自盡、王亶望問斬、王廷贊絞死、甘肅官府血洗一空。王亶望被查出貪汙三百多萬兩銀子,全案則超過千萬兩。在甘肅這窮地方刮這麽多,令人髮指。

王亶望高升浙江巡撫時,風光訂製了一款墨(圖一)。正面寫「清芬閣」是他書齋名,印「兩浙中丞」說明他是浙江巡撫;背面的「味隒」是他的號,印章「臨汾王氏」指他來自山西臨汾。墨很樸素,但文字印章全在標榜他,看得出當時志得意滿。可曾料到僅僅三年後就喀嚓一刀、抄家、兒子罷官發配邊疆?更絕的是負責抄他家的閩浙總督陳輝祖,竟然黑吃黑、私吞他家的精華財物而被乾隆查出,演出醜陋案外案而被賜自盡,真應了他的名字 – 光輝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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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王亶望的清芬閣藏墨。正面墨名,印「兩浙中丞」,背寫「味隒珍賞」,印「臨汾王氏」,側「乾隆己亥春日製」。長寬厚9.5×2.3×1公分,重36公克。

同為貪腐中人,王亶望與和珅有無勾結?現有資料不清楚。即使有,以兩人的聰明才智加謹慎,斷難留下痕跡。但有件事耐人尋味, 就是王亶望的寵妾,竟然在他被斬後, 過個水很快變成和珅新寵。她是吳卿憐,蘇州名妓、色藝俱佳。王亶望重金買下後,曾在金屋藏嬌處題寫對聯「色即是空空即色,卿須憐我我憐卿。 」巧妙將她名字和對她的寵愛嵌入聯中。她轉進和珅家後,不僅受寵,還因精於數字而受重用,幫忙管起家務及外帳。她愛吃廣東荔枝,和珅也曾下命快馬運來,重演唐明皇討好楊貴妃一幕。

和珅被嘉慶皇帝賜死,吳卿憐感慨身世飄零寫下八首詩。其中有句「回首可憐歌舞地,兩番俱是個中人。」就是回顧她在王、和兩家待過的可歌可泣。從吳卿憐的遭遇看,你說這兩位貪官有沒有勾結?

于敏中署名的墨

王亶望貪汙集團之所以能玩弄捐監得逞,按照乾隆皇帝事後的講法,是因為當年有位宰相級官員暗中庇護,以至於他被蒙騙。這話可信與否,得打個問號。一方面是根本就沒有人物事證;另方面是宰相級大官已死,無法開口分辯。乾隆拉個墊背的,既撇清自己所用非人、又能隔山震虎嚇嚇大臣,別以爲你們身居廟堂就自滿,在朕眼中那個不是奴才?

這位死後倒霉的大臣是于敏中,江蘇金壇人。祖上從明朝萬曆年間開始,似乎代代出進士,稱得起十代書香。到他這代更了不起,有位族兄在雍正年考上狀元,他接力於十五歲中式舉人後,二十三歲再狀元奪魁,時爲乾隆二年(1737)。乾隆對這從自己手上提拔、比他小三歲的狀元,大概想培養成小圈圈裡的骨幹,因此除兩度外放到地方擔任學政(副省長級的教育廳長)累積聲望資格外,其餘時間都留在北京,好就近身教言教。

于敏中當然傑出,不只是學問好,還有兩項傲人秉賦。他有語言天分,如滿、蒙、梵文都算熟練。尤其是滿語,當時很多滿州子弟都已荒廢,他卻於考上狀元後努力學習進而精通,以致乾隆認為他高度忠於大清;此後有他隨侍左右時,都能及時以適當的語文草擬出乾隆的旨意,效率特快。

另項稟賦是他超強的記憶力。熟記四書五經古文史地不在話下,但居然連乾隆毫無草稿、隨興脫口、難唸難懂的詩句,他也能在事後一字不差地默寫出來。據說有天早上他隨侍去逛御花園,乾隆賞景之餘酸興大發,隨口賦詩七首並作文二篇。當天夜裡,乾隆收到于敏中記錄的、連他自己都快忘記的詩文,不禁大為激賞,此後對于敏中自然更加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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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于敏中書乾隆題畫詩墨。正面楷書「瞽目先生小說流 稗官敲缽唱街頭 村翁里婦扶携聽 儻為歡欣儻為愁 御製題畫一首 臣于敏中奉敕敬書」,印「敏」、「中」,背刻繪金廷標《瞎子說書圖》,左邊樹下有瞽叟手持銅鉢,雙唇喃喃微張,眾人圍繞,右下方隔溪農婦抱嬰携童欲趨,左下角寫「臣金廷標恭繪」並鈐印。兩側分寫「嘉慶庚申之秋」,「徽歙汪節菴造」,長寬厚 21.8×14.5×2.1公分,重 1094公克。

當時有許多宮廷畫師(如熟知的西洋人郎世寧也在其內),不時根據乾隆的指示作畫。其中有位金廷標,以畫民俗人物見長。他有幅《瞎子說書圖》,現藏北京故宮,描繪鄉下人圍繞聽盲人在樹下說唱,引得隔溪農婦也抱嬰携童趕來。乾隆看畫後本性不改賦詩炫耀,于敏中當然也發揮他的記憶力恭錄下來,時間約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但不知為何到了嘉慶庚申年(五年,1800),製墨大師汪節菴竟以此為主題製作綠色的彩墨(圖二),十分亮麗。

于敏中在乾隆二十五年當上軍機大臣參預軍國大計,當時和珅還是十一歲的小孩。但到乾隆三十八年他升上首席軍機大臣,成為御前最顯眼的人物時,和珅也獲乾隆寵信扶搖直上,進入軍機處行走,變成他的同僚下屬。于敏中為人方正不苟言笑、論事不論人,對於靠張嘴皮邀寵的和珅,當然沒好臉色。有文獻說他曾評和珅:「此人奸險古來稀,吾欲除之而後快。惟其善測上意,寵冠諸臣,難以除之。」只是他忽視了自古以來都是君子難敵小人,更何況和珅還是血統純正的滿人,會對他客氣嗎?

乾隆三十九年(1776年),有個太監因洩漏乾隆的朱批而被審問,竟說出于敏中曾向他打聽乾隆看什麼書等等。于敏中的用意應該是想先作準備,以備在乾隆詢問時不致於答不出來。但這可犯了大忌,受到嚴厲譴責並送刑部(司法部門)議處,為他後來的受辱埋下伏筆。

乾隆四十四年底于敏中病死,隔年爆發家人爭產,從而查出他的遺產高達二百萬兩銀子。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乾隆惱怒斷定「非得之以正者」;再過兩年王亶望貪汙集團案發,乾隆更鐵口說他是幕後原兇。固然「趙孟能貴之,趙孟能賤之」,皇帝永遠不會錯。但和珅在旁邊說些似是而非的話,搧風點火落井下石,相信才是他豬羊變色落得惡名的主因。深埋在墓裡的于敏中,該會氣得翻身吧!

畢沅贈送王文治的墨

若說于敏中考上狀元靠的是真才實學,那另位狀元可就是靠運氣。他是畢沅,號秋帆,江蘇太倉人,考上舉人後輾轉派到軍機處這權力中樞當個小文書。乾隆二十五年應考進士時,他和另兩位同事都晉級到最後的殿試,有機會奪魁當狀元。殿試前一晚,三人同值夜班,那兩位想回家準備,就對畢沅說:「我倆的書法比較好,奪魁希望大,今晚就偏勞你值夜了。」由於殿試確實看重書法,畢沅基於成人之美,也就答應。

誰知當晚突然送來乾隆批覆的、有關新疆屯田的奏摺。在忙完收件登錄等工作後,畢沅一時睡不著,就順便研讀深入了解。沒想到第二天太和殿應考領到試題後,赫然有一題在問策新疆屯田,這下他胸有成竹切題發揮。繳卷後閱卷大臣們雖欣賞他的文章,卻因書法不夠好,只取為第四名。然而在呈給乾隆核定時,竟因他立論紮實上合君心,翻盤取作狀元。那兩位字寫得好的同事雖也考上(一為榜眼),得知內情後都懊惱不已。

是否真有此僥倖?很難講。但把這件事記錄下來的人,心中夾雜著嫉妒與貶抑,卻假不了。

在翰林院陪侍乾隆七年多後,畢沅外放西北,於甘肅、陝西兩省一幹就是二十年。其後轉赴河南、湖廣、山東、又幹了十多年。政績想必不錯,所以一路升至封疆大吏的巡撫、總督,最後死於湖廣總督任上。由於他素來喜愛金石書畫收藏考證,遊宦多地讓他收藏到《宋拓定武蘭亭》、《懷素小草千文卷》、《五代董源瀟湘圖》,《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等精品。更了不起的是,他居然蒐到一錠號稱由五代時南唐李廷珪製作、存世超過八百年的「翰林風月」墨,絕對是海內孤品,舉世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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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畢沅為王文治集蘭亭墨。長弧形,正面寫「乾隆癸卯畢秋帆為王夢樓集蘭亭墨」,背寫「清華比潤」,側「歙汪節庵揀選頂煙」,長寬厚14.4×3.1×1.3公分,重96公克。

畢沅的好友王文治,與他同年考上進士且為第三名的探花,兩人在翰林院共事過。由於同年齡,又江蘇老鄉(王文治是鎮江人),因此終身交厚。畢沅任陝西巡撫和湖廣總督時,已辭官回鄉的王文治都曾去拜訪他,並幫忙鑒賞他的收藏。王文治是書法大家,尤其精於臨摩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畢沅在欣賞之餘,特地請製墨家汪節菴造墨(圖三)送給他。墨上「清華比潤」四字,出於唐太宗為玄奘(唐三藏)所寫的《大唐三藏聖教序》,充分表現出他高度推崇王文治的人格。

和珅入軍機處行走時,畢沅已任陝西巡撫的方面大員,按理講不須在意巴結和珅。但乾隆五十五年和珅過四十歲生日時,六十一歲正擔任湖廣總督的畢沅卻送上一份厚禮:賦詩十首、並從收藏中揀選出書畫青銅器瓷器等多項併為壽禮。十首詩?太過分!顯然超越正常禮數,畢沅在想什麼?

隔年乾隆大壽由「古稀天子」升為「八旬皇帝」,畢沅再度大手筆,把舉世無雙的李廷珪墨納入禮單內。乾隆非常高興,闢出養性殿裡的西暖閣為「墨雲室」來存放這墨,並且寫下《墨雲室記》和《李廷珪古墨歌》兩篇文章以資紀念。畢沅這下可拍對馬屁了。那他心中是否有所求呢?

猜想這些都是為了進軍機處,以晉階為宰相級的大學士。因為自從調離翰林院外派後,二十五年的地方官生涯已經夠了。何況人臣的終極目標乃是出將入相,他就只差那麼一點點,能不動心?只是這時乾隆已進入暮年,不再有雄心壯志而只求安定;和珅也因與前個狀元大臣于敏中處得頗受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他的心血都白費了。

抱歉,不完全白費。因他巴結和珅確實產生後果 — 不幸的後果。當嘉慶清算和珅時,已死兩年的他,竟然被掀出巴結和珅的往事而遭池魚之殃。抄家、沒收財產、削去子孫世襲職位等,只差沒把他從墳墓裡挖出來鞭屍。然而弔詭得很,他死後才一百七十幾年的一九七O年,墳墓竟在後代子孫沒被通知的情況下,被南京博物院考古組兩次挖掘,出土隨葬品有金鳳冠、翡翠朝珠、寶石玉雕等一百多件。看似不幸,但若對照當時很多墳墓都被文革紅小將亂挖,後果更糟更慘,僥倖考上狀元的他,是不是確實比別人多份僥倖?

 

靠攏和珅的吳省欽的墨

以和珅的機靈才智,有沒有遭遇過職場危機?

嚴格來講,因乾隆特別寵信,所以沒有過真正的危機。鑑於天威難測、誰都不敢冒被乾隆修理的風險來彈劾他。但有位御史頭殼壞了硬是不信邪,想伸張正義,卻落得灰頭土臉被革職留任。

這位御史是曹錫寶,上海人,進士出身。其實他非常明白直接檢舉和珅的風險,因此先避開風頭,僅針對和珅家的大總管劉全提出檢舉,想以此試試水溫、看乾隆的反應再尋機發動第二波攻擊。他檢舉劉全居家的大門寬度、房屋高度、外出穿著、及出門時馬車的馬匹數等,都逾越其身分。這在封建社會是違反綱常倫理、甚至心懷不軌的犯忌大事。他蒐證仔細罪證確鑿,滿心認為可牽扯告上和珅,一舉成名。

然而他有位同鄉好友竟然私下通風報信給和珅,使得劉全得以及時在乾隆派大臣來查看前湮沒一切,查無實據。這使得他功敗垂成且以誣告罪名被革職,和珅卻得以繼續貪汙動搖國本。賣友求榮令人齒冷的同鄉乃是吳省欽,號白華,當時正擔任順天府尹(首都北京市長)。

吳省欽為什麼能事先得知彈劾內容?既有說法是曹錫寶自己上門,請他幫忙修正彈劾稿。但從兩方面來看不可能。第一、曹錫寶比他長十歲,也早六年考上進士,是不折不扣的前輩,沒必要來請後輩潤稿;第二、吳省欽兄弟早就與和珅同流合汙,曹御史一定夙有耳聞,不可能自投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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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吳省欽的淵雲妙契墨。雙面文武邊框,內嵌回紋,正面「淵雲妙契 乾隆癸未年吳白華品定」,背鏤山景樓閣,頂寫「超貢煙」,長寬厚10.8×3.4×1.1公分,重56公克。

吳省欽在乾隆癸未年(二十八年,1763)考上進士,意氣風發地製作這錠「淵雲妙契」墨(圖四)。墨質堅實、香澤光潤,出自製墨大師吳舜華之手。上面寫的「淵雲妙契」四字,意指漢朝兩位辭賦文學家王褒(字子淵)與揚雄(字子雲)的文采,都巧妙契合在自己身上,有自戀情結。只是既如此卓越,怎麼會去告密呢?原來這跟他弟弟吳省蘭有關。

吳省蘭在乾隆二十七年考上舉人,次年進士卻落第,只好到咸安宮官學(北京旗人子弟學校)教書,恰好教上年僅十四、眉清目秀聰明向學的和珅。吳省蘭憐才之餘還家教。此後他考進士屢考屢敗,和珅則在二十歲考舉人不上後,以滿人功勳子弟身分轉換跑道去當宮廷侍衛,憑著機靈天賦迅速獲寵,幾年內就進入權力核心。官大學問大,吳省蘭反而靠學生幫忙,才在乾隆四十三年獲得進士。從此吳氏兄弟倆人是感恩也好、利慾薰心也好,就經常出入和珅家,並在他援引之下得意宦海。這些早發生於曹錫寶彈劾案之前,曹御史不會不知情,更不會笨到先去諮詢吳省欽,自尋煩惱。

吳省欽之所以能事先得之而告密,猜想是因曹錫寶自己口風不緊,曾與其他同鄉討論過彈劾案,輾轉傳到吳氏兄弟耳中。吳省欽當時正擔任順天府尹,手中掌握資源,故能很快把消息傳給遠在熱河承德避暑山莊、陪同乾隆接見班禪喇嘛的和珅;並且協助劉全儘快改正在北京的房宅車馬等,終導致曹錫寶功敗垂成,反而遭到乾隆斥責問罪,含冤莫雪。

弟弟吳省蘭投靠和珅可以理解,早考上進士的吳省欽又為了什麼?想來還是貪財。兄弟倆人原來在鄉下的家境似乎不好,以至於哥哥得入贅於城裡的查姓人家。家貧使得他們經常吃不飽,更少有菜吃。有一則吳省欽在當官後跟人比賽吃飯的軼事,可供佐證。

吳省欽以飯量大出名,另位滿人將軍也如此,於是兩人相約比賽。吳省欽吃了二十四碗,遠輸將軍的三十二碗。他很不服氣,要求再戰,但改變規矩為只吃主食白飯,沒有副食菜肴。結果他吃了三十六碗,大勝將軍的三十碗。贏的關鍵在於他從小吃飯時很少配菜。頭一天比賽時他多顧吃菜,油水多了卻讓飯量變少;第二天沒菜吃,反而能回歸舊習專注吃飯,將軍卻因從小有菜伴飯,而在無菜時苦於下嚥。他贏在出身貧窮。

他的貪財在和珅跌倒後並沒有遭到清算。因為嘉慶在一些重臣的建議下,為了維護朝廷的安定及乾隆的名聲,沒有株連太多,只免除他官職,因此不知他到底貪了多少。但是當時人卻以其他方式記下他的貪婪,說他在擔任省學政主持舉人考試時,不問應考者的才學,只要送錢就能上榜。於是落第者寫了副對聯譏諷,上聯「少目焉能識文字」,下聯「欠金安可望功名」,橫批則「口大吞天」,巧妙把他的名字「吳省欽」嵌入對聯中。

上聯把「省」字拆開成「少目」,說他不識文字有眼無珠;下聯則拆「欽」字為「欠金」,直言沒有送錢就考不上!橫批藉著吳字常說成「口天吳」,以「口大吞天」說他胃口奇大貪得無厭。巧妙的對聯人人傳誦,清楚刻畫出他的貪財。這位落第考生可真是名嘴,言之有物卻又罵人不帶髒字,現代名嘴,該好好跟他學習。

  

率先響應定罪和珅的疆臣胡季堂的墨

嘉慶在乾隆讓位後,雖有皇帝之名,卻因乾隆不放權,只能當個木偶人。甚至還因和珅熟知乾隆的心意,能在乾隆身邊隨時給他下點藥,得委屈看和珅的臉色。即使如此像小媳婦,和珅還警覺怕他心存報復,於是將吳省蘭派到他身邊,名義上幫忙整理詩稿,實際卻監視他言行,以備必要時向乾隆咬耳朵廢黜他。然而和珅實在低估了嘉慶。

乾隆壽終正寢當天,嘉慶一改往日唯唯諾諾,展現精明的一面。他以乾隆最欣賞為由,把和珅圈守在乾隆的靈堂內,無法跟外界通消息。並在隨後幾天快步調整人事,孤立和珅的黨羽無法串連作怪。這時朝中嫉恨和珅、嗅覺敏銳的大臣已提出彈劾。於是嘉慶順水推舟,下令逮捕並查抄和珅家產。眼見和珅垮台成定局,但嘉慶深知,和珅在乾隆多年庇護下,黨羽已遍布朝野,這時必須有足够罪證才能徹底打倒。於是他命各省督撫迅速上奏和珅罪行。其中首先響應的,乃是排名疆臣第一位的直隸督胡季堂。

胡季堂出身官宦家庭,父親作過禮部侍郎(教育部次長),但到他八歲時,雙親先後往生,因此他是由長嫂撫養長大。由於他父親官聲好官品夠,使他獲得保送進入國子監(國立北京大學前身)就學,隨後仕途中即使非科班進士,依然憑本事逐步升遷。從他的經歷來看,幾乎一生都從事司法業務。尤其在乾隆四十四年到嘉慶三年長達二十年的時間裡,一直任刑部尚書,主掌全國司法和刑獄。顯然公正不阿,深得乾隆信任。

這段時間和珅正跳躍升官,並大肆擴權斂財。然而他並沒有變節靠攏,反而與其他正直大臣如劉墉等冷眼旁觀,暗中收集和珅的黑材料以靜待時機。至於和珅有沒有嚐試拉攏他?不無可能,卻沒有浮現任何資料。有鑒於和珅是從戶部(財政部)起家,後又掌控吏部(人事銓敘部)管人事,夠他忙的。刑部則因多年受劉墉的父親督導管理,養成良好風氣,和珅較難插手。


嘉慶戊午年(三年,1798),他以七十高齡外放直隸總督,位列首席封疆大吏,雖然以官階言是平調,但在權勢上卻是晉升。他有間書房名為「寶與堂」,因此友人送上一款「寶與堂清賞」墨(圖五),以資慶賀。此墨體型略大,在周紹良《蓄墨小言》書中有記載,並說另有錠「培蔭軒清賞」墨,跟它同型同式、僅名稱有別,兩錠是姐妹品。墨背面鏤的菊花,周紹良說意味此墨製於秋季;但以在文人眼中,菊花具有清寒傲霜的品格而言,是不是更透露出送禮者有意藉此表彰他的為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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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胡季堂的寶與堂清賞墨。正面寫墨名,背鏤菊花一株,兩側分寫「嘉慶戊午年」、「歙汪節菴製」,長寬厚 14.3×2.8×1.5 公分,重 94 公克。

和珅一倒,他接到嘉慶要疆臣上奏的命令後,能率先参奏和珅,除因直隸緊臨北京的地利之便外,還因和珅的老家及大量家產都在直隸境内,很容易就找到罪證。當然,最主要還是他早已注意和珅的惡行劣跡、以及不計後果毅然出奏的決心,若瞻前顧後游移觀望,別人就搶首功了。

胡季堂参奏和珅多條大罪,最致命的是「逾制」,與曹錫寶失敗彈劾案的主題相同。只是這回和珅無法閃電般湮滅證據了。他在薊州的祖墳區,仿照皇帝陵墓的規格為自己修陰宅,當地人稱「和陵」。內有規模驚人的石門樓、享殿、配殿等。基於此,即使不計貪汙所得,就是唯一死罪。奏章最後,胡季堂依法論罪,提出處置建議:「請依大逆律凌遲處死」。嘉慶收到奏章後很高興,以它為藍本定下處置基調,最後雖因政治考量改賜和珅自盡,但胡季堂的見解膽識,已為他自己在大清歷史中掙得一席之地。

結論

和珅在乾隆後期的快速崛起,固然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說法,如他是雍正某位嬪妃的轉世,或是在侍從乾隆時應對得體等,卻往往忽略一個事實,即和珅確實才華洋溢。他精通漢滿蒙藏四種語言、並擅長財務管理,工作勤奮盡心盡力、又充滿事業企圖心,不斷擴充事業版圖。所以無論在IQ  或EQ上,他都充滿魅力足以傲人。以現代管理學來看,他是企業界最搶手的人才。但在傳統崇尚儒學、只用一把尺來衡量人的政府體系中,註定會受到歧視與排擠。

這凸顯出一個事實:即政府的任官制度,若不能顧及社會現狀與發展趨勢,並保持開放的態度適時調整,就容易使政府中充滿同質同類的官僚,施政易偏向某一階層人的利益而不自知。這將驅使非其類者另闢蹊徑,以尋求自保與自滿,結黨營私乃至黨伐異同是必然的結果。這種例子在古今中外多不勝數,結局總是陷國家於日益衰弱,然而卻一再重演,是宿命、還是真的無解?

怪 胎 臣 字 墨

黃台陽

臣這個字很有意思,是象形文,從甲骨文演進而來。它象形豎立的眼睛,也就是人在低頭時,側面的眼形,代表低頭認輸服從。因此臣字起先指男性奴隸,任何時間都不得正面直視主人一家。

顯然很快就有人發現,面對有權有勢的大人物時,像奴隸般地俯首不僅容易保命,還有機會獲賞、甚至收編提拔。於是臣字迅速被引申為侍奉君主的官僚,他們面對皇上時,不僅自稱臣,連小臣、微臣、愚臣、賤臣等都琅琅上口。猜想這個字在帝王將相的時代,大概是出現頻率最高的字了!

這麼好用的字,在墨上面當然不會缺席。前面談到的大臣貢墨,每錠上都少不了它。而且注意看,每個臣字還小一號,意思該在表示自己的微小,能面對皇上,實在祖上積德,就饒了我吧。

既然大臣的貢墨少不了臣字,少了肯定大不敬、會掉腦袋,那反過來看,上有臣字也有人名的墨,是否就是貢墨呢?

理論上應該如此。因為臣這個字可不能隨便自稱。早年還沒那麼講究,如在《史記》中就有用以自謙。但往後的君王度量愈來愈小,不願意讓別人分享當老大的榮耀,臣字就被保留起來,只能對他一個人用了。有錠墨上的題字,可為旁證。

這錠「直王府書畫墨」(圖一),曾經在《墨香世家•第九章•當紅黃藍白遇見黑》中介紹過。是康熙年間、由徽州婺源的七品知縣蔣國祚為直郡王胤禔所監製的。郡王的爵位僅次於親王,胤禔是康熙的長子,比起蔣國祚知縣夠崇高夠顯赫了吧!此外胤禔當時在鑲藍旗下轄多位佐領,而蔣國祚也屬鑲藍旗,兩人有隸屬關係。因此蔣國祚獻墨時,絕對該恭恭敬敬放低姿態才對。然而細看墨側的具名,他雖寫上官銜,卻不自稱臣,顯然事涉朝廷體制,臣字不能用錯對象,即使面對王爺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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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直王府書畫墨。墨名下鈐「清賞」,背鏤雙龍頂珠,兩側分寫「江南徽州府婺源縣知縣蔣國祚監製」及「康熙癸未仲冬朔旦」。長寬厚9.5×2.2×0.9公分,重32公克。

臣字既然限定對象,那寫上它的墨,當然該是貢墨了吧!否則,為何要寫上臣字?又除了皇上還能送給誰?

常理判斷如此,但現實中卻有困擾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王儷閻在《古墨收藏知識 30 講》的第 20 講中就指出:「 ⋯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的『臣王杰』印章的『五色鳳池雲』墨,也應該是落款不規範的貢墨。」這是看到該墨的「臣」字竟然出現在印章裡,而且既沒官銜,又乏「進」、「恭製」等貢墨上常用的詞。在不明其動機、且確知其不符成規的情況下,只能說它是落款不規範的貢墨。

王杰何許人?怎麼會粗心大意不循正軌,製作岀這樣的墨?

拜眾多的乾隆朝連續劇之賜,王杰不算陌生。他狀元出身,剛正不阿嫉惡如仇,經常與和珅打對台。如此飽學正直,應該不會弄錯、甚至膽大到以落款不規範的墨來進貢。更何況政敵和珅虎視眈眈在旁,隨時想見縫插針找碴,他能無慎乎?

王杰為何造此墨,以及是否真進貢過,不知,以後再探討。但像它一樣帶有臣字,且同樣落款不規範的墨,出乎意料有不少。為方便討論,取它們共有的臣字,暫稱為「怪胎臣字墨」。依各墨問世的先後,看看它們如何怪法。也試猜製作它們時的思維。

劉源的未曾有墨

這錠側邊刻寫「康熙戊申汪近聖造」的「未曾有」墨(圖二),落款「二級臣劉源頓首恭紀」,式樣古樸單純,不設圖紋雕飾,初看不起眼。然而它煙質細膩、黝黑光潤且堅挺勻稱,愈看愈有內涵。只是落款內的「二級臣」、「頓首恭紀」是所談過的貢墨上從沒見過的。而用「未曾有」作為墨名,在臣字墨上總有些彆扭,指誰未曾有什麼?由此說它是怪胎臣字墨,應該允當。墨側標記製墨名家汪近聖造,但墨主人顯然是劉源。他是誰?為何恭紀此墨?要進貢嗎?

    

圖二 未曾有墨。正背面呈弧形隆起;面額珠下凹圓內寫「妙品」,再下凹槽內寫墨名;背凹槽內寫「二級臣劉源頓首恭紀」;側邊凹槽內「康熙戊申汪近聖造」;長寬厚 13.7×2.5×1.3 公分,重65公克。

劉源是漢軍旗人(一說鑲紅旗),官位不高,但在藝術領域有其地位。香港佳世得公司 2015 年的春季拍賣「奉文堂藏竹雕及家具」專場中,有件他落款的、雕有竹林七賢的筆筒(高 15.3 公分)拍出天價,以 364 萬港元成交,足以顯出他所受到的重視。(他有幅畫像,現藏浙江博物館。)

他可稱之為天才型藝術家。因為他在書法繪畫、篆刻牙雕、美工設計等方面,都有傑出成果傳世。如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康熙八年出版、他所畫的《凌煙閣功臣圖》刻本,另許多康熙年間製的精美瓷器、硯台,據考證也出於他的設計。但從愛墨人來看,他會製墨,才是最可貴的。

墨壇前輩尹潤生和周紹良的書中,都一致稱道並刊出他的墨。其中有錠「松風水月」是經典之作。它採天圓地方的造形,上圓下方。圓的兩面分寫「御筆」和「御香」,再陪襯以雙龍,比大多數的御墨更有御味;方的兩面也沒差,一面鐫刻水榭以呼應墨名,另面則洋洋灑灑刻寫207個字來祝壽歌功頌德,最後署名「康熙十七年三月監督蕪湖鈔關 刑部廣西清吏司主事加二級臣劉源稽首頓首恭紀」。結尾的幾個字,是不是跟圖二「未曾有」墨上所寫的相似?

論官職,他當時以刑部主事(正六品)的官銜外派監督蕪湖鈔關,差督撫大員遠得很,怎有資格單獨具名上貢此墨?更絕的是,墨上的「御筆」和「御香」擺明了是御墨等級,比督撫大員的貢墨還尊貴些,他憑什麼越俎代庖自己起造御墨來進貢?

答案其實藏在祝壽文中。因為裡面有一段說:「卑微的他因獲看重,常為康熙製墨,每當康熙用其墨寫字時,往往有賞,他永銘在心御筆所賜的『松風水月』,是他的傳家之寶。」(臣源猥承異數 頻侍爐煙 每恭直揮洒 疊蒙頒賜有加 永惟松風水月之書 實臣弘璧天球之寶。)這無疑説出他早就在內廷幫康熙製墨,而且所製頗得康熙喜歡。難怪他即使已到蕪湖為官,卻依然按照老規矩,把進貢的墨製成像御墨一樣。

松風水月墨製於康熙十七年(1678),但他早在何時就開始幫康熙製墨?史料中沒線索,不過這錠「未曾有」墨提供了至遲在康熙七年(戊申)。這年對十五歲大的康熙而言非常辛酸,因為前一年雖已親政,但鰲拜仍把持大權,他只能多讀書多練字。想來在用墨時聽劉源說及、明代有人以未曾有為墨名,因此勾起康熙感嘆自己的處境也是未曾有,發了牢騷後或許還寫下這三字給劉源,所以劉源在墨上說自己「頓首恭紀」。

最後還有個問題,此墨既出自劉源,為何墨側題銘「康熙戊申汪近聖造」?更何況汪近聖成名時,劉源已揮別人世,兩人不可能有交集,此墨從何而來?

兩人不可能交集,但透過墨模卻有可能。劉源在獻松風水月墨的次年,被人彈劾說他貪污而去職。原來就在內廷工作、如同康熙的藝術侍從的他,再回到內廷當供奉並以此終老。他沒有後代,生前所製的墨模想必都遺留在內廷墨作。乾隆六年,汪近聖之子汪惟高被召入內廷教授徽墨新知,有機會接觸甚至獲得這些墨模。猜想因某種原因,再用此「未曾有」墨模製作一批新墨。但為了避免產生混淆,故在側邊添加「汪近聖造」。

康熙是否用過這錠「未曾有」墨?很難講。因康熙七年時劉源身為製墨團隊成員,就算是個小領導,在製出的御墨上也不夠資格留名。此墨上沒寫御墨,卻有妙品兩字,說明了它是劉源自行製作,以之私下紀念康熙在未曾有這個題目上的談話或賜筆。

張英的魚戲蓮墨

當劉源以他的藝術造詣隨侍康熙時,有位中年才俊也開始浮現,就是從康熙十二年開始,以翰林院編修被選任日講起居注官的張英,時年三十七。兩人分別擔任藝術侍從與文學侍從,該有往來,可惜時久很難查出。然而即使有,相信也是泛泛之交。因為從張英所具名的怪胎臣字墨「魚戲蓮」(圖三)來看,它應沒經過高人如劉源的指點。

  

圖三 魚戲蓮墨。面寫墨名,左下「臣張英呈」,鈐圓印「張」;背鏤四鯉魚戲蓮,敷彩;頂寫「貢硃」;長寬厚 9.7×2.3×1.1公分,重 34公克。

這錠墨的怪,首在「臣張英呈」四字。與其它貢墨相比,既沒官銜,又用「呈」字取代大家都用的「進」或「恭進」等,好像現代人上公文簽呈似的。其次,墨的主題「魚戲蓮」也無厘頭,在影射康熙是魚嗎?在悠遊享樂嗎?最後,這錠小墨不氣派。不像是官至宰相級的他拿得出手的。張英製作此墨,到底存什麼樣的心理?

從廣為流傳的「六尺巷」故事,可知他為官小心謹慎。而他當了一輩子的京官從沒外放過、在康熙身邊看得緊緊的,只靠俸祿那來油水?他畢生奉行儉以養德,子孫多有出息,兒子張廷玉在雍正乾隆兩朝也拜相,說明了他的儉樸是玩真的。所以這錠「魚戲蓮」墨的小不起眼,符合他的為人,說得過去。

但墨上為何不寫官銜,又挑個魚戲蓮的名字?

很可能是因此墨製於他告老還鄉之後。康熙四十年(1701年)他以衰病奉准退休,但康熙掛念老臣,在之後的兩次江南行裡,都召見並加賞賜。此時已無官職的他,獻墨當然只冠上「臣」字;再說「進」、「恭進」等,一向都是督撫大員的進貢用語,他不願,此時也不夠格用。甘脆單純些,套用以下對上的「呈」好了。

至於取名魚戲蓮,則顯出他的文學功力及對康熙的愛戴。因為這個詞歷史悠久,出自《漢樂府•江南》:「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這首漢代民歌傳唱江南,反映出百姓采蓮時的歡樂。張英藉歌名「江南」契合康熙南巡、且全曲暗喻江南人如今像魚戲蓮般幸福快樂,來歌頌康熙。言外之意還向康熙表白,自己退休後的生活,也等同魚戲蓮般愜意。感恩的心,吾皇萬歲!

李成龍恭進的御墨

前面文章提過,安徽巡撫李成龍很會拍馬,所獻的貢墨上都誠惶誠恐地歌德取名如「太平萬歲」、「景星慶雲」、「瓜瓞」等。所以他一定深懂貢墨的寫法,不會亂了譜。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有錠夠格列入怪胎臣字墨的「松兔圖」(圖四),竟出自於他。什麼原因沖昏了他的腦袋?

      

圖四   松兔圖墨。面回紋邊框內雜以螭紋,額題「御墨」,下寫墨名;背鏤松下兔伴靈芝;兩側凹槽內分題「康熙戊戌年」、「安徽巡撫臣李成龍恭進」。長寬厚12.2×3.2×1.2公分,重66公克。

這錠墨的一側刻「安徽巡撫臣李成龍恭進」,標準的貢墨用語。然而在墨正面,卻又寫上「御墨」,好像大內所製,怎會如此?難道李成龍不懂兩者之分?其次,墨名「松兔圖」也讓人不解。松跟兔的組合,記憶中沒有特別的典故涵義。松倒也罷了,至少象徵長壽與堅挺不拔。那兔呢?溫馴膽小,可從沒跟帝王聯在一塊。其他的貢墨上如果出現動物,不是龍就是大象(太平有象),彰顯皇帝的威風。李成龍想必吃錯藥,用兔的主題來製墨。更不解的,康熙收到後沒生氣,也沒人藉此彈劾他大不敬。

有個可能,是此墨係奉康熙之命而作。這就解釋了為何墨上堂堂正正標註出御墨,以及主題內有兔子的困惑。明朝萬曆年間有位書畫家周之冕,他畫的《松兔圖》(也稱松芝梅兔圖,現藏常熟博物館)與本墨所鏤相同。或許康熙非常欣賞他將溫馴善良的兔子,與傳統中象徵吉祥的松、梅、水仙、靈芝等同畫在圖上,因此命在安徽任職的李成龍、就近找名師依樣造了這錠墨。

如此解釋看來圓滿。不過又引起新的問題:如果奉命製作,那李成龍可以在墨上用「恭進」兩字嗎?因為在前面<康熙乙亥年>文中,江寧織造曹寅奉命製作的「蘭台精英」墨上,刻寫的乃是「曹寅監製」,而非曹寅恭進。這種區別,李成龍不可能不知,下錠製於乾隆年的墨也說明該如此。李成龍的糊塗之名,仍不能去掉。

蘇赫訥監製的御墨

這錠製於乾隆庚申年(五年,1740年)的御墨(圖五),雖然官員在具名時用對了「監製」,卻依然怪胎。它的兩側凹槽內,分別刻寫「欽差內務府郎中臣蘇赫訥監製」及「徽婺玉映堂詹成圭揀選名煙墨」,因此來歷清楚,是時任內務府郎中的蘇赫訥,身為欽差,找徽州婺源人詹廷圭的玉映堂墨肆(位在蘇州),用上等材料所製。內務府官員乃皇帝親信,你辦事我放心,這錠墨該跟看過的御墨一樣,雕飾華麗名號響亮充滿皇家氣派。

     

圖五   乾隆庚申年製墨。面額寫「御墨」,下寫墨名;背鏤雲龍戲珠及蛟龍出海;兩側凹槽內分題「欽差內務府郎中臣蘇赫訥監製」、「徽婺玉映堂詹成圭揀選名煙墨」;長寬厚11.8×2.5×1.2公分,重54公克。

沒錯,墨背面的刻繪:雲龍戲珠與蛟龍出海,主題明確且細膩生動刻畫入微,符合御墨的規格架勢。但它正面及側面所題的字,卻很奇怪。首先,不像一般御墨有個響亮動聽、意義深厚的名字,這錠墨正面只刻寫了「御墨」及「乾隆庚申年製」,算得上墨名嗎?

其次,蘇赫訥特別在官銜上冠以「欽差」二字。依普遍認知,欽差總是手握尚方寶劍、代天子巡行天下、撫境並為民申冤的,好不威風。現在蘇赫訥這個不算大的正五品郎中,在小小黑漆漆的墨上寫出他是欽差,想炫耀?還是要嚇誰?像話嗎?

最後,墨側邊詳列岀墨肆主人的家鄉、店名、人名、所用煙料等,履歷完整,好像在幫墨肆打廣告。看看其他的御墨貢墨,除了製墨師曹定遠製的雙臣字貢墨寫出其名外,找不到如此寫法的。因為這兩類墨畢竟要送到皇上面前,當時地位仍低的墨匠,除非功名在身,是不容許在墨上具名,以免玷汙了龍目。

所以,這錠墨比李成龍的松兔圖墨更怪,堪稱上品怪胎。不過若深入研究其設計與文字,它的怪仍然事出有因。

首先被質疑的、沒有墨名的問題,其實並不存在。這緣於內務府製墨,除非皇上賜名,往往只寫上製年及「御墨」兩字。而就在乾隆二年(丁巳年),即蘇赫訥此次出差的前二年,內務府才製作了一批御墨(圖六),與此墨對照,顯然兩者的設計完全相同。蘇赫訥以內務府官員任欽差,命玉映堂詹廷圭墨肆依內務府成例製墨,既簡潔省事又不會出錯。

圖六 乾隆丁巳年製御墨。(取自網路)

至於為何找詹廷圭,以及墨側邊奇怪題銘之故:眾所周知,徽州婺源的墨肆的名聲,比曹素功汪近聖等小得多,但蘇赫訥卻找上它製御墨,題的字又不合常規,顯然大有蹊蹺。查看蘇赫訥的經歷,發現他在乾隆元年被派任杭州織造的肥缺。這表示年輕精明的皇帝一上任就重用他,沒兩年再調回身邊任內務府郎中,到了乾隆十七年,奏折中顯示他已躋身內務府三大臣之一,說明他絕非昏庸之輩。那為何把墨監製成這樣?

事實上,前面提到,乾隆曾命徽州墨師 – 鑒古齋汪近聖墨肆的汪惟高等進京來教授徽墨新知。這緣於乾隆自負文采,連所用的墨也講究。隸屬於內務府御書處墨作部門的墨匠,雖然用好料且工作努力,但大內規矩多、又沒市場競爭、免不了墨守成規只會那幾招,跟進貢來的徽墨沒得比。乾隆想在職訓練他們,認為找徽墨大師到大內來蹲點最有效。於是熟悉江南的蘇赫訥當上欽差、就此於乾隆四年成行(不排除還有其他任務)。此墨,乃是他挑選墨肆派人過程中的副產品。

在蘇赫訥的出差報告沒被發現以前,可以推想他到江南(極可能在蘇州)後,先要地方官提出知名的墨肆名單,再協同他們明查暗訪加以篩選、確定入圍者。由於此墨係玉映堂詹廷圭製、而最後獲選的是鑒古齋汪近聖墨肆,可知入圍者至少有這兩家。最後該選誰?深簡帝心的蘇赫訥不敢擅作主張,除了上呈請圈選外,還附上由他監製的各入圍者製的墨,供乾隆試用比較,好圈出勝選。猜想各入圍者所製都是圖五的樣子,只有側邊所刻墨肆名不同,如此既恭敬又不混淆,且可激勵各家在工法上力求表現,而不得從墨錠設計上尋求加分。(可惜至今不見汪近聖所製的同型墨,無法證明以上論點。)

所以這錠墨怪的地方,實在出於蘇赫訥的有意安排,目的在讓乾隆易作決定,並認可他這個欽差辦事盡心。從他日後升任內務府大臣來看,這份細心安排有效。乾隆後來在清漪園(現稱頤和園)內興建以銅打造的寶雲閣(俗稱銅殿或銅亭),他是督造人之一。該亭材質好,雖歷經英法聯軍等戰亂,卻僅部份受損,其東坎牆上,現仍刻有他及同仁名。

來自徽州婺源的詹成圭墨肆,可能早在雍正(甚至康熙)年間就開始在蘇州營運。否則不可能被蘇赫訥挑選入圍。一般而言在徽墨中,婺源製的往往比歙縣及休寧製的弱些,然而藉由詹廷圭的墨,周紹良就認為這是對墨史知識了解不夠所致。婺源墨絕對可觀。

迷樣的吳家鏊(的臣字墨)

吳家鏊不見經傳,但因他在嘉慶二十五年製的兩錠墨不俗,故周紹良在《蓄墨小言》中特予介紹,才不致湮沒。至於說他迷樣,乃因即使博學多聞如周紹良,也只從墨上標註的「青浦」、及當時徽州的吳姓知府也來自上海青浦,而懷疑他是隨家中親長至徽州任官而跟來的。(按:張師從在其《藏墨小記:吳家鏊》文中,認為「家」係贅字,從而查出吳鏊曾任縣令。其看法深具啟發性。)所以談他的墨,不像前面的有頗多故事可寫。但即使如此,手邊這錠(圖七),依然怪得可供過目。

圖七   吳家鏊墨。八棱柱形,額端環刻八卦及卦名,下刻卦象。面坎卦,下寫「嘉慶二十有五年歲次庚辰」;背離卦,下寫「青浦吳家鏊監製」,下鈐連珠「臣」、「鏊」小印;頂鏤太極圖;長寬厚10.9×1.7×1.7公分,重42公克。

要談此墨(甲錠)的怪,得會同周紹良書中那兩錠一起談,為省事之便稱之為乙、丙錠。三錠合在一起對照之下,可發現:

  1.  三錠正背面的落款相同,都是「嘉慶二十有五年歲次庚辰」及「青浦吳家鏊監製」;
  2. 甲、乙兩錠都是不落俗套的八棱柱形,也有相同的圖案(額端八卦及頂端太極圖);
  3. 丙錠呈方柱形有別,且頂端及四面額端所鏤是魁星像;
  4. 甲、丙錠在背面下方刻的兩方印章分別寫「臣」、「鏊」,而乙錠的卻是「芸」、「夫」(周紹良云係其字號);
  5. 墨主人吳家鏊的「鏊」字,在甲錠上卻被改為上「敖」下「皿」疊起來的、字典上查不到的自創字。

由這五點觀察,可推論三錠墨極有可能製於同時。吳家鏊採用了兩種不同的樣式,兩套相異的圖案,兩組有別的印章,讓它們在相同主題下卻有所變化,值得幫他按個讚。只是這個讚不足以掩蓋甲錠墨的怪。

首先怪在甲丙兩錠墨上為何用「臣」、「鏊」兩字的印章,而不像乙錠用「芸」、「夫」(吳家鏊的字號)?這個臣字沒頭沒腦的出現,且沒寫在吳家鏊三字的上面,讓人納悶此墨的性質,以及吳家鏊他究竟何等人物,是要進貢此墨嗎?給誰?如果不是給嘉慶,那誰又敢收受此墨?

其次,甲錠墨為何把鏊字改寫成另個字典上沒有的字?國人考慮命中八字有所缺欠,因而在名字裡自創新字的事時有所見。但既然乙丙兩錠都用了正確的鏊字,為何甲錠上要標新立異?

吳家鏊的臣字墨雖怪,好歹還知道主人是誰。可知更有那名字都寫得不清不楚的臣字墨?皇上收到後,把玩之餘還得傷腦筋是誰送的?毀了獻墨的初衷事小,就怕天威難測,惹禍上身。

臣軒的觸石雲墨

由小華山人選煙,蓋上「臣」、「軒」兩方印的「觸石雲」墨(圖八),就是如此無厘頭。想說它是貢墨,但除了有個臣字,其它無一顯出對皇上該有的恭敬。如墨名觸石雲,語出談論春秋時代的《公羊傳 • 僖公三十一年》,意指泰山的雲。在封建時代,沒錯,五嶽獨尊的泰山是封禪大典之地,有神聖地位。但以泰山雲來表示吉祥或歌功頌德,還真沒見過。比起其它貢墨上的雲行雨施,景星慶雲等頌詞,這個觸石雲不夠耀眼響亮。

而墨背面寫的「小華山人選」,更讓人不解。因為即使迷樣如吳家鏊,好歹還恭敬地留下全名,禮數不缺。而小華山人是個別號,天外飛來似的出現,不管是要讓皇上猜謎,或是凸顯自己的淡泊與世無爭,都缺乏臣下該有的禮節。還有那選字,比起別人用的監製、恭製、恭進等,不免散漫隨興,好像在對朋友般。所以要說它是貢墨,實在無法信服。

   

圖八   觸石雲墨。通體流線雲紋,面寫墨名,背寫「小華山人選」,下鈐「臣」、「軒」二方印,側題「徽城鑑古齋選煙」 。長寬厚12.4×3.2×1.2公分,重76公克。

若非貢墨,那為何有臣字的印章?莫非小華山人本名裡,就有個臣字,根本就是臣軒?古人名中有臣字,並不稀罕。記得覆水難收這句成語的主角朱買臣嗎?就有個臣字。他是漢武帝時人,樵夫出身,妻子都棄他而去,但他仍負薪苦讀,卒任會稽太守。此時妻子回頭,他卻潑水後問妻子能否把水收回。心胸未免狹窄了點,無怪乎日後獲罪被斬。

有個大膽的猜測,臣軒、亦即小華山人、是皇族的近支親貴。試看雍正有別號圓明居士、破塵居士;乾隆則稱長春居士,他的兒時玩伴、後為大將軍的福彭(曹雪芹的姑表兄),也自稱如心居士;咸豐則幫自己取了且樂道人的別號。這些說明了皇族親貴喜用別號。在非正式的場合,別號相稱能拉近距離塑造氛圍,觸石雲墨恰似有這種傾向。

這錠觸石雲墨還有個較大的版本,長近二十公分,重約五百公克。在李正平的《明清古墨研賞》書中有詳細介紹。但説到製作年代,均無解。

結論

墨上有個臣字,讓人很容易連想到貢墨,同時陷入封建時代的刻板印象,認為該墨的題字必須遵照一定的規範。然而就上面所談到的各個怪胎臣字墨,卻不得不有另類思考。

臣子奉命製墨,為了邀功,當然會在墨上寫出臣字和他的官銜及全名,使得它怎麼看都是貢墨。但由於來自君命,又不得不在墨上恭敬題寫「御墨」兩字,把一切榮耀歸於皇上。李成龍與蘇赫訥貢的墨,就屬此類,怪得有些無奈。當皇帝真好!

所幸皇帝也是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總有不板著臉的時候。劉源、張英、臣軒三人獻的墨,就不那麼官樣文章。雖仍稱臣,卻暗含溫情,想輕叩皇上的心弦。皇上啊!您記不記得  ⋯。這種墨,怪得有幾分溫柔。

至於吳家鏊在墨上硬要放個臣字的印章,有如天外飛來,任誰都猜不出其用意,這才是真怪,莫名其妙的怪,不知其然的怪,愚忠愚臣的怪。而古往今來,從不缺這類人這類事,光怪陸離,怪誕不經。人生因此而更加豐富,歷史也隨之多采多姿。

最後回頭來看王杰的落款不規範的墨。何以致之?墨上寫的「五色鳳池雲」,或能提供線索。由於鳳池既有硯台、又有中書省(朝廷)的雙重涵義,因此這五字除了描述墨在硯台上可磨出五色雲外,也等於暗喻在乾隆的英明領導下,朝廷人才濟濟、群英薈萃,有如五色雲般燦爛輝煌。「臣王杰」躬逢其盛厠身其間,何等榮幸!謹以此墨作為生涯紀念,書我思寫我想,述我胸懷永誌不忘。

帝王時代已成過去,臣字也不再有市場。怪胎臣字墨帶回遙遠的故事,也讓人發現在稱臣之餘,心底的情緒有時無法按捺。君臣之間的規矩誠不可違,但皇帝有血有肉,是人而不是神,就讓臣、在墨上、真情流露斗膽作怪一次罷了!

農 民 心 – 御 製 耕 織 圖 詩 墨

黃台陽

美國耶魯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史景遷(Johnathan D. Spence)在《康熙-重構一位中國皇帝的內心世界(Emperor of China:Self-Portrait of K‘ang-hsi,中譯本由時報出版發行)》書中,講到「康熙的特質在於求知欲旺盛, ⋯ 在不同的階段對幾何學、機械學、天文學、繪圖學、光學、醫學、音律、代數都表示過興趣; ⋯ 」彰顯出康熙廣泛好學,與之前的皇帝不同。能成就大業,良有以也。

但這份條列應不僅於此。它漏列了農學,有點可惜!

有鑑於農業是國家根本,所謂以農立國,故歷史很早就寫下重農的君王。如《史記》中說三千多年前的周武王,每年農忙時節,都會到田裡耕作。此後常有帝王逢春天行親耕之禮,手執農具在近郊農田三推三返。皇帝耕完了群臣耕,大家都作作樣子以示體民之苦。像西漢的孝文帝、南北朝的宋文帝、北宋仁宗,南宋高宗等,都留下良好記錄。(按:宋高宗闢耕之田,即現今杭州的八卦田遺址公園。當年有大豆、小豆、大麥、小麥、稻、糯、粟(小米)、黍和稷等作物。)

可能皇帝重視農耕之舉屢見不鮮,不像學幾何、代數、機械、光學等有新聞價值,因此史景遷忽略不計康熙在這方面的投入。畢竟康熙一生的成就又大又多,細寫起來幾大本都寫不完。區區農事,乃為政者應盡的本份,何足掛齒!

但是有套「御製耕織圖詩墨」(圖一)卻提醒愛墨人,康熙之重視農業,絕非如前輩般的作作樣子。史景遷書中所引其自述「朕自幼躬親窮究,不枉自以為知。」以及「凡事眼見為憑,徒尚空談,誠屬無用。」都能藉着這套墨有所印證。非常可貴!

圖一 御製耕織圖詩墨。四屜,共四十七錠。

此外,這套墨還打破傳統上對皇帝相關墨的認知,它少了御墨貢墨上威赫的文字圖繪,卻帶來即之也溫的親切感。它獨樹一格,揉合了康熙的親民與教化,從而開創出另類貢墨。

耕織圖

以農事為主題的圖像,很早就出現在漢畫中。如位於山東嘉祥武氏村,建於東漢晚期的的武梁祠的石壁上,就刻有神農氏持農具耕作、曾參母親織布的情景。而陜西綏德、江蘇睢寧、河南南陽、四川成都等地出土的漢畫石(磚)上,也都有馭牛耕作、播種、收割、養蠶、採桑等的圖像。這些圖像反映出當時的農業活動,但由於它們出現的場合不是祠堂就是墓室,因此其目地似乎在裝飾,而非教化勸農。

南宋高宗年間,離京城不遠的於潛縣(今杭州臨安區內)的縣令樓璹,繪製了幅《耕織圖》上呈。據說他勤於下鄉親民愛民,常與農夫蠶婦討論耕織的細節,從而熟悉農事。故能以連環圖的方式,將男耕女織的工序精確畫出。全圖共四十五幅,分為耕圖與織圖兩部分。耕圖從「浸種」開始,經「耕」、「耖」、到「入倉」為止共二十一幅;織圖則從「浴蠶」、「下蠶」到「采桑」、「擇繭」、「摷絲」等,以「剪帛」結束,共二十四幅。此外他還為每幅圖配上五言八句律詩,描述農民的工作與辛苦。獻圖的動機,該是希望宋高宗重視耕織,與民興利。

宋高宗收到後當然擺出賢明的樣子,宣召覲見並口頭嘉獎。至於是否交付樓縣令重任、或採行具體措施來推廣農業?則未見記載。很可能哼哼唧唧就過了!這幅圖剛收入宮中時,由於主題新鮮親民,大家還爭著傳閱。但隨著宮中不斷有新東西進來,時間一久也就淡忘了。眼看樓縣令的心血將成過眼雲煙,幸好他當初多畫了副本,又有個兒子孝順,把詩(是否含圖,考證上沒定論。)做成石刻,供人觀賞拓本。這個舉動,沒想到在近六百年後,竟然幫他引出位皇帝知音,讓《耕織圖》復活。

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正月,在時隔四年多後,康熙第二次南巡。由於前兩年在雅克薩城對俄羅斯的戰役已勝,俄方遣使乞和,康熙心情大好,因此這次南巡的時間更長走得更遠,順著大運河一直來到杭州。就在這南宋的京城舊地,有人進貢、可能是依樓縣令之子石刻而來的宋版《耕織圖詩》。這下子深深勾起康熙心中的愛農情結,遂在回到北京後,命內廷畫師據此另繪《耕織圖》,並為之寫序賦詩,傾訴他的農民心。從此激發一波《耕織圖》熱潮,倘若樓縣令在九泉下若知,一定含笑。

農民心

如果能把死去的皇帝叫起來,問他們是否體恤農民,相信沒有人說不。然而追下去問他們對農事知多少,恐怕絕大多數都得現出原形,不是瞠目結舌,就是答非所問。而在聊聊無幾的過關者之中,康熙絕對名列前矛。他是怎麼做到的?

他的農業初體驗,很可能發生在康熙十一年(1672年)春天。那年十九歲的他在主管國家祭祀的太常寺卿引導下,率領一堆王公大臣到先農壇去,花上一整天來行親耕古禮,履行皇帝的義務。記錄上顯示,這是他在位六十一年僅有的一次。(另有五十五個年份則派親貴代表去行禮。)這樣看來他應該稱不上愛農。但別快下結論,因為康熙不是位重形式的人。沒浩浩蕩蕩去先農壇,不代表他沒在別的地方耕作。

豐澤園,這個很多地方(台北、北京、山東、 ⋯ )的餐館都用的名字,出自於康熙在中南海內、瀛台之北所建的房舍。根據所寫的〈御製耕織圖詩序〉(註一),他讀過古籍中有關農耕蠶桑的文章;到各地巡察時,常親訪農民詢問細節。於是在豐澤園旁闢了幾塊田,以溪水環繞灌溉。田旁種上桑樹、蓋有蠶舍。此外又搭建了「知稼軒」和「秋雲亭」,供他來觀摩體驗農耕及桑織時有個請教農桑的歇腳處。

康熙出眾之處在於他不只看,往往還親自下田。根據乾隆的御製《豐澤園記》,這是老太監親口告訴他的。而由康熙四十一年發生的事,可以印證老太監沒有亂說。那年康熙到博野(今河北省博野縣)巡視,農耕農情也在訪察之列。路經一塊正在耕作的田地時,一時興起(或為了示範隨行官員),他竟親自執犁,熟練地耕田一畝。當時圍觀者據說達萬人。陪同的直隸巡撫李光地事後勒石恭紀其盛。證明了康熙確實身體勵行重視農耕。

豐澤園旁這幾塊田,灌注了康熙從書上和農民口中得來的知識,可說是實驗田。在他的筆記《康熙幾暇格物編》中,就提到「御稻米」之事。這源於他發現田裡早熟的稻穗,於是收起來當種子隔年再種,果然又再先熟。如此幾年下來,御膳米都有了!這種米顏色微紅又長,氣味香口感好,於是命名為御稻米。它非但適合北方種植,且因早熟在南方可一年兩熟。康熙有心推廣,北京玉泉山、承德避暑山莊、天津、豐潤縣(今唐山市豐潤區)、寶坻縣(今天津市寶坻區),乃至南方的江蘇、浙江、安徽、江西等地都種,對農民收益大有幫助。這點點滴滴,顯示康熙在優生育種,農業推廣方面也是有心人。

御製耕織圖

有這麼多農業背景,無怪乎當他收到樓縣令的耕織圖詩時,馬上看出它不僅是件古董宋版文物,背後還隱藏著巨大的應用價值。如能讓它再現人世並且公諸天下,對於灌輸給官員正確的農業知識,從而了解農民辛苦,進一步激發其恤農之心,相信大有幫助。於是南巡完回到北京後,即令宮廷畫師焦秉貞參照原樣重新繪圖。

按理講,既然有參考資料,重繪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四十六幅圖,對有經驗有本領的畫師而言,不就小事一樁?再說,豐澤園旁的實驗田可供就近觀摩。所以一年?兩年?至多三年該夠了吧!然而以康熙三十五年春二月才為新版耕織圖寫序來看,繪圖時間恐怕長達六年多。什麼原因使得它這麼難重畫?

猜想是康熙求真求實、注重細節的個性。畢竟隔了五百多年,即使耕織本身變化不大,相關事物卻難免出入。如今新版圖上的衣著風俗,以清代的現況呈現。耕圖增兩幅,織圖則刪去三幅後再增兩幅,使耕圖,織圖分別都有二十三幅。畫筆則在宮廷畫法的講求下,更加工整細膩。此外由於康熙與西洋傳教士互動多,對西方繪畫已有概念,導致畫法上也參酌了西洋的焦點透視法。凡此總總,相信都是在康熙看了畫稿後,反覆要求指正才畫成。難怪花這麼多時間。既然稱作御製,那有僥倖!

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御製《耕織圖》由內務府刊印。  後來又出現其他多種繪本、石刻本、墨本、石印本等。印這麼多,當然是康熙指示。他在圖序中就曾說:「 ⋯ 下令刻板發行,給子孫、臣屬、庶民看,好讓知道每粒飯都來得辛苦,有衣穿絕不容易。 ⋯ 」( ⋯ 命鏤板流傳,用以示子孫臣庶,俾知粒食維艱,授衣匪易。 ⋯ )他體恤農民用心良苦,但有沒有用?

說教的三個對象  子孫、臣屬、庶民之中,子孫親近,大臣圓滑,庶民直爽。親近的子孫裡,以受康熙親教的兒子雍正表現最好,還是親王時,就命畫師以他夫婦分飾農夫和蠶婦的造形,畫出另幅《耕織圖》並賦詩獻給康熙,暗喻不會辜負老爸的期望。心機深!果然最後奪得大位。孫子乾隆表現次之,口口聲聲效法皇祖,也命畫《耕織圖》及賦詩。這還不夠,更把《耕織圖》中的景觀造在清漪園(今頤和園)內玉帶橋西北邊,與園中的湖光山色輝映,賦詩「玉帶橋西耕織圖,織雲耕雨肖東吳。」姑不論這兩位子孫對康熙的《耕織圖》領悟多少,至少表面工夫都做足了!

圓滑的大臣最難琢磨。他們看到《耕織圖》時一定口稱皇上英明,要竭股肱之力推動農桑。但絕大多數退朝之後,都會置諸腦後。去忙他的風花雪月詩詞歌賦、乃至狼狽為奸舞弊營私。反而不如直爽的庶民,真的會響應皇上而採取行動。各家墨肆的分別推出御製耕織圖詩墨,是個例證。

耕織圖詩墨

手邊這套墨共四十七錠,除了兩面刻寫〈御製耕織圖序〉全文的一錠(圖二)較大之外,餘四十六錠尺寸大致相同,約為大錠的三分之二。它們一面刻寫康熙御詩,另面刻繪耕織圖幅。每錠兩側分寫「大清乾隆年製」及「徽城汪近聖造」,頂端則寫「貢品」。顯示出這套墨的原始版本,係由汪近聖墨肆製於乾隆年間。可能是位主管安徽的大吏、總督巡撫布政使之類者,要汪近聖製來獻給乾隆的例貢品。因此墨頂標註「貢品」,也順指墨的品質好。日後墨肆在市場需求下,推出現所見的市售品。

 

圖二 御製耕織圖序墨。長寬高厚 10.7×2.5×1 公分,重 56 公克。

前二十三錠墨,描繪出水稻耕收的二十三個工作項目。為了欣賞方便,可依各工項的性質,把它們歸納為前置作業的「育秧」、中段作業的「種稻」、以及後端作業的「收成」三個階段。它們依序環環相扣,在康熙的御詩中,各階段的每個工項都很重要,有其辛苦。得盡心盡力以赴,才能在沒有天災的情況下,有好收成。

前置的育秧階段,該做浸種、耕(用犁翻土)、耙耨(用耙碎土,斷草根)、耖(弄細土塊,平整田地)、碌碡(碾碎土塊,攪壓殘稻株)、布秧(播種)、淤蔭(施肥)、拔秧這八項工作。圖三上方展現各工項的圖繪,其下為相對應的康熙御詩。如在淤蔭(施肥)圖下,康熙詩云:「從來土沃藉農勤,豐歉皆由用力分,薙草灑灰滋地利,心期千畝稼如雲。」詩中的薙草灑灰滋地利,道出當時沒有化肥,農民將薙除的草燒成灰來當肥料,是廢物利用沒有污染的作法。

圖三 育秧階段九工項之墨。各錠長寬厚約 7×2.5×1 公分,重約 26 公克。

中段的種田,從插秧開始,經過一耘、二耘、三耘、並於其間穿插灌溉之後,等到稻穗結實累累,就能收割。此階段只列六個工項,少於前置作業的九項,似乎輕鬆些。但實情並非如此,因為像前階段提過的耕、耙耨、耖、碌碡、淤蔭等,本階段其實仍少不了,以其重複就略過不提。康熙為本階段的「灌溉」賦詩:「塍田六月水泉微,引汲(畫本上作溜)通渠迅若飛。轉盡桔槔筋力瘁,斜陽西下未言歸。」講到六月時天候缺水,農民忙著整備水利,拼命「轉盡桔槔」來取水,到傍晚還回不了家。言下之意心有不忍。

圖四 種稻階段六工項之墨。

只看這首詩,對農事有所了解者或許會認為,「轉盡桔槔」四字有問題。進而覺得康熙並不如所說的,那麼懂農事。因為桔槔這古老的取水農具,是運用槓桿原理持續地上下牽引,而非轉動,來舀水的。所以用「轉盡」來形容桔槔的操作,顯然不對。

好在康熙的詩有對應圖可求證。細看該圖,上端確實有人在拉吊桿狀的桔槔,而非在轉,顯然不利康熙。不過它並不是畫面裡唯一的取水農具。因為再往下看,有道敷金的階梯伸入溪流中,一人背對著在其頂端工作。這是如今在農業博物館或偏遠農村仍然可見的龍骨水車,最早稱翻車。透過腳踏來轉動它的輪軸,牽引片片以木鏈串接的刮板,就可以從低處刮引水到較高的田裡。康熙詩中的轉盡,指的乃是它,沒錯。

圖五 收成階段八工項之墨。

水稻收割之後,還有工作。從稻禾登場開始,有持穗、舂碓(去稻殼)等直到祭神的八個工項。(圖五)主要把稻子從收割下來的稻禾中篩出,除去稻殼與雜質後送進谷倉。南宋樓縣令的耕織圖內的耕作部份原本到此為止,但康熙卻加上祭神的工項。(另外還加前置作業育秧中的初秧。)猜他的用意在提醒農民:收成好,固然得靠自己勤勞,但上天作美不起天災也不能忘。而他身為天子,乃上天之子,當然有功勞。

依二十三幅織圖所造的墨,同樣為欣賞方便,分置於圖六,七,八中。從開始的浴蠶(古人淘汰低劣蠶種的辦法)到最後成衣。對應的圖繪顯示,除了採桑以外,其餘工項都在室內進行,與耕圖多在戶外的景觀不同。這樣看來織女的工作輕鬆些。不過以「織」錠墨上康熙的詩:「從來蠶績女工多,兩命勤勞惜綺羅,織婦絲絲經手作,夜寒猶自未停梭。」即使織到深夜很冷了,仍然不得休息。那會輕鬆!

圖六 浴蠶、二眠、三眠、大起、捉績、分箔、採桑墨。

圖七 上簇、炙箔、下簇、擇繭、窖繭、練絲、蠶蛾、祀謝墨。

圖八 緯、織、絡絲、經、染色、攀華、剪帛、成衣墨。

平民路線

汪近聖在乾隆年間造的這套墨,耕織場景細,御詩情意切,既可觀賞,又收教化之功,非常難得。李正平在其《明清古墨研賞》(藝術家出版社,2011)中敘及他所藏時表示:「耕織圖詩墨成套完整存世者極罕。」是故汪近聖這墨總讓人再三把玩,不忍釋手。

不過將它與其它跟皇帝有關的貢墨御墨擺在一起,頓時發現它美中似乎有所不足。因為它既不華麗、又欠尊貴、沒有御駕該有的氣勢、更乏代表皇帝的龍圖騰。不知汪近聖構思設計此墨時,在想什麼?難道早於它的耕織圖詩墨也如此,以致它蕭規曹隨嗎?

《耕織圖》得康熙宣導,雍正和乾隆呼應,以致蘊藏市場價值。嗅覺敏銳的徽墨商,自然不想錯過。只是近五十錠的套墨,無論製模、備料、施作、乃至描金、包裝等,在在耗時耗工。整套墨價格不可能低,購買者當然相對少,這將導致成本積壓期長,小墨肆即使有心,卻根本負擔不起。再說,牽涉到皇上的東西,美則美矣,倘若過程中有所差錯,殺頭的風險也不小!敢作領頭羊的,得有點背景才行。

現存最早的耕織圖詩墨,是故宮博物院所藏,徽州汪希古於康熙五十三年(1714)造的。他在墨側留名「歙縣草莽臣汪希古恭摹」,前篇〈拾古人牙慧來進貢〉曾敘及。自稱草莽臣,顯然功名在身。製墨大師曹素功,因所製墨好,曾獲康熙賜下紫玉光的墨名,也製有整套耕織圖詩墨。而於乾隆六年(辛酉)獲推舉赴京,以傳授製墨秘訣的汪近聖之子汪惟高,所造的乾隆御製耕織圖詩墨一套四十八錠,有其署名「御書處教習造墨監生臣汪惟高鐫。」三人都有來頭,當然敢一頭栽進去。

透過網路搜尋,可見以上所提、及其它耕織圖詩墨。另外尹潤生《墨苑鑒藏錄》、周紹良《清墨談叢》、趙正範《清墨鑒賞圖譜》等書中,也都介紹此墨並附上圖示。由這些書本和網路上的圖(如圖九),清楚可見它們在體積、形狀、邊框、紋飾、雕工、額珠、龍圖騰等方面多有著墨。加上有些墨上所刻的御詩為凹陷的陰識填金,流露出富麗華貴,令人目眩。

圖九 網路上的御製耕織圖詩墨。

相對而言,汪近聖這套墨走平民路線,頗耐人尋味。難道係因其定位為市售品,成本考量之故?或者往好的方面想,墨肆深深體會康熙頒布此圖的用心,曉得勤儉耕織不事奢華是他所期待於萬民的,因此以此為中心思想來設計墨,是這樣嗎?

結語

一套御製耕織圖詩墨,引出康熙在農業方面的投入、見證他對農夫織女的體恤、提醒世人他的成就並非偶然。他在〈御製耕織圖序〉的最後,期待子孫臣僚庶民們,看到圖後感動發憤,進而促使國人敬重本業,勤奮工作,節儉積蓄,衣食豐饒,好同登安和富壽的境界。(子孫臣庶, ⋯ 于斯圖有所感發焉。且欲令寰宇之內,皆敦崇本業,勤以徠之,儉以積之,衣食豐饒,以共躋于安和富壽之域。)雖說高估了子孫臣庶對耕織圖的感受,但以日理萬機之餘,能注意及此,也算難得。回顧歷史,有幾位像他一樣的皇帝?

史景遷在其書序言的結尾寫下:「我超脫語言、時間的桎梏,述說康熙的豐功偉業,進而認識這個人。」這套圖墨,也來參上一腳!

附註

註一 〈康熙御製耕織圖序〉
朕早夜勤毖,研求治理。念生民之本,以衣食為天。嘗讀《豳風》、《無逸》諸篇,其言稼穡蠶桑,纖悉具備。昔人以此被之管弦,列于典誥,有天下國家者,洵不可不留連三複于其際也。西漢詔令,最為近古,其言曰:農事傷,則饑之本也;女紅害,則寒之源也。又曰:老耆以壽終,幼孤得遂長。欲臻斯理者,舍本務其曷以奉。朕每巡省風謠,樂觀農事。于南北土疆之性,黍稌播種之宜,節候早晚之殊,蝗蝻捕治之法,素愛咨詢,知此甚晰,聽政時恒與諸臣工言之。于豐澤園之側,治田數畦,環以溪水,阡陌井然在目,桔槔之聲盈耳,歲收嘉禾數十種。隴畔樹桑,傍列蠶舍,浴繭繅絲,恍然如茅簷蔀屋。因構知稼軒、秋雲亭以臨觀之。古人有言:衣帛當思織女之寒,食粟當念農夫之苦。朕惓惓于此,至深且切也。爰繪耕、織圖各二十三幅,朕于每幅制詩一章,以吟詠其勤苦,而書之于圖。自始事迄終事,農人胼手胝足之勞,蠶女繭絲機杼之瘁,咸備其情狀。複命鏤板流傳,用以示子孫臣庶,俾知粒食維艱,授衣匪易。《書》曰:惟土物愛厥心臧。庶于斯圖有所感發焉。且欲令寰宇之內,皆敦崇本業,勤以徠之,儉以積之,衣食豐饒,以共躋于安和富壽之域,斯則朕嘉畫元元之至意也夫。 康熙三十五年春二月社日題並書 。

拾 古 人 牙 慧 來 進 貢

黃台陽

送禮是藝術,送禮給精明的老闆更是抽象藝術。要送得與眾不同,送得讓他留下印象、別人自嘆弗如,那非得匠心獨運神來之筆。送珍稀貴重固然有助達陣,但別忘了,送禮可不只這一遭,下回何以為繼?再說,精明如他對你的薪水了如指掌,看到所送的貴重、超出你收入的比例,是感激、還是心生懷疑?

電視劇《劉羅鍋》中有一集講乾隆皇帝作壽,王公大臣爭相獻上大禮。每個人都想讓皇帝留下深刻印象、博得日後關愛。其中寵臣和珅送上稀有貴重的鑲鑽玉馬,就在群臣讚嘆嫉羨、乾隆點頭認可的當下,劉墉卻拖了一大桶薑進來,而以「一統江山」的諧音盡奪光采、獲頒黃馬褂。劇情真假與否不知,但卻凸顯出送禮時只要善用心思,絕對可以出奇致勝。

進貢墨給皇上,絕對相同心理。試想墨的價值,那比得上奇珍異寶?然而考量皇上每天書寫批奏,龍目總會掠過硯台邊的墨,因此若能讓皇上睹墨思人,那它的作用,將比那些皇上過目後、隨即放在某個偏僻宮殿或庫房裡的珍寶貢品大多了,是不是?

靈光的大吏們很快認清這個道理,其中以安徽巡撫占地利之便,送徽墨當然順理成章。而其他與徽墨沾得上邊的,也睜大了眼、不放過機會。像是鄰近的江西巡撫、浙江巡撫、漕運總督、兩江總督、湖廣總督、乃至籍貫徽州的大官,都湊上來。利益所在,那還顧同僚分際。美其名共襄盛舉,還不是爾虞我詐暗地過招。

大家都送徽墨,那皇上用誰的?是看品質、還是外觀?由於就品質言,大家都用頂級煙料、請知名墨肆、依祖傳祕方十萬杵精製,相差有限;所以最後定輸贏的,很可能是外觀的題銘圖繪。這對舞文弄墨的督撫大員言,絕對小事一樁。於是為貢墨題銘的較勁暗地展開,大家都用盡心思,希望能出奇制勝博得青睞。 

本來既簡單又保險的作法,是寫些善頌善禱、皇帝看了之後保證龍心大悅的詞句。只是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天威難測,在那皇帝一不爽就起文字獄的年代,題銘搞不好也會惹大禍。有沒有聽過明太祖朱元璋問斬杭州府學教授的故事?

只因這位府學教授的賀表內,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這句怎麼看、都在奉承的好話。沒想到朱元璋非常忌諱他當過和尚的往事,認為句中的「光」字,在說他曾經剃過光頭,而「聖」與「僧」、「則」與「賊」的讀音相近,乃暗指他是僧人、是賊。如此可惡,怎能不殺!

另一案,原本也要開殺戒的,但卻踢到鐵板。山西蒲州的學正(教育科長)在賀表內稱其統治是「天下有道」,祝他「萬壽無疆」。夠好了吧!但疑心重的朱元璋負面思考,把「道」讀作「盜」、「無疆」認作失去疆土,於是抓來審問。學正覺得無辜,說:「陛下有旨賀表文不許杜撰,務必出自經典。『天下有道』是孔聖人《論語》中說的,『萬壽無疆』引自《詩經》,說臣謗訕,臣實不服。」朱元璋查書確認無誤,只好放人。

這給後人點了盞明燈,從古代經典及詞語中找歌功頌德的來題銘,等於先幫自己打好預防針。即使皇帝再不講理,也不好意思槓上古聖賢吧!傷點腦筋的是古籍浩瀚如海,從那兒找起?

皇天在上 

細究上面的例子,由於「天下有道」已經通過朱元璋的檢視,而且皇上又稱天子 – 天的兒子,顯然帶「天」字的好詞保險!再說,古人敬天畏天,認為天與人歸、天高聽卑、天道酬勤、以及成事在天等,天太神奇太偉大了!既然在皇天之下,敬天拜天準沒錯。

於是浙江巡撫王度昭依據《易經》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在康熙五十三年奉上「天行健」貢墨,稱頌康熙如同天一般的剛強勁健!尤其墨上刻意不寫出「君子以自強不息」,有如暗喩自己是君子,在天(康熙)的照耀下,不斷的自我要求進步。

之前談過的「天文垂曜」貢墨,其天文二字來自《易經》的「剛柔交錯,天文也。」垂曜則在東漢王充的《論衡•說日》、唐代王勃的《九成宮頌》中都出現過,而由唐代李適詩「向夕憑高風景麗,天文垂耀象昭回。」把它們順在一起(耀字通曜),從而讓漕運總督郎廷極撿個現成。 

在湖北的湖廣巡撫張連登也不落人後,找到絕妙好辭「天子萬年」來獻上貢墨(圖一)。它出自年代同樣久遠的《詩經•大雅》中的「虎拜稽首,天子萬年。」連老虎都來叩頭下拜,祝福天子長壽萬年,這是何等的恭順吉祥。張連登暗喻自己勇如虎,獨向康熙下跪,真懂為臣之道。

 

圖一  張連登「天子萬年」貢墨。正面六龍拱墨名,背鏤日騰海中仙山,右下寫「湖廣巡撫臣張連登恭  進」,側「康熙己亥年」。長寬厚 11.7×3.7×1.2 公分,重 84 公克。

這錠墨不僅題銘好,圖面設計也突出。它用六條五爪龍環拱墨名,比梁世勳萬壽無疆墨上的還多一條,更顯隆重莊嚴;而六龍的姿態各異,又平添畫面動感。但為什麼六龍?而非八或甚至十龍?這得再回到《易經》,因為乾卦的釋辭中有句「時乘六龍以御天」,就講明了天子的規格是六龍。由此可見張連登雖自認老虎,卻懂得粗中有細,值得按讚。      

也的確有人以此為名來貢墨。徽州製墨大師汪希古就有錠「六龍以御天」(圖二)。在墨的一側汪希古自稱「臣」,顯然他有功名在身,只是不知是否真當過官。據周紹良書中言,他流傳的墨品少,其中最岀名的是在康熙五十三年恭摹的「御製耕織圖詩文」套墨。有趣的是該墨兩側的題款,與圖二的完全相同。讓人不禁好奇那年汪希古貢墨的心懷。

比較圖一和圖二這兩錠墨,六龍的表現手法大有不同。張連登墨上的龍大小相近,儼然都是天子的座騎;汪希古的卻是一大五小,中間的龍正面相向最大最威猛,四周再繞五條小的。給人以中間的代表天子、四周的來拱衛之感。這一來變成天子只駕馭五龍,與墨名講的天子駕御六龍不合。汪希古如此設計,還真有點怪!日後沒當上大官,不能怪別人。

 

圖二   汪希古「六龍以御天」貢墨。圓形粗框,正面金框內寫墨名,背鏤正向大龍,環以五小龍,兩側分寫「皇清康熙甲午年」、「歙縣草莽臣汪希古恭摹」,直徑 11.4 公分,厚 2.3公分,重 310公克。

帶天字的貢墨,還有雍正時候兩江總督范時繹獻的「天章煥采」、和乾隆朝前後任兩江總督郝玉麟、尹繼善分別送的「天章雲煥」、「寶翰天章」。這些貢銘大同小異,均源自《詩經•大雅•綿》的「雲漢,為章于天。」而於古人詩文中常見。三位總督藉以歌頌皇帝的文章光采奪目、華麗動人,是真心話還是拍馬屁?不好講。不過比起美國總統川普的推特簡訊,康雍乾的詩文還是可看多了!

萬無一失

皇帝除了別稱天子,又稱「萬歲」。鑑於山西蒲州學正的賀表中另個出自《詩經》的「萬壽無疆」、也讓朱元璋吃癟,可知帶「萬」字的古頌詞也是上選。謹慎選用,絕對萬無一失。前面《進貢康熙大帝》文中提過的「萬壽無疆」貢墨,就是安徽巡撫梁世勳有樣學樣、看準了康熙不會比朱元璋更殘酷的跟進之作。

梁世勳的安徽巡撫當了好幾年,貢墨可不能懶到一成不變。幸好萬字太好用了,讓他另兩錠貢墨也能以此開頭。之一題的是「萬國咸寧」,出自《易經》乾卦的釋辭,意指天下太平、萬邦安寧無事。此墨進貢于康熙五十一年,由於朝廷在年初頒下「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德政,梁世勳以此相應,想來康熙有深得我心之感。

另錠所題「萬年松」,雖少見於正經八百的古書,卻常跟五嶽名山連在一起。如提到滿人聖地長白山時,就會說「千年積雪萬年松,直上人間第一峰。」而松柏長青、松喬之壽等成語,更把萬年松與長壽扣在一起。由於明朝宣德皇帝畫過一卷《萬年松圖》(高33公分,長453公分,遼寧省博物館藏),來為他母后祝壽,可見梁世勳此墨也是用來祝壽的。

梁巡撫用掉三個萬字開頭的好辭,讓其他人難以為繼。只好退一步去找其他萬字不在首位的好詞。如接他任的李成龍,於康熙五十八年貢的是「太平萬歲」墨;乾隆初年的江西巡撫岳濬(岳飛後世、岳鍾琪長子)則進貢「億萬斯年」墨。「太平萬歲」是古老的吉祥用詞,在一九八八年於內蒙和林格爾唐墓出土的銅鏡上,就有它;「億萬斯年」則由《詩經•大雅•下武》的「于萬斯年」美化而來。兩詞縱非萬字開頭,依然鏗鏘有聲,為李成龍和岳濬掙足面子。

前篇文章中曾提到「萬壽無疆」用在墨上的潛在風險。但也言及該風險不一定真,因為多有冠此名的貢墨。如漕運總督張大有所貢(圖三),就是如此。此墨上雖沒寫製年,但由於張大有在康熙六十一年至雍正七年間擔任斯職,故可從他的授職月分 ,推論出墨是進貢雍正的。只是他將梁世勳用過的貢詞,原封不動再來一錠,難道不怕人笑他江郎才盡?

   

圖三  張大有「萬壽無疆」貢墨。面寫墨名,每字以雙螭拱之,背鐫五爪龍,側凹槽內題「總督漕運臣張大有恭  進」,頂「超貢煙」,長寬厚 12.6×3.1×1.3公分,重 78公克。

猜想他定有警覺,於是在墨面的設計上,另有新創。這表現在他安排萬壽無疆的每個字,都以雙螭一左一右來拱衛。而雙螭略彎的體態,乍看之下又好像花瓣襯托著花蕊。整個墨面因此像刻繪了四球花,而有花團錦簇之感。比起梁世勳貢墨的六龍環繞墨名,更添幾分華貴。張大有在漕運總督任上竭盡心力,雍正曾經特賜他題有五言御詩的湘妃竹金面摺扇,予以肯定鼓勵,這錠貢墨說不定有些助益。

其他帶萬字的貢墨,還有乾隆年間安徽按察使劉柏的「萬載長春」、以及光緒年間安徽巡撫裕祿的「萬年紅」。

劉柏是鑲白旗舉人,在纂修江南通志的眾多職名中可見。他大概查到明朝張居正給嘉靖皇帝祝壽的《聖壽節賀表》內,有句「萬載仰長春之慶。」而得到靈感。至於萬年紅,是古今通用的喜慶用詞,連鄧麗君都有此名的歌。裕祿巡撫是筆帖式出身的正白旗人,看來學問有限,有好幾年都偷懶以此同名進貢光緒。他最後官至直隸總督,卻盲目靠攏義和團,終於兵敗八國聯軍而仰藥自殺。萬年紅啊萬年紅,看來紅裡有他的濁血!

太平當道

皇帝喜歡人稱他萬歲,潛意識中一定認為自己長壽。但別說萬年,有那位活上百年的?食衣住行比誰都好,但民間有百歲人瑞,皇帝卻無。原因無他,煩惱太多。後宮三千明暗爭寵、貪官污吏結黨營私、天災人禍百姓流離、內憂外患此起彼落,天之驕子的他顧此失彼左支右絀,心中不斷吶喊祈禱的,該是天下太平吧!

太平一詞早出現在古籍中。如《吕氏春秋•大樂》的「天下太平,萬物安寧。」另外在《史記•秦始皇本紀》及《漢書•食貨志上》內也可見。它除了泛指社會安定之外,還指農事年年豐收。所以沒有皇帝不祈求它的。

皇帝的心思當然逃不過善體上意的大臣,於是有「太平」字眼的貢墨早早登場。前篇文章談過的「太平有象」、「太平清玩」貢墨,以及前面談萬字墨時講到的「太平萬歲」,都是實例。

「太平有象」墨由安徽巡撫劉光美在康熙四十六年進貢。它引用我國傳統的吉祥紋樣 — 象馱寶瓶,用「象」與「祥」、「瓶」與「平」的諧音,以及象的溫馴平和,導出這個兼具形音之美的吉祥頌詞。宋代陸游有詩「太平有象天人識,南陌東阡搗麥香。」呈現太平時節家家戶戶安樂怡然之景,正是劉光美想讓康熙高興寬慰的。

至於徐元夢貢墨上題的太平清玩,又從何而來?拆開來看,太平兩字已講過了,而「清玩」則是清雅的玩品,指書畫、金石、案上文玩、盆景等。作為詞,它的出現較晚,似乎在宋代。如宋高宗《翰墨志》中,就提到五代時有人喜歡書畫金石「⋯以為清玩。」徐元夢可能是最先把太平跟清玩兩詞連上的。想表達什麼?他沒講,是太平時節萬物皆清玩?還是太平天下由我大清來玩?只有康熙跟他知道。反正冠上太平,無往不利!

乾隆初年的江蘇巡撫楊永斌,也看上太平當道,搭這順風車奉上「太平雨露」貢墨(圖四)。由於農業社會收成依賴雨露,因此它也比喻恩澤。唐代詩人高適有句「聖代即今多雨露」、南宋文天祥同科進士謝枋得的「其與太平草木,同沾聖朝之雨露。」都是此意。楊永斌藉墨來恭維乾隆是太平雨露,萬物萬民仰賴為生,天下為之太平,拍馬真拍得恰到癢處。

 

  圖四    楊永斌「太平雨露」貢墨。面寫墨名, 背鏤山水, 側寫「江蘇巡撫臣楊永斌恭  進」,另側鐫螭紋,長寬厚 12.3×3.2×1.1公分,重72公克。

只是這個題銘卻給製墨家出難題,因為該如何具象表達?國畫中的雨露本就難以畫出,此刻還得顯太平之氣,這不是整人嗎?  

所幸墨家經驗豐富,難不倒他。從圖四可見,他以畫面上端三分之一強的部份,描繪海上仙山。其下則像江南水鄉,扁舟輕帆搖拽徐徐。墨家以大幅水面來表達雨露之多,加上仙山水鄉浮現恬靜太平意境,相信乾隆收到此墨把玩時,一定點頭會心微笑。  

英明偉大

天下太平,絕對是皇上文治武功,英明偉大;老天爺也深表肯定嘉許,於是多降祥瑞;老百姓當然按古老的習俗,祝福皇上多福多壽多子孫;大臣仰體君心,又想到他們(及子孫)的官祿爵位都靠皇上,一旦改朝換代,那將前功盡棄、甚至墜入深淵。

如此心態,促使他們尋找更多涵義豐富的頌詞,而不拘限於必須帶有天、萬、太平的字詞。好在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從來不缺此類用語,使得貢墨的題銘多添變化蔚為大觀。

歌頌康熙文治武功的「車書一統」,就是一例。它於前篇文章介紹過,是安徽巡撫梁世勳又一傑作。車書兩字出自《禮記•中庸》的「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加上《史記•秦始皇本紀》內「海内為郡縣,法令由一統。」的一統,梁巡撫首創這詞?不知。但絕對推廣有功。

任官橫跨康雍乾三朝的查克丹,正黃旗人,雍正時曾征討準噶爾,建有軍功。乾隆二年十二月被任命為漕運總督,但翌年七月就被調走。短短幾個月想來少政績,卻沒忽略貢墨。他貢的「宸翰輝煌」墨,宸翰指帝王的墨迹如親筆手詔和御札等。唐代才女,武則天重用的上官婉兒就有「宸翰陪瞻仰,天杯接獻酬。」的詩句。查克丹此墨跟梁巡撫的相比,稱頌了乾隆能文卻不提他也能武,不知是否引起乾隆不爽而快速被調閒差。
雍正年間的浙江巡撫李馥,則跳出文武框框,他貢墨上的「光被四表」,來自中國最早的皇室文獻《尚書•堯典》所記述的帝堯事迹,讚他「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誠信恭謹且愛才讓賢,德行光照四方,上下分明。)李馥是福建福清人,為官清廉嗜書如命,藏書多善本。然而晚年窮困潦倒,租住在福州三坊七巷之黄巷,苦度餘生。以當過封疆大吏的來講,非常難得!可惜手邊沒他這貢墨分享,只能藉名家所製、有相同題銘的例貢墨(圖五),聊備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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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汪節菴製「光被四表」例貢墨。正面回紋邊框,雜以十螭,上下各一、左右各四,額珠下寫墨名;背鏤流雲紋;側寫「徽城汪節菴造」,頂寫「上頂煙」,長寬厚 11.8×2.9×1 公分,重 65公克。

祥瑞長壽

皇帝既可英明偉大到車書一統光被四表,那麼天降祥瑞來褒獎自不待言。接替梁巡撫的李成龍,就看準這點獻上「景星慶雲」墨。他從《晉書•天文志•瑞星》中的「景星,如半月,生于晦朔,助月為明。」選出「景星」,加上《漢書•禮樂志》內「甘露降,慶雲集。」的「慶雲」,組成這以兩種祥瑞天象來彰顯皇帝的拍馬新詞,真難為他了!
李成龍,漢軍正藍旗人,和被雍正清算的年羹堯是通家之好,兒子還在年麾下當差,按理說該受牽連問罪。沒想到不降反升,六十多歲竟當上湖廣總督,顯然精通奉承。他有本《安徽巡撫李成龍恭請聖安折》,雍正給了尖酸刻薄的朱批,訓他「⋯ 封疆大吏第一不可善軟姑容,賢愚不能辨一件事也做不来,勉之。朕此等器重待你,為家人父子少有,莫有碍朕名,莫自取殺身之咎。」然而始終沒真正修理他,可見他拍馬段數之高。

 

圖六  白潢「海屋添籌」貢墨(後仿)。正面額珠下寫墨名,背鏤海上樓閣,仙人攜童立雲端,兩側分題「康熙己亥年」、「江西巡撫臣白潢恭製」。長寬厚 9.4×2.2×1公分,重 34公克。

老天爺的祥瑞吉兆,應在何人身上?用膝蓋想也知道,除了皇上,誰敢去爭?何況《尚書•呂刑》早就說「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其寧惟永。」只要皇上有慶爽歪了,大家都有好日子過。所以,設法多讓皇上爽吧!前篇文章內,由徽州籍的工部侍郎阮爾詢所貢的「海屋籌」墨,所憑的是蘇東坡《東坡志林》書中所述、三位仙人互誇比長壽的故事。而稍晚的江西巡撫白潢,漢軍鑲白旗人,也有志一同。但他心思更活,貢墨上題的是「海屋添籌」(圖六)。多了個添字,暗指康熙的壽命將與日俱長,意境更遠。此墨進貢時,康熙已六十六歲,體力日衰。看到此墨應該會爽。

傳統觀念中,完美的人生是長壽、富貴、多子多孫。 這在許多漢代磚瓦上都可見。如漢長安遺址出土的「千萬歲富貴宜子孫」瓦當;青島漢畫像磚博物館的「延壽富貴宜子孫」漢磚所示。這個觀念在戰國時代可能已深植人心。因為《莊子外篇•天地篇》說唐堯到陝西華州(華山地區)下訪時,當地人以長壽、富貴及多男子祝福他。(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壽 … 聖人富 … 聖人多男子。)。 由此導出成語「華封三祝」,代表這三個祝願。 

既然觀念如此,那為什麼之前有些貢墨,都只祝皇上長壽、而避談富貴多子孫呢?這絕非大臣故意省略,甚至於不願皇上富貴多子孫。而是不用想也知,身為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後宮佳麗三千,富貴、子孫,還不滾滾而來,怎麼需要臣下多此一舉來祝福?

不過硬是有人不開竅。江西巡撫郎廷極就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在康熙四十九年進貢「華封三祝」墨。比他貢天文垂曜墨還早了三年。這倒也罷了,好歹三祝之中仍有祝長壽的。但另有馬屁臣李成龍於康熙五十八年貢的「瓜瓞」墨(圖七),擺明了單祝康熙子孫綿綿。又是何故?

 

圖七   李成龍「瓜瓞」貢墨。佛手瓜形,瓜柄鏤牛頭,正面寫墨名,背寫「康熙己亥年  安徽巡撫臣李成龍恭進」。長寬厚 7.8x7x1.2公分,重 64 公克。

依據《詩經•大雅•綿》:「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這裡的「瓞」指小瓜。全句說周朝的周族,最初生活在陝西的沮水漆水流域。國雖小,終將壯大。就像連綿不斷的瓜藤,结滿大大小小的瓜。導致後人以「瓜瓞綿綿」比喻子孫繁衍。李成龍 ,該不是藉此歌頌康熙的生殖力超強吧!即使康熙確實有子女五十五人、六十五歲還一舉得男,如此拍馬仍免不了下流之譏。(另說,李成龍歌頌的是大清王朝如瓜瓞綿綿。)

瓜瓞墨不像大多數貢墨的扁長條形,而做成像顆瓜。是什麼瓜?由於《詩經》沒有明言,就給出很大空間。圖七所顯示的很像佛手瓜。這個名字吉祥動聽,而且它又稱福壽瓜,葉子是龍鬚菜,使得佛、龍、福、壽都聚在瓜上。以它來進貢,像是祝真龍天子福、壽、多子多孫。這樣看來,李成龍此墨等同華封三祝,拍馬拍得還真有點學問。

結語

貢墨上的祝詞琳瑯滿目多采多姿,虔誠祝禱歌功頌德拍馬奉承不一而足。但有個共同點,都從古書中翻找古人牙慧。顯然既無主見又乏創意。然而在那朕即天下的時代,尤其康雍乾三朝的文字獄、此起彼落殺個不停,怎不叫人膽戰心驚,凡事找古人當靠山?既然朱元璋都對古詞古語低頭,那些口稱行古聖賢之道的皇帝,該不會太過份吧!故從其拾古人牙慧的觀點來看,貢墨題銘缺乏創新,價值似乎不高。

但撇開題銘不談,貢墨與其他墨相比,仍有可稱道之處。它用料佳作工細不用講,當初製作量少且現存更少,尤其值得珍惜。再進一步細看,製墨家在圖繪上的安排,令人激賞。這從張連登的天子萬年墨、張大有的萬壽無疆墨、乃至李成龍的瓜瓞墨,都可見一斑。墨肆的巧手,賦予古人牙慧新的生命,令人嘆賞。因此貢墨雖意在歌功頌德,卻因其精巧,可能令上位者把玩之餘,旁收潛移默化之效。這將是其它墨所不能及的。

遺憾的是,貢墨的製作墨肆乃至墨師,極少在墨上留名。現在能看到的如曹定遠、汪希古等,是因他們具備作官的資格。這在製墨師中畢竟屬於少數。令人惋惜這些墨肆之名,已隨風飄散無處可覓。

然而也非盡然,若細看墨上的圖繪紋飾,還是有蛛絲馬跡。譬如張大有貢的萬壽無疆墨,圖繪正面直立威猛懾人的龍;但曹素功墨肆也有錠「萬壽無疆」的例貢墨(圖八),其上的龍與此幾乎同出一轍,予人兩墨皆出自曹素功之感。當然,要斷言如此,還得找更多證據。

     

圖八  曹素功製「萬壽無疆」例貢墨。雙面壽字框共百字。正面額珠下寫墨名,背鐫正向五爪龍,側寫「徽歙曹素功造」,頂「神品」,長寬厚 9.4×2.4×1公分,重34公克。

再多的歌功頌德,也幫不了昏庸的滿清衰敗。光緒二十八年(1902)慈禧太后作壽,全國各地的馬屁活動鋪天蓋地。清末狂儒學貫中西的辜鴻銘身歷其境,感慨之餘脫口而出:「天子萬年,百姓花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令人擊節嘆賞,豈不快哉!

進 貢 康 熙 大 帝

黃台陽

當皇帝的樂趣,實在多多。其中之一,當然是收臣下進貢。這可是古老的傳統,從三千年前的西周開始,王室就向各地諸侯徵收九大類貢品,每一類再分許多小項,於是出現「九貢」的專有名詞。之前在談墨上面的數字時,曾經介紹過一錠九貢墨(圖一,《墨的故事·輯二·墨香世家》,第252頁),它鏤出背馱籃子的大象,載著五花八門的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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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九貢墨。六邊形,正面墨名,鏤背馱貢品大象,背面額珠下寫「浴研齋」,長寬厚11.7×10.2×1.4公分,重192公克。

歷史上有些貢品耳熟能詳,像是唐明皇時「一騎紅塵妃子(楊貴妃)笑」的荔枝、明清皇帝愛吃的江南鰣魚(打撈後快馬在二十二個時辰內送到北京)、金門貢糖、麻豆文旦、福建武夷烏龍茶等,多不勝數引人嘴饞。

徽州以其悠久的歷史,特殊的地理環境,倍出的人才,當然不會在貢品之列缺席。因此如黃山菊、靈山米、六安茶、煙絲等許多土產,都經文人詩文揄揚、官府急於表功而大量往皇宮裡送。然而這些農作物,其他地方也有類似的,算不了特別。倒是擁有深厚文化根基的徽州,還有項明清以來它獨有、別處跟不上、皇帝寫字要的貢品,那就是「徽墨」。

貢品徽墨

徽墨早在何時成為貢品?一般認為南唐(西元937-975年)時代,李廷珪家族所製,大臣用過覺得很好,就進貢給國主,從此蔚為風氣。往後即使別的地方也出好墨,都絲毫不減徽墨的光采。其後直到明朝末年約七百年間,猜想進貢徽墨給皇上的大臣多不勝數,但不知是故作矜持,還是想為自己留點風骨,竟然都沒人在墨上具名,以致難有記錄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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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田弘遇「墨寶」貢墨(仿)。

文臣扭扭捏捏、矯揉做作,要打破局面,往往得靠粗魯武夫。果然末代崇禎帝所寵愛的田貴妃的父親、軍人出身的田弘遇,就無意中以他訂製的徽墨(圖二,仿品),在貢墨史上揚名立萬笑傲江湖。這錠墨的相關傳奇,在《墨客列傳-見證明朝覆亡的貢墨》文中有詳細介紹,此處不再說。但墨上的兩個作法:1)  小字的「臣」;2)  另行抬頭寫「進」;卻成為往後許多貢墨採用的格式。田弘遇之所以這樣做,或是想讓崇禎在用墨時想起他,賜予關愛眼神。然而既然由他創始,誰說田弘遇不是粗中有細?

墨上面寫有「臣」字,田弘遇貢墨不是第一,因為在北京故宮博物院還有更早的。它一面寫「龍香御墨」,另面則寫「宣德年製 工部臣胡進言督造」。只是這錠墨上的「臣」字沒小寫,並且用「督造」兩字。因此嚴格來講它非貢墨,而是胡進言奉命去督造的,屬御墨之流。

田弘遇創此先例,但在明朝卻沒人跟進。這倒不是明朝大臣多麼有風骨,不想巴結崇禎皇帝。而是因他在進貢後不到一年就病死了,貢墨沒來得及發生作用。而旁觀者尚在觀風猶豫時,李自成就已攻陷北京。眾大臣或是投降或鳥獸散,誰還來進貢墨!

滿人入關,清帝吃飽,群臣進貢,漢墨成寶。

清朝的皇帝,比明朝中後期的敬業。尤其是康熙,不但早晚勤於政務,還跟法國傳教士學習天文、地理、數學、乃至西洋樂理等。根據當時在他身邊的法國教士白晉(Joachim Bouvet)於返國後,給國王路易十四的報告:「皇上認真聽講,反覆練習,親手繪圖, ⋯ 還經常練習運算和儀器的用法,複習歐基里德(Euclid)的主要定律。 ⋯ 」如今在北京的第一歷史檔案館裡,存有康熙以毛筆所寫的數學演算草稿。上面有許多中文數字,分層排列地在作運算。很難想像吧!用毛筆來寫數學。

這一來可想而知:墨的用量,比起明朝中後期的昏庸皇帝,絕對大幅增加。康熙因此把原本屬內廷的製墨小組(墨作),直接歸屬御書處,好就近照應他的需求。這讓善於觀風辨色揣摩上意的大臣,警覺到若能迎合康熙的用墨,是個上好的表現機會。於是在明朝沒能出頭的貢墨,終於在康熙朝時來運轉鹹魚翻身。手邊恰有幾錠,依年代先後,把玩把玩。

太平有象

首先來看在康熙四十六年(1707),由安徽巡撫劉光美製作的「太平有象」貢墨(圖三,仿品)。它尺寸不大,圖面簡單,可說非常樸素。跟田弘遇的貢墨相比,在製作理念上有相當大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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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劉光美「太平有象」貢墨。 正面墨名,下鏤大象,背寫「康熙丁亥年」,側題「安徽巡撫臣劉光美恭製」,頂「漆煙」,長寬厚9.8×2.3×1公分,重34公克。

首先,田墨上寫「墨寶」,表示該墨品質好身價高;而劉墨的「太平有象」,稱道天下太平五穀豐登,卻在歌頌康熙的英明。很明顯地,田弘遇貢墨是他出差帶回的伴手禮;而劉光美的,卻有意獻墨來討康熙歡心。

其次,田弘遇的具名在墨面上,字不算小;而劉光美的卻在側邊,小小的不怎麼起眼,還加上個「恭」字。兩者對比,無形中反映出在明朝時,君臣地位縱使截然有別,但大臣隱隱維持自尊;只是到了清朝,因為多了層滿漢種族差異之故,大臣在面對皇帝時的身分拿捏,就得小心多了。

再者,劉光美的貢墨上特別標註出年分,表明這僅當年有效,明年將恭製別的,不會以舊品一魚數吃。而田弘遇的墨上沒寫年分,則透露出他一介武夫,心思粗鈍些、拙於揣摩上意,錯失了對皇上進一步表態的機會。

劉光美是滿清八旗軍裡的漢軍正紅旗人。換句話說他的祖先是漢人,很早被俘而被編入八旗軍中,反過頭來征戰大明江山。他本人沒有科舉功名,是以筆帖式(滿漢文翻譯官)進入仕途而扶搖直上。進貢墨的康熙丁亥年(四十六年),正值康熙第六次(也是最後一次)到江南巡視,沿途收了好多貢品。劉光美時任安徽巡撫,以省內知名土產來進供自屬必然。但進貢的絕不止於此。這錠墨該是其中微不足道的小件。

海屋籌

其次來看頗富盛名的「海屋籌」貢墨(圖四),是名為阮爾詢的官員在康熙壬辰年(五十一年,1712年)所進貢。它基本上仍採用田弘遇的設計,但在表達對皇上的崇敬時,有更細膩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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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阮爾詢「海屋籌」貢墨。面寫「海屋籌 臣阮爾詢恭 進」,背鏤山城小景,側邊凹槽內寫「康熙壬辰年臣曹定遠監製」。長寬厚11.7×2.7×1.1公分,重54公克。

海屋籌(或海屋添籌)這個典故出自蘇東坡的《東坡志林》。說有三位老人在比年紀大,其中一位說:「每當滄海變桑田時,我就放條(計數用的)算籌來紀錄,如今所累積的算籌已經堆滿十間屋子。」(海水變桑田時,吾輒下一籌,邇來吾籌已滿十間屋。)實在誇張,但這個傳說很快廣受引用,因為它意指比壽比南山還要多壽。故之後在祝壽場合常常出現,尤其被用在皇帝壽誕。

獻墨的阮爾詢,進士出身,康熙壬辰年時任工部左侍郎。官不頂大,但還受康熙看重。這錠墨的亮點有:1)  採用「恭 進」的字眼;2)  藉典故深意的墨名「海屋籌」,來祝賀皇上高壽;3)  墨的側邊除了寫上年分,還加上製墨者的名字。只可惜墨背面的圖繪,雖然精細有致,卻與主題海屋籌的關聯不夠明顯,難以發揮乘數效應來加深康熙對墨的印象。

阮爾詢的祖籍是徽州歙縣,因此跟執製墨牛耳的曹素功家夙有往來,這錠墨就交由曹素功的孫子曹定遠督造。之所以會打破規矩讓製墨的曹定遠在墨側具名,可能有幾個原因:一方面鑑於康熙對曹素功的墨有好的印象(據說南巡時,曾頒賜紫玉光的墨名給曹素功所獻的墨);另方面則因曹定遠是位貢生,曾到北京國子監進學,具備當官資格。因此在墨的側邊附註「臣曹定遠」,不致太唐突而冒犯天威;再說藉此幫家鄉的墨作些不著痕跡的宣傳,順便提攜後進,凸顯他愛鄉憐才之心,何樂而不為?

如此一來使得墨上出現兩個臣字,又稱「雙臣字墨」,非常稀少。配上這錠墨超好的品質,典雅素淨的設計,以及其內隱的情誼,終於奠定它在眾多貢墨裡的獨特地位。只是據《尹潤生墨苑鑒藏錄》記載,阮爾詢還有錠同名貢墨,背面圖樣有異,且把他的具名移到背面右下,像田弘遇貢墨上的一樣。倘若兩錠都收集到而併列在圖四內,該有多好!

天文垂曜

皇帝又稱天子,是上天之子。由於天上的太陽、月亮、星星都會發光,因此古人至遲在唐朝,就已用「天文垂曜」來歌頌皇帝(註一)。形容在皇帝自天而降的光輝下,百姓才能存活,才能得到衣食溫飽。現代看來,有些肉麻,有點噁心。

但皇帝顯然愛聽,因此以天文垂曜為名的貢墨(圖五),就毫不意外的登場了。這錠墨在《輯二 – 墨香世家-聽古墨在說話》的第八章中,曾經介紹過。因此不再就墨的進貢者漕運總督郎廷極(漢軍鑲黃旗)、及圍繞他的相關事宜浪費篇幅。

不過以貢墨而言,郎廷極於康熙五十二年(1713)作的這錠,有可稱道之處。它在前面幾錠的基礎上,綜合所長加以調整,使它更精緻細膩,更像藝術品。如墨的正面僅放主題天文垂曜四個字,極其醒目。背面則畫上搭配這四個字的吉祥圖案:以靈芝般冉冉而升的祥雲,來烘托群星。如此讓整錠墨最顯著的兩面,都凸顯所要表達的主題,亦即郎廷極對康熙的奉承稱頌。其他次要資訊如製作年與官銜名字,通通移到兩側而不干擾主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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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郎廷極「天文垂曜」貢墨。面墨名,背繪十顆星,下鏤靈芝祥雲,兩側分寫「康熙癸巳年」、「漕運總督臣郎廷極恭進」,頂「漆烟」。長寬厚 9.5×2.x1 公分,重32公克。

這樣做會不會減損貢墨的本意,讓皇上不容易看到獻墨者之名?郎廷極的腦袋是不是有點短路?其實不會。因為以康熙的聰明才智,完全不需要看到名字才聯想到人。重點是墨得讓康熙看上眼,進而指名用它。而藝術品味高的墨,絕對更容易引起康熙注意。

郎廷極之前在江西擔任過巡撫,同時督導景德鎮官窯的生產。他任內有所謂郎窯紅、郎窯綠的艷麗彩瓷新品亮世,倍受後世鑑賞家的推崇。這也間接說明他本人的藝術修養不俗,天文垂曜墨的突出,不是偶然。

康熙五十二年別有意義,是皇帝六十大壽之年。郎廷極是不是因此獻上這錠貢墨?不敢斷言。但另有錠貢墨,肯定是來祝大壽的。

萬壽無疆

國家領袖的生日定為節日,中外都有。如美國的總統日(Presidents Day)定在二月,就是依從華盛頓的生日。而在中國,這個淵源可長呢!

最早是唐玄宗(沒錯,寵愛楊貴妃那位)的生日定為千秋節,全國放假三天。後來改名天長節(傳到日本,就變成天皇生日所稱)。後世皇帝喜歡新名詞的,又變出壽昌節、啟聖節、長春節、承天節等十幾個,直到明朝才確定叫萬壽節,並且沿用到清朝各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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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萬壽無疆貢墨。正面五龍拱墨名,背面卷雲紋底,鏤五嶽代表圖,寫「臣梁世勳恭 進」,側題「康熙癸巳年敬製」 ,長寬厚12.7×3.6×1.2公分,重84公克。

康熙癸巳年(五十二年)正逢康熙六十大壽。由於他曾說:「從秦漢至今的一百九十三位皇帝,沒人比我當得更久。」(自秦漢以降,稱帝者一百九十有三,享祚綿長,無如朕之久者。)因此慶祝活動闊氣。不僅北京城內張燈結綵,連從城門到郊外他喜愛的暢春園、二十里長的路邊也搭上彩棚。又布告說天下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官民不拘,都歡迎參加壽宴。來者六十五歲以上的賞銀一兩、七十以上者六兩、八十以上者八兩、九十以上者十兩。於是當天來了兩千多位,大家都沾皇帝的光發筆小財。

碰到這種大場合,進貢墨可得費心。當時的安徽巡撫梁世勳頭腦清楚,獻上「萬壽無疆」貢墨(圖六),不僅用料高檔雕工精細,而且圖樣典雅深富內涵。正面的「萬壽無疆」有五條龍圍繞,意謂「五龍獻瑞」;背面鏤高聳在雲海之上的五嶽圖,比民間常用的「壽比南山」多出四座名山。尤其它的尺寸,比本文內其他貢墨都大一號,可見梁巡撫確實用心作官。

只是墨上刻萬壽無疆,有風險。相傳某地方官以此進貢,主管衙門忽然來人,開口「借」五千兩銀子。他想不出犯了什麼錯,只好硬著頭皮請教。來人說「您進貢的墨不錯,可上面有什麼字啊?」他回答「是吉祥字,祝皇上萬壽無疆!」來人微笑接著問「這墨打算給皇上看呢?還是用呢?」地方官納悶,回說當然是希望用啊!來人詭譎笑道「那好,這墨一旦磨去最下面的字,恐怕對老兄大不利吧?」地方官如夢方醒,只好自認倒楣,周轉銀子贖回這批墨,另貢他物。

現存帶有萬壽無疆字眼的貢墨,不只這錠,可見上述傳說不見得正確。但也不一定全無此事。皇帝身邊辦事的,最會狐假虎威小題大作,自古以來無不如此。現在雖說民主時代,但又何嘗免除?

巡撫梁世勳還有其他的貢墨,因此他的背景待會一起談。

車書一統

成書於西漢朝的《禮記‧中庸》裡有句話:「如今天下車輛的軌轍相同, 書寫的文字相同。」( 今天下車同軌, 書同文。)雖然耳熟能詳,但自古到今都沒完全實現過,只是這話大臣愛講,皇帝愛聽。為什麼?聽起來爽啊!有哪位皇帝不喜歡普天下都依自己號令,整齊劃一起舞呢?於是「車書一統」這詞,當然高掛馬屁辭典中,成為顛撲不破的標準用語。

大臣口中能呼能說的次數到底有限。但若作成墨擺上皇帝的書桌,可就等於時時刻刻在歡呼皇帝英明雄才大略、定國安邦再造天地。安徽巡撫梁世勳深明此理,於是繼前面的萬壽無疆貢墨之後,在次年康熙甲午年(五十三年,1714)又恭敬奉上這錠「車書一統」貢墨(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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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梁世勳「車書一統」貢墨。 正面墨名,下鏤華蓋車上載書卷,背寫「康熙甲午年」,側題「安徽巡撫臣梁世勳恭進」,長寬厚11.4×2.4×1.1公分,重50公克。

這錠墨的形式與最前面的劉光美太平有象貢墨相同,都在正面墨名之下刻鏤對應圖、背面寫年分、側邊寫自己名號。唯一不同處,是梁世勳用「恭進」,比劉光美的「恭製」來得更低頭些。以兩人是前後任的安徽巡撫而言,官一樣大,梁世勳為何不蕭規曹隨,卻把姿態放得更低?

想來有幾個原因。其一,時隔七年,康熙已六十一歲,耳朵變軟,越來越愛聽奉承的話;其二,康熙在上年底第二度廢黜並幽禁太子,心情惡劣,臣下的頭可得警惕壓低些,以免被颱風尾掃到;其三,梁世勳的出身,比起劉光美的漢軍正紅旗要矮一截。故用「恭 進」兩字,毫不委屈。

梁世勳是陝西人,非科舉出身,靠父親軍功起步當官後,曾隨靖逆侯張勇(即獲康熙賜予田弘遇在北京鐵獅子胡同的宅院天春園者)平定吳三桂之亂,因此康熙多予提拔。在任安徽巡撫之前,擔任較窮的廣西巡撫。康熙四十八年,他曾從廣西進貢「青駝二、長尾猿二、綠鳳、綠鳩各一雙。」把這些珍禽異獸千里迢迢運到北京,還真難為他呢!

梁世勳從康熙五十一年到五十五年間任安徽巡撫,獻的墨想必不少。除了萬壽無疆、車書一統墨外,至今可見的還有「萬國咸寧」、「萬年松」兩錠。每錠的品質、做工都屬頂級,有些還有彩墨版面世。如萬國咸寧墨有朱砂版、車書一統墨有石綠版,均在拍賣會拍出好價。可惜因大臣貢墨一向不附製作者名,很難查出是那家墨肆的傑出產品。

太平清玩

清玩,指供古文人賞玩的小品。如金石、牙雕、古董,及書案上的筆筒、臂擱、筆洗、墨床、水注等。它們可供怡情、遣興、賞目、還能激發靈感。你我桌上的小擺設小玩偶、小盆栽馬克杯等,是現代上班族的清玩。

只是在古早年代的假道學眼裡,清玩可不是好東西。有句成語「玩物喪志」,直把清玩給定下大罪。而康熙是大力提倡道學的,他稱理學家朱熹「集大成而續千百年絕傳之學」,並把朱熹的牌位放到孔廟大成殿裡配享。如此背景,恐怕對清玩大有成見。大臣在他面前,最好隨時都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一番。別提什麼清玩、休閒娛樂來觸霉頭。

然而怪了,竟然有位不知死活的,給康熙送上寫有「太平清玩」四個大字的墨(圖八),難道頭殼壞了?還是活得不耐煩了?他是何方神聖?

從墨可知,大臣是徐元夢,當時(康熙五十三年)身為浙江巡撫。從他名字看:應該姓徐名元夢,儼然漢人,至多漢軍旗人。以當時漢人為官都畢恭畢敬,凡事緊跟滿人、不強出頭的習性來看,他敢在墨上題「太平清玩」四字,內情恐怕不單純。

沒錯,關鍵出在徐元夢不是漢人。他姓舒穆祿氏,滿洲正白旗人,屬皇帝親自統帥的上三旗,可說出身高貴。他還是正牌的康熙十二年進士,公認有真才實學。康熙欣賞他的學問,派他去當皇子的老師。只是這原本崇高的工作,卻兩度成為他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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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太平清玩貢墨。面寫墨名,背鏤山水亭閣,額書「進」,右下「臣徐元夢恭」,側凹槽內題「康熙乙未年臣曹定遠監製」。長寬厚11.3×2.8×1.1公分,重50公克。

才當老師沒多久,有天康熙帶大家到郊外去練習騎馬射箭。由於滿人以武起家,因此康熙特別講求皇子的騎射。看到徐元夢在旁,就要老師先來示範。沒想到徐元夢一心學問,騎射早已生疏。康熙不爽斥責,徐元夢覺得委屈不免辯解。康熙大怒,當眾打他幾十大板打成重傷,還要沒收家產,發配他父母到邊疆去。幸好當晚康熙覺得自己反應過度,才收回成命。

隔了二十年,康熙第六次南巡時,帶了些皇子同行以長見識。途中抽問功課,卻發現不止經書生疏,連文章也讀不流暢。不怪自己的兒子持寵而驕不好好學,卻怪老師沒盡心教,傳令嚴懲。於是徐元夢在留京皇子的圍觀下,又挨了三十大板(註二)。(後人評論康熙如此對待老師,助長出皇子們的驕氣,使得他們在爭皇位時的任性,相當程度源於此。)

在皇帝身邊當了四十年窮京官,康熙五十三年底他總算走運,外放肥缺的浙江巡撫。此時想必康熙寵信有加,因此感恩貢墨,一方面歌頌天下太平,一方面懷著老臣眷顧心,請皇上放輕鬆些來把玩好墨。從他巡撫只當了三年就被招回北京長相左右,以及後來康熙賜詩說出:「徐元夢乃同學舊翰林,康熙十六年前進士只此一人」來看,君臣情誼非常難得。

如同前面提到的阮爾詢進貢的海屋籌墨,這錠太平清玩也是由曹定遠監製而得的雙臣字墨。目前所知,曹定遠總共造過三錠這類型的墨,因此倍顯珍貴。至於徐元夢為何不在浙江找貢物,卻撈過界去安徽托曹定遠製墨,想來文人的臭脾氣,覺得墨禮輕情重。

貢墨何其多

從諸多論墨的書中可見,大臣貢墨,除咸豐同治兩朝少見外,其餘多有記載。以康熙朝最多,也最富變化。如接替梁世勳出任安徽巡撫的李成龍,為了讓他的貢墨跟前人的不會混淆,就分別命名「景星慶雲」、「松芝圖」、「太平萬歲」。其他封疆大臣的貢墨,也有「天行健」、「天章雲煥」、「天子萬年」等以天字開頭的歌頌,用詞精彩嘆為觀止。

此外,貢墨的大臣不侷限於在地的安徽巡撫,連江西巡撫、浙江巡撫、漕運總督、兩江總督、湖廣總督、乃至工部左侍郎阮爾詢都有貢墨。可聯想或許還有他人,只是沒實物保留下來以致不可考。

然而為何在康熙朝,尤其在它的後期(如前面貢墨所顯示),獨放異彩?

可能的原因一堆:如康熙的文治武功傲人,大臣心悅誠服;執政後期,天下太平物阜民豐感恩;年紀大了心腸變軟,喜歡聽阿諛奉承;用墨量大,御書處所製不夠亮眼且供應不及;加上徽墨名家倍出,持續推陳出新等,相信都有助於貢墨的異軍突起。

不過有個基本原因不容忽視,即康熙朝的君臣關係,比起明朝有極大轉變。這時少了太監與錦衣衛的橫行作怪,也沒有東林黨人隨時給皇帝來個道德勸說、實則修理。因此君臣關係基本融洽。再者,明朝有個可怕的廷杖制度,皇帝一不爽就脫大臣褲子打屁股。正德皇帝有次狠狠廷杖一百四十六位大臣,死了十一人,毫無理性。相較之下,康熙除了杖責徐元夢這位滿人大臣外,幾乎沒聽過別的。因此大臣多貢些墨,吹捧之餘藉機偷渡自己的文才,也就不在話下了。

附註

註一  唐朝 李適 《人日大明宫應制》

「朱城待鳳韶華至,碧殿乘龍淑氣來。寶帳金屏人已帖,圖花學鳥勝初裁。林香近接宜春苑,山翠遙添獻壽杯。向夕憑高風日麗,天文垂曜象昭回。」

註二   

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正月二十二日,離京展開第六次南巡。二月初七,「御舟泊臨清州堂邑縣李官營」,玄燁收到胤祉等十二位皇子、皇孫自京城發來的請安奏折。他在折上朱批「讓隨朕前來的三個小阿哥唸書,經朕看試,伊等皆不明文義,生疏而不流暢,這俱由徐元夢不盡心教誨所致。見今在這裡反覆誦讀,大有長進。擬將徐元夢革職,當著全體阿哥之面,由乾清門侍衛杖笞三十板。令伊于朕外出期間,勤勉教誨在京阿哥。如若徐元夢仍履覆轍,再加板笞之,斷不寬恕。」(滿文朱批奏折,胤祉等奏,康熙四十六年二月初五日。)

二月十一日,胤祉等八個皇子向皇父奏報「臣等傳諭內務府總管凌普,將徐元夢革職。並傳旨徐元夢,在臣等共同看視下,由乾清門侍衛輪換而為,將徐元夢著實杖笞三十板,並交付道『(我等)皇父外出期間,爾須盡己所能,勤勉效力,教在家小阿哥們唸書寫字。』徐元夢所奏認罪之言,臣等未予承領。」玄燁閱後朱批:「知道了。」(滿文朱批奏折,胤祉等奏,康熙四十六年二月十一日。)

康 熙 乙 亥 年

黃台陽

(這一年,幾位知名人士都留下精彩絕倫的墨,何其盛也!)

康熙三十四年(1695),歲次乙亥,在康熙朝六十一年歷史中,不算突出。此刻三藩之亂已平定十多年;帝俄的蠶食入侵也遭扼止,於六年前威迫它簽下尼布楚條約;繼之作亂的新疆準噶爾部的噶爾丹,在康熙御駕親征下雖仍蠢動,但動態全被掌握。而多年來康熙推崇宋明理學、任用理學大儒、尊崇理學開科取士,已收編不少心懷亡明的讀書人,從而有效鞏固統治。所以當時可說是天下太平海內無波,明主盛世物阜民豐。

社會安定繁榮後的一大現象,乃是文化出版興盛。前一年康熙就曾命大學士張英率同王士禎(漁洋山人)、王惔等人,修編《淵鑒類函》這大部頭書(註一)。而民間更勁爆,這年突然有本點評《金瓶梅》的書問世。作者張竹坡年僅二十六,卻顛覆世人視之為色情書的刻板印象,反而封它「天下第一奇書」。他寫下十多萬字的評論,開創《金瓶梅》的一百零八種讀法。以今日眼光來看,獲頒文學博士絕不為過。可惜他不擅八股,五次考舉人不上,又因此書主題遭家族非議,三年後不幸病死,令人嘆息。

這三年間,他因賣書收入以致經濟狀況不錯,多時遊走揚州、江寧(南京)、蘇州一帶,風花雪月以文會友。然而當時有位享譽這三地、跨越政壇文壇商界的風雲人物,卻似與他無緣。兩人活在不同的世界、天壤之別的際遇,時乎?命乎!只是風雲人物的著作轉眼塵封,除了學術研討,沒幾個人去看,哪能跟他的傳世之作相比。

倒是風雲人物在這年監製的一款墨,幾乎所有談墨的書都提及。他是誰,墨有何特別?

蘭台精英墨

風雲人物曹寅,現今少有人知。即使說他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怕也引不出多少年輕人回應。曹雪芹筆下的《紅樓夢》,據說就是以他的府邸和往事作背景。好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歷史學教授史景遷,時隔近三百年,寫了本《曹寅與康熙》來談他(註二),倒讓現代人對他有幾分好奇。

曹寅的身分,屬於滿洲八旗中正白旗的包衣。由於正白旗歸皇帝統領,因此他是康熙的家奴,幼年時還作過康熙的伴讀。而他爸爸曹璽又娶了康熙小時候的褓母,使得一家人在康熙眼中多幾分親切。曹璽後來出任江寧織造(國營南京絲綢公司董事長)達二十年,打破前幾位任職最多兩三年的記錄,說明了康熙對他家的眷顧。

「織造」一職可大可小,官品雖不高,但從雍正時核給的薪水看,等同封疆大吏巡撫。此外,它由皇帝直接派任,不須經吏部人事銓敘,更賦予它天子家臣的榮耀,讓人羨慕。當時在江寧、蘇州、杭州都派有織造,但排名以江寧為首。曹家人在康熙當皇帝的六十一年裡,合計任江寧織造五十多年。其中曹寅任二十年(之前還當過蘇州織造兩年),最讓人眼紅。

曹寅由蘇州轉任江寧織造時,仍續兼蘇州兩年。後雖專任,但過些年康熙又讓他兼管些鈔關(稅務關卡)業務、兼任巡鹽御史等。這些都是肥缺,且讓他跟富有的鹽商(多為徽商)互動。他能文善武,擅長人際關係,時常與江南名士詩文酬唱。康熙以他交遊廣闊, 命他上密摺打小報告,來反映地方動態。不僅如此,還要連秀才都不是的他,帶著幾十位翰林來編修鉅作《全唐詩》,抬高他的名聲。而康熙的後四次南巡,到江寧時都以他的織造府為臨時行館,寵信有加,大幅舖陳他的身價。

康熙如此眷顧,曹寅除了言詞諂諛以效犬馬之勞外(註三),該不時進貢些奇珍異寶來博主子歡心吧!但奇怪得很,以現今所見,有份他送土產 「醃鰣魚二百尾、便蛋二千個、醃蛋四千個、兩種玫瑰露八罐」(註四)的禮單。跟他老爸的禮單(註五,約康熙二十一年呈)相比,大大縮水不成比例,令人不解。

他老爸的禮單洋洋灑灑像個大雜燴,連轎子、書案都有,因此推論是依康熙交辦上呈的。而禮單最後列的程君房墨四匣、桑林里墨二匣、吳去塵墨二匣等明代上好佳墨,更透露出康熙用墨多、且喜明代好墨的實況。

與這些明墨相比,不禁襯托出曹寅呈給康熙的「蘭臺精英」墨(圖一)的可貴。因不同於那些明墨的既沒留下墨名、又乏具體描述,他這錠墨可是歷經三百多年,至今完整無缺,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墨身大小適中質地堅挺、文字簡潔不飾圖繪。雖然樸實無華毫不起眼,卻常引起藏家的關注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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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蘭臺精英墨,兩式。轉錄自(周紹良《蓄墨小言》,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網路上亦可查閱。)

原因是墨的兩面寫的「蘭臺精英」及「康熙乙亥 織造臣曹寅監製」,固然清楚交待了墨的出身,但若跟其他大臣送的相比,遣詞用字卻大有差別。讓人猜疑是在什麼樣的背景下,曹寅送上此墨。

先看「監製」兩字,它跟具名的「織造臣曹寅」五字明顯不搭配。因為「織造臣曹寅」這五個字,會讓人直覺這是錠貢墨,遵循了當時大臣通用的「官銜+臣+姓名」的寫法(下章將仔細探討)。然而其他大臣在這之後用的字眼是「恭  進」或「恭製」,曹寅卻寫上「監製」,非常古怪。

其次,別人貢墨都以歌頌皇帝英明、偉大、長壽來定墨名,如「車書一統」、「太平有象」、「萬壽無疆」等肉麻話,曹寅寫的卻是「蘭臺精英」。鑑於「蘭臺」的典故來自西漢長安的未央宫,是藏書之地,用這四個字來歌頌康熙,難道他是圖書館?不倫不類,簡直該被殺頭。以曹寅的聰明,怎會如此糊塗不上道?

這可有兩種解釋:其一、他不懂為臣之道、不如別人恭敬。只是用膝蓋想也知道,他當官久了,不可能那麼傻。這就只剩另種可能:其二、他是奉到康熙之命來製作此墨,非他主動,且墨名是康熙給的(或他建議後經康熙核可),所以在墨上他只能說自己是監製。

因此可猜想:康熙為了鼓勵編修《淵鑒類函》及其他書籍的翰林學士,特別指示曹寅就近找名家來製作這款墨,有可能再配上其他文房用品,一併賞賜。這比賞些絲綢銀錢更有意義,順便也幫曹寅露臉,激勵他在未來辦理皇差時更加盡心盡力。

曹寅父子都依康熙交辦獻墨,但背後的意涵卻不相同。爸爸送的是整匣整匣的明墨,代表明墨的品質較好、當時還容易買到;但隔了十二年,康熙卻交代兒子監製墨。固然此時明墨已少,難買到。但更可能的是,這些年來康熙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自信滿滿,不再以前朝的墨為滿足,要顯耀本朝也有好墨了。

那麼曹寅在接獲康熙交辦後,找誰來製作這款墨呢?

與韓荊州書墨

蘭臺精英墨既然是皇上交辦,依慣例,造墨人因地位懸殊是不能在墨上具名的。除非他功名在身,有當官的資格。即使如此,也還得看訂製墨的大臣的臉色,是否讓他攀附驥尾。因此這類墨要找出製墨者,通常困難。

有藏墨家認為這錠墨是當時最富盛名的曹素功墨肆所製。因為之前康熙南巡時,曹素功曾獻墨,蒙康熙恩賜墨名「紫玉光」,可想而知找他造最保險。然而這時創業的老曹素功已死,以曹寅年方三十八正值壯年,且又恭逢盛世,他會墨守成規仍找老舖,還是另舉良才為康熙朝多添佳話?

藏墨家周紹良探討過這問題。其《蓄墨小言》文中推論造墨人是程正路。他能詩善畫,在史景遷的書中也提及。他與曹素功是徽州歙縣同鄉。據說兩人墨肆成立的時間相近、產品齊名。只是程正路沒想到(或不屑於)獻墨給康熙的點子,故沒能搭上皇帝的口碑。那這一次他怎麼會得到曹寅青睞,邀他為康熙製墨?

關鍵在於人和。

程正路雖然製墨,卻是文人,且與曹寅交情深厚。早在康熙二十四年,曹寅為前一年死的父親編紀念文集時,就與許多知名人士如詞人納蘭性德、明朝遺老大畫家惲壽平等,一起受邀題畫賦詩。由於沒有資料顯示他考過科舉,猜想他雖有才華,當時仍心懷大明,不願吃清朝的飯。

以此來看,他與曹寅縱有私交,但改變立場來為康熙製墨的機率不大。然而別忘了時間能消磨人的意志。這時離為曹璽的文集題字,又過了十年。期間康熙的施政績效、與明末清初的亂象相比,他不可能無動於衷。看他在這乙亥年製的「與韓荊州書」墨(圖二),可知已有轉折。

比起蘭臺精英墨,本墨的型制雕刻特別出色。不僅其八稜葵瓣造型、與背面精雕的人物山水具視覺美感;正面的文詞書法更觸人心弦。因為所寫正是詩仙李白《與韓荊州書》的前幾句:「我聽說,天下喜論世事的讀書人相聚時,總會談到:『人生不用封萬戶侯,只希望有幸結識韓荊州。』為什麼您使人景仰傾慕到如此程度呢?」(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於此?)

李白這篇文章,是向韓荊州(名朝宗,曾任荊州大都督長史,故稱「韓荊州」)自我推薦,希望經由他獲得皇帝的徵召。而程正路此墨加以轉錄,有意無意之間,流露出他此刻已改變心意、願意出仕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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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與韓荊州書墨,正面楷書「白聞天下談士  相聚而言曰  生不用封萬戶侯  但願一識韓荊州  何令人之景慕  一至於此」;背鏤郊野遊人圖,塗金。兩側分寫「康熙乙亥」、「程正路造」。直徑 10 公分,厚 1.6 公分,重 144 公克。

程正路心中的韓荊州,無疑是曹寅。而曹寅確實也賣力扮演。請他來製蘭臺精英墨以呈獻給康熙,就是期待在康熙欣賞墨時,有機會推薦他。只可惜往後的發展,並不如意!可能因康熙忙於即將展開的御駕親征噶爾丹,無暇他顧;可能因曹寅只是家奴,康熙在人事上根本不問他;可能康熙對墨不甚滿意; ⋯  太多可能,程正路落得像李白一樣抱憾!

五年後,不知是否曹寅相助,他當上湖北省黃陂的縣丞(副縣長),曹寅還寫了《送程正路之黃陂丞兼懷赤方先生》詩相送。但有才華的人當二把手,除非碰上伯樂,終究有志難伸。他沒多久就辭官回鄉回歸製墨,卒以此流芳墨史,成一家之名。

不可磨墨

曹寅於康熙四十三年被任命兼任巡視兩淮鹽課的監察御史,衙門在揚州,真是皇恩浩蕩。因為轄區涵蓋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及河南一大塊地區,年繳稅收達二百五十萬兩銀子,比江寧織造經手的多多了!然而要確保完稅,進而還能私底下抽成,打理好揚州鹽商可就成了關鍵。因為除非他們賺錢,否則難收到稅,更不會送政治獻金給曹寅。所以在這件事上,雙方形成生命共同體。

只是商人自古以來地位不高,士農工商,排在最後。官府一向對商人保持距離不假辭色,尤其怕被冠上官商勾結的大帽子。所以夾雜在皇帝、官僚體系、鹽商之間的曹寅,該如何自處?

好在曹寅天資聰穎富有魅力(史景遷書中語)。以他久任織造,原本就處於官商之間的糢糊地帶;加上他包衣的低下、卻近天顏的出身,練就他身段柔軟圓滑。因此揚州來自四方的鹽商(徽商晉商居多),都跟他水乳交融。其中任總商(鹽商公會理事長)的程增,更是他的好幫手。

程增,字蝶莊,徽州歙縣人。雖然從祖業為商,但書法好喜讀書,有詩集傳世,《清史稿》中也載。他為人豪爽熱心公益,曾捐款參與整治黃河、淮河、大運河間的水利工程。如此有錢、有文化、有見識、有地位,在集結鹽商來接待康熙南巡時,大幫曹寅作足面子,博得康熙激賞。

在曹寅指導和程增鼎力下,鹽商於康熙到揚州前,先花大錢起造花園行宮、布置出精巧機械裝潢。之後則沿路擺下繽紛彩飾來迎駕、每天準備奢華戲碼和飲宴、進獻古董珍玩書籍等,果然侍奉得康熙龍心大悅。最後甚至應鹽商之請,推遲原訂返回北京的日子,在揚州多樂上幾天。

康熙在起駕回京時,下令加授曹寅通政使司(政府總收發)。史景遷書中寫道:「這是曹寅官宦生涯的巔峰,⋯   一個家財萬貫的人,受皇帝公開褒揚,又有三品的新頭銜,奉命編修欽定的文集(指編《全唐詩》) , 這對傳統中國官僚體系中想要出人頭地的人全是重要的目標;曹寅雖非這個體系中人,卻一一實現了。」由此可見康熙對曹寅的表現多麼滿意。

至於鹽商,康熙也很給面子:恩准他們到行宮觀賞彩燈船表演、吃飯看戲同歡(羊毛出在羊身上,其實是鹽商自己的奉獻)。此外,對於個別鹽商還賞賜御筆題字、給予虛銜頂戴。後續更准兩淮鹽商可抬高鹽價;大內且撥出私房錢,低利貸款給鹽商,協助他們在資金缺口時周轉降低成本。
以程增得到的恩典為例。他除了與眾鹽商同進康熙的行宫一遊,還獲賜「旌勞」御書、「芸窗」匾額、及聯句詩幅。此外,他更獲頒「中書舍人」的官銜。這些獎賞在現代看,好像沒什麼了不起。但在當時卻能大幅提升鹽商家門的名譽。尤其七品的中書舍人官銜,更讓他在面對官僚體系的各類需索時擁有發言權, 不致橫遭欺凌,毫無招架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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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不可磨墨。正面額端端圈內題「乙亥」,下長凹槽內寫墨名,背面凹槽內寫「尚中堂蝶莊」。長寬厚13×2.2×0.9公分,重38公克。

程增的姓和他徽州儒商的背景,讓人不禁聯想他是否製墨。 果然有錠他具名,康熙乙亥年造的「不可磨」墨(圖三),從煙料、作工、造型、雕刻來看都是上品。取名不可磨,似乎意指它的珍貴,若非重要書畫場合,別拿來磨。由於墨側沒寫墨肆名,且背面的「尚中堂蝶莊」,蝶莊是他的別號、尚中堂是他另個署名,均有助於墨是他製的看法。誰說大腕鹽商就得養尊處優,不會親自動手(監督)製墨?

只是他若製墨,以他的名聲,該會留下紀錄,而且所製該不僅這一錠。然而遍查許多墨書後只看到,他另兩錠同型但題字略異者。其一寫「尚中堂程氏家藏」、另一則以「蝶莊」取代「不可磨」。有錠也寫出「乙亥」,顯示這三錠墨極可能是同批造的。存墨這麼少,難怪在古今藏墨者與論墨人的認知中,他不是位製墨人。

奇怪的是,日本的墨書卻另有看法。在日本江戶時代後期,由漢詩人書法家市河米庵所寫的《米庵墨談》卷二所記墨工中,竟然出現程增之名,意味著他的墨,曾經在日本有所流通,令人好奇!寫到這,忽然想起在康熙四十年(一七O一年),曹寅曾奉命選派密探去日本搜集情報。程增是否居間協助、提供大量他所製的墨,讓密探喬裝成墨商前往?這使得他的墨在國內反而少見,可就發人遐想了。

松籟堂墨

乙亥年的精采製墨,並不限於曹寅和他的朋友。把眼光往北移,會發現光芒依然紅不讓。

山東諸城,地傑人靈。有傳說中舜帝出生於此所展開的悠久歷史,也是舉世少有的恐龍化石寶庫,發掘出世界最大的鴨嘴恐龍 — 山東龍。當地眾多歷史名人中,予人印象最深的,恐怕是透過清宮劇大量曝光的劉羅鍋劉墉了!他貌似窮酸的形象,配上與和珅鬥法時的機智,大快人心。

劉墉家族在清朝出了三十四位舉人、十位進士、四位翰林,尤其他父親和他都當上宰相級的大學士,侄子也歷任嘉慶朝的戶部、兵部、吏部尚書,三代顯赫,位極人臣。想來諸城的大好風水,都被他家占盡!只是若這樣想,可就小看了諸城。因為出過那麼多恐龍的地方,風水哪會少?於是除了劉家,還有臧、王、李、丁等世家,文采功名,各領風騷。

其中王氏家族發跡更早,出的舉人進士比劉墉家族猶多。但由於沒人高升到宰相級,以致名聲不夠響亮。好在手邊有錠「松籟堂」墨(圖四),是王氏族人在康熙乙亥年造的好墨。藉著它,可一窺當年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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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松籟堂墨。雙柱聯型,正面右柱上寫「松籟堂」,印「王元烈」、「承武」,左柱下寫「乙亥汪世臣製」;背鏤拱立雙螭。長寬厚 12.3×1.8×0.9 公分,重28公克。

這錠墨造型秀麗,用料精細,通體漆衣,流露出高貴氣息。墨上的「乙亥汪世臣製」,顯示它是康熙乙亥年,由徽州人汪世臣所承製。因為在同時期還有其他汪世臣製的墨。至於這錠墨的真正主人,則從墨上的兩方「王元烈」及「承武」之印,查知為山東諸城王家的王元烈,字承武。

王元烈是康熙時候的舉人,仕途似乎都處於西南的雲南貴州。雍正年間擔任貴州南籠府(今安龍縣)的知府後,就看不到關於他的記載。這樣的經歷,在人才濟濟的諸城王家,算是普通,過幾代就沒人記得。但是他在南籠的惠民作為,卻讓當地人至今仍心存感激。

南籠這個地名有點怪,因為自古中國的地名,少有帶「籠」字的,怕當地變成像牢籠一樣,不吉利。(台灣的雞籠,因地形得名,不也改了。)但若往前追溯,會發現南籠在明朝時原名安隆。清兵入關後,南明最後的永曆小朝廷流亡到此,就改稱為安龍,希望永曆帝這條龍能在此平安。然而大局難回,終被清兵攻下。為斷永曆的根,就把龍字加上竹字頭、變此地為安籠 — 永曆的牢籠。其後歷經南籠等名,直到民國十一年,才改回永曆時的安龍。現當地有重修的永曆行宮、明十八先生墓等古蹟,頗有看頭。

安龍縣位在貴州西南角、與雲南廣西交界處,山高水急,自古交通不便。如今縣內的布依族、苗族、土家族、侗族、彝族、仡佬族、水族等少數民族,約占人口一半。可推知王元烈在此時,少數民族人更多。當時生活補給全靠茶馬驛道輸送。若河水暴漲湍急,驛道不通,生活就陷入困境。王元烈有見於此,乃慷慨捐資修建三孔石拱橋,溝通筏子河兩岸驛道。小小善舉,放在別處恐怕早忘了。但當地人感念他,把橋命名為「王公橋」,即使幾度沖毀,修復後也不改名。可見對他的緬懷感佩。

以松籟堂為名的墨,據藏墨家尹潤生的《墨苑鑒藏錄》,還有王元烈和他父親在康熙五十六年所製。文字印章格式與本墨同,但形狀卻簡化為長方形,也不見拱立雙螭。精美程度相差很遠,是他們家風轉向樸素?還是別有隱情?而他父親常用松籟堂作為別名,也著有《松籟堂詩草》,讓人聯想到上節所談,不可磨墨上出現的「尚中堂」,當然可能是程增的別號。

正色流馨墨

徽州製墨,從五代南唐的李廷珪父子開始,源遠流傳,一直欣欣向榮。而在清兵入關明朝覆亡之際,即使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慘劇離徽州不遠,它卻因有人通敵,以致在沒打硬仗的情況下就淪陷,使得製墨業沒受嚴重打擊。這使得當地在康熙年間社會大幅安定後,製墨達人多不勝數。佼佼者如曹素功、葉公侶、汪次侯、程正路等,之前在其他文章中都介紹過。不過還有位名聲不在他們之下的吳天章,所製的墨也亟受好評。

吳天章,名倬,徽州休寧人。他的墨肆名「闇然室」,有點學問。因為語出《禮記·中庸》:「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意指君子的行為沉穩不做作、不張揚,但會日漸昭彰、被人了解欽佩。顯然吳天章以此「闇然」自許,也隱含他生不逢時不食清朝俸祿的心志。這是江南當時不少讀書人的悲壯情懷。然而除了藉詩書以明志,他比別人還多項工具 — 製墨。

他在康熙乙亥年製的「正色流馨」墨(圖五),古樸典雅不設雕飾,跟前面提到的曹寅蘭台精英墨、程增不可磨墨同個調調。但是它較寬,襯以隸書寫的正色流馨墨名,不禁流露出一股浩然之氣。正色流馨四字不見於成語典故,應該是吳天章自創,它有無特別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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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正色流馨墨。正面額珠下墨名,印「闇然室」,背橫寫「乙亥」,凹槽內寫「休寧吳天章製」,側凹槽內「康熙一品頂煙」。長寬厚11.4x3x1公分,重61公克。

拆開來看:「正色」,指青黃紅白黑這五種顏色,也可形容嚴肅的表情態度;「馨」,是遠播的香氣,可引伸為德行遠播流芳百世。兩者都淺顯易懂,但合起來寫成「正色流馨」,該怎麼解釋?

記不記得在乾隆朝時有件殘酷的文字獄?只因有首《詠紫牡丹》詩中有「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兩句,導致有人被論斬、有人被開棺戮屍、有官被杖責革職等。究其原因,雖然詩的本意在貶抑紫牡丹,說它不夠格奪下紅牡丹的花中之王的稱號,但由於詩裡所說的正色、也就是紅色、朱色,可衍伸為朱元璋的大明王朝;而奪朱者,乃是清朝這個異種,居然因此稱王!這下可觸犯了器量狹小的乾隆,那能不人頭滾滾落地。

順著這條思路,吳天章的巧妙用心,不言而喻。「正色流馨」,代表「朱紅色流馨」,講的就是「朱家明朝流芳百世」。但由於古人認為墨的黑色也是正色之一,因此正色流馨也可解釋為好墨流露出的馨香。吳天章利用此糢糊表述、來隱藏他藉墨追思大明朝,膽子夠大、心思夠深。

此外,墨側邊寫的「康熙一品頂煙」,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寫法。把「康熙」跟「一品頂煙」擺在一起,該怎麼想?是不是十足不倫不類,有意看貶康熙?好在墨不像詩詞,流傳較有限;兼之墨匠的身份低,沒人理他;再加上康熙朝大致比乾隆朝來得寬大,他才沒引起文字獄。

清朝墨肆,任何新創的墨名,往往有其他家跟進,如紫玉光、青麟髓、天琛、古隃麋、蘭煙等墨,幾乎各家都有。原因是當時缺乏商標觀念,你家賣得好的,不管品質是否一樣,我也要有。然而唯獨「正色流馨」墨,少見他家墨肆借用。為什麼單單避開它?猜想除了怕這四個字會惹禍上身外,更主要的,是出自對吳天章的尊敬佩服,不想冒犯吧!

南瓜御墨

乙亥年的製墨盛況,連皇朝大內也軋上一角。而且所製不同於前面各款,多方展現當時製墨業的工藝技巧與創新。這錠墨是由大師汪近聖署名的南瓜「御墨」(圖六),寓意深厚、精彩絕倫。(按:本墨原版所刻應為康熙乙亥年內務府造,轉為市售墨後,始具汪近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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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南瓜御墨。瓜身十二瓣,有花葉蔓,面寫「御墨」,鏤蝴蝶、螳螂,底圓凹圈內印「康熙乙亥年汪近聖造」,直徑10公分,厚4公分,重410公克。

康熙時的大內製墨,一向中規中矩。雖然用料扎實,作工細膩,卻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絕對是墨守成規。因此造出來的少有創新,拿來書寫用自然有餘,若要供賞玩擺設,除了墨上的「御」字還有吸引力外,實在乏善可陳。

然而這錠南瓜御墨卻出人意外!本身精美華貴不說,上面的螳螂、蝴蝶、花葉蔓等,共同組成寓意豐富的吉祥圖,讓原本平凡不怎麼討好的墨,頓時喜氣洋洋,人見人愛。

這話怎講?螳螂、蝴蝶會是吉祥物嗎?根據大家所熟知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螳臂當車」、「莊周夢蝶」等成語來看,它們所帶來的印象並非如此啊!

其實撇掉這些帶有哲學涵義的話,在民間小老百姓的眼裡,會飛的小生物常常有他們美好有益的一面:他們就像傳遞老天爺信息的使者。在那靠天吃飯的時代,幻想他們的飛翔帶來吉祥,變成了小老百姓的悄悄心願。

螳螂體態矯健,靈活地揮舞著兩隻大刀,捕捉害蟲(如今許多有機耕作,都復古以螳螂來取代殺蟲藥),因此以它象徵瀟灑、勇氣、和無畏。而「螳」與「堂」同音,「螂」與「郎」同,從而聯想到金玉滿堂、如意郎君等富貴吉祥情境。所以古代用它來表徵理想中的男子漢,十分貼切。

蝴蝶既美麗又輕盈,恰似女子的姣好體態,故常用來比喻愛情和婚姻的美滿和諧。而「蝴」字發音像「福」,「蝶」則與表示高齡長壽的「耋」字同音,使得蝴蝶的出現,可遐想傳來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以及對家人長壽的祝福。

此外蝶字又與「瓞(小瓜)」同音,故在墨上所見的蝴蝶與南瓜及其葉蔓的組合,就形成「瓜瓞綿綿」。瓜瓞多子,又藤蔓相纏,最能代表子嗣興旺、世代綿長。此外螳螂、蝴蝶每次產卵都孵化出上百幼蟲,更加深此多子多孫的祝福。

如此看來,這錠御墨顯然是用來慶賀一位皇室成員的大婚之喜。並且還不是普通的皇子皇女,才如此大費周章,捨大內的墨匠不用,而去找徽墨名家汪近聖來精心巧製,以避免墨守成規,尋求創意創新。

果然,經過慎密搜尋後,終於發現新郎是康熙親封的太子。康熙乙亥年五月,皇太子大婚禮成,六月即冊立皇太子妃,並派遣大官去祭太廟(皇室家廟)稟告此事,顯示出康熙對此的重視,難怪大內要特別逢迎,還委託外製這錠墨。

這位皇太子是大清朝唯一從小正式冊封的,才一歲多就當上時為世界最大最強國家的接班人。他恐怕是中國歷史上當皇太子最久的一位,將近四十年。任期之長只輸給現代英國的查理王子、泰國的哇集拉隆功王儲。只是他最後兩度被廢,不僅沒接班、甚至被幽禁至死,連雍正當上皇帝後也不釋放他。當時康熙有二十四位活著爭權的皇子,勾心鬥角機關算盡者大有人在,倘若自己不修德盡孝心狠手辣,即使再多的南瓜螳螂和蝴蝶,也無濟於事飛不來好運啊!

結論

康熙乙亥年的墨,如此多嬌,也讓人無意間一窺康熙朝的盛世風華。曹寅的犬馬效力、程正路的進退徘徊、程增的長袖善舞、王元烈的邊陲親民、吳天章的心懷故明、乃至南瓜御墨上的吉祥寓意,固然是康熙盛世無足輕重的點點滴滴,卻也反映出,在康熙多年的銳意經營、權謀包容交互運用中,所孕育出的璨爛光華。

可惜的是,盛世中仍不免遺憾。成一家之言點評金瓶梅的張竹坡,這年雖能出版它的鉅作,卻在康熙提倡道學(理學)來幫助他統治的情況下,始終敵不過民間因此根深蒂固的觀念,未能贏得家族的認可接納,以致於三年後就鬱鬱得病而死。對照曹寅跟他一大群文人朋友,以及他們所留下的風花雪月詩詞唱合,張竹坡和他的書的沉寂埋沒,就像一顆扔進大運河的小石頭,不曾晃動康熙南巡的御舟、更不會引來康熙關注的眼神。

附註

註一

《淵鑒類函》是部類書,中式的百科全書。共四百五十卷,康熙四十年完成,經呈核後於康熙四十九年定版。

註二

《曹寅與康熙》是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  於一九八八年出版的英文著作。其中文版於二O一二年由時報文化出版。

註三

雖受到康熙優寵有加,但曹寅卻絲毫不敢大意。從他的奏摺中,可看到下列文字:「奴才承主上慈恩,無時不念高厚之恩,圖報於萬一也…」,「今蒙聖訓,臣等雖即草木昆蟲,亦知仰感聖化……」(《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十六頁,第四十一頁,中華書局1975年出版)。

註四

曹寅禮單析 — 內務府總管海拉遜等奏曹寅進送醃鰣魚等物

康熙三十六年四月二十九日   江寧織造郎中曹寅送醃鰣魚二百尾,便蛋二千個,醃蛋四千個,兩種玫瑰露八罐,連同漢文單一併送至。  內務府總管海拉遜、多比交與哈哈珠子四格具奏。

奉旨:著交該管處。欽此。

本日將鰣魚、蛋交與尚膳總領喜昌了,兩種玫瑰露交與清茶房首領太監曹家昇、王成德了。(《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九頁,中華書局1975年出版。)  按:鰣魚味極鮮美;便蛋又稱松花蛋,色琥珀,由雞蛋所製;鹹蛋即鹹鴨蛋;都是江南土特產。滿人入關後,飲食快速融入漢人口味。鰣魚便蛋鹹蛋的大量進宮,是個明證。

註五

江寧織造曹璽進物單 — 江寧織造理事官加四級臣曹璽恭進。 計呈:

轎一乘 鐵梨案一張 博古圍屏一架 滿堂紅燈二對 宣德翎毛一軸 呂紀九思圖一軸 王齊翰一高閒圖一軸 朱銳關山車馬圖一軸 趙修祿天閒圖一軸 董其昌字一軸 趙伯駒仙山逸趣圖一卷 李公麟周遊圖一卷 沈周山水一卷 歸去來圖一卷(御書房收) 黃庭堅字一卷(御書房收) 淳化閣帖二套 天寶鼎一座(自鳴鐘收) 漢垂環尊一座(自鳴鐘收) 漢茄袋瓶一座 秦鏡一面 琺瑯象鼻爐一座(自鳴鐘收) 琺瑯索耳爐座(自鳴鐘收) 琺瑯花觚一座(自鳴鐘收) 宋磁菱花瓶一座(自鳴鐘收) 窯變葫蘆瓶一座 哥窯花插一座 定窯水註一個(自鳴鐘收) 窯變水注一個(自鳴鐘收) 漢玉筆架一座(自鳴鐘收) 英石筆架一座(自鳴鐘收) 漢玉鎮紙一方(自鳴鐘收)紫檀鑲碧玉鎮紙一方 竹鎮紙一個 竹臂閣一個 竹筆筒一個(自鳴鐘收) 竹筆二枝 竹香盒一個 雕漆香盒一個 竹匙筯筋瓶二副 太極圖端硯一方 程君房墨四匣(自鳴鐘收)桑林里墨二匣(自鳴鐘收) 吳去塵墨二匣 龍蔥一座 竹箭桿十根  (《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五頁,中華書局1975年出版。)

明清御墨

黃台陽

古代君王,即使眈於逸樂不理政事,總免不了在些奏章上批可畫押。這自然讓他們有機會接觸墨。只是太監在旁代勞,大多視而不見。沒關愛眼光,更無所謂其來處、品質好壞、書寫效果等。這全拜之前提過的,西周時就定下來的「九貢」中的「物貢」。它包含了皇上(朝廷)吃用的雜物,及各地特產。墨在其中既不珍貴也不顯眼,收到後丟進倉庫,用時再拿。來得容易又不花錢,當然不會沒事找事做,想到由朝廷來製御墨。

三國時代,曹操的孫子魏明帝曹叡,本有機會開御墨先河。他的光祿大夫(高級顧問)韋仲將,不但書法好,還製墨有招。在奉詔為新建宮殿題字時,嫌提供給他的墨不好,說了句名傳千古「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言下之意我韋某人所造,比皇上您用的好多了。可惜曹叡沒他祖父和老爸曹丕那般機敏,沒開金口把韋大師留下來製墨,或要他開班授徒,幫朝廷招批人來製御墨。錯失先機,平白將首創的頭銜讓給了唐玄宗(明皇)李隆基!

李隆基首創御墨,其來有自。他書法好(現存泰山岱頂上的《紀泰山銘》石刻可證),個性浪漫具藝術家氣質(興辦梨園、操樂器、作霓裳羽衣曲、粉墨登場等),故在年輕被貶到以產製潞墨出名的潞州(今山西長治)時,會不嫌髒亂,好奇試製些墨。日後且渲染所製出現自稱「墨精」、「龍賓」的小道士的神蹟,而將之命名為「龍香劑」。這墨還有他獨門配方,萬曆年間進士王象晉編的農書《群芳譜》內,就記載了「唐明皇以芙蓉花汁調香粉,作御墨,曰龍香劑。」(詳見《墨的故事˙輯一  墨客列傳》 第七章 。)

同他一樣與墨結下深緣的,還有五代的南唐李後主與北宋徽宗。李後主酷愛好墨,曾經非李廷珪所製不用;宋徽宗更瘋狂,迷墨迷到自創以昂貴的蘇合油來製墨。這三位的浪漫個性,促進了御墨的發展。但必須指出的是,三人墨上都沒簡潔的「御墨」二字。明皇和徽宗的墨有名字,但是否刻在墨上,或究竟有無刻字,均無法求證。李廷珪為李後主所製,根據北宋李孝美《墨譜》所載,上面寫的是「供御香墨」,算是最接近的了。(圖一)

圖一 李廷珪「供御香墨」墨樣。轉錄自北宋李孝美《墨譜》

龍香御墨

明成祖朱棣的孫子明宣宗朱瞻基,不像乃祖那般好大喜功,反而在許多方面與明皇、後主、徽宗相似。世人皆知他親自參與設計監造的宣德香爐,卻往往忽略他浪漫富藝術氣息兩岸故宮都藏有他不少書畫。他還喜歡鬥蟋蟀(促織),致有「太平天子,促織皇帝」之稱。如同唐明皇寵楊貴妃,他寵孫貴妃,甚至寵到廢除皇后改立孫氏。如此個性,會不會像明皇、後主、徽宗一樣對墨有所迷戀呢?

典籍中未見記載,但有實物可窺風采。張淑芬主編,2007年出版的《中國文房四寶全集  墨》內,刊出兩錠北京故宮藏龍香御墨。(基於尊重智慧財產權,歉未轉載。意者請網閱。)而手邊恰有近似品(圖二),可探其妙。左錠寫宣德元年(1426)製的,略大於故宮的第一錠,兩者正面題字與背鏤龍戲火焰珠紋均同。引人注目的是,此錠的龍戲火焰珠紋係雕於凹地之上,相對較難。圖二右錠的文字與雙螭圖設,類似故宮的第二錠,但在上下左右四端加上金色雲頭紋,為故宮藏品所缺。

圖二 龍香御墨。牛舌形,左:正面陰文楷書「龍香御墨 宣德元年製」,背凹底鏤五爪龍戲火焰珠紋。長寬厚 13.1×4.6×1.2公分,重 82公克。右:雙面四端敷金雲頭紋。正面額珠下,金首敷綠雙螭拱陽文隸書「龍香御墨」,背陽文「宣德年製  工部臣胡進言督造」,長寬厚 27.5x9x3公分,重 908公克。

圖二右錠的碩大體型(長寬厚 27.5x9x3公分)、光鮮敷彩、馨香撲鼻、顯得匠心獨運。而些許墨霜,益增雍容華貴,流露出皇家特有的氣派。督造的工部胡進言,不知何官職,但督造用心,令人驚豔。宣德皇帝曾經賜龍香墨給大臣夏原吉與書法家沈粲。沈粲有詩說:「⋯ 新樣龍香墨制佳,⋯ 」(註一)既然提到新樣,有可能即此形制。只是這雲頭紋美則美矣,畢竟故宮藏品所無。令人不得不猜疑是否後人所仿。這點留到下節看了明代其它墨後再談。

之後的成化、嘉靖、隆慶、萬曆年,也都製龍香御墨。張正芬書內刊載了隆慶年的兩錠。一呈銀錠式,正面陰文楷書「龍香御墨 大明隆慶年製」,背飾龍戲珠紋,周邊飾朵雲及火焰,現藏故宮。另錠圓形,正面描金雙龍戲珠圖紋,拱凹底方塊內楷書陽文「龍香御墨」四字,背面楷書陽文「大明隆慶年製」,藏天津博物館。兩錠都是綠色。雖然其形不再牛舌,但題字與紋飾仍依前述模式。看來造御墨的工匠還真輕鬆,一招半式就在內廷待下去。(按:明代製作御墨係司禮監下所設經廠之責。詳《墨的故事˙輯二  墨香世家》  第五章。)

 

天府御香

圖二左的龍香御墨似有姐妹品「天府御香  宣德元年製」墨。(圖三左)由於它名內有「御」字,故納入御墨之列應不為過。它非牛舌形、較長、但形制同於龍香御墨。尤其背鏤的五爪飛升龍,生動有勁絲毫不讓。只是故宮藏墨中未見提起這個名字的,是後人穿鑿附會,還是真有此御墨?

 圖三 天府御香墨+墨樣。左:正面額珠,墨名下寫「宣德元年製」,背鏤五爪飛升龍,長寬厚 12.9x3x1.1 公分,重 66公克。中:雲頭紋下分寫「天府」和「御香」,再下各鏤五爪龍,背面左下「壬午年海陽/方于魯珍藏」。長寬厚 22.2x8x2.5 公分,重 450 公克。右:墨樣轉錄自《程氏墨苑》。

好在這個墨名及墨樣(圖三右),在《程氏墨苑》、《方氏墨譜》、方瑞生《墨海》內均載,圖示完全相同,故只轉錄程氏書內的備考。實品則有方于魯所製(圖三中),非常精彩。牛舌形,不僅五爪龍造形生動雕工細膩,上端所鏤鑲紫邊的雲頭紋,尤貴氣逼人。墨背左下刻寫「壬午年海陽/方于魯珍藏」。海陽係徽州休寧縣的古名,壬午年是萬曆十年(1582)。此時方于魯應在程君房的贊助下已自行開業,兩人關係可能還沒變壞。故此墨樣出現在兩人各自書中。

如此證明天府御香的墨名,當時已有。或許程、方兩人見到宣德元年該墨後,心有戚戚來個精進版,以獻給酷愛書法的萬曆皇帝。據黃仁宇《萬曆十五年》第一章:「萬曆年方十歲,就能書寫徑尺以上的大字。」後因張居正規勸,其書法日課才於1578年他十五歲時取消。萬曆壬午1582年,張居正病死。沒了嚴格督導的,恰是萬曆盡情書寫,激賞好墨的時候。此時不獻待何時?而只在墨的上端轉植胡進言督造墨上的雲頭紋,左右下端無,讓出更多遨翔空間給體型矯健的五爪龍,想來更合萬曆終於擺脫張居正壓力的心情吧!

不過細比方于魯所製和旁邊的墨樣,發現天府兩字下面的龍,各朝東西不同方向。這怎麼回事?難道方于魯製墨時弄反了?因為三本書內的墨樣都一樣,不可能大家都錯啊!然而,確實都錯了。當初刻版時可能想對稱美觀,直覺把兩條龍的方向畫反,卻忘了檢查當龍的上下半身分別在墨的正背面時,能否接合。

至於前面所提,胡進言所督造的龍香御墨上,四端皆有雲頭紋的疑慮,此時有了部份解答。因為圖三的墨樣指出,至遲萬曆年間已有上端的雲頭紋。倘若能在更早年代的墨上找到上下左右都有雲頭紋的來對照,那就更理想、更有助於對胡進言督造墨的認定了!

 

圖四 國寶墨。牛舌形,正面模印雙龍,中陰識「國寶」,背面四端雲頭紋,中書「大明永樂年造」。長寬厚 24×9.5×2.6公分,重 716公克。

台北故宮藏有一式六錠,共收在蒔繪花卉紋木盒內,載「大明宣德年造」字樣的「國寶」墨。(請上網參閱。)它有多款後世仿製,其一除了把年號改為「永樂年」外,其餘基本相同。(圖四)藉由此墨所載上下左右四端的雲頭紋,可知除非故宮藏墨的年代有誤,否則圖二右之胡進言督造墨的可信度極高。

綜合可知明代的御墨單純。從宣德年開始,不是龍香御墨就是天府御香,最多加個國寶墨。上面的裝飾,除了龍和雲紋,一律從簡。嘉靖年的資料顯示,在司禮監內負責製墨的,有黑墨匠七十七人,之後相信也大致維持此數。這麼多工匠,御墨卻沒啥進步,是後代皇帝遵祖制不變,還是他們懶散無心?而滿清入主後,接收這批太監和工匠,是蕭規曹隨,還是新人新氣象?

康熙御墨

滿清入關後的第一位皇帝順治,以寵愛董鄂妃顯示出他的浪漫,不輸唐明皇李後主等。假以時日該有可能幫御墨開展新猷。可惜他先遭多爾袞壓制,接著老媽孝莊皇太后盯他,還不滿二十三歲(1661年)就早死,沒來得及表現,改進御墨之事得等他兒子。

康熙從小愛寫字,親近墨自不在話下。只是當時在內廷造御墨的,多為明末舊人,他這個小皇帝有得用就好,不喜歡也沒得挑。康熙六年他十四歲親政,隨後軍國大事接踵而來。如清除鰲拜、伸張皇權、削平三藩、收復台灣、驅逐沙俄等,忙得他席不暇暖。整治御墨這等小事,即使有心也得擱下。還是等等吧!

當時內廷造的御墨什麼樣子?題寫了「康熙乙丑年(24年,1685)內務府監製」的,恰可一窺其貌。(圖五)它沒特別命名,只在「御墨」兩字下鈐上「天府永藏」御印。外觀平淡乏味少事雕琢,方正規矩充滿匠氣,有如撲克面孔。往好方面講,它上體樸實君心,有助抑制奢華;挑剔些來看,則不免偷懶怠惰敷衍了事。尤其說是御墨,卻像在為內務府張目。英明如康熙,看了想必不是滋味。

圖五 康熙乙丑年內務府監製御墨。雙面文武框,內鏤細螭紋;正面「御墨」下鈐印「天府永藏」;背書「康熙乙丑年內務府監製」。長寬厚 22×6.4×2.3公分,重 488公克。

整治的時間終於來到。康熙二十八年(1689)他第二度南巡後,次年即把負責他的文字翰墨工作的,整合為新單位御書處:「專司鉤摹御筆、鐫刻、拓印、制墨及朱錠等事。」新單位冠了「御」字,顯然要就近督促嚴加看管。御書處內設有墨的作房,人員編制十五人,比明代少了許多。人少不便混水摸魚,得好好工作。然而若只是新瓶裝舊酒,憑什麼就能造出好御墨?

這全靠他對徽墨有了新的認知。原來他南巡時,據說有功名在身的徽墨大師曹素功,進獻了一套所製的黃山圖墨。康熙用了非常滿意,讚賞有加。鑑於所寫隱泛紫光,遂御書「紫玉光」三字頒賜。這一來他與時下徽墨搭上線,曉得質地不輸古人。之前他用的徽墨都是明代所遺。康熙二年至二十三年間任江寧織造的曹璽(曹寅之父),就曾進貢程君房墨四匣、桑林里墨二匣、吳去塵墨二匣等上好明墨。(註二)曹素功此舉是否真屬實縱有爭論。(按:詳前文《清代(一):曹素功與紫玉光墨》。)但接觸徽墨應不假,也讓他對改進內廷御墨有了想法。

細看御書處成立後的御墨,可知改進成效。有錠康熙辛未年(30年,1691)、亦即御書處成立次年製的。(圖六)正面的安排大致相同:無特定命名但有鈐印(改為「鴻寶」),有製作年份但去掉「內務府監製」的字眼。鮮明對比的是其邊框和背面龍紋。粗厚邊框本已莊嚴肅穆,其上雲蝠交織更添富麗堂皇。五爪盤龍正面逼視炯炯懾人,彰顯天子無上威儀,似監督臣下不得逾矩。如此圖案如此雕刻,絕非墨作房的舊匠在一年內,就能脫胎換骨做出來的。關鍵在那?

圖六 鴻寶御墨。雙面粗框上雕雲蝠紋;正面額書「御墨」,下「康熙辛未年製」,鈐「鴻寶」印;背鏤正視五爪盤龍,五爪伸,周飾卷雲流雲紋;左右側均寫「養心殿藏墨」,直徑 14.9公分,厚 2.1公分,重 421公克。

就在所攜回的徽墨。御書處的墨作房從此與徽墨搭上線,遵祖制傳統的,不須太多雕飾的,仍然自己做,其餘就畫好圖樣,部份或全部轉包給徽墨肆代勞。為了有所區別,墨上又出現「御用」和「御製」的寫法。百分之百大內製,僅供皇上使用的,就冠以「御用」。近代藏墨大家尹潤生和周紹良的書內,都提及有錠面題「雲漢為章  大清康熙年製」,背橫書「御用」,下寫「淵鑑齋摹古寶墨」的。它通體漆衣,僅題字無雕飾,乃是御用墨的代表作。而寫御製和御墨的,就多少有徽州工匠的投入了。

有些墨不只雕飾受徽墨影響,可能整個設計理念都從它而來。有錠上寫「內殿輕煤」的御墨(圖七左),擺明了它的煙炱來自御書處的墨作房。但究其設計,無疑與明代的「劍脊」墨密切相關。(圖七右)該墨樣《程氏墨苑》、《方氏墨譜》均載,墨上中稜線兩側羽毛似的雲氣紋,與墨名中的「輕」字呼應,也影射墨的輕巧。作為難得少見的宮廷賞玩墨,它表露出康熙輕鬆的一面。

圖七  內殿輕煤御墨+劍脊墨樣。左:漆衣葉形,額書「御墨」,中棱線兩側有雲氣紋;背寫墨名。長寬厚 9.6×2.7×0.9公分,重 32公克。右:劍脊墨樣,轉錄自《程氏墨苑》。

乾隆御墨

御墨的演進,在乾隆朝達到最高峰。一方面因祖父康熙已引領出與徽墨合作的大方向;再者乾隆本人自命風流,凡事以祖父為師,有樣學樣且力求發揚光大。老爸雍正夙興夜寐了十多年,天下整治得國泰民安,讓他有本錢風流。何況弄墨,不也雅事一樁?他多次詠墨(註三),也為據稱是李廷珪製的「翰林風月」墨,在養性殿內闢室存放。古今中外皇帝,論起愛墨,還得稱他第一名!

所以上任沒幾年,他就傳令物色徽墨名家北上,協助提升內廷御墨的水平。乾隆六年(1741),大師汪近聖之子汪惟高應詔入宮,教習製作約三年。此後許多御墨一改康熙年代的素雅風貌,不僅雕刻細膩繁複,還畫面新穎多樣,色彩華麗堂皇。如此益顯天家高貴,對了乾隆喜新愛現的口味。於是御墨成為他自誇才華的工具。

圖八 御詠四靈詩墨 - 龍。圓盾型,面凸背凹。雙面文武框,內鏤纖細螭紋,底敷金。正面五爪龍,綠髮朱面金身,矯健遨翔彩雲間;背楷書陰識填金:「御詠四靈詩 神變雲從伊化權  為霖施溥利農田  灋經行健象君德  敢不時來勵體乾  右龍」。直徑10.5公分,厚1.68公分,重224公克。

在乾隆授意下,許多御墨都以一套多錠的方式,刊刻其詩和對應圖繪,成為精美珍賞墨。如這一套四錠「御詠四靈詩墨」中的「龍」墨(圖八),它正面威視的五爪龍,類似圖六康熙御墨內的。然因墨似曲面圓盾,故其彩裝浮雕在凸面上的龍,勢如騰空而出,畢顯皇家威儀。墨背凹面刊刻的乾隆詠龍七言絕句,不容易懂。此墨與另三錠詠鳳、麟、龜的,共組成套。民間有仿製,只是質地粗糙完全不能比。

圖九 乾隆甲子秋月御題詩墨。十邊凹弦形,鏤雲蝠紋飾。面行楷「鬼工磨刃劀山骨  女媧乏材補天窟  琉璃罘罳失顏色  光奪青銅凜毛髮  不圓而方崒且光  都尉憨直絳侯訥 勸思負扆其可忽  乾隆甲子秋日御題」,鈐「惟精惟一」、「乾隆宸翰」。背鏤行經樹下騎馬書生,後隨二僮,一扛大扇,另挑行李書篋;上方右雕亭閣,欄杆後三女,一坐二站,似正談論主僕。直徑 11.2公分,厚 1.8公分,重 238公克。

有的御墨不僅附詩,還是乾隆御筆親題,像在表現他詩書畫三絕似的。如這錠「乾隆甲子(九年,1744)秋月御題詩墨」(圖九),十邊凹弦形不拘一格,紋飾雕鏤精細,畫面亦稱豐富。只是這首御詩七言七句,比起上錠墨載的,更為深奧難懂。背面騎馬書生與圍欄後三女的圖繪,也不知與詩有何關連。乾隆的博大精深,顯然深不可測。他這錠墨的設計安排,非凡夫俗子所能了解。

圖十 天府永寶御墨+曉艷寒香御墨。左錠;墨床形,面鏤(獸首)雲紋;底面橫書「御墨」,中鈐「天府永寶」,下寫「樂壽堂珍藏」。長寬厚10.3×2.4×1.5 公分,重 44公克。右錠:雙面框上飾半花紋,漆衣,正面橫書「御墨」,下寫墨名,鈐「德充符」;背鏤牡丹花葉枝,敷彩;兩側分寫「大清乾隆年製」、「淳化軒珍藏」。長寬厚 12.5×2.8×1.2公分,重 60公克。

好在乾隆沒下令所有御墨都得刊上他的詩。從而讓些免於教條的,得以披露出徽墨帶來的新鮮。如有錠墨床造型的,正面鏤如意雲紋,文字卻藏在墨底,秀麗玲瓏美觀大方。(圖十左)另錠「曉艷寒香」邊框上的半花彩飾紋,與墨上題銘及牡丹畫面巧妙搭配,營造出迷人的繁花簇錦與暗香浮動。(圖十右)甚至老工匠熟悉的明代牛舌御墨,也遭借用翻新。乾隆辛卯年(36年,1771)的這款(圖十一),較明代御墨不僅多兩圈敷金細框及雕飾,也將原有上下左右四端的雲頭紋複雜化些。而賣弄雕刻技巧,正是徽州工藝所長!(按:乾隆御墨取材多端花樣百出,此節略論其引進徽墨工藝事,餘將另闢專文介紹。)

圖十一 乾隆辛卯年御墨。牛舌形,雙面外圈敷金細凹框,內飾回紋;內圈凸框上雕須彌座紋,其外上下端飾雲頭紋,左右雙螭戲火龍珠;面楷書隸意「御墨」,下鈐雙螭戲珠拱「內府珍藏」;背「大清乾隆辛卯年製」。長寬厚 23.4×9.4×2.4公分,重 856公克。

小結

御墨亮眼與否,跟它的主人息息相關。明代宣德皇帝才華浪漫兩者兼具,故首先拍板出龍香御墨的格式。然而後繼子孫大多勤於享樂,墨有得用就好,一味沿襲守舊而無心顧及與民間徽墨的同步發展。宮內司禮監轄下白養了一大群黑墨匠。

這個情況到雄才大略且喜愛書法的康熙帝手上才得改善。他南巡獲徽墨大師曹素功獻墨後,有感御墨固步自封。於是改組成立御書處,將墨作納入其內,以就近督導向徽墨看齊。乾隆進一步要徽墨名家進京幫內廷墨匠在職訓練,終於讓御墨和徽墨之間建立良好互動,大幅提升御墨水平且進階為乾隆的揮灑工具。御墨就此臻於顛峰。

可惜乾隆之後國力日衰,子孫雖不像明代中後期皇帝般無心,卻也無力有效應對東漸的帝國主義,遑論在御墨上有所作為了。嘉慶、道光、同治各朝都有御墨傳世。但無論外觀質地,皆守舊無新意。數量上更愧對先人。一度輝煌的御墨,隨著大清的衰微,也只有黯然嗚呼了!

附註

註一 李東陽:《懷麓堂集》卷35《夏忠靖公傳》:「⋯(宣德四年)上元侍宴,賜紫瑛硯、龍香墨。 ⋯ 」;沈粲《行書致曉庵師詩札頁·龍香墨》:「⋯ 右硯、墨、紙、筆、山。宣德丙午所賜臣粲者。間成五咏,以寓感恩頌德之萬一。⋯ 新樣龍香墨制佳,九重頌賜倍光華。⋯」

註二 〈江寧織造曹璽進物單 — 江寧織造理事官加四級臣曹璽恭進。〉《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五頁,中華書局1975年出版。

註三 乾隆詠墨詩之一:「墨卿用益多,文房作良輔,十二列龍賓,寶輝掞天府,松根結紫烟,馥郁光華吐,研磨展宏勳,洗滌闕堪補,石友佐成功,相投滴水乳。」

到 上 海 製 墨

     黃台陽

墨是古代書寫的必需品、且為消耗品,因此各地對它都有大量需求。只是當時交通不便,大區域的商品經銷網無從建立;而製墨的主要原料,松煙和動物膠,並不稀罕,幾乎各地都垂手可得。因此若說全國只有少數地方製墨,那絕對不是事實。

然而在人工製墨超過兩千年的歷史裡,能夠留下名聲的產地,屈指可數。最早是東漢時候的隃麋(今陝西千陽縣一帶),其後像是東晉時的江西廬山、南北朝興起後的河北易水流域、唐朝時的山西潞州(今長治市)、以及五代南唐開始至今的安徽歙州(北宋時改稱徽州),都在製墨史上赫赫有名。其他產地默默無聞,大多淹沒在歷史長河裡。

這些產地之所以成名,一是當地有茂密松林,再來離最大的市場-京城不遠(或兩地交通便利),加上投入者眾形成產業聚落,以及得到知名文人的捧場宣揚等。像前述的徽州,有黃山取之不盡的松樹、又在南唐時離首都金陵(南京)不遠、從北方易水避亂來的奚鼎等製墨家族帶來技術、形成扎實的產業聚落,加上李後主和其官僚的錦上添花多加揄揚,方能成就徽墨的霸主地位,綿延千年不衰。

但是到了清朝末年,許多徽州起家的墨肆、包括執牛耳的曹素功,竟捨棄老家,搬到上海去另起爐灶從零做起。這是為啥?衡量當時的上海,既無茂密松林、又乏產業聚落,怎麼看都不是製墨的地方。這些墨肆老闆難道吃錯藥,頭殼壞了?還是在家鄉出了問題混不下去,必須跑路?

更令人驚訝的是,到了這以製墨眼光來看,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的上海之後,它們不僅存活下來,甚至欣欣向榮、開創出在徽墨中獨樹一幟的「海派徽墨」。這個名稱,即使有些藏墨家、談墨作家、以及墨的研究者不見得同意,但大致都不會忽視。這些在上海立足的墨肆,確曾為徽墨注入新氣息,產製出另類風格的墨品。

出走到上海

墨肆出走上海,是咸豐年之後的事。讓這些在徽州已根深蒂固(曹素功當時在徽州歙縣已立足兩百年)者,必須離鄉背井的原因,說來辛酸。

自從李廷珪家族及其他易水流域的製墨者,在唐朝末年移入徽州展開製墨後,千年來雖然外地一再遭遇異族入侵、百姓流離、朝代更替等動亂,但徽州製墨者卻大致能堅守家園操持祖業,並沒受到嚴重干擾。主要原因是徽州特殊的地理環境。

處在黃山與天目山兩大山系之間,徽州人對自家土地有傳神的描述:「八分半山一分水,半分農田和莊園。」換句話說,在徽州一萬多平方公里(約台灣的三分之一強)的土地上,只有約百分之五供農耕和居家生活。其餘都是山地丘陵,夾雜些河流湖泊。這使得徽州對外交通不便、農產嚴重不足。這在平常日子,雖造成徽州人生活艱辛、發出「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的浩嘆;但遇到外來動亂,這種封閉環境卻讓徽州易守難攻,鮮少成為侵襲的主要目標,從北宋後期方臘之亂以來大致如此。明朝戲劇家詩人湯顯祖,嚮往徽州環境所帶來的安定與保守,就留下「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註一)的絕句,有墨旁證(圖一)。

夢徽州無 001.JPG 夢徽州無 002.JPG 

圖一  無夢徽州墨。正面墨名,背鏤(徽州)山水,側題中團老墨堂。長寬厚 9.6×2.3×1公分,重30公克。

然而到了咸豐三年(1853),太平天國攻占南京,戰火燒到江南,情況頓時改觀。徽州崇山峻嶺的天然屏障,對起家廣西山區、以伐木燒炭採礦為生的太平軍而言,像家常便飯,毫無北方騎兵部隊不能適應徽州地形的問題。加上徽州處九江、安慶、南京、杭州等地的戰略要衝,是太平軍維繫這些據點生命線的必戰之地,於是徽州的厄運降臨了!

從咸豐四年太平軍首次攻進徽州,到十年後天京(南京)被湘軍攻破、太平軍殘部經徽州竄逃為止,徽州府所轄的六個縣,除了府衙所在的歙縣縣城只被攻佔四次、略少之外,其餘五個縣城都被攻佔過至少十次以上。所造成的慘況,曾國藩有封奏摺說:「徽州和江寧一帶,互賣人肉來吃,幾十里的田野都沒人耕種,村莊不見炊煙。」(皖南及江寧各省,市人肉以相食,或數十里野無耕種,村無炊烟。)你說慘不慘!

近代對徽州因太平軍而導致的人口損失研究,更凸顯出戰爭燒殺的慘烈。據指出在戰亂前,徽州人口約二百七十萬人。但亂後直到光緒三十年,隔了四十年之久,人口只回增到八十二萬。換句話說,戰亂期間可能近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流離或化為白骨,農工商基礎建設的破壞,更無法形容。

咸豐十年,太平軍再次攻陷歙縣的徽州府城。地處戰火圈的曹素功墨肆,面對滿目瘡痍無以為繼,只得忍痛搬遷。帶著歷年積存下來、靠它吃飯的墨模和些存墨,經過蘇州(當時還在太平軍掌控下)、遷入上海重起爐灶。而其他墨肆如胡開文、詹大有等,也都或早或晚進入上海。

為什麼是上海?而不是其他依山傍水、出產製墨原料的地方?

這應是當時唯一選擇。因為在墨肆已有多年根基的文化大城如蘇州、杭州、揚州、南京等,都同樣陷入戰亂而百廢待舉。如素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美譽的蘇州、杭州,經過太平軍的占領、與後繼清軍的燒殺擄掠,人口都劇減到只剩三分之一或更少。更別提原有的工商行會組織、上下游產銷供應鍊等,全都瓦解,市場尤其萎縮。遷去的話,靠什麼活?

反觀因鴉片戰爭而於一八四三年開埠的上海,短短十幾年間已成為長江流域最主要的外貿吞吐口,土洋貨物雲集,製墨原料也不例外。而太平軍對上海,最先忌憚洋人群集租界而有所遲疑,後雖有忠王李秀成率軍進攻,卻又逢李鴻章的淮軍聯手洋人傭軍(如常勝軍)有效對抗,功敗垂成。於是在長江其他通商口岸如漢口、九江、南京、鎮江都萎靡不振的情況下,上海一枝獨秀安然坐大,成為不折不扣的樂土、大家避難的天堂。

此時江南稍有資產能逃的,都為之蜂湧嚮往。幾年間逃進上海的超過十萬人。除工商百業外,當然不乏起自平民、能文善畫的讀書人。他們因篤信儒家而遭太平天國排斥、流落異鄉。在結交上海本地的書畫家後,終能靠著書畫本事謀生養家,共同為上海畫壇種下求新變數。

這其中固然有庸俗膚淺只求餬口之輩,卻也不乏佼佼特出、獨領風騷如張熊(字子祥)、胡公壽、趙之謙、楊伯潤、錢慧安(字吉生)、任頤(字伯年)、吳俊卿 (字昌碩)、乃至較晚的王震(號白龍山人)、黃賓虹、傅抱石、張大千等。他們互相牽引、彼此激勵。面對環境變遷人事滄桑、土洋百貨充斥、市面畸形繁榮,加上華洋雜處、西方美術及開放觀念入侵、使得他們眼界大開。因此所畫題材大多跳出傳統的大塊山水、宮廷樓閣、仕女工筆等,而走向線條簡明、隨筆的花鳥竹石、人物生活小品。

從植基於北方的宮廷文化來看,上海的繁華可稱離經叛道。即使對洋務有所了解的左宗棠,也曾稱上海為「江浙無賴文人之末路」。於是以北方為主的傳統衛道之士,對上海蘊釀出的文藝、繪畫、戲劇等文化現象,動輒以帶有輕蔑的語氣冠上「海派」之名。好在快速開放觀念日新的上海,對此毫不介意,於是「海上畫派」就此成為上述畫家的代名詞。

畫家作畫講究好墨,而好墨需要畫家口碑,兩者互利互惠。早在明朝萬曆年間,製墨兩大宗師程君房與方于魯就首開風氣與畫家合作,在墨上刻繪他們的畫。乾隆皇也曾把喜歡的古畫交付依圖製墨。只是後來在保守的心態下,這種好傳統竟然中斷,雙方形同陌路。如今沒想到,無情戰火竟成媒介,把遠隔的兩方都逼到上海。同是天涯淪落人,此時可不經他人就直接論交合作。於是天時地利人和,「海派徽墨」璀燦登場。

海派先驅張子祥

海上畫派的先驅張熊(號子祥),很早就由浙江嘉興到上海發展。他的作品雅俗共賞,畫風流行於上海、蘇杭。授徒之餘,也帶動一批畫家活躍畫壇,時稱鴛湖派。(嘉興的南湖舊稱鴛鴦湖,簡稱鴛湖,與南京玄武湖、杭州西湖並稱江南三大名湖。)這樣的人選,當然是墨肆合作的對象。

他有幅畫,就被曹素功採用在兩錠墨上(圖二)。它們背面所鏤刻的花,由於著色不夠理想,原本難以分辨。好在右錠墨花葉旁的題字「仙人披鶴氅素女不紅妝」給了線索。原來這兩句話,出自唐朝詩人劉禹錫的「與令狐相公玩白菊」詩(註二)。它表示花的潔白,有如仙人披上仙鶴羽絨的外套,又如清純少女般的不施脂粉。由此可知畫的是白菊的花葉。

 DSC_0005.JPGDSC_0006.JPG 到上海製墨 002.JPG到上海製墨 001.JPG

圖二 張熊畫墨。左錠正面「袁制軍奏疏之墨」,背鏤花葉,左下「子祥寫」,兩側分題「庚申年」、「琅賢氏」,頂「超漆煙」,長寬厚10.6x3x1公分,重58公克。右錠正面「翰墨」,背鏤花葉,旁「仙人披鶴氅素女不紅妝 子祥寫」,側「徽歙曹素功按古法十萬杵造」,印「凌氏」,頂「超細松煙」,長寬厚9.9x3x1.1公分,重48公克。

左錠袁制軍奏疏之墨背面的花葉,與右錠的如出一轍,只著色上有別。它雖然沒寫上劉禹錫的兩句詩,但左下角的「子祥寫」三字,與右錠墨上的完全一致,可知兩錠墨的畫作來源相同。為什麼會來個一魚兩吃?猜測是因張熊的名氣,讓墨肆想多加借重。至於兩錠墨誰先誰後製?以它們的屬性,分別為文人訂製墨和市售墨來看,應該是先有左錠。

張熊還有個淡泊名利的個性。同治年間,宫廷一度徵求畫士,當時的工部尚書潘祖蔭曾推薦他。但自由自在慣了的他,可捨不得上海的開放氛圍,終究推辭不赴而以賣畫維生。

無分貴賤胡公壽

一畫兩墨的情況,在海派另位大老胡公壽的畫墨(圖三的左中兩錠)上,也可見到。同樣是一為文人自製墨-李鴻章墨,另一為市售品的翰墨,都是曹素功所製。左錠以蘭花草和題銘「蘭為王者香不與凡卉伍」,暗喻李鴻章的身分清高;右錠則以此迎合讀書人的自視不凡,曹素功藉著這幅畫左右逢源左右通吃,不愧百年老店薑是老的辣。

圖三右錠墨小巧玲瓏趁手可愛。它用上胡公壽畫的竹,但題字「棲鳳」則有點怪。因為自古相傳:鳳非梧桐不棲,難道胡公壽不知道嗎?

 楊宗瀚墨 022.JPG楊宗瀚墨 023.JPG 海派徽墨續二 002.JPG海派徽墨續二 001.JPG 棲鳳海派墨 006.JPG棲鳳海派墨 005.JPG

圖三 胡公壽畫墨。左錠正面「大學士一等肅毅伯李鴻章監製」,背鏤蘭草,下「蘭為王者香不與凡卉伍  胡公壽并題」,印「公」,側「岩鎮曹氏十一世孫監定」,頂「苑香室」;長寬厚 9.8×2.9×1.1公分,重54公克。中錠正面「翰墨」,背同左錠,側寫「徽歙曹素功按十萬杵造」,印「凌氏」,頂「超細松煙」,長寬厚9.7×2.9×1.1公分,重46公克。右錠正面「棲鳳 新安胡開文仿易水法製」,背鏤竹,下「幽窗清影胡公壽作」,長寬厚7.2X1.1X1公分,重24公克。

可別錯怪胡公壽。因為把鳳跟竹聯在一起,早在唐朝末年名和尚貫休的詩中,就出現「粘粉為題棲鳳竹,帶香因洗落花泉」。而明朝開始流行的啟蒙童書《增廣昔時賢文》,更有「庭栽棲鳳竹,池養化龍魚。」讓學童從小琅琅上口,胡公壽自然不例外。這幅畫題寫「幽窗清影」,猜想他家種竹,夜來藉著月光,竹影灑在窗上,契合心境。

胡公壽是上海本地(松江)人,然而卻沒狹隘的地域觀念。落難到來的書畫家,他不但不認為是來搶飯碗的,還特別對有才華的施以援手,其中就有日後大名鼎鼎、為海上畫派掌旗的任伯年。而他發揮上海人講求實際,賣畫時無分貴賤、都必須銀貨兩訖的作法,即使對官府大員也不例外,讓有舊官場階級觀念的人無法適應。以致清末的諷刺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象》書中第三十七回,還特別記上一筆他與松江知府因賣畫而起的糾葛。對他是褒?是貶?就看怎麼想了。

書畫為善錢慧安

另位出自上海本地的錢慧安(字吉生,號清谿樵子),也是海派大老、與徽墨合作的貴人。生於浦東高橋鎮(古名清溪,故自稱清谿樵子),從小習畫,後進城住在城隍廟與百姓為伍。曾應邀去天津為楊柳青畫舖繪年畫樣稿,使得他有機會從宋元古風的年畫藝術中汲取養分,擅長畫通俗人物。圖四裡的三錠墨上,都有他畫的人物,可見一斑。

到上海製墨 005.JPG到上海製墨 004.JPG 到上海製墨 025.JPG到上海製墨 026.JPG 海徽一呼一吸 001.JPG海徽一呼一吸 003.JPG

圖四 錢慧安畫墨。左錠正面「非人磨墨墨磨人 黃太史臨書墨 洪鈞題」,背鏤道人,左上「朱仙道人 乙丑之秋仿宋人法 吉生寫 洪小云刊」,側「黃氏榮明精製」,長寬厚10×2.3×1公分,重32公克。中錠正面「百壽圖」,印「吉生」,背鏤捧壽桃老翁及持杖僕,側「光緒年製」,長寬厚10×2.3×1.3公分,重66公克。右錠正面「大富貴亦壽考」,背鏤士人向雲端美女拱手作揖,左上「一呼一吸與天通 丁丑仲冬吉生寫胡涼伯定製」,長寬厚10×2.4×1公分,重36公克。

錢慧安熱心公益,宣統元年(一九O九年)與吳昌碩、楊伯潤、王一亭等人在上海著名的豫園發起「豫園書畫善會」,大家公認他「畫名久著」且「敬重倫常」,推舉他為首任會長。這個書畫善會充滿理想,它標價陳列會員作品,助會員行銷。所得半歸作者、半歸會中儲蓄。然後大家討論作公益:施米送藥、救急濟禍、助賑各地水旱災饉等。以當時書畫家賺的是辛苦錢來講,他們的慈悲胸懷,令人感佩。如今許多書畫家或仍有這種情懷,卻不見類似的草根組織,益發襯托出錢慧安的可敬!

賣畫奉母楊伯潤

與錢慧安等一同發起書畫善會、日後也當過會長的畫家楊伯潤,與張熊同籍。因此以家鄉的南湖來為自己取個別號南湖外史。他秉承家學,詩書畫都有所成。戰亂期間(1854年)他來到上海,以賣畫維生並奉養母親,是位孝子。這錠滿州裕壽山家藏墨(圖五),墨背有他畫的梅花及題銘「南湖外史楊伯潤寫於海上」,造於庚申年(咸豐九年,186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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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楊伯潤畫墨。正面「滿州裕壽山家藏」,背鐫梅花兩枝,左上書「南湖外史楊伯潤寫於海上」,兩側分題「庚申年」、「琅賢氏製」,頂寫「超漆煙」。長寬厚10.8x3x1.1 公分,重 60 公克。

光緒四年(1878),在華北華中已蹂躪四年的旱災(稱丁戊奇荒)達到最高峰,估計直接死於飢荒和瘟疫的人數在一千萬人左右;而從重災區逃亡在外的災民不少於二千萬人。上海書畫界為此發起減畫價賑災,胡公壽、張子祥、楊伯潤、任伯年等頂級人士都参加。公訂他們畫的扇面,銀圓二元一件(以七折計)。按書畫慣例,扇面畫算一尺,可見楊伯潤他們正常的潤例(畫價)是每尺三元。相較於當時五口之家每月的生活費在二十元左右來看,這些海派大老的身價令人欽羨。

掌旗風雲任伯年

曾被徐悲鴻稱為「仇十洲以後中國畫家第一人」(註三)的任伯年,浙江山陰(紹興)人,父親是民間畫像師。他家學淵源,從小就展露繪畫天分。據說有次客人於他父親不在家時來訪,回來後父親問起是誰?他雖不知名字,卻能憑記憶畫出相貌,讓父親認出來人而嘖嘖稱奇。

太平軍橫掃江南時,十多歲的任伯年曾被迫在太平軍中掌大旗,鼓舞軍隊前衝,直到戰亂過後才得脫身。這種出生入死的經驗,想必激礪他對生命的感受和領悟,增益他的繪畫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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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任伯年畫墨。左錠正面繪美女螺絲精伸手捧大明珠,金光熠熠,右上題「戊寅新秋任伯年寫於海上 松濤刊 麟伯監製」,背面五言詩「子滿又生珠 依然桃花面 變化神如龍 全身不令見 曹素功堯千氏選煙」,長寬厚10×2.4×1公分,重34公克。

後來他到上海以賣畫為生,沒成名時曾住曹素功墨肆,雙方建立深厚友誼。故曹素功許多墨上都有他的畫作,如名花十二客套墨、仁者壽墨等。圖六的墨上有他畫的美女螺絲精,落款「戊寅新秋任伯年寫於海上 松濤刊 麟伯監製」,背面對應的題詩輕鬆詼諧,貼近民間口味,一反傳統徽墨給人的莊嚴典雅形象。

可惜任伯年染上當時的惡習抽鴉片。有一天楊伯潤和畫家戴用柏經過他家門口,看到個小學徒在旁哭泣,就問怎麼了?小學徒哭著說:「幾個月前我家主人叫我送錢來買畫,但任先生一直拖著沒給,主人懷疑我私下把錢給吞了。今天叫我再來拿畫,說再拿不到的話,就要打我並趕出去。」戴用柏聽了很生氣地說:名士怎麼可以這樣。拖著楊伯潤闖進去,把正躺著抽鴉片的任伯年拉起來。兩人分工鋪展畫紙和磨墨調色,逼著任伯年畫好交付。遺憾的是,他們此舉仍沒能嚇阻任伯年戒大煙,深受其害大傷元氣的結果是,才五十六歲就過早去世!

白龍山人王一亭

上海灘藏龍臥虎,即使書畫圈也不例外。 「平安 白龍山人」 墨(圖七)上的書畫作者王一亭,就是其中佼佼者。他所畫的竹及題字,展現磅礡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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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王一亭畫墨。正面草書「平安 白龍山人」, 印「一亭」,背面鐫竹三竿,右下寫「竹報平安 白龍山人寫」,印「龍」。長寬厚10.6×2.7×1 公分,重50公克。

王震(字一亭)家世居浙江吳興縣北的白龍山下(故他四十歲後自署白龍山人。)幼年刻苦自立,在上海裱畫店當學徒,耳濡目染而喜愛書畫,跟隨任伯年的弟子學畫。又因努力獲人賞賜轉到錢莊工作,開啟他踏入運輸、保險、電器等行業的機運。他刻苦耐勞虛心向上,終成上海商界風雲人士。但即使如此,他仍不忘書畫,曾正式拜吳昌碩為師,從而融合任吳兩家所長,獲得與吳昌碩併稱「海上雙璧」的美譽。

他還留下許多熱血事蹟:在清末就嚮往共和,資助于右任創辦《民立報》(宋教仁、章士釗等曾任主筆);加入國父孫中山的同盟會,負責上海地區財務工作;辛亥革命爆發,任上海都督府交通部部長、農工商部部長等職;袁世凱稱帝,因資助二次革命倒袁而被通緝;一九二O年,在家中接待來上海訪問的愛因斯坦夫婦;日本關東大地震發生,從自家麵粉廠調集五萬噸麵粉,送去國際間最早到的救援物資,獲日本天皇感謝;九一八事變後,為表明心迹,毅然辭去多年在日資的日清汽船會社的總代理工作,組織畫家「藝術救國」,義賣為東北抗日義勇軍募捐;抗戰爆發,拒絕日軍邀請,不任偽政府職;凡此總總,多方凸顯他的見識與氣節。

王一亭熱心社會公益,又篤信佛教。與太虛法師、印光法師等有實學的高僧交往密切。五十歲後,他每天畫佛一幅,非常虔誠。擔任佛教協會會長時,曾因協會章程事面見蔣介石,同時致贈他畫的「松下羅漢」。這樣一位絕非沽名釣譽、深獲各界景仰者,令人不解的是,死後很快就被多數人遺忘,遠遠不及下面要介紹的。是什麼導致這種現象?

稀世奇才李叔同

有首《送別》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又有首《憶兒時》:「春去秋來,歲月如流,遊子傷漂泊。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優美的旋律,不時浮現腦海,典雅上口的歌詞,陪伴大家從小到大。多少所學、所見、所聞都已煙消雲散,但名曲好歌卻讓人一再回味終生難忘。音樂的魅力,超越時空!

沒錯,就是音樂的無比親和力,讓後人對歌的作詞者李叔同,耳熟能詳;讓當時在財力、書畫能力、社會影響力都不及王一亭的他,長存人心。即使後來他出家法號弘一,致力弘佛,但天籟般的詞曲,已成他的化名,被一代代人記得。連帶他傑出的書畫造詣,也多被掩蓋,瞠乎其後。

這錠一朝元宰墨(圖八),恐怕是他僅有的墨肆合作產品。墨上署名「惜霜」,是他早年常用的名號。一九O一年夏天,李叔同在上海與素有「才女」之稱的名妓李蘋香交往宴飲時,就曾以「惜霜仙史」之名,書贈七絕三首,李蘋香也回贈自己書畫的詩扇 ,濃情蜜意,盡在不言。至於鈐印的「廣平」,則是他於同年報考上海南洋公學(交通大學前身)、及次年參加浙江鄉試時所用之名。但到他於一九O五年赴日留學後,就不見再用。由此可知這錠墨製於他赴日前、對科舉仍抱期待時。墨上題銘「一朝元宰」,期許有朝一日拜相,是當時心志的旁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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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李叔同墨。正面寫「一朝元宰 惜霜題」,印「廣平」,背鏤仙鶴翱翔波濤上,側題「徽歙曹素功十世孫月舫氏製」,長寬厚 12.3×3.1×1 公分,重 64 公克。

李叔同才氣縱橫,一九OO年方二十一歲,就跟任伯年等合組上海書畫公會;一度著迷京劇,參加演出《八蜡廟》《白水灘》《黄天霸》等;到日本東京美術學校學油畫,與學友創立「春柳社」演出《茶花女》及《黑奴籲天錄》,並粉墨登場扮演女主角;在浙江第一師範任教,首開國內美術教育的裸體寫生;精湛的藝術造詣,培養出豐子愷劉質平等文化名人;如此浪漫情懷普愛世俗的人,卻在三十九歲時毅然剃度,精研律學弘揚佛法,最後被尊為「重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是真有慧根吧!

除了以上所述,還能看到其他的海上畫派畫家的墨,如趙之謙和丁文蔚的三生石上贈答之墨;吳昌碩的寒香墨;唐雲的鶯歌燕舞墨;于右任的鴛鴦七誌齋墨等等,琳瑯滿目美不勝收。由此可見,上海畫家與墨肆的親密合作,為徽墨題材帶來新的創作空間,堪稱文創產業的古早先例。 

但是海派徽墨的突出還不僅於此。因為在上海這開放性大環境的影響下,墨肆與畫家的聯手,益發鼓舞了與墨相關的各個群體,使得海派徽墨展現出更多前所未見的風貌。

譬如說,從圖二到圖五的墨裡,都可見到顯赫官府人士具名,背面卻搭配海派畫家書畫的墨。這在往昔縱非不可能,也少有先例。因為自古以來,高官與民間畫師的身分之別,好像有條無形鴻溝橫梗其間,兩者無法平起平坐。但是在這些墨上,他們各霸一面,相得益彰。若非在上海,那古老傳統的隔閡,怎有可能被打破?

徽州製墨,由於多年深耕經營,墨肆占地必然廣闊。當時墨肆主人生活區、墨樣設計區、墨模雕刻區、製墨工場、接受訂製及銷售門市等,各有其工作空間。然而遷到寸土寸金的上海,墨肆再也無法維持過往的氣派格局。各項功能不但得混雜相處,墨肆主人也無從高高在上,這種人際互動不得不密切的環境,導致畫家以外的工作者也出現在海派徽墨上。

墨模刻工也上墨

墨模雕刻,原本聊備一格。但在明朝程君房方于魯等大師的開創下,墨樣日趨複雜,墨模雕刻也更為講求,因此刻工的角色日漸吃重。然而工匠的身分在當時低落,故即使技藝精湛,也很難被接納在墨上留名。至今能查到的明朝墨模刻工,寥寥無幾。進入清代後即使墨業日益興盛,刻工卻依然默默無聞,直到墨肆落足上海後,他們才有機會露臉。

上海的墨肆既然工作空間侷處,墨模刻工與畫家的互動,在原來就有交集的情況下,自然更加頻繁。這就激起畫家對優秀刻工的欣賞與鼓勵,在為他的畫題字時,順便把刻工也帶進去。如圖四首錠背面的朱仙道人畫,就題銘「朱仙道人 乙丑之秋仿宋人法 吉生寫 洪小云刊」,出現刻工洪小云之名;又如圖六內的左右兩錠,任伯年在畫上分題「戊寅新秋任伯年寫於海上 松濤刊 麟伯監製」及「光緒辛巳正月任伯年寫於海上 胡松濤刊」,都提到刻工胡松濤,說明刻工以其技藝,獲得畫家認同。

而刻工在與畫家互動的過程中,若虛心求教觀摩學習,則以他既有的藝術根柢,就有機會向上提升。於是出現了完全由刻工主導,圖樣雕刻一手包的良玉精金墨,其書滿家墨(圖九)。左錠良玉精金墨背面的題字「笑傲風霜  六十老人胡國賓畫於申江」,顯示出當時著名的雕刻家胡國賓能書善畫,為胡開文墨肆製作此墨;右錠其書滿家墨的題銘「漢磚古布三品 華揚胡松濤刊」,則指出前面提到與任伯年搭檔的胡松濤,此時已獨當一面,取漢朝宮殿所用的磚、以及古代貨幣為圖樣,設計製作此墨。胡松濤是胡國賓的長子,盡得其雕刻本領,可惜早逝。

 墨家的自豪 017.JPG墨家的自豪 018.JPG 公民課墨 010.JPG公民課墨 011.JPG

圖九 胡國賓胡松濤製墨。左錠正面波浪紋邊框,中寫「良玉精金 胡開文法製」;背面鐫菊花插長瓶內,左寫「笑傲風霜 六十老人胡國賓画於申江」,側邊「查二妙堂友記」,頂端「超漆烟」。長寬厚 9.5×2.4×0.9 公分,重30公克。右錠正面有菊花與螭紋間隔之美麗邊飾,中寫「其書滿家 胡開文法製」;背鐫漢磚古錢,左上行草「漢磚古布三品 華揚胡松濤刊」;側寫「查二妙堂友記」,頂「超漆烟」。長寬厚 10×2.5×1.1 公分,重 36 公克。

除了胡國賓父子,還有對王綏之王壽榮父子,也在許多墨(尤其刊吳昌碩畫者)上露臉。王綏之天生瘖啞,但在雕刻上獨具稟賦,十分傳奇。

老闆下海票墨

遷到上海的墨肆,失去以往的百年基業,凡事得從頭做起。這時若缺乏決心信心,以及行動力毅力,很可能感傷往日蹉跎歲月,在埋怨與呢喃中消沉下去!但曹素功墨肆此刻掌舵的九世孫曹端友,卻認清現實毫無虎落平陽之嘆。為了籌措資金,他放下身段。白天到一家化工原料行工作,下班後再回墨肆帶著家人員工打拼。大夥兒擠在一起,互相觀摩觸類旁通,新的觀念作法較易醞釀發酵,海派徽墨哪能不應運而生?

尤其是他的孫子曹裕衡(字麟伯),跟著他多方參與墨肆工作之餘,還潛心學習書畫篆刻及墨模雕刻。因此與任伯年、錢慧安、王一亭、曹肖石等畫家,以及胡國賓父子、王綏之父子等墨刻師,都建立起或師或友的情誼。看著畫家墨刻師都在墨上具名展現才華,身為老闆者想必也心癢。於是像圖六裡右錠墨的正面,出現曹端友壽朋監製(壽朋是原名,端友是字號)的署名,與背面的任伯年寫於海上 胡松濤刊」相輝映;左錠墨則在任伯年畫上的題字裡,出現「戊寅新秋任伯年寫於海上 松濤刊 麟伯監製」的三人平分秋色的盛舉。

尤有甚者,還可看到老闆親自下海玩票,從畫面題材設計、書法、繪畫、雕刻、都親手參與的墨(圖十)。左錠是曹端友精製的魁星墨(墨香世家-星星知我心─占星);中錠是曹麟伯作的書畫墨(《墨香世家-我是騷人,我玩墨─風雅》);右錠是曹麟伯之弟曹季笙的自製墨,背鏤三足蟾蜍跳追火龍珠,象徵財旺。祖孫同心,墨業那能不旺。

DSC_0073.JPGDSC_0072.JPG 騷人玩墨 033.JPG騷人玩墨 034.JPG  到上海製墨 029.JPG到上海製墨 030.JPG

圖六  墨肆主人票墨。左錠正面寫「魁星魁星主文明欽陰隲全功名 … 光緒十三年八月上浣曹端友精製」,背面「天」字下繪北斗七星,鐫魁星踢斗獨佔鰲頭。側凹槽內寫「師竹齋藏墨」 ,頂「上頂烟」。長寬厚11.5 x 2.8 x 1.1公分,重52公克。中錠正面「巖鎮麟伯氏書畫之墨」,背「大歲在甲戍初平五年 … 漢初平雙魚洗. 藝粟齋主人作」,鐫魚,長寬厚12.2x3x1.5公分,重85公克;右錠正面寫「新安季笙氏自製墨」,背鏤三足蟾蜍跳追火龍珠,側「徽歙曹素功十一世孫季笙氏造」,頂「貢煙」,長寬厚9.3×2.2×1.2公分,重38公克。

一般而言,大墨肆在標示其產品時,通常以墨肆名來總括所有參與製作者、而不涉及個人。若真有需要寫上,也往往放在側邊,以小字寫出。然而從以上介紹,卻有不少墨在最顯著的正背面,寫上老闆的名號。這固然凸顯他們親自下海票墨,但聯同前述刻模者也署名的事實,開放求新求變的上海,顯然已幫固守傳統的墨肆,注入尊重個人表現的風氣,實在難能可貴。

結語

一場動亂,造成江南大地烽火連天,殘破不堪。但卻意外加速上海的蛻變茁壯,讓來自不同背景的英才在此匯集融合,砥礪切磋。古老的墨肆,遷入上海後,有如寒冬裡的老樹,在春風撲面下開始發出新芽,重新展現巨大的生命力,進而開花結成海派徽墨的燦爛果實。

之所以會認同海派徽墨之名,並不單著眼於墨肆與海派畫家的合作,從而產出的:以明快的筆畫、貼近百姓的主題、所製作出的墨。而是看到在這些墨背後,所蘊含的求新求變的精神。它包含了尊重創作人,有意拋棄官與民的尊卑之別,認同突出刻模師的貢獻,以及鼓舞墨肆主人放下身段,具名親身製墨。這一切反映出製墨這個古老的行業,在遭逢無比動亂打擊時,仍能面對環境變化,抱持開放態度,以智慧心血和尋求外部合作,進而改變舊有的觀念作法,積極迎向新的未來。

此外,像墨上出現的任伯年所畫美女螺絲精和所附的妙詩,以及錢慧安畫的士人向雲端美女拱手、並題銘「一呼一吸與天通」,都帶有些幽默詼諧的意味。是過往莊嚴仿古的徽墨所無法想像的。多少顯示出海派徽墨在華洋雜處的環境中,能順應西風東漸後的口味變化,添些輕鬆愉快的氣息。

遺憾的是,在書寫工具快速科技化的大趨勢下,傳統的文房四寶毫無招架之力,只能黯然退守利基市場。海派徽墨迸發的光芒,竟成曇花一現,又像天際流星,無法點燃製墨業的文藝復興,更無法引領製墨業走進新世界。追究到底,沒有立足科技,是它無以為繼的主因。可惜啊!

然而海派徽墨曾經有過它的機會。因為當時上海已有進口的工業煙炱,使得墨肆或因傳統生產的煙炱供應不足、或因進口煙炱的成本較低,導致開始使用進口貨。當然也無可避免地,感受到西方科技的壓力。此時若有墨肆警覺成立研發部門、或有學術單位投入製墨技術改進、甚至政府撥款輔導產業升級,都將使製墨業茁生競爭力,不致於被時代浪潮所淘汰。這種時機稍縱即逝,實在令人扼腕。但考量當時的社會能力及多少該辦事項,又該怪誰?又能怪誰?

附註

註一

湯顯祖詩: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游。一生痴絕處,無夢到徽州。

詩前有序︰「吳序憐予乏絕,勸為黃山白岳之游,不果。」詩中的「黃白」,指黃山與白岳(休寧縣境內齊雲山,四大道教聖地之一)。

註二

劉禹錫詩:

家家菊盡黃,梁國獨如霜。 瑩靜真琪樹,分明對玉堂。

仙人披雪氅,素女不紅妝 。 粉蝶來難見,麻衣拂更香。

向風搖羽扇,含露滴瓊漿。 高艷遮銀井,繁枝覆象床。

桂叢慚並發, 梅蕊妒先芳。 一入瑤華詠,從茲播樂章。

註三  

載於徐悲鴻於 1950  年為《任伯年畫集》撰寫之《任伯年評傳》。仇英(號十洲)是明朝弘治嘉靖年間有代表性的畫家,與沈周文徵明唐寅被後世併稱為「明四家」或「吳門四家 」。

清代 (二) : 看我的好墨

黃台陽

製墨業從明代嘉靖年間開始,到清代末年為止的近四百年間,名家輩出燦爛繽紛,開創了有墨以來最輝煌的時代。其間挑大旗的,當然是徽墨。主要源於清兵攻佔江南的過程中,有位卸任的明朝官員通敵,獻徽州求榮,使得居民免於兵禍,墨肆多能照常運行。如程公瑜、汪時茂、吳守默、吳天章、詹雲鵬、程鳳池等名家,都跨越兩朝留下傲人墨品 ,至今散藏於各大博物館。

既然徽州製墨一脈相傳沒有斷層,那麼在古人一向保守的心態下,明墨與清墨的風格,應該沒啥差別。明代風行的墨錠態樣與標註方式,想當然爾該被清代墨肆奉為圭臬依樣傳承。這樣才符合現代人觀念中的:舊社會素來遵古崇先、抱殘守缺的刻板印象。

但實際上並不完全如此。譬如許多談墨的書上都提到:明墨書體多遒勁,而清墨則多柔妍。兩者之間有差距。顯然墨肆並沒死守傳統、明規清隨。個中原因固然在明清兩代的書畫風格不盡相同,遒勁對上了柔妍,以致墨模雕刻的技巧與手法有別。但也顯出墨肆順應市場口味,並不拘泥而懂得變通。

相對於此順應市場口味、偏向被動的變通,清墨上卻有類標註,應為墨肆主動求新之舉。那就是清墨上常見、明墨卻稀有,甚至從未出現過,專門凸顯品質的文字。它們或強調煙料之佳(如頂煙,五百斤油)、或申明施工之重(如十萬杵);有的挾古法傲人(如廷珪法),有的則綜合以上多管齊下,聲勢驚人。洋洋灑灑,蔚為大觀。這類標註由明墨上的鳳毛麟爪到清墨上的蔚然成章,誰說墨肆只會遵古崇先抱殘守缺?

什麼原因,誘發了這些墨質標註在清代風行?

其初有可能出於對亡明的難以割捨。這主要因自宋、明以來就是理學重鎮的徽州,新淪異族後仍時有遺民志士造訪。如黃道周、顧炎武等,都留下行蹤,因此當地在清初仍瀰漫亡明氛圍。身為文化產業的墨肆耳濡目染,遂下意識地將明代已然成熟,但尚未刻意張揚的製墨訣竅,逐漸挑明在墨上,其間縱然免不了市場考量,但初衷恐怕還在凸顯追懷亡明。於是從煙料開始,清墨上出現新的標註。

頂煙

煙炱(簡稱煙)是製墨最主要的原料。所謂墨分五色,書畫之得以濃情淡意、剛勁柔順,全靠它。明代中期製墨家方正及其子孫,首見以「獨草清烟」、「上品清烟」、「極品清烟」等來命名所製,大有藉煙質作廣告之意。往後的明代製墨家,不知係尊重他首創此類名,還是認為用好煙乃最起碼的事,卻無論在墨名或其它標註上,都避免如他般直接強調煙質。頂多用「神品」、「妙品」等來標榜所製好墨。只是這些詞較主觀,難以顯出究竟神在哪裡、妙在何方。

進入清代,在思念亡明心理的帶動下,方正的用語被憶起。基於尊重,於是「頂煙」兩字浮出。它既說明這是頂級的煙,又道出係從集煙容器的頂端輕輕掃下,自然成為標示煙質的首選。康熙丙午(五,1666)年的「香巖先生著書墨」(圖一左),其側邊凹槽內就寫出「康熙丙午頂煙」。只是看在愛墨人眼中,這寫法不對勁。哪有把頂煙兩字跟年代寫在一起的?會不會是仿冒品?

其實它恰好點出墨的古老。因為清初在墨上加頂煙兩字時,對加在何處尚無共識。基於明墨已大致定型,其兩側大都分寫製作年份及墨肆名,所以清初製墨家方照幫香巖先生造此墨時,沒什麼選擇,順手就把它寫在製作年份之下。無獨有偶,吳天章於康熙乙亥(三十四,1695)年製的「正色流馨」墨(圖一右)也見類似安排,在側邊凹槽內寫「康熙一品頂煙」。而他將頂煙還賦予品級,是真的還是耍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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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香巖先生著書墨+正色流馨墨。左錠:香巖先生著書墨,墨名下鈐「?樓」;背額珠下寫「新安方照恭製」;側凹槽內「康熙丙午頂煙」;長寬厚 11.2×2.8×0.8公分,重 38公克。右:正色流馨墨,墨名下印「闇然室」;背橫寫「乙亥」,下凹開光內寫「休寧吳天章製」;側凹槽內「康熙一品頂煙」;長寬厚 11.4x3x1公分,重 61公克。

只是如此與皇帝年號掛鉤的寫法畢竟突兀,易遭非議。因此隨後頂煙的寫法逐漸朝兩方面演變。其一:與年號脫勾,並且在明墨尚未賦予歸屬的墨頂端, 找到落腳的新天地;甚至還侵入寶貴的墨面,以誇耀吸睛。其二:出現各式各樣的頂煙、乃至棄「頂」換上「漆」、「貢」或其他字,讓各家墨肆得以強調所開發的獨特煙質。

圖二  墨頂標註的各式煙品。

於是清墨的頂端出現許多亮眼的煙品(圖二):從頂煙開始,引申出的有超頂煙、上頂煙、一品頂煙、古法頂煙、五石頂煙,再轉到五石清煙、淨煙;把「頂」換成「貢」,可看到貢煙轉化出超貢煙、貢珠、極品貢煙;再換成「漆」,則由漆煙變出超漆煙、超頂漆煙、五石漆煙,純漆貢煙。以上各煙質都屬桐油煙,墨肆另外還推出屬松煙類的藏松煙、超細松煙、特製松煙等,五花八門嘆為觀止!

五石頂煙

許多煙藉著加個超字,表示其超越他煙,超乎意料的好。只是眾煙之中它到底好在哪裡,差別何在,誰較優?誰最受激賞?在缺乏公正第三者的評鑑下,委實見仁見智缺乏定論。尤其當年沒智慧財產權概念,只要有家墨肆推出新的煙品,受到市場歡迎,別家馬上應客戶要求,跟進推出絕不後人。兩者煙質是否相同?再說吧!以「五石頂煙」這在局外人看來怪怪的煙品為例,幾乎所有大墨肆,都有此產品。名家如曹素功,汪節菴等甚至還將他寫上寶貴的墨面,以資自豪。 (圖三)

墨家的自豪 009.JPG 墨家的自豪 010.JPG 墨家的自豪 011.JPG 墨家的自豪 012.JPG   看我的好墨 007.JPG 看我的好墨 009.JPG

圖三  天琛+葉敘亭自製墨。左錠:天琛,方柱形,墨名下鈐「曹素功氏」、「萬古超今」;背鏤雙螭拱「藝粟齋」,兩側分寫「乾隆壬子年造」及「五石頂煙」。長寬厚 10.4×1.6×1.6公分,重 50克。右錠:葉敘亭自製墨,面寫「五石頂煙」,下「咸豐丁巳古歙葉敘亭自製墨」;背寫「墨磨人」,下鈐「竹陰山館」;側「徽城汪節菴監製」;長寬厚 12.3×3.2×1.1公分,重 66公克。

這麼多煙品中,五石頂煙是唯一可量化談論其品質的。  它的「石」(音擔)是古代度量衡單位。源遠流長至少從秦漢時期就採用了,明清時的一石約百斤。但閒話少說,這個煙名取材自對明代程君房製墨的描述,說他「竭桐膏之焰,五石入漆,縮煙百兩。」也就是說他燒了五百斤參了漆的桐油,所產煙中,只濃縮取用百兩的好煙來製墨。這煙太珍貴了吧!不過當時他並沒有為此命名五石頂煙。是誰開始的?不見於各家墨書之中。但從康熙年即出現此名來看,有可能曹素功墨肆。

五百斤油

五石指的既然是五百斤油,就有人取其易懂上口,乾脆以之命名好墨。據說它始於乾隆時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他這款墨濃厚似漆,以致所寫凸於紙面,造就了他有名的「漆書」體,也進而打響五百斤油之名,引發墨肆爭相投入。(圖四左)怪的是,竟有人覺得五百斤還不夠看,非得燒八百斤油來煉煙製墨。(圖四右)何許人出得起如此大手筆?是比金農還大牌的書畫家?還是財大氣粗附庸風雅的闊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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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五百斤油+八百斤油墨。 左錠:五百斤油墨, 背寫「三十樹梅花書屋」,側「徽歙曹素功堯千氏」,長寬厚9.3×2.2×1.1公分,重 31公克。右錠:八百斤油墨,背「翥鴻仙史湘雲氏藏」,側「徽州胡學文製」,長寬厚 8.9×2.1×0.9公分,重 26公克。

從墨面,可知其人自稱「翥鴻仙史」,名號中有「湘雲」兩字。這讓人聯想到清末民初的上海地產家周湘雲、原名鴻孫,幾個關鍵字都有了。他曾在光緒後期用四萬兩銀子捐了個「上海即補道」(有缺即補的後補市長)官銜,結交上不少清末名流如康有為、端方、吳昌碩等,彼此詩書字畫往來,收集文物古玩同賞。這錠墨有無可能是他訂製來與名流揮灑所用?畢竟以他的財力,八百斤油算什麼,八千斤也不在話下。

十萬杵

要造好墨,非得好煙好膠。但若杵搗功夫不夠,煙與膠沒能均勻融合,也是白搭。此乃因煙加膠及其他配料所初步和出的墨團(簡稱墨稞),裡面充滿了鬆緊不一的小墨塊及空隙氣泡。不將墨塊打散氣泡打出,未來的成墨所研磨出的墨色會不均勻,且在陽光之下或室溫高時容易崩裂。那麼,功夫要足,得杵搗多少才夠?

   

圖五   驪龍珠加十萬杵+萬杵膏。左錠:驪龍珠加十萬杵。背鐫四爪龍,兩側分寫「胡氏家藏」、「徽城鑒瑩齋揀選五石頂煙」。長寬厚 8.8×2.2×1公分,重 42公克。右錠:萬杵膏。背「錢唐梁山舟製」,側凹槽內「汪節菴選」。 長寬厚 9.9×2.1×0.8公分,重 28公克。

早在南北朝時期,東魏(534-550)賈思勰(官至太守)所記述黃河下游地區生產情況的《齊民要術》中,記載了或是易水地方的「合墨法」:「好醇煙  ⋯ 一斤,以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 可下雞子白 (去黃) 五顆。⋯ 下鐵臼中,⋯ 搗三萬杵,杵多益善。」而明代與程君房同時期的謝肇淛,在其《五雜俎》中說:「李廷珪墨,每料用真珠三兩,搗十萬杵,故堅如金石。」故藉李廷珪之名把杵搗數加到十萬,很可能始於明代。於是十萬杵登上龍門,與好品質密不可分,在墨的標註上軋進一腳。(圖五左)

斬釘截鐵的三萬杵、乃至十萬杵,這可不是小數目。得花多少力氣多少時間啊!

台灣製墨達人陳嘉德的工作報導:「他雙手緊握重達五公斤的鐵鎚用力槌打,才幾分鐘已汗濕一片,豆大的汗珠,從額頭直接滴落地面。」與書畫家程十髪讚美徽墨的詩:「冰麝龍涎皆不貴,杵工汗滴是真魂」兩相輝映。基於此來估算杵搗的時間,納入翻轉墨稞及揩汗休息所需,以一分鐘搗十二次來計,得四十多個小時不停,才能搗三萬杵。這顯然超過體能極限,非任何墨工所能及!

三萬杵該是賈思勰從墨工處聽來的。他們應非有意誇大,而是想傾訴杵搗工作之辛苦。至於十萬杵,絕對誇張。但這是從宋代以來,逐漸加在李廷珪身上的傳奇之一。閉眼幻想欣賞就好。現代墨肆製高級好墨,至多杵搗四個鐘頭,算起來能搗三千下就不錯了!清代墨肆即使多時多工,也不可能超出太多。但他們還是無所忌諱地標出十萬杵。無他,這是延續祖傳用語,不能打折扣。倒是清初書法四大家之一的梁同書的「萬杵膏」(圖五右),杵數雖然僅萬,反而流露出清新不俗。

杵搗愈多墨愈好的認知,始於何時?從何而來?應該還在賈思勰寫《齊民要術》之前。只是年代久遠已無法細究。然而有個歷史不輸墨的食品,製作時也須大量杵搗的,兩者之間是否曾互相借鏡,就值得玩味了!它是糍粑,最早出現在《周官》這部講述先秦社會政經、文化、風俗等的書中。《齊民要術》裡也有早年糍粑的做法。恰似墨,這個大江南北都有的古早食品離不開杵搗,即使寒冬時節也讓人搗出一身汗。粗看它的製作,與墨有許多相通之處。只是它太通俗,俗到無人想多加研究。可惜! 

遵古法

三萬杵來自韋仲將墨法,十萬杵則附會於李廷珪。其實在離李氏最近的北宋人的《墨經》、《墨譜》中,講最多的乃是其家族來自易水。至於其墨法到底如何,僅點到為止。《墨經》中提到他的對膠、及用藤黃犀角等十二物來配料;《墨譜》中有兩條他的墨方,但跟書中其他方子相比,毫無特出。爾後南宋的《春渚記聞 – 墨記》說「 ⋯ 李氏渡江,始用對膠。而秘不傳為可恨。」由此看來,李廷珪的墨法,在他家族身後,怕是個謎。

因此明代製墨,很少標榜使用古法。在已知明墨中,北京故宮有錠方澹玄在萬曆年造的「紫霄峰」墨,題銘內有「 ⋯ 實按仲將之法而成也。」另在葉玄卿、程公瑜、程鳳池等所製少數墨上,標註了「仿易水法製」。他們棄李廷珪法而寫比較中性的易水法,想來自覺心安些。

至於宗師級的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由於當代人往往讚美其墨不亞於李廷珪的,他們也以此自負,自然不需要借助古人來壯聲勢。他們離清代近,在清人眼中不算古,但由於他們的墨在當時仍留傳,且程、方兩人的書與彼此間的恩怨情仇已膾炙士林,使得他們的墨廣受追求。三人是徽州老鄉,就算其製墨秘訣沒能完整保存,但口耳相傳的製墨點滴,想必還在墨工之間流傳。

墨守陳規 006.JPG    墨守陳規 011.JPG墨守陳規 012.JPG

圖六   輕膠墨+四餘老人仿君房法墨。左錠:輕膠墨,下「曹韓城仿廷珪法造」,背鏤四爪龍,長寬厚 11.5×2.2×1公分,重 50公克;右錠:四餘老人仿君房法墨,背「徽州曹聖文監製」,長寬厚 10.4×2.3×1公分,重 48 公克。

看上這些製墨大家遺留的魅力,以及相對應的市場價值,再加上彰顯他們有如彰顯先前的華夏文化,徽州墨肆徽州墨肆相繼推出標註「易水法」、「仲將法」、「廷珪法」、「君房法」、「于魯法」的墨。  (圖六,更多圖片請見《墨的故事  輯二  墨香世家  第二章 遵古法最好》。)此外還有「張遇法」、「唐人法」、「漆煙法」、「古法」等的墨也都登場。五花八門、讓文人臨池揮灑之餘,可把玩再三悠然神往。

只是,若深入追論是否每家墨肆都真正掌握這些古方秘訣,可就得打個問號!因為眾所周知,在沒有智慧財產權保護觀念的古代,傳承秘方絕技的唯一之道乃是傳子不傳外,傳媳不傳女。而且絕不形諸文字。時至今天的徽墨依然如此。所以經過那麼多年、那麼多代的天災人禍饑饉動亂,很難相信古法能完整傳下,更難相信任何墨肆推得出,完全依古代名師製法所造的墨。

古籍中雖然刊出些製墨法,然而因惜墨、還是不求甚解故,都大而化之,只列出原料及市面已知的工序。至於名師真正賴以成名的秘方暗訣,寫書的即使有心,怕也無從問起。墨工更不可能洩漏機密主動告知。前面文章中,曾提到明代製墨家沈繼孫以親身經歷,指出前人寫的談墨之作大抵「取墨工之言」,非親身經驗,內容「不足憑也。」就是此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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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月舫氏法製+詹大有成記法製+胡開文法製+胡開明灋製。

到了清代中後期,墨肆對明代的印象已然模糊,加上自身實力已夠,是否借助古法已無關緊要,於是逐漸在墨上標榜自家墨法。如(曹素功)月舫氏、詹大有成記、胡開文、乃至後起的胡開明,都堂而皇之在墨面亮出自家墨法。(圖七)好有面子!一時之間似乎嶄新的製墨天地行將降臨。無奈在西方挾著科技而來的鋼筆、原子筆、鍵盤、滑鼠、語音輸入、⋯  一波波空襲威臨之下,製墨業潰不成軍!只剩小小的書畫利基市場。嘆!

一品鍋

用好的煙料,多加杵搗,冠以古今名家之法,分別都被清代墨肆用來標榜其所製為好墨。從各家相繼持續推出來看,文人客戶還蠻吃這套的。利字當頭,那能客氣。只是若想趁勝追擊,還有沒有辦法讓客戶掏更多錢,買看起來其品質更好的墨?

徽州傳統的一品鍋,很可能給了靈感。

一品鍋是將多種食材分層擺放後烹煮的大鍋菜。它的起源,一說來自明代徽州隔壁的石台縣的「四部尚書」畢鏘的一品誥命夫人。她以此款待嘉靖皇帝而獲其賜名;另有來自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命名其所食大雜燴鍋的說法。它將食材(常見的有筍乾、肉塊、白豆腐或油炸豆腐、肉圓、粉絲、金針菜等),自鍋底層層鋪上,再加調味料和適量的水烹煮。煮出來的味道厚且鲜,鄉土風味濃冽。近代更因徽州人胡適曾以此款待徽州女婿梁實秋及外國友人而傳為美談。

墨肆是否真因此受到啟發,無從追溯。但將好的因素依次寫出,確實可營造出層次感,引人入勝加深印象,下意識樂於掏錢。胡開文正記墨肆為蘇州狀元洪鈞製作的墨上,就次第寫上「仿方于魯無膠超等松煙加十萬杵」;另錠黃海松心墨,不知係從實報導還是嚇人,一股腦寫的是「仿南唐李氏 採青松煙 和斑龍角膠 搗十萬杵法製」。(圖八)文內的斑龍角膠少見提及,其實就是鹿角膠。這樣的稱呼讓墨的身價高些,也順便宣示墨肆的投入用心。至於是否真這麼偉大,那只有天知道了!

 松煙墨 018.JPG 松煙墨 016.JPG 看我的好墨 005.JPG 看我的好墨 006.JPG

圖八 黃山墨+黃海松心墨。左錠:黃山墨。瓦形,面寫「黃山 燒松煙 摹漢瓦 價無價 洪鈞持贈」,印「仿古」;背「同治六年之冬 徽州胡開文正記 仿方于魯無膠超等松煙加十萬杵 曹鏞臣監造」,側「上川胡洪椿刊」,頂「大卷墨」。長寬厚 18×5.4×1.5公分,重 244公克。右錠:黃海松心墨。背寫「仿南唐李氏 採青松煙 和斑龍角膠 搗十萬杵法製」,長寬厚 11×2.8×1.2公分,重 48公克。

小結

源自深藏於心的亡明之思,清代墨肆下意識地將明代已然成熟,但並未刻意在墨上表述的對墨質的講究,具體形諸於文字。從煙開始,到油、杵、法,進而多樣搭配。如此揭露墨質是清墨一大特色,非常討喜。它不僅豐富墨面,亦且助長談興,讓客戶樂於多掏錢,更滿足了部份人的虛榮心。畢竟以高價墨來寫字,就算寫得不入流,也可擺出十足架勢,大聲稱道此墨色黝而澤,筆順毫不黏滯。引發旁觀羨慕讚嘆,可就值回本錢了。若再附庸風雅說些相關的典故,心中那份驕傲滿足,花點錢算什麼。

至於這些標誌是否名符其實,是否可以當真,可就甭提了!要買到好墨,還是得靠自己。眼觀其色,鼻嗅其香,叩聞其聲,口問其詳,墨焉廋哉?墨焉廋哉!

清代(一):曹素功與紫玉光墨

黃台陽

古往今來,多少製墨家和墨肆。有些大師名氣雖響,如韋誕、李廷珪、潘谷、羅小華,卻不知他們是否經營過墨肆或其店名。有些大師如程君房推出還樸齋、寶墨齋、玄玄室之店名,方于魯也有佳日樓、如如室。但人亡政息,墨肆在大師去世後,很快消失無人提起。有句俗語說「富不過三代」,雖不完全正確,但以之形容製墨,倒也説得過去。畢竟李廷珪家族再強,進入宋代後迅速銷聲匿跡;程君房、方于魯人人稱道,也像只傳了一代。

想來這個行業辛苦,工作環境又差,子孫只要有點辦法,大都避之唯恐不及。台灣僅存的製墨大師陳嘉德,兒子最初也另謀它就無意接續。現雖從事,將來是否有孫子輩接上,猶難說。當然,除辛苦之外還有頻繁的天災人禍戰亂兵險。人都活不下去,那還顧得到祖傳家業?尤其改朝換代時刻,太多風險。李廷珪、程君房、方于魯等大師的秘方絕學,就在南唐亡於北宋、明清鼎革之際,不明不白地退出墨壇。像斷了線的風箏,空留人間回憶。

不過有家墨肆從清代初年到現在,已逾三百五十年,始終維持營業屹立不搖。創業不易,守成唯艱。它是上海的「曹素功」(現為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筆墨公司與上海墨廠)。如此長久,古人慣例將之歸功於始祖所的奠基。所以它的創辦人是不是有些安排或密訣,能夠超越困境勝過別家,創造奇跡一枝獨秀活到現在?有沒有足以讓人效法之處?

巖寺鎮人

生于明萬曆四十三年(1615年)的曹聖臣,原名孺昌,字昌言,號素功,安徽歙縣巖寺鎮人。換句話說,他生長於製墨聖地徽州的蛋黃特區。因為自從李廷珪家族落腳歙縣,重操舊業起,製墨就在此扎下深根。而明代嘉靖年以後,製墨名家尤其輩出,如方正、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孫瑞卿、潘嘉客、方瑞生等,佳作累累各領風騷,形成後人所稱歙派製墨。說該縣是徽墨產地的蛋黃區,絲毫不為過。

而巖寺鎮在歙縣,則堪稱製墨蛋黃區的核心。這緣於明代徽墨四大名家中最突出的程君房與方于魯師徒,就是該鎮人。建鎮於唐代中葉,藩鎮之亂後大批北方移民的到來,帶動巖寺鎮許多產業的開發。到了明代嘉靖年,更是商賈雲集百業俱興,成為人口茂密、鳞次櫛比的繁華重鎮。程君房深以當地為榮,時有不顧墨上標註產地時、只寫到州縣的傳統,特地把巖(寺)鎮寫出。(圖一)曹素功的年代相去程氏不遠,在此氛圍下投身製墨,應不意外。

  

圖一   癸卯觧元墨。上圓下方,面書「癸卯觧元」,下「古歙巖鎮程君房製」,背鏤玉兔蹲於樹下,楷書「夜光維何 顧兔在腹 冉冉天香 逮爾場屋  幼博」。兩側分寫「五石頂煙」、「天啟元年造」。長寬厚 17.9×8.6×2公分,重 426公克。

不過這推論有點牽強。畢竟巖寺鎮不小,素有「黃山南大門」的稱號,黃山諸多豐富物產,大都由該鎮輸出。所以前面提到的商賈雲集其來有自。程君房方于魯尚未投身製墨前,都曾跟著老爸出外做生意,是名符其實的徽商。以此類推,曹素功在巖寺鎮可從事的行業很多。鹽業、典當、茶葉、木材、糧食等,都是徽商在各地經營、甚至壟斷了的強項。故若非祖傳,實在沒必要投身製墨這黑手辛苦行業。曹素功難道是家學淵源,為光宗耀祖而獻身於此?

程氏世好

探究古籍,曹素功的家庭背景鮮少記載。只有他為自家《墨林初集》所編寫的〈墨林自序〉一文,透露出些許訊息。(圖二)他自述「從小就愛墨,早想蒐集天下好墨來珍藏把玩。每得一些,都不敢亂放。當時程君房的墨已天下聞名,靠著與程家幾代交情(「余與程氏世好」),因此收藏了許多。」(註一)就是這段話,點出他家概況。

圖二  曹素功藝粟齋《墨林初集》。(取自網路。)

從小就愛墨乃至藏墨,說明了家庭環境不差,有餘錢供曹素功做些非當務之急的雅事;而這往往也是具文化水平的家庭,對子弟將來有所寄望時,不免縱容之舉。猜他在如此背景,小時候上過私塾,成績還不錯,應不為過。

與程君房家「世好」,則進一步指出曹家大概也是徽商一員。因為世好兩字,代表父祖輩就來往有交情。程君房和他老爸都經商,程大師十四歲就跟著老爸到南昌做生意,跑過多省,跨足鹽、布等業。自述賺錢「幸累萬金」。之後捐資入北京國子監,並在年逾五十知天命後,再捐錢買個鴻臚寺序班(類似外交部禮賓司科員) 的從九品小官做過一年,然而終其生,可一直都沒真正放手過生意。十足徽商一位。所以程、曹兩家「世好」,極可能基於徽商在外的互通聲息,互相扶持。

那曹素功在未投身製墨之前,做過生意沒?

〈墨林自序〉內沒提。只講到他在清順治十二年(1655)中秀才、五年後為貢生、七年後的康熙六年(1667)獲授「布政司」藩幕職。由於他生於明萬曆四十三年(1615),故可說大器晚成,年過四十才跨入仕途起點。但之前的歲月呢?若沒從商,以徽州人的習性,多半去求功名。但揆諸其自述,應非如此。難道家財萬貫,不須工作就能度日?

他三十歲時明末代皇帝崇禎吊死煤山,清兵入關。次年徽州就遭叛徒出賣淪於清兵之手,但也因此沒受戰火破壞。徽商生意照做錢照賺。他身為其中一員,年到四十,錢賺夠了,憶及程君房的商而優則求功名,不禁動念追隨通家世好。而這時「恰值朝廷光耀盛世,崇尚文治。」(「會熙朝定鼎,首重右文。」)倘若功名在身,好處多多。自己又不是不會讀書,怎能不試試!

製墨遣時

雖得了布政司的名,但因吏部的考選定期定額,一時没實職給他,曹素功只好暫時放下作官念頭,回老家等候時機。只是過慣忙的人,一旦空閒,總想找些事做。但這時身分不同了,且在候選任官,再回去經商委實不宜。只是以年逾知天命的五十三歲,該從事什麼樣的工作,才不致辱沒好不容易爭取來的身分?

程君房不愧世好,關鍵時刻再啟示範作用。他當年辭官返鄉時,年也五十三,以曾任鴻臚寺序班,天子的典禮中當過司儀的經歷,自號「紫宸近侍」,聽起來挺神氣的。如此看似高貴的身份,都能放下身段去製墨,這個行業豈不有其值得尊重之處?而他之後憑著自家好墨做敲門磚,四處拜訪公卿名流,得獲他們的讚語題字,進而編撰出傲人的《程氏墨苑》,更加印證這個看法。

如今曹素功恰好相同年齡,有點身份卻沒實缺賦閒在家。想做點事,程君房的往例就在眼前。藉著製墨,非但重拾舊愛,還能怡情養性順便維持生計,進而如程君房般結交官僚集團社會名流,為自己將來的吏部銓選打點公關。主意既定,恰巧另位世交吳叔大所經營的玄粟齋墨肆,因年老家貧且後繼無人要出讓,就將它頂了下來。並且因避諱康熙之名玄燁中的「玄」字,改墨肆名為藝粟齋。墨史上存活最久的名店,就此誕生。

吳叔大製墨,明末即享盛名。所製如千秋光、天琛等精品,早獲「黝兮如漆,堅兮如石」之讚。(圖三)曹素功接收了他的墨模墨工墨法等,以其原有對墨的愛好認知,加上與程君房家世好,遇到困難時有諮詢對象,經營起來自然事半功倍。不過曹素功究竟投入多少時間精力智慧在墨肆上,卻值得探討。

   

圖三 吳叔大「千秋光蒲璧」墨 +「天琛軟劑」墨。千秋光三字環以「有安人之義子守之」款、側寫「丙子(1636年)玄粟齋製」。(取自網路及《四家藏墨圖錄》。

《曹氏墨林》書內,曹素功自撰的〈墨林自序〉前,有四篇向名流邀來的序。除了第三篇是歙縣父母官靳治荊手筆,其餘都出自進士出身的朝廷官員。而在第一篇具名,時任鴻臚正卿(正四品)的劉楷,是徽州隔壁寧國府的南陵縣(今屬蕪湖市)人。他寫道:「歙是我鄰縣,它的傑出人士,我都聽聞。曹素功是其中較著名的。」隨後說曹素功「因沒即時獲授實缺,故家居數十年,讀書談嘯,與名流來往。交互之間,也靜坐窗下教養子弟,而以空閒的日子來講求製墨的方法。」(註二)如此看來,曹素功的製墨,像是副業。儒生文士,才是心之所繫。

頂下玄粟齋開辦藝粟齋這年,兒子曹永錫三十六歲恰值壯年。沒人提及他有功名。卻在《曹氏墨林˙下卷》內,有文章說他「談三萬杵之技,甚悉。」可想而知,他像打理墨肆內外真正當家的。猜想父子兩人的分工,大抵如現代董事長與總經理之分。曹素功除了接待來訪顯貴、詩詞唱合、請他們題字讚語外,應還在新墨的開發、設計、命名、圖繪、題銘、文宣等方面,發揮文人所長。至於製墨原材料的進貨倉儲領用,造墨全程的派工監控品管,成品的保管銷售出貨等一應俗事,兒子壯丁就偏勞了吧!

京城之行

〈墨林自序〉的最後一段,敘及曹素功在康熙戊辰年(27,1688)春天赴北京應吏部銓選。(註三)而之前一年,他親自教導的孫子西侯、雨侯,也以監生資格到京城考舉人,但沒過。所以這年他以高齡七十四,將墨肆全交給兒子打理,長途跋涉追求官職,顯然仕途還是最愛。家中必須出個當官的!年輕小輩不行,老將出馬。製墨的事沒這重要。他在北京至少待到仲冬(農曆十一月)。得官沒?不見提起,想來摃龜。但所幸事前有程君房的啟發,他做足了準備,此行不算空跑。

原來程君房製墨有成後,也跑了趟京師。目的非求官,而是以墨會友。用精心所製的墨,訪求高官名流題字惠賜讚語。依其鉅作《程氏墨苑》所載,耶穌會教士利瑪竇寫於萬曆三十三年(1605)的〈述文贈幼博程子〉,可知那年兩人在北京會面。利瑪竇還送了幅「天主圖」,收錄入《程氏墨苑》。其它題字作序的還有大學士申時行、王錫爵、于慎行等高官。曹素功此行依樣畫葫蘆,在孫兒上一年進京時已帶去一批墨送人的基礎上,成果豐富自不在話下。

訪求到的題銘讚語,除了前面提到為他寫序的三位進士外,還有幾位重量級大咖,如康熙時代電視劇中不時出現,時為吏部尚書的陳廷敬、刑部尚書徐乾學、工部尚書翁廷元、及康熙近臣高士奇、狀元彭定求等。有了眾人加持,曹素功在歇腳的燕臺旅邸寫下〈墨林自序〉,說「 ⋯ 當代鉅公,索我麋隃,而寵以翰藻歌賦序跋詞引記贊以及墨銘若干首,輯成一帙。 ⋯ 披對之下,如身置玉山,燦然琳瑯之奪目也。」顯然意滿欣喜,準備出書了。但隔年他就辭世,是因為旅途勞累受了風寒?還是另有它故?不知。有沒有看到書的出版?也不知。

翻閱《墨林初集》,感覺它單薄了些。與程君房的《程氏墨苑》相比,姑不論名流的題銘讚詞少很多(按:應與曹氏未當過官,人脈較窄有關),它另有兩個明顯欠缺之處。首先,書內不見任何墨品的圖樣;其次,曹素功自己所寫,僅〈墨林自序〉一篇。不像程君房有機會就寫,除了〈墨苑自敘〉、還有〈寶墨齋記〉、以及為所製諸多墨品寫的頌詞如〈日初昇賦有序〉、〈太微垣賦有引〉、〈賦得雲理裡帝城雙鳳闕〉等數十篇。曹素功對《程氏墨苑》應該很熟。編《墨林初集》,怎不蕭規曹隨?

當然,附上墨樣及更多文章的書,出版成本高出許多。但這不該是簡化之因。畢竟墨肆生意興隆。沒多寫文章,可能因寫完〈墨林自序〉後不多時,就生病乃至謝世,來不及多寫。而不刊錄墨樣,則或許因當時手邊的墨品,多半來自吳叔大。如天琛、千秋光、寥天一等皆是。既然非自己所創,當然不好意思佔吳氏的便宜。那有沒有他所開發的精品?

康熙南巡

赴北京時,曹素功帶了他家十八款墨作公關伴手禮。款款都有典雅亮麗引人入勝的名字:紫玉光、天琛、蒼龍珠、天瑞、豹囊叢賞、青麟髓、千秋光、筆花、岱雲、寥天一、薇露浣、非煙、香玉五玨、文露、紫英、漱金、大國香、蘭煙。這十八款墨也經十八位名流分別題銘,從而享有盛名。其中最著者,乃是起首的紫玉光。

既然被曹素功排名第一,當然有其特別之處。不外乎原材料高檔、配方不凡秘傳、工法細膩踏實、紋飾精美奪目、包裝高雅貴顯等。但除了這些之外,它還有個古往今來所有墨品都羨慕、自愧弗如的來歷。因為,有記載說「紫玉光」之名是康熙御筆親賜。皇帝既出手,其它的那能不靠邊站。

光緒十一年(1885),藏墨家徐康在其《前塵夢影錄》中說:「曹素功繼程君房、方于魯而起,于康熙臨幸江寧時,進呈所製墨,蒙賜『紫玉光』三字。」民國二十六年版的《歙縣志》,或據此記載:「康熙朝,帝幸江寧,素功進墨,蒙賜『紫玉光』三字。」既然有書為證,難怪後人在談及曹素功此墨時,不但引述,甚至直接了當說這是康熙幫墨取的名字。尊其為十八款墨的第一品,誰云不宜?只是,總覺得怪怪的。

徐康的時代距康熙朝約兩百年,他從何處看到這則記載而加以轉述?書上沒提。而以現代各搜尋引擎之力,也找不到之前的此類報導。只得猜想這可能是流傳於製墨、玩墨、藏墨界的軼事,他聽到後順手寫了下來,並沒做任何考證。編寫民國版《歙縣志》時,以徐康藏墨的盛名(按:他另有《窳叟墨錄》一書),且這是歙縣的榮耀,當然信手轉錄。

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可從兩方面來探討。其一,紫玉光之作為墨名,是否為康熙所賜?其二,康熙是否寫過紫玉光三字?

第一點較易求證。因為康熙南巡的時間清楚。而曹素功死於康熙二十八年,因此他若曾進貢過墨,只可能發生在康熙第一次南巡的二十四年和第二次的二十八年。以第一次較可能。因為康熙第二次南巡,在江寧停留的時間是二月底到三月初。考慮曹素功三個月之前還在北京寫〈墨林自序〉,要趕回獻墨有其難度。然而若真發生在第一次南巡時,為何寫於其後的〈墨林自序〉不提這無比榮耀的事?眾多名流也避而不談?不合常理。然而若說他盡力趕上第二次南巡時獻墨,從而獲賜紫玉光名,之後據以製墨,則又無法解釋,為何他北上已備妥紫玉光墨作公關?

所以紫玉光之為墨名,非康熙所賜。那他有沒有頒賜過紫玉光三字?

這點較難求證。畢竟曹素功當時已有名氣,可能有人在進貢時,特意將他的紫玉光墨附上。康熙帝用過之後非常滿意,也認可這個墨名好,信筆寫下紫玉光三字不無可能。只是時人曹素功的墨,既非古董又不珍貴稀奇,跟一般所認知的貢品比起來,委實尋常的離譜!誰拿得出手?不怕貽笑大方?

圖四 《墨林初集》載清宋犖所題〈紫玉光銘〉。(取自網路)

可能的進貢者為久任江蘇巡撫的宋犖。他識墨愛墨且藏墨,著有《漫堂墨品》,刊載所收藏的多錠明墨。《墨林初集》內有多篇他的墨讚,含〈紫玉光銘〉。(圖四)顯然對該墨特別欣賞。康熙曾稱讚他「清廉為天下巡撫第一」。而他在江蘇巡撫任上,三次接待康熙的第三、四、五次南巡,免不了得進貢些土產。轄下像樣的土產,也是清廉如他負擔得起的,徽州曹素功紫玉光墨極可能其中之一。

紫玉光墨

康熙即使寫過紫玉光三字,但從各方面來看,應沒賜給曹家墨肆。因為乾隆年間刊印的《曹氏墨林》內,依然不見相關記載。再者,當時在得到皇帝所賜墨寶後,流行製作刊出御賜或御書的墨,以資紀念並公告親友皇恩浩蕩。如宋犖(號綿津山人)得賜「清德堂」(宋犖家的堂號),以及時任徽州通判的靳治齊得御書唐詩句後,都有相關的墨傳世。(圖五)曹素功墨肆若獲此榮耀,能不感激涕零全力以赴,迅速製作最出色的墨來傲視同業,幫自家打廣告?

皇恩浩蕩墨 011.JPG 皇恩浩蕩墨 012.JPG   

圖五 綿津山人鑒賞墨+賜詩堂珍藏墨。左錠:面雙龍拱「御賜」,下「清德堂」;背「綿津山人鑑賞」,印「珍玩」;頂「五石頂煙」。長寬厚13.5×3.6×1.8公分,重112 公克。右錠:寬橢圓柱形,面「御書」下「西掖恩華降 南宫命席闌 詎知雞樹後 更接鳳池歡 唐句 康熙乙酉年」,右上橢圓長印「日鏡雲伸」,左下印「康熙宸翰」、「敕幾清晏」;背雙龍拱「賜詩堂珍藏」,下「臣靳治齊」印。頂「藏松煙」。長寬厚17.5x7x2.8公分,重410公克。

紫玉光之成為第一品牌,很可能因它是曹素功創業後,所設計命名的第一款墨,不同於其它接收自吳叔大者。據已知的明代墨名,以光字結尾的有千秋光、藜光、雙淳化光、文苑攸光、漆光、日月重光、玉毫光、百寶光、玻璃光、紫極龍光、七寶光、翠色冷光、及紫金光等。曹素功很可能由紫金光得到靈感,鑑於金、玉常用在一起,如金玉滿堂、金鑲玉琢、金聲玉振等。而墨又有烏玉的別名,故以紫玉光來命名,比紫金光似更來得貼切。

有錠側邊刻寫「康熙丁未新安藝粟齋墨」的紫玉光墨,其設計若非後世偽作,極可能曹素功最初推出的。它樣式古樸,單純無趣。將之與明代龍香御墨相比,可見兩者風格近似,尤其背面所繪龍飛升逐火龍珠的圖案,可說同出一轍。(圖六)康熙丁未(6)年正值藝粟齋成立,除了接收自吳叔大玄粟齋者,一切作業都還陌生。此紫玉光墨所顯示的稚嫩,恰恰反映出墨肆新手的小心翼翼,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圖六 紫玉光墨+龍香御墨。左錠:正面波浪紋邊框,內書墨名,下鈐橢圓印「曹素功造」,背鏤四爪金龍逐火龍珠,側寫「康熙丁未新安藝粟齋墨」。長寬厚12.4×2.8×1 公分,重71公克。右錠:牛舌形,正面陰文楷書「龍香御墨 宣德元年製」,背凹底鏤五爪龍戲火焰珠紋。長寬厚 13.1×4.6×1.2公分,重 82公克。

第一款紫玉光雖造型平平,但選煙、和膠、入料、蒸杵等一定至為講究。加上墨名取得好,可以想見推出後備受歡迎。於是再接再厲推出各種新式樣、新造型。僅只《尹潤生墨苑鑒藏錄》內所刊,就有多錠如一套八錠、由王士禎、宋犖、彭定求等八人分別題字的紫玉光墨;另套三十六錠、每錠上寫「紫玉光」的黃海山圖墨;以及寫上「雲行雨施  萬國咸寧」滿、漢文的另款同名墨。此外故宮博物院亦藏康熙乙丑(24)年製、一式兩錠、刻有五嶽真形圖的紫玉光。再加上眾多後世所製,散見其它墨書的,真琳瑯滿目美不勝收!當然也創造出驚人業績。

  

圖七 胡開文製紫玉光墨。左錠:面寫墨名,下鈐「蒼瑞室」,背鏤鹿、車,側寫「徽州休城胡開文製」,頂寫「五石頂煙」。長寬厚9x2x1公分,重36公克。右錠:圓柱形,正面篆書墨名,下鈐「胡開文」,鏤五蝠飛舞環繞;背大字「徽州老胡開文」,亦五蝠繞之。另飾金色雲紋,錦繡輝煌。高 20公分,直徑 4公分,重 382公克。

銷路好,自然引起同業眼紅想分杯羹。胡開文墨肆商業頭腦靈敏,跟著也推出多款紫玉光。(圖七)品象,墨質亦小有可觀。當時沒啥智慧財產權保護作法,有錢大家賺,有飯大家吃。曹素功的心胸寬闊,不怕競爭。一心把自家產品做好,實在可取,值得佩服。

曹氏墨法

好墨,必出於在選煙、和膠、入料、蒸杵各方面都有所講究的工法。曹素功既脫胎早已成名的吳叔大玄粟齋,當然工法現成即用,不須從頭摸索。但當製作這代表自家墨肆的紫玉光時,是沿襲別人家的墨法,還是自己有所新創?曹素功始終沒明說。甚至連自己究竟有無心得發現,都不像程君房般有所交代。終其產品看,極少見標註「曹素功法」的。

最常見的,係標註曹素功製、監製、造。有時還精簡到只寫其名。比起後輩晚生如汪近聖、胡開文、胡開明的動輒來個自家法製,曹素功實在含蓄謙虛多了。(圖八)只是不免納悶,究竟是謙虛還是真沒有?

圖八 曹素功監製,製,造等 vs 汪近聖法製,胡開文法製,胡開明法製。

其實曹素功對此早已交代,只是沒多聲張。〈墨林自序〉中有段話,他與客人談及當時所見的程君房墨已多為贗品時,說:「我在墨上面經歷多年,而所用的製墨方法,與世人有別。所以即使世人可偽造程君房墨,卻不能偽造我所製的。」(「余閱歷有年,而製墨之方,不與世同。故世可以贗程氏,而不可以贗我之製也。」)這無疑自誇耀秘法。只是或基於財不露白般的小心謹慎,所製墨上不多提罷了。

秘法何來?曹素功沒講。若來自吳叔大玄粟齋,其墨工多知道,算不得秘。但從他年逾七十還汲汲營營到北京去候選官職,可知他對墨並沒那麼投入,那麼癡狂。故說他自己作實驗慢慢摸索得出,似乎不太可能。果真如此,即使他謙虛不多提,終其墨肆生涯,子孫、鄉親、文友、諛墨者等早就厚讚稱道滿天飛了。畢竟自家摸索出了秘法,宣示之後並不表示就得合盤托出,何必隱諱。

這個謎,在他謝世後的二百四十五年,由一篇〈曹素功堯千氏墨庄介紹啟〉揭露謎底。堯千氏係曹素功的六世孫,墨庄原設蘇州,後因太平天國戰亂,由九世孫曹端友遷至上海。這篇發表於民國二十三年(1934)的介紹啟事,由當時上海商界聞人、書畫家、與名家吳昌碩亦師亦友、號白龍山人的王震(號一亭)具名。同時連署的還有于右任、張大千、葉恭綽、孔德成、郭沫若、蔡元培等文化藝術界知名者。他們的人品與聲望,使得這篇介紹啟事極具份量。也就是這篇文章,指出秘方與曹家世好的程君房有關。

啟事中說:「徽墨之名,始于程君房。曹素功氏與君房,生同時,居同鄉。于製煙、調膠、計杵之法,相與潛心探討,造詣獨深。」明白道出在程君房相伴引導下,曹素功在墨上有了深厚造詣。然而沒說出來的是,他可能就此得到程君房墨法真傳,瞬間累積數十年功力。啟事中這樣寫,並非王震憑空編出。應該是曹素功墨肆告知,甚至代他寫的。而成名已久,在製墨領域引領風騷二百五十年的曹素功,此刻也沒有必要借程君房來幫自己撐腰。所寫只是忠實轉述家中相傳而已。

不過這段話有個地方沒說清楚。即所謂的「生同時」,在兩人相差七十四歲的情況下,該做何解釋?曹素功出生時,程君房是否已謝世,不知。即使仍健在,日後也不可能童、叟「相與潛心探討」。因此必定是位年歲相近的程君房墨肆傳人。《程氏墨苑˙人文爵里》中有詩指出,程君房在七十歲(1610年)時喜獲麟兒。(註四)他比曹素功年長五歲,兩人唸書、玩在一起相當正常。應該就是加持曹素功的貴人。

結論

曹素功從小受到世好程君房家的影響,對墨產生興趣。年長後亦如程君房般商而優則仕。無奈造化弄人,逼得他一如程君房般走上製墨之路。他的《墨林初集》,有《程氏墨苑》的影子,但相去頗遠。一大原因可能是他暮年仍不忘求官的北京之行,使他迅即辭世。而未能傾注更多心力到書上,非常可惜。

所創的紫玉光墨與品牌極受歡迎,代表他有真本事。然而對製墨似乎並未全心投入。且在墨法上是否改良創新,不顯著也少有人提。在此情況下,為什麼他的墨肆能綿延逾三百五十年,笑傲古今多少同業,實在令人納悶。似乎只能歸諸天意!以後再行探討。

附註

註一   《曹氏墨林》 曹素功  〈墨林自序〉

「余垂髫癖嗜客卿,嘗欲聚天下之名煙,襲而藏之,以供把玩。凡得一丸半笏,不敢輕置以負所好。惟時程氏以墨名,天下珍之久矣。余與程氏世好,故程墨余得肆藏焉。」

註二 《曹氏墨林》 劉楷 〈墨林序〉

「歙與吾鄰,其卓犖不羣之士,余備聞之。曹子素功,此其較著者也。 ⋯ 未獲即登仕籍,故家居數十年,讀書談嘯,典諸名流。交間亦靜坐小牕,教養子弟。乃以暇日,講求治墨之法。 ⋯ 」

註三 

「今年春,銓部截留,余詣燕臺謁選,得晤當代鉅公,索我麋隃,而寵以翰藻歌賦序跋詞引記贊以及墨銘若干首,輯成一帙。或才如屈宋,或書擬歐顏,披對之下,如身置玉山,燦然琳瑯之奪目也。臣不敏,從諸大賢後,得此彪炳之書,敬登梨棗,以示同志,俾後之君子有所取則焉。」

註四 《程氏墨苑˙人文爵里》 朱之藩 〈和顧太史韵祝筱野老丈七秩兼舉少子〉,中國書店出版社,1996年,第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