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封建官僚墨

黃台陽  2023/10/10

清墨之中,御墨與貢墨這兩類至為迷人。它們作工精細,用料極佳。畢竟給皇帝用的,以萬人服侍一人,怎能輕忽?尤其康熙乾隆祖孫倆重視御墨,責成它借鏡徽墨,一掃明代龍香御墨的呆板守舊。改進過後的御墨上的龍造型,靈活生動威猛逼人,擺明君臨天下不容侵犯、萬方來朝快點臣服。(圖一)滿滿的封建氣,以示臣工,赫然收震懾之效。





圖一  雲行雨施萬國咸寧御墨。粗框,一面鏤蟠龍居中,龍珠在側,底飾雲紋。另面篆書「御墨」,下開光內寫「雲行雨施,萬國咸寧」。一側「康熙辛未年製」,直徑 15.9公分,厚 2.4公分,重650公克。

皇上重視墨,臣工當然爭先恐後,精心講求所貢。希能博得青睞,擺上御案後簡在帝心不次拔擢。安徽巡撫李成龍進貢康熙的「瓜瓞」墨就是一例。(圖二)藉著成語「瓜瓞綿綿」,連綿瓜藤上结滿大瓜小瓜,比喻子孫繁衍國運昌隆;而墨的造型佛手瓜、又稱福壽瓜,葉子則是龍鬚菜。都吉祥動聽。把佛、龍、福、壽、齊聚在瓜上來進貢,像是祝真龍天子多福多壽、多子多孫。滿腔忠君深情,李成龍真懂為官之道!墨上自署「安徽巡撫臣李成龍恭進」,十足奴才官僚。同類的貢墨多不勝數,直到清末依然不止。明代瞠乎其後,之前各朝更是望塵莫及。





圖二   瓜瓞貢墨。佛手瓜形,瓜柄鏤牛頭,面寫墨名,背「康熙己亥(58,1719)年  安徽巡撫臣李成龍恭進」。長寬厚7.8x7x1.2公分,重 64 公克。

如此不同凡響的清代御墨和貢墨,其實內有隱情。即從康熙到乾隆都警覺,民間底層不時出現的「朱三太子、反清復明」暗潮。雖然烏合之眾,但若結合文人卻能帶來威脅。因此他們要控制文人思想。除了胡蘿蔔與棍棒的兩手策略,如攏絡文人編書(康熙的《淵鑑類函》、乾隆的《四庫全書》等)與大興文字獄,也沒忽略細節,想到可藉文人用品,收潛移默化之效。高彥頤教授在《硯史:清初社會的工匠與士人》書中指出,康熙稱在滿洲發現的松花石,材質極佳,用以製硯,比文人自唐宋以來所珍貴的端硯還好,從而暗喻滿洲來的勝過中土所有。(註一)而御墨貢墨,也正是滿人收服漢人文士的另個工具。

有沒有用?效果如何?從許多文人訂製墨上的題銘,可知忠君與自視高人一等的官僚意識,確實貫穿滿清各朝,深植漢官心中。他們非但徹底臣服於滿人皇帝,且在官位的羈絆下,自我感覺良好,更不自覺表達於墨上。這些墨依其題銘,可歸類為皇恩墨、表忠墨、官威墨、官書墨、官廳墨、捧官墨等,不一而足展現出濃濃的封建官僚氣。

皇恩墨

皇上有所賞賜,臣子該如何感恩?清代以前,大多賦詩。如明代書法家沈粲(官至大理寺少卿)獲賜龍香墨後,有詩:「新樣龍香墨制佳,九重頌賜倍光華。 … 珍藏什襲重加護,感激君恩豈有涯。」(註二)然而在清代這樣還不夠,得闢廳堂、甚至蓋樓來存放。康熙年官至吏部尚書的宋犖,就在河南商丘的老家蓋了棟「御書樓」來珍藏供奉所賞。其中康熙褒獎他清廉的御筆「清德堂」三字,不但製成匾額高懸,還訂製「御賜 清德堂」墨以資紀念。同類的還有康熙年靳治齊的「賜詩堂珍藏」墨、嘉慶年程永康的「欽賜 七葉衍祥」墨、同治年殷兆鏞的「御賜 齋莊中正」墨等。(圖三)皇上賜品珍貴,不便隨身攜帶有所褻瀆。但帶這些墨四處訪友卻無顧忌,可想而知出示炫耀時,墨主人那股驕傲、以及獲觀者的欽羨神情。





皇恩浩蕩墨 011.JPG 墨與數字 014.JPG皇恩浩蕩墨 013.JPG

圖三   皇恩墨。

表忠墨

進貢,主要在求皇帝賞識自己的忠心。只是同朝進貢者多,該如何才能讓皇上有感?於是在式樣、題銘上出奇制勝,就成了貢墨的課題。前面所提安徽巡撫李成龍進貢的「瓜瓞」墨,就有新意不落俗套。而其它貢墨上題銘的「天子萬年」「車書一統」「光被四表」「太平雨露」等,極盡阿諛之所能。好像馬屁拍得愈響,忠心就愈多。雖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但看在主子的眼裡,很可能俗不可耐!

倒是有些文人墨上表達忠心的方式,能別出心裁。如道光末年進士尹耕雲在任監察御史時,所製「心白日齋(其書齋名)藏墨」上引用杜甫詩句「拾遺曾奏數行書」,自況忠心能與其相比。說得含蓄易懂!又如官至河道總督的勒方錡,在同治元年(1862)他尚未發跡時所製的「太素齋」墨上,引用唐代詩人錢起的「霄漢常懸捧日心」,指自己耿耿胸中永懷捧日忠心。當時他似在曾國藩幕中,正為太平天國之亂憂國憂民,望能獲得援引一展所長。(註三)至於官至通政使(正三品)的王拯,因直言遭降職,於同治四年(1865)才五十歲時告老還鄉,卻訂製了名為「乾隆御墨」的墨,說自己是「敬謹重造」。言外之意:即使提早退休回廣西老家,身處江湖之遠,依然忠心於大清皇朝。(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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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表忠墨。

官威墨

文人墨上寫官銜,無疑帶出嚇人的官威。雖然這些墨多為友人或僚屬所送呈,非墨主人自己訂製,但其上反映的官僚氣,自不待言。(圖五)有些官銜係直接寫出,如「大學士一等肅毅伯」「尚書」「宮保」「將軍」;有些則為雅稱,如「相國(大學士)「制府(總督)「制軍(總督)「中丞(巡撫)「方伯(布政使)「廉訪(按察使)「學使(學政)「星使(駐外大使)「觀察(道員)「都轉(鹽運使)「太史(翰林學士)官銜有大有小,但相信無論為何,墨主人持用把玩之餘,心中的得意與快慰都與時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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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2-22 23.39.38.jpg DSC_0007.JPG 筱初墨一.PNG 蘇東坡 005.JPG 忠奸臣墨 001.JPG 忠奸臣墨 003.JPG

圖五   官威墨。

圖五最後的「清芬閣藏墨」,特別值得一提。它下鈐「兩浙中丞」印,背面寫「味隒珍賞」,鈐印「臨汾王氏」,側「乾隆己亥春日製」。明確指出它是由籍貫山西臨汾的王氏名號「味隒」者,於乾隆己亥年(44,1779)任浙江巡撫時所訂製,而非友人或僚屬所送呈的。他大剌剌地在墨上亮出官銜「兩浙中丞」,不像一般人在表面上故示謙虛,豈不有點怪?他是何人?網尋可知他乃王亶望,字「味隒」,乾隆朝的大貪官。乾隆四十六年被抄家,抄得折合白銀高達三百萬兩的財產,本人則在乾隆震怒之下遭斬首。以此觀之,他在墨上張揚也就見怪不怪了!

官書墨

王亶望其人其墨固不可取,但任何人在墨上標示出官銜,也難逃擺官架子、趾高氣昂之嫌。這樣看來,在墨上似乎難以兼顧墨主人的官威與其謙冲之心。然而可別小看古人的智慧,他們早已理出兩全其美的表達方法。圖五內的「袁制軍奏疏之墨」,就指出其一。
該墨上的「疏」字,本義為疏導、開通。但從辭典可知,它早衍生出分條紀錄、分條陳述之義,進而成為奏章的代名詞。所以「疏」是種官方文書用語。而夠資格寫「疏」者,當然得有官位才行。類似的官方文書字眼,還有「牘」「檄」。因此當墨上出現它們時,即使不見官銜,也可推知墨主人是官。如「精選拜疏著書之墨」的主人,是鴉片戰爭時林則徐的戰友鄧廷楨,他在任安徽巡撫訂製此墨;而「竹莊主人草檄之墨」,則是同治年間安徽布政使吳坤修所製。(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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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官書墨。





圖六最後的「詠春磨盾墨」,並沒有上面所提到的官書字眼,難道也是官員所製?肯定是。因為「磨盾」兩字,粗看雖像在磨亮盾牌這兵器,實際上卻寓意寫軍事文書,等同於「草檄」。它起因於軍務倥傯時,來不及取硯,就順手以盾牌代之來磨墨寫字,遂引導出「磨盾」這饒富意味之詞。而寫軍事文書者,不言而喻得是官員。「詠春磨盾墨」的主人楊沂孫,字詠春,是位大書法家。咸豐五年他在徽州負責民政,對抗太平天國軍,訂製此墨以資紀念。

官署墨

既然疏、牘、檄等官書,可用來隱喻墨主人的為官,則比官書更直接了當的官署,一般平民百姓禁足的官署,自然也成了官員訂製墨時,另個可兼顧其官威與謙冲之心的選擇。如有錠在側邊以小字寫上鶴田持贈的墨,其一面寫「秋高聽鹿鳴」,鏤鹿及山景;另面「道光十有二年中秋後一日自製於新安郡廨之老桂軒」,鈐「鶴田」。墨上不見任何官銜,但由「新安郡廨」這四個字可知,鶴田該是徽州府(古新安郡)的官。他乃劉亨起(字鶴田),道光十二年正任徽州知府。此墨是他訂製來送給當年新科舉人的,故在墨上題「秋高聽鹿鳴」。(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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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官署墨。

其他在墨上出現的官署還有「新安試院」「新安學署」「海陽(徽州休寧縣)官廨」「東甌(溫州)學署」。(圖七)以位在徽州的為多,當然是徽州盛產墨之故。這就凸顯出圖七最後錠、寫出「東甌學署」「三生石上贈答之墨」的可貴。該墨係已考上舉人的書法家趙之謙(撝叔),於咸豐年間避太平天國之亂時,與在溫州府學任職的丁文蔚(藍叔)所合製。墨上沒提的,是撝叔一到溫州就跟藍叔借錢解困。(註四)但兩人交情並不因此而暗生芥蒂。唱和之餘還共同製墨。風範實堪景仰!

頌官墨

趙之謙是晚清傑出的藝術家。書、畫、篆刻各領域都卓然有成。唯獨一心嚮往的考進士,卻一再失利。心灰意冷之下,只好謀求銓敘分發。四十四歲分發江西後歷任三地知縣,五十六歲卒于任上。七品官終其身,實在遺憾!政績如何?由於他任官後有超過十年封刀不刻印,顯然戮力從公,應該卓著。只是他藝術成就大,政績反而不顯。他愛墨,猜想該有人感念製墨送呈。可惜不見記載。若有,其上稱頌他的題銘為何?

現成一些頌官墨 – 稱頌官員英明的墨 – 可供參考。它們的題銘不像許多貢墨上的一味奉承歌功頌德,而較偏重於讚譽墨主人的施政才華與人品高潔。如「揆端百度」「綸閣調元」「論道經邦」「圭璋特達」「圭笏開祥」「閬苑清芬」「開誠布公」「清慎廉平」等。(圖八)其中可有適合稱頌趙之謙的?





圖八   頌官墨。

由於「揆」字在古書中早已延伸出宰相的意思;而「綸閣」是撰擬皇帝詔書之處、宰相辦公室的雅稱,故可知「揆端百度」「綸閣調元」兩詞均不適合僅為知縣的他。至於「論道經邦」,以《三國演義》中司馬炎逼魏元帝曹奐退位時所說的:「吾觀陛下文不能論道,武不能經邦,何不讓有才德者主之?」顯然這四字陳義高,也難用在沒考上進士、逃避兵亂者身上。再來的「圭璋特達」「圭笏開祥」中的「圭璋」「圭笏」,都是古代諸侯大臣朝覲天子時所持的玉器,就算有人以此稱頌,趙之謙也會自慚而避之不及吧!

所以看來該是「閬苑清芬」「開誠布公」「清慎廉平」這類偏向稱頌為官者人品的,比較適合。當然,以趙之謙書畫用墨之多,朋友僚屬所送的勢恐難以久存。在沒真品出現的情況下,可就無法求證了。

其他

除了以上各類墨,還有沒有其他帶封建官僚氣的?試看乾隆年間浙江海寧的藏書家、與武俠作家金庸同宗的查瑩(號映山)所訂製的「龍香劑」。(圖九左)墨很樸素,也沒官方色彩的題銘,卻刻意蓋上顯眼的「丙戌進士」印,表白他功名在身,不容輕視。(按:查瑩官至御史)又如道光三年進士王成璐(字廉普)訂製的「東齋註易之寶」墨,明明在標榜他是學問中人,一心註解易經,卻同樣不忘鈐印「翰林改官」,生怕別人不知他進士出身,曾入清高的翰林院。(圖九中,按:他官至雲南鹽法道。)





圖九   查瑩墨 + 王成璐墨 + 吳魯墨。

還有錠「晉江吳肅堂定製」墨,背面所摹寫出的漢代瓦當文「長宜侯王」,濃濃的封建味。(圖九右)墨主人是光緒年間的狀元吳魯(字肅堂),福建泉州晉江人,但出生在台灣府嘉義縣他里霧菜瓜寮(今雲林縣斗南鎮),八歲由父攜回福建。他祖上三代都是平民,故不像查瑩、王成璐般出自書香世家。但入仕之後,竟也題銘如此,顯然看不穿擺不脫王侯的虛榮。能不令人喟嘆滿清社會裡封建觀念的魔力?

小結

從康熙到乾隆,對漢官的思想無不防微杜漸,以兩手策略交互運用來消磨折服漢官。成果如何?看康熙年間吳三桂興兵反清時猶有漢官投靠,但到太平天國之亂時卻沒任何漢官響應,無疑超級成功,把漢官收拾得服服貼貼。這比起明代晚年,文武大臣的紛紛投降李自成與滿清,康雍乾三帝的高明,之前歷代帝王都該汗顏。

藉墨來不著痕跡地潛移默化,只是他們眾多策略運用裡微不足道之舉。然而從後世漢官中流通的各類封建官僚墨而言,其收效不容小覷。這些墨透露出在朝廷中占壓倒性多數的漢官,沉迷於皇恩、忠君、官威、官樣、官腔、加官晉爵等意念中,完全接受滿人的統治,一味順從無心背離。漢官的不執著於夷狄之分,在現代觀念中可說是件好事。但在當時西方東洋列強咄咄進逼、滿清腐朽不支時依然愚忠,不能審時度勢奮然大義,完全不可取。不以國家民族為重,以致最後推倒腐朽滿清的,是西風而非漢官。能無愧乎?

附註

註一   高彥頤  《硯史:清初社會的工匠與士人》  高鎮鵬譯,商務印書館,北京,2022。

註二   明   沈粲《行書致曉庵師詩札頁.龍香墨》:「新樣龍香墨制佳,九重頌賜倍光華。團團玄玉真無價,馥馥烏雲自起花。永鎮文房為世寶,便書國史進皇家。珍藏什襲重加護,感激君恩豈有涯。⋯ 右硯、墨、紙、筆、山。宣德丙午(元年)所賜臣粲者。間成五咏,以寓感恩頌德之萬一。」

註三   唐  錢起  《贈闕下裴舍人》:「二月黃鶯飛上林,春城紫禁曉陰陰。長樂鐘聲花外盡,龍池柳色雨中深。陽和不散窮途恨,霄漢長懸捧日心。獻賦十年猶未遇,羞將白髮對華簪。」

《曾國藩日記.同治三年三月廿七日》:「早飯後清理文件,旋見客二次,勒少仲來久坐,圍棋一局。」

註四   戴家妙 《西冷艺丛˙赵之谦温州、福州、黄岩交游考》2018-06-21。

清代 : 風起雲湧訂製墨

黃台陽   2023/11/05

南唐,這個唐朝覆滅後的江南小國,由李後主及其祖、父三人統治了三十八年,在華夏歷史裡毫不起眼,然而藝術上卻留下兩大瑰寶。其一是李後主的詞,學者認為:「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註一)李後主也被譽為「詞聖」「千古詞帝」。另一為《韓熙載夜宴圖》,是李後主令畫師所繪:大臣韓熙載(902-970)夜宴賓客的場景。它在畫藝與反映當時人的生活上,極有價值。與《清明上河圖》、《洛神賦圖》、《富春山居圖》等,同列《中國十大傳世名畫》。原本已失,幸有南宋時的摹本,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韓熙載在李後主朝官至中書侍郎,等同宰相。但以南唐國小,且歷史上比他賢明的宰相比比皆是,本該淹沒於歷史洪流中,除非有心鑽研,才知其人。孰料竟拜夜宴圖之賜垂名藝史,何其幸運!這一切全靠李後主。既提拔他,又命人作畫,方能致之。

不過細查他生平,即使沒此圖,在藝術史上似乎也有機會,可不靠李後主自立。因為他可能是最早訂製墨者!宋初與他同齡的陶谷(官翰林院承旨)的《清異錄》載,他曾請徽州墨匠朱逢製墨「玄中子」,另名「麝香月」。之後北宋文人跟進,蘇東坡筆記就說有兩個人訂製過墨。(註二)此風到清代最盛。雖然後人訂製與他的關聯難以論斷,但抹殺不了他開先例之實。可惜墨在藝術史上的地位曖昧不明,使他至今仍得靠夜宴圖沾光。
宋代筆記中關於墨的記錄不少,唯多在吹捧製墨家如李廷珪、潘谷等。像蘇東坡般提到訂製墨的,屈指可數。元代文人地位低,尚未見訂製者。明代從嘉靖年邁入製墨的黃金年代,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等名家輩出。然而他們都自我創作,似不曾接受他人訂製過。只有些小墨肆偶然為之,如沒啥名氣的吳羽吉製的「牧翁老師真賞」墨,係吳聞禮為老師錢謙益(字牧翁)所製。(圖一)如此直到明亡,訂製墨始終不成氣候。比起行將來臨的清代的蓬勃氣氛,有天壤之別。





圖一 牧翁老師真賞墨。正面大凹開光,內寫「牧翁老師珍賞  門人吳聞禮上 」;背寫「秋水閣」,鈐「羽吉」。長寬厚 27×9.5×2.2公分,重 864公克。

滿清入主中原、開始派任徽州地方官員後,訂製墨快速竄起。早年到任的知府、知縣、通判等,多愛訂製。似非如此不足以闡明:即使來自關外,他們卻非蠻夷,乃是有知識有文化之輩。在其引領下,訂製墨儼然高雅象徵!透過一些訂製墨,可窺投入者之眾:不分滿漢、無論官卑,既普及基層文士,也觸動非科舉中人。風起雲湧,清代製墨業展現出前所未有的新面貌。

珍貴滿文墨

入主中原後如何站穩腳步、統治廣大眾多的漢人,是清初皇帝必須面對的難題。為此他們不得不學習漢文,卻又擔心自家的滿文被淘汰。於是規定重要的官方文書上,必須滿、漢文並列,而自家人的滿文教學更是重上加重。此情況下滿文墨應運而生。手邊恰有兩錠,其一「蘭谷定堂家藏」,是滿人福祿(別署蘭谷定堂)於乾隆丁酉年(42,1777)所製,方柱型墨上滿漢文對照,各占一面。(圖二左)福祿是鑲黃旗人,筆帖式出身,滿文果然在行。墨製於其任徽州府通判(正六品)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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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福祿墨 + 滿文墨。

另錠滿文墨至為奇特,除了正、背面寫不同滿文外,既無對應漢文,也乏製作年與墨肆資訊。(圖二右)只能猜想所寫該如福祿墨般,分別為墨主人及製作年分。以型制言,墨的雙面粗框,點出它恐製於嘉慶或更早的乾隆年。而其厚度甚薄,僅只 0.7公分,難得至今依然堅挺、無裂痕殘缺。若非訂製於有實力、有口碑的墨肆,無以致之。

滿文墨對大多數人言,其文難懂,再加上多數漢人的潛意識作祟,致極少流傳下來。北京故宮博物院現藏僅十三錠,已故藏家尹潤生所贈。其中十錠屬套墨,為康熙年滿文大儒和素(姓完顏)所製來進貢的。餘三錠之一為上開福祿墨。另兩錠分別是曹素功、丁興茂墨肆產品。尹潤生認為曹氏墨當是滿族官員囑託所製,絕非門市應售品。(註三)至於圖二右之全滿文墨,尚未見諸他文,值得細究。

滿人愛墨

和素的仕途裡,不曾任官江南。而上述他的訂製墨極其精美,是何處名家所製?該是徽州。因順治二年(1645)六月清軍陷徽州,首任的知府張學聖到職後就訂製了「玄龍煥」墨,進貢順治。(註四)三年後張學聖調陞福建巡撫,雖與貢墨之舉無關,但徽墨之享譽於滿人,該不在話下。往後的繼任者循例進貢,且應和素之囑代為訂製墨,乃小事一樁。

從龍入關的張學聖是漢人,屬鑲藍旗漢軍,可謂旗人。按理講他該會滿文,且該多用滿文表忠,然而所貢的「玄龍煥」墨上卻無。可知在那視墨為消耗品的年代,對此並不講究。和素是滿文大儒,且以滿文翻譯過《太古遺音》、《菜根譚》、《西廂記》和《金瓶梅》等。故為其墨加上滿文,恰如其分諒非炫燿。至於他人,該不會在乎墨上有無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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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三   徐元夢貢墨 + 直王府墨 + 禮親王墨。

所以在同屬訂製墨的的封疆大吏貢墨上,也罕見滿文。如同為滿文大儒、教過皇子的徐元夢(舒穆祿氏,正黃旗人),任浙江巡撫時進貢的「太平清玩」墨上就無。(圖三左)另外皇親國戚如康熙長子胤禔(封直郡王)的書畫墨、光緒年任領班軍機大臣的禮親王世鐸的訂製墨,也都全寫漢文。(圖三中、右)連皇家親貴都有意忽略,滿文墨當然彌足珍貴。

漢皮滿骨

在朝廷刻意安排下,滿人任官容易。只要不出大差錯,升遷也快,幾年內就可封疆。他們名下的訂製墨,既省略滿文也少亮頭銜,以致與漢人所訂製的難以分辨。如有錠「芝九莖」墨,除了墨名,只見九莖靈芝與印「益亭」,簡單樸素。(圖四左,按:此墨名出自漢武帝,表吉祥。註五)另錠「三百端溪硯齋書畫墨」,署名的「雲龍舊衲」像方外中人,卻擁端硯三百方。(圖四中)兩位墨主人是滿?是漢?經查可知「益亭」乃果齊斯欽,鑲藍旗的滿清宗室。道光年官至黑龍江將軍(從一品);而「雲龍舊衲」係紹成,鑲黃旗籍,同治年任安徽布政使(從二品)。單看其墨,難知主人是滿人。說他們漢皮滿骨,貼不貼切?





圖四   果齊斯欽墨 + 紹成墨 + 富樂賀墨。

再看由清末書法家丁文蔚為崈(同崇)軒太守訂製的墨。(圖四右)墨上除了以怪字寫出「聽秋館–心賞」,旁註墨是供太守隸書之用,背面還摹漢磚文「千石公侯壽貴」。乍看之下不免懷疑墨主人是位飽學漢儒,才既會隸書、又喜漢磚文、且以怪字命名書齋。孰料搜尋後竟發現是同治年的福寧府(今福建寧德市)知府富樂賀,正藍旗滿人,又一位漢皮滿骨。

在出任知府前,富樂賀是台灣淡水廳的撫民同知(正五品),轄區從基隆到新竹,是北台灣的最高官員。同治八年(1869)夏秋間,北台灣乾旱,人心惶惶。富樂賀撫民有責,來到艋舺(台北萬華)青山宮默求甘雨,數日後果然天降甘霖。為感謝青山王的恩賜,富樂賀特臨摹唐代李陽冰的篆書,敬獻「以荅神休」匾額,旁以小字附記緣由。(註六。按:荅同答,全句指藉送匾來謝神明賜予的福祥。)該匾至今猶存青山宮,見證他的好書法。

鐘鼎山林

漢人為官,先天上比滿人矮了一截。看到學識能力遠輸己者,身居高位升遷快,心中之嘔可就別提。鐘鼎高處不勝寒,只好寄情山林且玩墨、多作學問多練書法。康熙年間,官居江南學政的謝履厚所訂製的「紅藥亭清玩」墨、嘉慶年安徽巡撫姚祖同(字亮甫)的「亮甫註書墨」、光緒年河道總督勒方錡(號少仲)的「少仲擘窠書墨」,都表露了這種心情。(圖五)尤以勒方琦還題上「酒邊茶畔遣清愁」,內含揮之不去的無力感。





圖五   謝履厚墨 + 姚祖同墨 + 勒方錡墨。

這種心情在一旦致仕回歸山林後更形瀟灑。乾隆年的書法大師王文治,還不到四十歲時辭雲南臨安府知府職返鄉丹徒(江蘇鎮江),請汪心農幫他訂製的「快雨堂臨書墨」、道光年「啟秀堂古稀老人珍藏」「還讀我書」墨、以及咸豐年從蘇州知府退休的吳雲的「兩罍軒書畫墨」,都有盡情涵詠書畫後的輕鬆自在。(圖六。按:快雨堂、兩罍軒,分為王文治、吳雲書齋名。王文治得明代董其昌所書「快雨堂」匾、吳雲藏一對周代齊侯罍。故得名。註七)





圖六   王文治墨 + 啟秀堂老人墨 + 吳雲墨。

布衣何妨

官場難為,許多人乾脆布衣以終。即使具備了舉人秀才資格可以謀官,也不多跨一步。最多應大吏之請成為幕賓,襄助公私事宜。而若祖傳家境好,不須活口養家,則多潛心於古人天地,詩詞書畫、金石勘碑等樣樣都來。至於滿漢官員所熱衷的訂製墨,他們當然也不落人後。

太平天國興兵期間,湖南巡撫一換再換,有位幕賓卻不動如山。五任巡撫都倚重的郭崑燾(字仲毅),舉人,晚清首任駐英大使的郭嵩燾之弟。他一生不任官,所訂製的「將軍下筆開生面」墨,其名出自杜甫詩《丹青引贈曹霸將軍》。(圖七左)曾國藩的幕僚程焜(字可山)則有「可青山館選煙」,墨背所題「山可一窗青」是陸游《雜感》詩句,恰合他的字號。(圖七中)而書畫篆刻家黃士陵為褚德彝(號禮堂)所造「角荼軒勘碑墨」,是兩人於光緒年間、共事兩江總督端方幕府時所造,書體有勁如碑帖。(圖七右)沒作官,他們所訂製的反而別有風味,比起來毫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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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郭崑燾墨 + 程焜墨 + 褚德彝墨。

而有些無官飽學之士,所製更令人驚豔。乾隆年的巴慰祖,從商之餘精通金石、書畫、治印、製墨。他徽州的家設蟫藻閣,有錠稱以明代羅小華、邵格之、程君房、方瑞生的舊墨碎和後所製的「再和墨」,下款「蟫藻閣珍藏」,就是他向汪近聖墨肆訂製的!墨美呈雨滴形。(圖八左)此外他還訂製了套墨「石鼓墨」「金涂塔墨」等精品。比他稍晚但興趣相仿的安徽壽州人孫蟠(號石舟),訂製達三十餘錠。其中仿璜、雜珮等玉器的,造型出色。也是汪近聖墨肆所製。(圖八中)嘉慶年浙江錢塘的金棻,所訂製的「青嘯閣拓碑」墨以冰裂紋為底,古意盎然。(圖八右)他們三人都是生員(秀才),士大夫的最基層,訂製起墨來毫不含糊。





圖八   巴慰祖墨 + 孫蟠墨 + 金棻墨。

雅集隱士

文士氣味相投,在那缺乏電子通訊工具的年代,須藉雅集以發抒情感交流心得。風花雪月詩詞歌賦之後,豈可不留下紀念品?而訂製墨易分享可攜用,當然選項之一。乾隆甲寅年(59,1794)趙漁叟等九人於上海雅集後,就訂製了「海上聯吟之墨」。(圖九左)咸豐年太平軍亂,書法家楊沂孫與同在張芾(陝西涇陽人)幕府的顏培文等人同造「涇陽中丞治兵新安幕府同人草檄之墨」。(圖九中)同治年浙江嘉興四位文士在賞玩某人新得的兩錠墨後,憶起蘇東坡語:「墨納兩笏 皆佳品也」,遂仝造「兩笏」墨以誌其事。(圖九右)他們都為訂製墨另添新章。





廳竹軒聯句墨 002 (800x530).jpg 廳竹軒聯句墨 003.JPG文人弄兵墨 005.JPG 文人弄兵墨 003 - 複製.JPG墨與數字 004.JPG 墨與數字 003.JPG

圖九   海上聯吟之墨 + 涇陽中丞治兵新安幕府同人草檄之墨 + 兩笏墨。

相對於雅集之歡,總有人寧願隱名埋姓孤芳自賞。但他們也不忘訂製墨來傳達心境。康熙年的聽琴齋主人有錠「玄草」墨。玄草寓意仙草,他以此自況仙界裡的一株小草?(圖十左)乾隆年製的「雲間問樵氏珍藏」墨,鈐「養志書屋」,背鏤梅枝、寫「江南春色」。似乎家居江南高山(黃山?),日與白雲樵夫梅花為伍,但仍不忘養志。是何等凌雲大志?(圖十中)再看光緒年訂製的「小西湖釣徒藏墨」。(圖十右)儼然隱居揚州小西湖畔,如東漢高士嚴子陵般不慕仕途,日日垂釣。三位隱士都埋名隱姓,卻不忘訂製墨。可見訂製墨風潮無處不及。





圖十   聽琴齋藏墨 + 雲間問樵氏墨 + 小西湖釣徒墨。

愛廬自娛

不出仕、不遊幕的清代宅男文人,不免如陶淵明所說:「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註八)。進而將這份感情表露在訂製墨上。光緒年湖北崇陽縣(時屬武昌府)的雷可權,愛陶淵明語乾脆直接套用,稱自己的家「愛廬山館」。(圖十一左)乾隆年方觀永(字辨菽)兄弟所居的藿甘園內有春草池,他們以其為主題,畫圖寫字來訂製墨。並且錄唐代白居易《池上篇》:「十畝之宅 五畝之園 有水一池 有竹千竿 足以容膝 足以息肩」,以示心滿意足。(圖十一中)浙江石門(今桐鄉)人吳又榮,先祖吳之振曾問學於大儒黃宗羲、呂留良,並未出仕。他採蘇東坡名句:「家在江南黃葉村」,命名居處為「黃葉村莊」,其姪孫曾畫「黃葉村莊圖」。吳又榮在光緒年訂製的「黃葉村莊藏墨」特予刊出。此墨既緬懷先人,也吐露他的「吾亦愛吾廬」。(圖十一右)





圖十一   雷可權墨 + 方氏兄弟墨 + 吳又榮墨。

閑散在家的感覺真好!徽州婺源余子上墨肆所製「允公氏藏煙」墨,以環狀寫「賞花歸去馬如飛  酒力微醒時已暮 」。(圖十二左)它錄自蘇東坡的《賞花歸》連環詩:「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按:另有詩為秦觀所作之說。)花、馬、酒齊聚,何等賞心愉悅!吳趨(蘇州)張老鶴,以圖與詩句「萬樹梅花萬竿竹 雪紅雲綠小方壺」,暗示如住仙山,樂如神仙。(按:先民認為東海有仙山:方壺、瀛洲、蓬萊 …)  至於德蓮舫製玩的墨,除以唐伯虎詩「海內有瀛洲 … 」暗喻住處如仙境,還自題「閒磨古墨臨名帖 偶曲殘衣買舊書」。(圖十二右)日子多麼悠閒愜意!





圖十二  允公氏墨 + 張老鶴墨 + 德蓮舫墨。

儒商武夫

訂製墨的風潮,不止遍及各階層的文人。其他行業的非慣用墨者,也為之捲入。如康熙年的揚州大鹽商程增,康熙南巡時接駕貢奉用心,曾獲賜「旌勞」御書。他的書法好壞不知,但訂製了「不可磨」墨。(圖十三左)乾隆、嘉慶年的江蘇淮安名醫吳鞠通,住處的主堂屋必掛「問心堂」,也以此為名訂製墨。(圖十三中)晚清、民國的實業家何丹書,浙江餘姚人,早年家貧到上海打拼,因聰穎努力成為德商瑞生洋行的買辦。由此起家並回饋鄉里。他所訂製的「補拙軒藏墨」,言外之意靠的是勤能補拙,才有此成就。(圖十三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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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三   江春墨 + 吳鞠通墨 + 何丹書墨。

商人得記帳、醫生得開藥方,訂製墨都事出有因。但拿刀動槍的武夫也來湊熱鬧,可就彰顯出訂製墨的風潮之盛,沛然而莫之能禦。行伍出身卒至福建水師提督的陳階平(字雨峯),鴉片戰爭中於廈門抵抗英軍有功,朋友為他訂製了「雨峯先生草檄著書之墨」。(圖十四左)正黃旗滿人長喜(字怡亭)任職安徽時遊歐陽修所建醉翁亭,製墨以資紀念。(圖十四中)當時春風得意,孰料任(浙江)乍浦副都統時英軍來攻,受砲火重傷而死。淮軍名將、官至湖南提督的周盛傳(字薪如),安徽肥西(古屬平梁郡)人,他家堂號「愛蓮堂」,以此訂製「愛蓮堂選煙」來作公關。(圖十四右。按:周氏係宋代大儒周敦頤後人。)提督、副都統的官品極高,分為從一品、正二品。但他們都不免訂製墨來融入時代。





圖十四   陳階平墨 + 長喜墨 + 周盛傳墨。

小結

明代晚年偶見的訂製墨,在清代卻風起雲湧,成為文人乃至武將、與其他行業用墨者的雅好。它遍及各階層。從廟堂大員到地方官吏、遊幕之賓、基層文人、山林隱士乃至宅男,無不投入。即使滿人,也惑於其魅力,不只留下珍貴的滿文墨,也如漢人般陶醉其中。訂製墨除供書畫用,還可藉其造型、題銘、繪圖、紋飾等,讓訂製者淺露一己品味學養、情感胸懷。順便收遣性、怡情、自娛、雅敘、公關之效。它的風行,或可套用王國維讚李後主詞的話:墨至訂製而眼界始大,活用至深。

製墨業當然因此受惠。大墨肆如胡開文即曾設「出官(出外會官之意)職,專責與官員及士大夫打交道。訂單源源而來賺錢不說,墨肆因此結交公卿名士,社會地位當然隨之有所改善。如曾國藩就曾為胡開文墨肆題寫店招、上海官府也曾出具告示以保障曹素功墨肆之權益等。(註九)

只是好景不常。紛湧而至的訂單麻醉了墨肆,使它們看不清即將面臨的挑戰–硬筆,毫無應對措施。由西方傳來的硬筆以及之後的鍵盤滑鼠等等,是完美的典範轉移(paradigm shift)。不用磨墨、寫字快速,從根拔除了存活幾千年的書寫環境。傳統製墨既無力招架也拿不出對策,淪落到萎縮萎縮再萎縮!從這個角度看,訂製墨的風行,是功?還是過?而它起自滿、漢旗人,究竟有意?還是無心?

附註

註一   王國維  《人間詞話》。

註二   宋  陶谷 《清異錄 · 麝香月》:「(韓熙載)延歙匠朱逢於書館旁燒墨供用,命其所曰『化松堂 』,墨又曰『玄中子』,又自名『麝香月』。」

北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馮當世墨》:「馮當世在西府,使潘谷作墨,銘云『樞庭東閣』,此墨是也。」;《蘇軾文集.書徂徠煤墨》:「徂徠珠子煤 ⋯陳公弼在汶上作此墨,謂之『黑龍髓』,後人盜用其名,非也。」。

註三   尹潤生  《漫談滿文墨》,《故宫博物院院刊》1982年第4期。

註四   周紹良  《蓄墨小言.三韓龍門氏墨》,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7月第二版。

註五   漢  司馬遷  《史記·孝武本紀》:「夏,有芝生殿防內中。天子為塞河,興通天台,若有光雲,乃下詔曰:『甘泉防生芝九莖,赦天下,毋有復作。』」

註六   《匾額微歷史 · 與青山王有約》,https://zh-tw.facebook.com/497506910366691/posts/1041409232643120/

註七   清  王文治  《題快雨堂》:「三間復五架,小築草堂成。偶得華亭牓,因傳快雨名。檐花留暝色,窗竹送秋聲。更愛姚夫子,雲煙筆底生。」

吳雲   《兩罍軒(自註)》 :「余既於甲寅年在邗上得阮文達公所藏之齊侯罍,遂名藏之所曰『抱罍室』。逾十年甲子在吳門又得一罍,即文達揅經室集中所載之蘇州曹氏器也。海內二大寶一旦都歸余齋,復署之曰『兩罍軒』,所以志喜也。」

註八   晉  陶淵明  〈讀山海經十三首〉:「孟夏草木長,遶屋樹扶疏。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 」

註九   林歡  《徽墨胡開文研究》  故宮出版社,2016年8月。頁 170。

〈曾国藩为胡开文题写招牌〉,收藏雅集網,https://www.shoucangyaji.com/guwan/121298.html

《曹素功墨錠制作技艺》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5月。

文人愛墨:兄弟情

黃台陽   2023/06/28

許多古文明都有「折箭教子」的傳說,以單箭易折、多箭難折的實證,教訓兒子們要兄弟團結,面對挑戰開創前程。其中最有名的,無疑《蒙古祕史》所載,成吉思汗的祖宗阿蘭豁雅夫人如此教她的五個兒子。為何用箭作教材?大抵這些文明以遊牧起家,箭是每個男人從青少年開始,就隨身必備的狩獵、求生品。單箭易折,就像孤單一人易被摧毀;而兄弟們齊心協力,所聚集的能量將像一束箭般強勁。

不過箭並非唯一被拿來說教的工具。古希臘的《伊索寓言》裡也有則父親教子,用的乃是柴枝。有研究推論隨著亞歷山大帝的東征,這故事也東傳,卻演變為用箭。另外中世紀東歐的摩拉維亞國王斯瓦托普魯克一世(Svatopluk I,870 – 894年間在位)臨終時教子,用的則是木棍。(註一)然而不管用什麼,最後往往言者諄諄,聽者藐藐。有如阿蘭豁雅夫人的四個大兒子,在母親死後卻無情拋棄幼弟,讓他自生自滅。而這位艱困中成長的幼弟,就是成吉思汗的十一世祖。

以折箭教子來鞏固兄弟情誼,不論有沒有用,總算戲劇性十足。怪的是華夏先民卻沒類似說法。即使南北朝時代的《魏書.吐谷渾傳》記載了五世紀初的吐谷渾首領阿豺,以相同情節教誨他的二十個兒子,比阿蘭豁雅夫人早上許多,但它仍是遊牧民族的故事。這樣看來,難道華夏先民優秀得很,兄弟一向團結,不須教誨?

現今所知,先民最早言及兄弟關係的,是《詩經.小雅》內的〈常棣〉詩,共八章,每章四句,藉著常棣美麗的花,來歌頌兄弟之情。(註二)常棣另名郁李,也稱棠梨,是纖細的園藝觀賞用落葉灌木。春天它長長下垂的細莖上,常棣花三兩成綴,比鄰而開。而這彼此相依的特性,或許給了先民靈感,創作出〈常棣〉詩篇來歌唱兄弟情。

它起始的四句:「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對現代人言,若非主修中國文學,還真難懂。好在自古以來許多人都註解過。網尋可知,大意為:常棣花盛開,多麼鮮明燦爛。凡今天下之人,沒有比兄弟更親的。先民既已開示,後代文人尊古崇古,當然將常棣花與兄弟畫上等號,牢不可破。連帶使得運用同音同意字轉生出的「棠棣」「棣萼」「華鄂」「華萼」等詞,也都意指兄弟。

以花朵而非硬箭來喻知兄弟情,先民別出心裁富涵雅趣。後世喜這份雅趣,不僅詩詞中常見,也有愛好者將之寫在墨上。磨墨時既懷兄弟情,又得隨手教子的好題材。

棠棣之華

明代萬曆年間的文人製墨家程君房和方于魯,該是最早將〈常棣〉詩句用在墨上者。這由《程氏墨苑》、《方氏墨譜》內,都刊出依〈常棣〉首句「常棣之華」所繪的墨樣,可以推知。(圖一)兩幅墨樣雖有橢圓形、圓形之分,但設計相同,都畫出常棣花葉、寫「棠棣之華」四字。(按:棠棣亦指常棣。)鑑於《方氏墨譜》首刊於萬曆十六年(1588),《程氏墨苑》則在萬曆二十九年(1601)左右,後者有抄襲之嫌。但以方于魯潦倒時,程君房不只收留他、幫他治病、教他墨法、最後還助他設肆造墨,這筆帳理不清。(註三)墨樣相似,或為兩人仍交好時的共同主意。





圖一   棠棣之華墨樣。左:錄自《程氏墨苑》;右:錄自《方氏墨譜》。

萬曆年間,士林吹起求雅之風。意見領袖高濂的《燕閒清賞箋》、文震亨(文徵明曾孫)的《長物志》、張應文的《清秘藏》內都談該如何才雅。而其要件之一,在與古掛鉤。因此程、方兩人書中,許多墨樣都搬古求雅。類此以古句「棠棣之華」作主題,不足為奇。然以兩人曾經發展出的友誼,是否論及兄弟之交?北宋黄庭堅的〈次韵答任仲微(原注:元豐五年太和作。)〉內有句「交情吾子如棠棣,酒椀今秋對菊英。」(註四)此情此景兩人或共鳴過。感情豐富的文人,常四海之內皆兄也!但一言不合也易鬩牆。程、方兩位大師看來不外乎此輩中人。

棣萼聯輝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前後句的「棣」「鄂」,合併成「棣鄂」,再將「鄂」字改用同音、且與花相關的「萼」字,所得的「棣萼」也指兄弟。乾隆庚申年(30,1765),皇弟和親王弘晝三十歲生日,乾隆的〈賜和親王〉詩就寫出「桐圭傳錫慶,棣蕚喜連芳。」(註五)

比起乃父雍正,乾隆的兄弟情好得多。雍正登基後,或賜死或幽禁,兄弟們沒一個得好下場。而乾隆之弟弘晝與弘瞻,除了不可碰乾隆的皇權,倒也過得錦衣玉食百事由他。只是哥哥天縱英明鉅細靡遺,弟弟可就提心吊膽日子難過。兩人縱不操勞國事,卻都先乾隆而死。
有錠墨一面寫「棣萼聯輝」,另面「近聖居選煙」。(圖二)該是墨主人及其兄弟都出人頭地,高中進士或舉人,聯手為家族締造光輝後,所製以炫燿者。墨主人的書齋名「近聖居」,以「近聖」自況,口氣不小。可惜查不出大名,無從得知他家兄弟所締造的光輝究竟多大。





圖二   近聖居選煙。雙面窗格紋邊框,一面寫墨名,另面「棣萼聯輝」,側「徽州胡開文製」,長寬厚 7.9×1.9×0.7 公分,重 16 公克。

華鄂聯吟

和親王弘晝比乾隆小一歲。乾隆登基前,兩人讀書練字、騎射玩耍都在一起。兄弟情自然比小乾隆二十二歲的弘瞻來得深厚,因此獲乾隆贈詩也多些。除了前述,該年還有〈吾弟和親王誕辰詩以夀之〉。此刻乾隆或賣弄學問、或配合音韻,沒再用「棣萼」,而以「華萼」代之:「華萼同枝氣本親 … 」(註五)而「華萼」兩字,當然是取「常棣之華,鄂不韡韡。」裡第一句的「」與第二句的「」,連成「華鄂」,再將「」用同音的「」取代。所得的「華萼」容易聯想到「花萼」,更親切。

不過總有人嚴謹遵古,死守「華鄂」不放。如乾隆派任給果親王弘瞻的老師沈德潛,其〈奉辭果親王四首 其三〉詩就寫:「侍宴親華鄂 … 」描述他陪宴弘瞻兄弟之事。沈德潛年少就有詩名,但考了四十多年屢試不中。乾隆三年(1738)以六十六歲高齡中舉,隔年又上榜進士,老來得意。進翰林院後獲乾隆青睞,據說乾隆四萬多首詩裡,有不少他代筆或潤飾的。他授課有方,《清史稿》說弘瞻:「善詩詞,雅好藏書。」當然乾隆一旁督促也有功勞。(註六)這份皇家兄弟情,還真可貴。


有錠歌頌兄弟情的文人墨上,用的也是「華鄂」。(圖三)它面寫「子城觀察頌臣中丞華鄂聯吟墨」,另面「同治庚午年新安鮑肇元屬蒼珮室按易水法製呈」。是徽州(古稱新安)鮑肇元君,在同治九年(1870)參加由子城觀察和頌臣中丞兄弟舉辦的詩詞聯吟雅集後,委請胡開文的蒼珮室按易水製墨法,製作這墨來呈送給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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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子城觀察頌臣中丞華鄂聯吟墨。覆瓦形,背「同治庚午年新安鮑肇元屬蒼珮室按易水法製呈」,側「徽州休城胡開文造」,頂「五石漆煙」。長寬厚15×3.2×1.3公分,重104克。

墨上所寫的「觀察」,指位階介於巡撫和知府之間的「道員」。之所以有此雅稱,係因唐宋時期設「觀察使」一職,權力職掌與道員接近之故。而「中丞」指巡撫。清代任命巡撫時,都加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頭銜,讓巡撫可以像御史般風聞奏事。而這頭銜在更早時又稱「御史中丞」,遂由此得名。

兩兄弟大名卞寶書(字子城)、卞寶第(字頌臣)。以捐貲入仕,卻各自闖出一片天。哥哥卞寶書曾以隨員參與中俄天津條約的談判,在第一線往返折衝,設法以夷(英、法)制夷(俄),使該條約成為晚清唯一沒有割地賠款者。弟弟卞寶第更出色,從小京官刑部主事作起,勇於任事敢於直諫。最後官至閩浙總督兼福建巡撫、船政大臣、福州將軍、陸路提督、福建鹽政、福建學政共七項要職,人稱「七印總督」。

卞家雖江蘇儀徵人,但久居揚州。同治九年卞寶第辭福建巡撫回家奉養老母,與已致仕的哥哥邀好友聯吟。鮑肇元該是有感於其兄弟情深,才會製呈這錠墨。鮑肇元家在徽州歙縣的棠樾村,是當地大族,至今留存忠孝節義的牌坊群、宗祠等,是值得一遊的觀光景點。

既翕堂

〈常棣〉共八章。第一章的開頭兩句,就引出「棣萼」「華鄂」等看來很有學問的詞。別的章句雖然也說兄弟情,相較之下卻冷門多了。所幸第七章的後兩句:「兄弟既翕,和樂且湛。」也帶出殊堪玩味的「既翕」一詞。它乃相聚之意,當然夠資格成為兄弟的同義詞。


由方悟齋、退齋兩兄弟合製的「既翕堂」墨,很可能道出其家中有廳堂名為「既翕堂」。(圖四)哥哥方鼎錄(號悟齋)、弟弟方鼎銳(號退齋),與上款墨的卞氏兄弟背景相仿,江蘇儀徵人,也非進士。仕途上哥哥在西安知府後,任陜西某地區的道員;弟弟曾任軍機處章京(文書官)、浙江溫處道(浙南的溫州、處州)道員,在晚清小有名氣。兩人官位不算大,但因都工於書法、且精於收藏,以致於現今拍賣市場偶現兩人相關的物品。同治甲戌年(13,1874),兄弟倆似在家相聚,製此墨以記之。





圖四   既翕堂墨。圭式敷金,一面雙螭戲珠拱墨名,另面「同治甲戌方悟齋退齋合製」,兩側分寫「歙汪近聖按十萬杵法」、「五石頂煙」,長寬厚 10×2.2×0.8公分,重 30公克。

荊樹有華

天下植物這麼多,先民當初怎麼會挑上常棣來歌頌兄弟情?即使它的花三兩成綴、比鄰而開,讓人聯想到兄弟,進而發抒心情歡唱歌頌,但類似植物大有所在,為何獨鍾常棣?

還好後世追加了紫荊樹也代表兄弟情,進一步豐富了詩詞歌賦用語。唐代詩人杜甫的〈得舍弟消息〉:「風吹紫荆樹,色與春庭暮。」宋代文天祥的〈弟第一百五十三〉:「沙晚鶺鴒寒(寄弟豐),風吹紫荆樹(得弟消息)。」不約而同都以風吹動紫荊樹,道出他們得知弟弟的消息。(註七)

紫荊是我國原生植物,三至四月花紫紅或粉紅,多至十餘朵簇生在老枝和主幹上。相較於常棣與兄弟情的關聯模糊,紫荊卻有典故。南朝梁國(502-557年)吳均的《續齊諧記.田氏紫荊樹》載,田真兄弟三人分家,最後剩堂前紫荊樹,訂隔天來鋸成三份。屆時卻發現樹已枯死,像被火燒過。田真大為吃驚,感慨說兄弟情竟不如樹木。悲不自勝遂不再談分家。之後紫荊樹又活了過來。詩仙李白〈相和歌辭.上留田〉內的:「田氏倉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就是講此。(註八)

這個故事流傳極廣,乾隆亦知。且在為臣屬錢維城(乾隆十年(1745)狀元)所畫紫荊題字時,留下評語。(註九)而榕南實、田紹秋兩位,也同造了此主題的墨,面寫「荊樹有華兄弟樂  硯田無稅子孫耕」,另面繪兩莖敷彩的紫荊、署「榕南實田紹秋同造」。(圖五)題銘的首句當然在講兄弟情。第二句「硯田無稅子孫耕」,則在鼓勵子孫讀書。因為在硯上磨墨(指讀書寫字),可視同耕耘硯田。硯田非農田,沒田賦地稅,子孫尤該投入。

早年民間廳堂的對聯上,常見這兩句。大家互相砥礪,也塑造良好的社會風氣。至於同造墨的榕、田兩位,從其姓名來看不是兄弟,卻同造此墨,有無隱情?難道是換帖的金蘭兄弟?然而以所題言及子孫,而非知音知己等,不像。有可能是原為兄弟,但之一過繼給他人,才不同姓。





公民課墨 008.JPG 公民課墨 009.JPG

圖五 荆樹硯田墨。正面回紋細邊框,內寫「荊樹有華兄弟樂 硯田無稅子孫耕」。背鏤兩莖敷彩荊樹,左下「榕南實田紹秋同造」,側「徽州休城胡開文製」,頂「五石頂烟」。長寬厚 10x2x1公分,重 24公克。

藿甘園 

藿,全名藜藿,指古時候貧民所吃、粗劣的野菜。這種植物本與兄弟情無關,也沒常棣、紫荊般知名。卻因有位出身貧困的大臣,將他的庭園命名為「藿甘園」,從而見證了一段美好的兄弟情。

方觀承(號宜田)與哥哥方觀永(號辨菽),安徽桐城人,均為監生。本是僑居南京的官宦子弟,但康熙年間家遭文字獄(南山案)牽連,祖與父被發配黑龍江寧古塔。兄弟倆雖年幼得免,但家產全被沒收,淪落寄食南京清涼寺。每年還一起長途跋涉黑龍江探親。手足深情就此淬鍊出來。老人家邊荒病故後,中年的方觀承流落北京測字謀生。因招牌上一手好字,被權貴看中而意外發跡。往後回想當年,遂在南京置「藿甘園」。除了供哥哥住,應也期待致仕後能一起幹點農活。這可從兩人的號看出。(按:菽是豆子,辨菽出自成語「不辨菽麥」。哥以此能辨菽麥的號,言其知農事。)可惜他七十一歲(乾隆三十三年,1768)死在直隸總督任上,沒能償願。

「藿甘」兩字,出自西晉時除三害的周處的詩句「藜藿甘粱黍」。(註十)藜藿是粗劣野菜,粱黍則精美飯食,全句意指粗劣的野菜可以甘如精美飯食。方觀承以此園名,透露出不忘當年與哥哥同甘共苦!


方觀永沒入仕途,於乾隆丁卯年(12,1747年,方觀承時任山東巡撫)製了款「手自抄成種樹書」墨,顯示他在藿甘園裡沒閒著,手抄了本種樹書。墨上題「藿甘園」並畫庭園示意圖,墨背則以籀書寫「杵熟蒸勻和膠適度」,表明此墨品質好,製作時特別講究杵搗與和膠,也凸顯他個人的學養。(圖六)種樹書乃農書的另稱。司馬遷《史記》中講到秦始皇焚書時,有句「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亦即不燒那些有實用價值、包含種樹的(農)書。





圖六   手自抄成種樹書墨。正面上方凹地鏤庭院,右「藿甘園」,下右鈐橢圓印「白下」,大寫墨名,署「方辨菽製」,印「桂林一枝」;背面額珠,下籀書「杵熟蒸勻和膠適度」;側「乾隆丁卯」,頂「友慶堂」。長寬厚11.5x3x1.2公分,重62公克。

藿甘園見證方觀承手足情深。該園舊址在南京夫子廟附近(現全福巷),原是明代開國元勳徐達的魏國公府一部分。滿清末年園已荒廢,空餘兄弟情供人悼念。(按:清末南京名士陳作霖有詩《遊方氏藿甘園廢址》。)

頤壽廬

方觀承始終沒圓藿甘園的夢,主因在他一直沒辭官,直隸總督作了二十多年,作到人生七十古來稀,作到死!看來他官癮頗大,捨不得放手,即使兄弟情深,也不足以撼動。但或許另有他故,讓他不敢遞辭呈。因在直隸總督任上,他目睹了漢人內閣大學士張廷玉請求退休時,所受到的羞辱折磨。乾隆認為張廷玉身受兩代皇恩,位極人臣,應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怎麼盡想著退休?這再加上請辭過程中的一些曲折,張廷玉最後等於被抄了家。殷鑑不遠,以乾隆的皇恩浩蕩破格提攜,方觀承無上意時怎敢開口?

同治年間的鮑存曉(字寅初,1822 – 1884),運氣就好多了!當政的慈禧太后沒乾隆爺那般精明,他的官也還不大,所以辭呈一上立即批准。他是同治七年(1868)的進士,在翰林院先為庶吉士(無品級,類似實習生)、後任編修(正七品)。由於明、清兩代的首輔重臣,無不出自翰林院,因此被欽點翰林,就像跨入了升官的快速道,用不著幾年就有望躍升至侍郎(正二品)。如創立湘軍的曾國藩,道光年間進士,庶吉士之後只過九年,就被實授禮部侍郎。

然而鮑存曉不知錯了那根筋,光緒三年(1877)突然辭官返鄉,回到浙江紹興(古稱會稽)與弟弟鮑存經(字遺唐)同住。這乃是他金榜題名後,才短短九年的驚愕之舉。什麼原因讓他放棄大好前程?不見記載。只能猜想他兄弟情深,兩人之一的健康或許差些,故急著回鄉,好多來點「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有錠他製的墨,或可供旁證。同治己巳年(8,1869)仲春,也就是考上進士後的隔年春天,他訂製了款「頤壽廬珍藏」墨。(圖七)墨名內的「頤壽廬」,乃是他弟弟家中館舍之名。這顯示出他沒上榜前,很可能都住在弟弟家。由於他原籍徽州歙縣,曾祖父輩始遷浙江會稽。(註十一)故他家極可能像許多徽商家一樣,培養兄弟中一人唸書考科舉,餘則務商掙錢養大家。他四十六歲才登進士,算是晚的。既已為家族爭光,五十五歲時急流勇退,回鄉與弟弟在頤壽廬共享天年,不亦樂哉。他六十二歲辭世,弟弟不知何年,故至多有七年的時間兄弟如翕。他算不算是有遠見?(按:「頤壽」出自《禮記.曲禮上》:「百年曰期頤。」乃百歲高壽之意。)





圖七   頤壽廬珍藏墨。雪金,墨名下寫「同治己巳年仲春月」,背「會稽鮑寅初選煙」,側「徽歙曹素功製」,頂「五石漆煙」,長寬厚 14.3×3.1×1.3 公分,重 96公克。

小結

古人非常看重兄弟親情。除了上述的以常棣、紫荊這兩種植物來表彰之外,還有儒家一直掛在嘴邊的兄友弟恭、長幼有序、兄弟同心、手足情深、兄終弟及、兄弟孔懷、一脈同氣、同氣連枝等親切用語。其意當然在訓勉、在鼓勵兄弟間要相親相愛、要彼此信任、要互相合作、要同心協力、要和睦相處。

然而強調的愈多,適足以顯示出兄弟關係之難。否則就用不著講這麼多了!這乃是因為兄弟從小就處於競爭狀態。競爭父母的愛、競爭家中資源,同時也心懷不平天賦上的差異、不平長幼應遵之序。更由於古代發展機會少,兄弟的人生軌跡往往無差,追求相同目標,更容易有衝突。像田真兄弟般析家爭產的事,無處不起無時不有,豈能各個都有紫荊樹來開示?

小時候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兄弟情絕對可貴。長大後能否維持?也絕對因人而異。尤其現代,流行的是講求自我,其它都擺一邊。兄弟情固然好,卻也沒多少人看重。若真想提倡,上位者的提倡乃至以身作則,不排除有助。如乾隆沒像他老爸雍正般殘酷對待兄弟,就可能作了好榜樣,影響其後多有兄弟和樂的墨出現。

附註

註一   Constantine Porphyrogenitus: On Administering the Empire, Chapter 41,轉引自維基百科 Svatopluk I of Moravia條。據拜占庭皇帝「生於紫室者」君士坦丁的編年史記載,摩拉維亞國王斯瓦託普魯克一世(Svatopluk I,870-894年間在位)臨終前將國土一分為三,給其三子每人一根木棍,待他們折斷後又把三根木棍合起來讓他們折,以此警告他們要團結一致,否則將被強鄰各個擊破。

註二  《詩經.小雅.常棣》: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

兄弟鬩於牆,外御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

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宜爾室家,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

註三   黃台陽  《墨的故事.輯二.墨香世家 – 聽古墨在說話》第三章〈製墨雙霸天的恩怨情愁 – 愛恨〉,時報出版,台北,2016/07。

註四  北宋  黄庭堅  〈次韵答任仲微(元豐五年太和作)〉:「邂逅相逢講世盟,諸任尊行各才名。交情吾子如棠棣,酒椀今秋對菊英。高論生風摇麈尾,新詩擲地作金聲。文章學問嗟予晚,深信前賢畏後生。」

註五  清  弘曆  〈賜和親王(乾隆庚申)〉:「桐圭傳錫慶,棣蕚喜連芳。樂善輝編簡,維城佐廟廊。允堪稱玉葉,不愧表銀潢。嘉爾抒丹悃,承恩並日長。」

〈吾弟和親王誕辰詩以夀之(乾隆庚申)〉:「華萼同枝氣本親,鴒原分豈隔君臣。願予作后多乾惕,知爾維城亦苦辛。緬想飛觴桃李下,已看流駛歲時頻。喜逢綵縷添長算,立字毋忘望汝純(弟亦三十歲故云)。」

註六   清  沈德潛  〈奉辭果親王四首 其三〉:「侍宴親華鄂,新詩壓柏梁。好彈符子建,吹琯陋邠王。謬厠平臺客,同賡雅樂章。驪歌雖疊唱,未忍解歸航。」

清  弘曆 〈賦得既雨晴亦佳得佳字課果親王及諸皇子(乾隆己巳)〉:「落照輝西嶺,新晴景色佳。龍文湔緑竹,蟬韻亮髙槐。水足新秧挿,時和勝賞排。寧宜耽物玩,聊復課書齋。銷暑㡬方暇,祈年願畧諧。西成期尚逺,敢懈劭農懐。」

註七    唐  杜甫  《得舍弟消息》:「風吹紫荆樹,色與春庭暮。花落辭故枝,風回返無處。骨肉恩書重,漂泊難相遇。猶有淚成河,經天復東注。」

宋  文天祥  《弟第一百五十三》:「沙晚鶺鴒寒(寄弟豐),風吹紫荆樹(得弟消息)。忍淚獨含情(郭中丞),江湖春欲暮(宴胡侍御)」

註八     南朝  梁  吳均  《續齊諧記.田氏紫荊樹》: 「京兆田眞兄弟三人,共議分財。生資皆平均,惟堂前一株紫荊樹,共議欲破三片。明日,就截之,其樹即枯死,狀如火然。眞往見之,大驚,謂諸弟曰:「樹本同株,聞將分斫,所以憔悴。是人不如木也。」因悲不自勝,不復解樹。樹應聲榮茂,兄弟相感,合財寶,遂爲孝門。眞仕至太中大夫。」

唐  李白  〈相和歌辭.上留田〉:「行至上留田,孤墳何崢嶸。積此萬古恨,春草不復生。 … 田氏倉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交柯之木本同形,東枝顦顇 … 」

註九   清  弘曆  〈題錢維城畫花卉二十四種 其十 紫荆(乾隆己亥)〉:「紫葩緑葉綻枝皆,格物因之别契懷。感悌或誠非感孝,笑他竒語述齊諧。  《齊諧記》載,田真兄弟欲分堂前紫荆,破為三片,樹即枯。真見而悲不自勝,不復解樹,樹應聲榮茂,兄弟相感合財遂為孝門云云。志怪之書本不足信,但兄弟既稱析居,必已無父母者,不得為孝。藉有其事,亦止當稱悌門耳。何以孝門許之乎!」

註十  《晉書》 周處   《戰場絕命詩》:「去去世事已,策馬觀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终。」


註十一   《明清徽商資料選編.第六章  徽商的政治態度.1509》《歙新館鮑氏著存堂宗譜序》:「 … (歙縣新館鮑氏之鮑寅初)曾祖父之未遷會稽也,家中落,兩世祖妣皆苦節。嗣以禺策起家,始克請旌於朝。 … 」

有 墨 龍 香

黃台陽  2023/09/02

乾隆帝愛墨,甚至及於墨的存放。前文〈 乾隆與墨 (三):墨史流芳?〉提到,內務府造辦處檔案內有他在這方面的指示。如:「著配有抽屉箱内」「在花梨木箱内配屉盛裝」「洋漆長方匣一件内,下屉配得合牌屉兩屉。一屉盛夔鳳紅墨一塊」「配得杉木隔斷屉兩屉」等。十足顯示他追求完美的個性。而這個性,想來該不會放過裝箱後的標簽,否則日後如何找出某些墨?

有則乾隆五年二月初九日的資料:薩姆哈將十色墨計二百六十錠,配得糊錦綾裏紫檀木盤十件,裝在洋漆箱内,上刻天章寶露」簽,⋯」(註一)果然顧及此!在裝墨的洋漆箱上刻天章寶露」簽,不僅日後易認,也賦予其內各自具名的墨,有個整體名稱,如同集錦套墨。只是天章寶露」之名從何而來?是信口而發、還是有所本?不知。然而另套墨所賦予的龍香」名,卻早已聲震墨壇!這套墨原有八匣,四匣現存台北故宮博物院。(註二)流落在外的一匣(內十錠墨,各有非龍香之名),2021年保利秋拍成交,竟破千萬元人民幣。令人乍舌!這是龍香」兩字的魅力?

墨與龍香兩字扯上關係,始自唐明皇李隆基(685—762年),是墨史一大盛事。不過他為何選這兩字來命名?當然因他登基前在潞州戲製的此墨,日後被用來製造祥瑞。說其上出現蒼蠅大的小道士遊走,看到他就口稱萬歲。以此沒人見過的神蹟,營造他真龍天子的輿論,助他奪權。無怪乎事成後,煞有其事定墨名為龍香劑」。(註三)真龍天子手製的香墨,捨此名其誰。

皇帝都出面幫墨打廣告了!想必風起雲湧。製墨界、尤其潞州製墨,該趁機推出各式龍香墨,好好撈一筆。騷人墨客當也不落其後,詩詞歌賦齊詠龍香。然而奇怪的是,在現有資料裡,找不到唐代人的共襄盛舉。譬如詩仙李白喜歡好墨,有〈酬張司馬贈墨〉一詩,謝人送他潞州香墨為證。(註四)以他任翰林學士時曾奉詔入宮,寫下〈清平調〉讚頌楊貴妃之美,若當時用的是龍香墨,日後該有可能將該墨寫入詩文中吧!

又如百多年後晚唐著名的詩人段成式與溫庭筠,有墨的贈答書信十五篇存世。(註五)他們談到易墨、潞墨,甚至潞墨的知名品牌「松心」,但龍香之名依然無影無蹤。(按:1972年,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唐墓出土圓柱形墨,上「松心真」三字。)難道龍香兩字乃皇家專用,小老百姓不敢觸及?

龍香墨 vs 龍香撥

並非如此。因為當時還有個龍香的詞 – 龍香撥」,絕對為人熟知。它製以南洋的龍(腦)香木,用來撥動琵琶、月琴類的弦樂器。在唐明皇死後不久,詩人鄭嵎來到驪山下華清宮北面的宮門–津陽門附近的旅店歇腳,與侍奉過明皇的老店主話當年,不勝唏噓!即寫下以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史詩〈津陽門〉。有句:「玉奴琵琶龍香撥,倚歌促酒聲嬌悲。」講的就是楊貴妃(小字玉奴)以龍香撥」來撥彈琵琶伴歌。(註六)

龍香撥長什麼樣子?開鑿於公元五百年前後、河南鞏義的北魏石窟第一窟內,有幅樂伎撥彈琵琶的雕刻,清楚可見所用的撥子。另日本東大寺正倉院所藏唐代物品,除了琵琶,還有「紅牙撥鏤撥」。是用唐代特有的「撥鏤」工藝染紅象牙、鏤出祥禽瑞獸的撥子,可供參考。(註七)至於貴妃所用的龍香撥上有無雕飾?不知。但顧名思義龍腦香氣十足。在貴妃持以撥動琵琶弦時,隨著她的曼妙玉指芳香四溢,多情的明皇怎能不沉迷陶醉?!

龍香撥早於龍香墨出現。不知明皇定「龍香劑」名時,是否從而得到靈感。但即使如此,龍香墨不敵龍香撥,貴妃的手持、勝過明皇的手製。原因或在安史之亂後,明皇的聲望跌停板,人人避而遠之,龍香墨隨之乏人聞問。但由唐入宋後,該有轉機吧!因為一般而言,人們的記憶短暫。既然都改朝換代了,加上宋代重文輕武,用墨量大增,製墨比唐代發達,龍香墨應該有機會重現人間,與龍香撥再度輝映是吧!

誤傳龍香劑

為何說宋代製墨比唐代發達?元代愛墨人陸友,集自古以來墨的資料寫了本《墨史》,刊出製墨家一百九十八人。其中北宋之前的千多年裡,僅二十二人,少得可憐。而北宋不到一百七十年,卻有八十人;南宋的一百五十年再添九十人。差距如此大,主因在兩宋年間文人愛墨,留下許多紀錄。如北宋狀元蘇易簡的《文房四譜》、李孝美的《墨譜(法式)》、晁貫之的《墨經》,以及蔡襄、歐陽修、蘇東坡、秦觀、陳師道、邵博、蔡絛、何薳、莊綽等人的筆記。

其中不乏言及墨名的。如蘇東坡筆記內,就提到老長官陳公弼(名希亮)製作了名為「黑龍髓」的墨;馮京(字當世)委請潘谷製的墨上,有「樞庭東閣」名。另外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記》內,也記載了墨師陳相所製的「洙泗之珍」墨、九華朱覲作「軟劑出光」墨。(註八)所以當時若有名師製出龍香墨,被錄下的機率該不會低。為何遍尋之下無著?

相較之下,龍香撥的恩寵始終不衰。以蘇東坡愛墨卻不言龍香,但他的〈宋叔達家聽琵琶〉詩內有:「數弦已品龍香撥,半面猶遮鳳尾槽。」而與蘇東坡合稱「蘇辛」的豪放詞人辛棄疾,其《賀新郎.賦琵琶》首句就寫:「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想到明皇之尊手製的龍香墨卻無人聞問,該情何以堪?

宋代到底有無以龍香為名的墨?依後人記載,有。但可信度低。元末明初的大儒陶宗儀,躬耕之餘廣蒐資料,所輯《南村輟耕錄》洋洋灑灑數十萬言。內說宋神宗熙寧年(1068 ~ 1077),墨師張遇將龍腦麝香和金箔摻入油煙內,製出「龍香劑」墨上貢。(註九)寫得斬金截鐵。以他的名聲言應為真。但細加推敲卻站不住腳。因為眾多北宋資料內,或明或暗都指出張遇是唐末宋初人,與製墨宗師李廷珪約同個時代,不可能活到熙寧年。(註十)再者油煙墨的技術,要到北宋末才小有可觀,南宋才成熟。熙寧年間怎可能以油煙製出好墨?陶宗儀所記,該是以訛傳訛。

另外清代嘉慶、道光年間湖南新化人鄧顯鶴,輯錄湖湘先賢文字所成的《沅湘耆舊集》內,刊出宋代十歲童子鄧熛的《墨》詩:「一寸龍香一寸金,仙家傳藥不傳心。 ⋯」(註十一)詩內以龍香代表墨,明確將兩者畫上等號。只是鄧熛不見他書,是否真宋代人,待考。由於湖湘文風在宋室南渡後始大興,猜想鄧神童至早南宋人。而南宋末、元初徽州進士許月卿的《贈墨士程雲翁》詩:「滿地干戈正擾攘,君家猶自搗龍香。 ⋯」也將龍香與墨同等對待。(註十一)都點出宋末元初之際,民間應已出現以龍香為名的墨。

御床玄璧進龍香

元代不重文,但龍香墨卻否極泰來,堂皇進貢給皇帝。忽必烈的玄孫元文宗書法不錯,近臣阿榮(字存初,蒙古人,時任宰相級的中書參知政事)、康里巎巎(字子山,色目人,翰林學士承旨兼經筵官)投其所好,進貢江西豫章(南昌)朱萬初製的墨。同朝為官的虞集(江西人,南宋名臣虞允文之後,奎章閣侍書學士)有《贈朱萬初》詩:「珥貂鳴珮入明光,新墨初成進御床。 … 」記述其事。阿榮和康里子山都不是漢人,怎知朱萬初的墨好?應是虞集在後幫老鄉的忙。朱萬初因此獲官,虞集退休後兩人仍有往來。(註十二)

朱萬初這墨是否名為龍香」?虞集沒講。但晚些年的另位江西人吳當(官至江西省參知政事),在《贈墨工侯務本、次虞學士韻》中引述這段往事:「御床玄璧進龍香,奎閣當年詫豫章。 ⋯而由元入明的袁華(明初任蘇州府學訓導),其《贈劉宗永》詩也呼應:「 ⋯ 近代西江朱萬初,龍香上貢奎章裏。」都留下想像空間,好像朱萬初的墨確實名為龍香」。只是參考其他詩作,如鄭元祐的《龍香行.贈吳國良》、元順帝的色目人大臣迺賢的《江東魏元德所製齊峰墨於上都慈仁殿 ⋯》,詩內均有龍香」。(註十三)看來當時風行以龍香代墨。故終究無法肯定朱萬初的墨名。

不過元代著名的文化瑰寶 – 元曲內,卻無意間唱出的確有以龍香為名的墨。元雜劇《薩真人夜斷碧桃花》,演的是狀元張道南與徐碧桃的人鬼戀故事。第三折裡薩真人審問徐碧桃鬼魂,問她與張道南相逢時,張道南給了她什麼?只聽徐碧桃唱(曲牌:倘秀才):他可便拂金星硯將龍香墨研,染紫霜毫把花箋紙展。」明白唱出龍香墨」三字,該是以龍香」為名的墨。這墨無論是張道南狀元及第時皇帝所賜、或他從市面所購,都指出龍香墨在元代確實已重現江湖。

至於龍香撥,元代聲勢依然不墜。記得否金庸的武俠小說《神鵰俠侶》中為情所困的赤煉仙子李莫愁?她常掛在嘴上的「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其作者元好問的另作《滿江紅.再過江南》就有:「 ⋯ 金縷唱,龍香撥。雲液暖,瓊杯滑。 ⋯」(註十四)顯示出龍香撥之寵,即使在好武的元代也強強滾。

龍香御墨

朱元璋驅走蒙元後講求文治,對於製墨業該是一大鼓舞。有沒有人進貢好墨,甚至龍香墨給他?洪武十八年(1385)的榜眼練子寧,其《贈侯伯俊》詩寫:「侯家妙墨異人方,蚤嵗曽供白玉堂。 … 淋漓天藻動龍香。」(註十五)由於白玉堂」在古文中可指皇宮,而天藻」係天子的文章,故侯伯俊的墨應曾進貢、且皇帝用過。只是哪位皇帝?練子寧在榜眼後任翰林修撰,建文帝時任吏部侍郎,明成祖朱棣殺進南京時不屈而死。基於建文帝在位僅四年,且詩內有(早)歲」兩字,故可知侯伯俊墨是進貢給朱元璋。

朱元璋、朱棣父子對墨的興趣多大?還沒見任何資料。但朱元璋延續元代的匠戶(含墨匠)制度,規定各類工匠必須輪流至官方的作坊上工,其中當然包含製墨。嘉靖年編修的《宜興縣志》,記載了永樂年間的宜興墨師李公實,常奉召到南京為朝廷製墨。(註十六)就是這類墨匠,為大明王朝製出龍香御墨」,首將唐明皇定的龍香」與御墨結合,成為後人著迷的新品牌。

故宮博物院藏多錠龍香御墨。最早係明宣宗宣德元年(1426)所製,其他有成化、嘉靖、隆慶、萬曆年的。(註十七)估計宣德年後的各朝都製作過龍香御墨。只是大多品質不夠好,年代久遠碎裂,在乾隆時代被毀造新墨了!(註一)但值得探討的是,宣德之前有無龍香御墨?

明宣宗雅好文藝,富浪漫氣息。明末文壇領袖錢謙益編的《列朝詩集小傳》中說他:「帝遊戲翰墨,點染寫生,遂與宣和(指宋徽宗)爭勝。」不知是否因宋徽宗製作了蘇合油煙墨,使得他也要製墨來與之爭勝。由故宮所藏他登基後所製,五百多年來依然完整,可知品質夠好。他曾賜龍香墨給大臣。沈粲(大理寺少卿)與夏原吉(戶部尚書)都留下紀錄。(註十八)而沈粲詩的首句「新樣龍香墨制佳」,更提供寶貴線索。因為既然「新樣」,就表示另有舊樣。以沈粲在宣德元年獲賜新樣,舊樣只能製於前朝。鑒於宣宗之父仁宗在位僅十個月就謝世,不太可能改樣製墨。舊樣的龍香御墨可能出自好大喜功、令編《永樂大典》的明成祖,甚至宜興墨師李公實之手。

現存的龍香御墨,圖面設計大同小異。除了寫龍香御墨」xx年製」大明xx年製」,就只有龍(或螭)戲珠雕飾、雲紋與火焰紋。形式則牛舌、圓、和明穆宗隆慶年特有的銀錠式。(註十七)比起許多民間墨上龍螭圖案的多采多姿,式樣的五花八門,相去甚遠,辜負了大好墨名。但考慮製墨工匠多為奉召前往,即使有工資也很微薄,就別苛責了!

唐明皇的悲劇,在明代皇帝眼裡不是顧忌。龍香劑的神跡,恐怕才是他們所喜。終大明王朝,龍香御墨一枝獨秀。但奇怪的是民間的反應,卻非常冷淡。萬曆年製墨極為發達,然而在傳世三大墨書:程君房的《程氏墨苑》、方于魯的《方氏墨譜》、方瑞生的《墨海》內,都不見他們的龍香墨樣。另明末抗清而死的麻三衡的《墨志.稽式第六》內,刊出自古到明的二百七十五個墨名,除了已知的「龍香劑」「龍香御墨」,明代只列徐鳳「碧天龍香」的和吳仲暉的「龍香」兩款墨。徐、吳兩人名不見經傳,全然不能與上述三位大師相比。什麼原因使得製墨名家都不用龍香之名?難道是不想跟御墨撞衫?

皇家民間兩樣情

明代對龍香墨的態度:皇家熱、民間冷,到了清代卻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皇家冷,民間熱。

滿清入主中原,承襲了明代的由大內製作御墨。康熙的御書處內就設墨作,編制十五人。比明嘉靖年的七十七人精簡許多。有份文件〈內務府墨作則例〉是它的標準製作程序(SOP,Standard Operation Procedure),極可能制定於康熙年(或更早的明代),後於乾隆年增刪。(註十九)只是改朝換代後新製的御墨,是否仍冠以龍香?還是另起他名?

康熙、乾隆祖孫兩人文學素養高,對龍香一詞並不陌生。康熙南巡到揚州,參訪歐陽修所築平山堂時,有詩句:文章太守心偏憶,墨灑龍香壁上題。」乾隆欣賞沈周的畫,也寫下:調粉龍香劑,斯花自寫生。」(註二十)然而他們當朝所製的御墨,一律不見龍香」,只單寫御墨」。以後各朝所製的愈來愈少,甚至不內製而改用徽墨。所以清代可說是龍香御墨的終結者,斷了它在明代的風光日子。

但前面不是說過乾隆帝的龍香御墨?

仔細回顧,其實這龍香御墨是後人所按的。因乾隆只賦予那八匣墨一個標簽龍香」。而匣裡個別的御墨,沒有一錠是以之為名。所以乾隆此標簽所指,就像是南宋以來所為,把龍香用作墨的代名詞。乾隆帝本人,從來沒提過龍香御墨」四字。

且不僅他沒提,連手下人在他面前也不敢提。試看趙麗紅的〈试析乾隆朝毁造墨〉文內所轉錄的造辦處檔案:

「本(三)年三月十六日司庫劉山人、催總白世秀將交出古墨内,選得方于魯墨二十五錠,程君房墨二十四錠,方于鲁破墨十二錠,程君房破墨二十九錠,仿方于魯墨三十一錠,仿程君房破墨五錠,古墨六十四錠,破墨六十九錠,御墨十三錠,新墨一百二十二錠(按:以上三百九十四錠),朱墨三錠,交太監毛團、高玉呈覽。奉旨:將此選出之墨,各歸入先交選准配合箱,盛裝方于魯等墨内;再新墨并仿方于魯、程君房墨,俱交御書處毁墨用;⋯ 欽此。」

不厭其煩道及程君房墨(含仿)、方于魯墨(含仿)、古墨、破墨、朱墨、新墨、乃至御墨十三錠」。而這些御墨,如非全部,也絕大部分是明代的龍香御墨。卻不敢像程君房墨(含仿)、方于魯墨(含仿)般地明白講出。既不再製也不明講,看來清代皇家對龍香御墨的看法還真奇怪。是不屑?還是有顧忌?是無心於此?還是有意避開?

可能都有。不屑與明代諸多平庸荒誕的皇帝為伍;顧忌唐明皇的悲劇下場作祟;無心蕭規曹隨;有意開創新猷。能拋棄舊思維,迎向新未來,終於超越明代龍香御墨的呆板窠臼,造出極多優越的清代御墨。推敲從康熙到乾隆的心態,或許在即使製墨這事、你漢人最擅長的這種小事,我滿人也能做得比前朝好。受我統治,有什麼好抱怨的?別再搞什麼朱三太子」反清復明」的回復前朝的無聊之舉了!

雖然御墨上不見龍香二字,民間製墨卻捨不得此上好題材。最早寫上龍香的,恐怕是順治年舉人查去愚。王俪阎與苏強所寫《明清徽墨研究》內,說他的墨上隸書「龍香貳昧」。 此外從該書所刊各家墨品,也知汪近聖鑒古齋有「內殿龍香」;汪節菴函璞齋有「古龍香劑」;程怡甫尺木堂有「龍香劑」。再加上北京藝術博物館藏胡開文「龍香劑」、手邊曹素功八世孫雲崖造的「八寶龍香劑」,可說各大墨肆都到齊了。至於文人製墨,也沒閒著。尹潤生《墨苑鑒藏錄》內的碣洋「龍香劑」墨、周紹良《清墨談叢》與《蓄墨小言》內分別有查炳輝「古龍香劑」、徐立綱(號百雲,乾隆年任安徽學政)「龍香劑」,以及手邊查瑩(字暎山,乾隆年進士)、顏爾楫(號用川,嘉慶年任徽州通判)所製,也都留下見證。(註二十一,圖一)明皇地下有知,看到民間如此捧場,想必熱淚盈眶。





續揭開面紗 008.JPG 續揭開面紗 009.JPG

圖一  八寶龍香劑 + 龍香劑 + 古龍香劑。左:面墨名,背額珠下「珍墨  重二錢五分」,兩側「咸豐乙未年」、「徽歙曹素功八世孫雲崖造」,頂「德酬虔製」,長寬厚 8.4x2x0.8 公分,重60公克。中:面墨名,鈐「龍香劑」,背臥蠶紋底寫「暎山製」,側「乾隆癸卯年」,長寬厚 12.5×3.2×1.2 公分,重 68公克。右:面墨名,背「嘉慶庚午顏用川製」,均以西番蓮紋拱之,側「歙汪節菴造」,長寬厚 9.3×2.3×1.1 公分,重 34公克。

而龍香撥伴隨著琵琶,多為女性操持,顯然不受朝代更替的影響。明清兩代依然多見於詩文之內。它搭上音樂的列車,超越時空,當然享受無國界之好。

小結

龍香一詞,從龍腦香而來。它盛產於南洋,早在秦、漢之際就已輸入。明皇在潞州製墨時有沒有摻入它?從明代王象晉的農書《群芳譜》所載:「唐明皇以芙蓉花汁調香粉,作御墨,曰龍香劑。」似乎沒。但由於沒講「香粉」的成分,故也不能完全排除。畢竟當時武則天的統治如日中天,四方朝貢進口充斥。龍腦香再珍貴,則天女帝之孫李隆基也用得起。所以他定墨名為「龍香劑」,除了凸顯這是真龍天子手製香墨,恐也有墨內摻了龍腦香之意。這不但一魚兩吃,還造就墨史傳奇,引發後人對龍香墨的嚮往。明皇的多才多藝,除了書法、音樂,還可算上製墨。

只可惜安史之亂毀了他一世英名,龍香墨跟著遭殃!沉寂數百年,到南宋才浮出,元代重入宮廷,明代攀上巔峰,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李謫仙醉草嚇蠻書》內都寫:「天子命設七寶床於御座之傍,取獨草龍香墨  ⋯ 賜李白近御榻前,坐錦墩草詔。」龍香墨何其風光!但盛極必衰。很快改朝換代,又被打入冷宮。曲折離奇像雲霄飛車,也是墨史的另個傳奇。

所幸清代民間製墨,並不因御墨的擯棄它而隨之禁忌。文人也好、墨肆也好,都多投入。他們是單純地喜歡龍香之名,還是別有用心?畢竟龍香兩字,難免讓人聯想到唐明皇。明皇啊!明皇,莫非大明皇朝、大明皇帝?當然,多數的製墨者或許不知不覺後知後覺。但最早製龍香墨的是否有意?可就耐人尋味了!

附註

註一   趙麗紅 〈试析乾隆朝毁造墨〉《故宮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四期,總第150期,頁89-95。

註二   台北故宮博物院臉書facebook:「此套〈龍香御墨〉原有八匣,現在僅存上面的四匣,存放在有提梁造型的雕龍漆匣內,⋯ 仿書冊製成的匣內放置了造型各異的墨條,並附有楊大章畫四季花卉白素綾墊。匣外均裱香色地白花錦,玉別子可用以打開仿書殼,方便放入墨條貯存。匣上有「龍香乾隆乙未(40,1775年)重裝」題簽。這些書冊式匣存放在刻有填金題籤的仿書冊造型描金漆盒內,還附上目錄。」2018年2月7日。

註三   黃台陽  《墨客列傳.第七章  唐玄宗與龍香劑墨》  時報出版,台北,2016。

註四   唐  李白  《酬張司馬贈墨》:「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黃頭奴子雙鴉鬟,錦囊養之懷袖間。今日贈予蘭亭去,興來灑筆會稽山。」

註五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段成式送溫飛卿墨往復書十五首》。

註六   《全唐詩.卷五百六十七.津陽門詩》。

註七   日本朝日新聞〈1300年前へ、いざなう精巧な技 「よみがえる正倉院宝物」展〉2022年2月25日。https://www.asahi.com/event/SDI202202250009.html

註八   北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徂徠煤墨》、《蘇軾文集.書馮當世墨》。

何薳《春渚記聞.墨記.洙泗之珍》、《春渚記聞.墨記.軟劑出光墨》。

註九   明  陶宗儀  《南村輟耕錄.卷二十六》:「宋熙豐間,張遇供御墨,用油煙入腦麝金箔,謂之龍香劑。」

註十   宋  蔡襄(1012—1067)  《文房四說》:「墨貴老久而膠盡也,故以古為稱。世以歙州李庭圭為第一,易水張遇為第二。 ⋯ 世有王君,得墨易水張遇、歙州李庭圭、庭寛、承晏、文用,又有柴珣、朱君德小墨,皆唐末五代以來知名者。 ⋯」

何薳《春渚記聞.墨記.墨工之名多蹈襲》:「 ⋯ 國初張遇,後有常遇, ⋯  。」

註十一   《沅湘耆舊集.前编卷二六》:「一寸龍香一寸金,仙家傳藥不傳心。得來莫作尋常看,千載文光翰苑林。」

南宋元初  許月卿  《贈墨士程雲翁》:「滿地干戈正擾攘,君家猶自搗龍香。輕清披就烟雲質,堅勁磨來金玉相。倚馬喜資揮露布,飛鸞端藉發天章。山屋莫道渾無用,留寫樵歌入錦囊。 」

註十二   元  虞集  《贈朱萬初二首.其一》:「珥貂鳴珮入明光,新墨初成進御床。草野小臣春夢短,猶懷染翰侍君王⑴。⑴ 天曆己巳,天下大定,中外乂安,天子始作奎章之閣於宮廷之西,日親御翰墨。時榮公存初、康里公子山皆近侍閣下,以朱萬初所製墨進,大稱旨。得祿食藝文之館,其名藉甚。邈在草野,豈勝千古之思乎!」

《贈朱萬初四首.其四》:「頗愛燒香是鼻塵,不應緣齅又勞人。方床石鼎過清晝,一縷山靈伴老身。道園學古錄,自注:深山高居,爐香不可闕。退休之久,佳品乏絕,野人為取老松柏之根枝葉實擣治,研楓肪和之,每焚一丸,亦足以稍助清苦。久亦不復為。今年大雨時行,土潤溽暑特甚,萬初袖致土速數片,空齋蕭寒,遂得為一日之供,亦可喜也。」

註十三   元  吳當  《贈墨工侯務本次虞學士韻》:「御床玄璧進龍香,奎閣當年詫豫章。此日侯家新製作,采烟凝液總仙方。」

元明  袁華  《贈劉宗永》:「曹魏製墨推韋氏,後來獨數南唐李。李家父子藝絶倫, ⋯ 近代西江朱萬初,龍香上貢奎章裏。 嗟予老病卧山林,時磨破硯臨來禽。⋯ 」

元  鄭元祐  《龍香行.贈吳國良》:「張公洞中芝草春,帝藏寶書更幾塵?中有龍香燒墨法, ⋯ 會同南琛貢紫宸。願寶龍香古圭璧,明月清光長照人。 ⋯ 」

元  迺賢  《江東魏元德所製齊峰墨于上都慈仁殿 ⋯ 》:「錦襲玄圭瑩,龍香秘閣浮。漬毫春黛溼,拂楮翠雲流。繡綺頒宮掖,瓊漿出殿頭。小臣沾雨露,千載荷恩休。」

註十四   元  元好問  《滿江紅.再過水南》:「問柳尋花,津橋路,年年寒節。佳麗地,梁園池館,洛陽城闕。白鶴重來人換世,淒涼一樹梅花發。記水南,昨暮賞春回,今華髮。金縷唱,龍香撥。雲液暖,瓊杯滑。料羈愁千種,不禁掀豁。⋯ 」

註十五   明  練子寧  《贈侯伯俊》:「侯家妙墨異人方,蚤嵗曽供白玉堂。樸樕霜花收兎葉,淋漓天藻動龍香。文章敢謂抽金匱,圭璧仍煩出錦囊。 ⋯ 」

註十六   明  嘉靖年編《宜興縣志》:「李公實造墨,得于氏(元代墨工于材仲)之傳,極其精工。又嘗問學,通書史,非凡流也。永樂間,常被徵赴京供應,士大夫多以詩歌贈之。」

註十七   張淑芬主編  《中國文房四寶全集1.墨》,北京出版社,北京,2007.09。

註十八   明   沈粲《行書致曉庵師詩札頁.龍香墨》:「新樣龍香墨制佳,九重頌賜倍光華。團團玄玉真無價,馥馥烏雲自起花。永鎮文房為世寶,便書國史進皇家。珍藏什襲重加護,感激君恩豈有涯。⋯ 右硯、墨、紙、筆、山。宣德丙午(元年)所賜臣粲者。間成五咏,以寓感恩頌德之萬一。」

李東陽:《懷麓堂集》卷35《夏忠靖公傳》:「⋯(宣德四年)上元侍宴,賜紫瑛硯、龍香墨。 ⋯ 」

註十九   清  《光緒會典.事例卷一千一百九十五.內務府書籍碑刻則例》。

註二十    清  玄燁  《平山堂》「宛轉平岡路向西,山堂遺構白雲低。簾前冬暖花仍發,簷外風髙鳥亂啼。仙仗何嘗驚野夢,鳴鑣偶爾過幽棲。文章太守心偏憶,墨灑龍香壁上題。」

清  弘曆  《題沈周寫生二十四種 其三 芙蓉(乾隆壬申)》「木蓮原蜀種,名擅錦官城。浥露真無語,迎風最有情。寜因紅艷妬,早覺道装成。調粉龍香劑,斯花自寫生。」

註二十一   王俪阎、苏強《明清徽墨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03.  p.161。

《每周一品之一六三:胡开文龙香剂墨》,北京艺术博物馆,202.08.20。 

尹潤生  《墨苑鑒藏錄》,紫禁城出版社,北京,2008.06.  p. 317。

周紹良  《清墨談叢》,紫禁城出版社,北京,2009.06.  p. 272。

周紹良  《蓄墨小言》,北京燕山出版社,北京,2007.07.  p. 155。

君王與墨

黃台陽  2023/07/31

數千年的中華歷史,各式樣的君王起落。聰明睿智、賢愚不肖、白癡懦弱、殘暴無道,彼彼皆是。但無論何等天賦養成,他們掌理國政時都有個共同點:用墨。畢竟當時沒電視、電腦、手機等影音通訊產品,旨意傳達政令發布、史書登錄民眾教化等,捨筆墨書寫之外,別無他途。

許多君王還有書法真跡藉碑帖存世。如漢武帝劉徹的《秋風辭》、魏王曹操的摩崖石刻「袞雪」,唐太宗李世民的《溫泉銘》、《晉祠之銘並序》等,精采顯示他們下過苦功練字,用墨經驗絕對豐富。然而他們對墨的講求、評價、乃至喜愛,歷史上卻少記載!這或因儒家《論語》內的「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以致歷代史官不屑墨這小道,置若罔聞。所幸浩瀚古籍,除了「經」「史」這嚴肅的,還有比較親民的「子」「集」,偶爾可見君王與墨的互動。

春秋戰國時代的宋國,文化水平頗高。這從孔子的祖先是宋國貴族、墨子、惠施、莊子(約西元前369 —286年)等思想家也是宋國人,可見一斑。在集莊子言語所成的《莊子》書中,多次提到國君宋元公(前531—517年在位)。有段說他即將畫圖時,用舌頭舔筆後沾墨。(註一)這該是最早的君王用墨的記載,一舉將宋元公推上墨史。

除了書寫畫圖,墨還可以用來賞賜。漢武帝的第五世孫漢成帝劉驁(西元前 51~ 7年),就曾賜墨給初入仕途、卻仍想求知的揚雄。這位日後的哲學文學家,自承他任黃門郎(宮門內的郎官,皇帝近侍之臣)時,曾上書劉驁,願三年不拿俸祿,潛心鑽研學問。劉驁惜才,同意之餘非但不停俸,且另給筆墨、並准他閱讀皇家藏書。在劉驁言,這乃小事一樁不足掛齒。誰知北宋蘇易簡寫《文房四譜》時,竟挖出這段往事,轉錄在《墨譜》篇內。(註二)該篇是最早談墨的專著,從而讓寵愛趙飛燕姐妹出名的劉驁,也在清高的墨史內露臉。

來而不往非禮也!身受君王厚愛,揚雄名就之後有無回報?看來沒。因為他三不五時道貌岸然,寫些辭藻華麗的文章如《甘泉賦》、《羽獵賦》、《長楊賦》等,來諷刺批評劉驁的鋪張奢侈。比起晚他五百多年的東晉名臣陶侃,沒錯,就是那位學問沒他大、文章沒他好、卻以勤勞搬磚知名傳世的陶侃,相形之下不免見絀!

陶侃出身寒門,本來在重視門第的晉朝,要出人頭地難如登天。然而他靠著自身的才幹努力,屢建戰功,最後官至侍中、太尉,等同宰相兼國防部長。皇恩看來浩蕩,更可貴的是他比揚雄感恩。有則他送禮君王的記載:「陶侃獻晉帝:牋紙三千枚,墨二十丸,皆極精妙。」(註三)會送紙、墨,其人當亦風雅。文內雖沒講是那位晉帝?送的什麼墨?但以他曾被書法小有名氣的晉成帝任命兼江州刺史,而江州的廬山產製松煙墨(按:王羲之的啟蒙師衛夫人特別推崇),答案可就呼之欲出了!(註四)

魏晉南北朝,是書法的黃金時代。張芝、王羲之等名師輩出,篆隸楷行草各體齊揚,進而帶動對墨的講求。張芝的弟子韋誕(字仲將)就在精練書法之餘,鑽研製墨。他是曹操之孫、魏明帝曹睿的近臣,官至光祿大夫(高級顧問)。因此常應曹睿之請,為宮廷建築題字。有回他嫌曹睿提供的御用墨不夠好,發牢騷得用他自製的才行。(註五)曹睿的反應?沒記載。猜想該是從善如流,以後改用他的墨。或因此使他的製墨法(仲將法)受珍視而流傳下來,是為現所知最古老的墨法。

南朝的宋文帝劉義隆書法好,自認可比王獻之(王羲之兒子)。有大臣張永善寫隷書,還像韋誕般會製墨。劉義隆每看到他奏章上的墨色,都嘆息自己的墨不如。因此要他秘製好墨上呈。(註六)連同前述的魏明帝、晉成帝,這三位君王都雅好書法,也有機會接觸到好墨。可惜的是僅只於此,沒能進一步鼓勵、甚至自身嚐試製墨。君王製墨第一人的榮耀,終留待唐玄宗(明皇)李隆基。

世人皆嘆明皇寵楊貴妃,引發安史之亂:「漁陽鼙鼓動地來」「宛轉蛾眉馬前死」。卻少聞他在墨史上別有地位。他年輕時曾任潞州別駕(今山西長治地區的副首長)。當時潞州以產「潞墨」知名,生性浪漫的他不免戲製。孰料所製日後派上用場。在他發動政變、清除反對他的太平公主一黨、鞏固帝位時,竟傳言墨上曾經出現如蠅般的小道士,口稱他「萬歲」且自稟「臣黑衣使者、墨之精、龍賓也」,隱喻真命天子就是他。事成後他炫耀該墨,命名「龍香劑」。此舉影響後世的御墨、好墨多用「龍香劑」名;也將墨首度人格、神格化,帶出「黑衣使者」「墨精」「龍賓」「小道士」等墨的代名詞。(註七)他在墨史上的不朽地位就此奠定。

稍有遺憾的是,戲製「龍香劑」之舉發生在他登基前。得大位後有沒有重溫舊夢?看來沒。所以比起宋徽宗趙佶的在任內製作蘇合油煙墨,不免稍遜。趙佶製墨有他的詩為證:「御製新規寶墨香,蟠龍紋裏字成行。臣鄰近密方宣賜,圓餅均盛小絳囊。」(註八)詩中的「新規」兩字,指的應該就是他用蘇合油煙,而非傳統的松煙,來製墨。這墨很香,圓餅型,蟠龍紋底,面刊成行文字(墨名?),擺在大紅錦囊中分送朝臣近侍。可見所製不少,遠非李隆基的戲製可比。所以嚴格來講,他才是君王製墨的第一人。更勝一籌的是,後來金朝有位愛舞文弄墨的金章宗完顏璟蒐購此墨,一兩重的竟捨得花一斤黃金。

完顏璟工書善畫,書體形似趙佶所創的「瘦金體」。所以他的蒐購,該是為了自用。蒐購到多少?有說僅一兩。但他除此之外還獲得些北宋大師張遇所造的「麝香小御團」墨,耗資該也不少。妙的是他竟捨得將這貴重的墨轉交後宮佳麗,用以畫眉。(註九)此舉固然顯示張遇的墨極黑,方能博得佳麗青睞;卻也表露他的感情豐富細膩,不輸趙佶。大金王朝雖沒亡於他手,在他死後畢竟只撐了二十幾年。

趙佶之所以用蘇合油造墨,固與他藝術家天性、愛與眾不同有關,但也恐怕因他當家時,宮中的李廷珪墨已消耗殆盡,他想有所創新。宋初,皇家原有許多該墨。因大將曹彬平南唐後,除了打包珍寶,也奉太祖趙匡胤命,將宮內的存墨運回,據說裝了多艘船。其中除了李廷珪的,還有李超(廷珪父)、李承晏(廷珪侄)、李文用(承晏子)等所製。只是經多年揮霍:如太祖用以漆飾相國寺門樓;太宗拓印淳化閣帖;真宗建玉清昭應宮時的染飾;仁宗、神宗、哲宗賞賜大臣等,到趙佶之父神宗時,存貨已寥寥無幾。(註十)趙佶用墨量多,要求又高,當然得自製。他不甘墨守成規,採用新原料蘇合油,因此造就墨史上的盛名。

趙佶第九子,南宋高宗趙構,在父薰陶下對墨也有研究,據說他曾經評論李廷珪和北宋墨師潘谷、張滋的墨。認為潘、張雖然都用李廷珪的墨法,但比起李廷珪墨的「有骨有肉」,兩人卻分別「止得其肉」「止得其骨」。差遠了!(註十一)這個評論有深度,非一般用墨者講得出來。他是第一位評墨的君王,若非愛墨一族,無以致之。

邊陲異族入主中原,一向靠尚武騎射。故其君王崇文者不多,捨得花錢在墨上的更是鳳毛麟角。完顏璟的愛墨,堪稱異族第一人。不過他並非唯一。晚他百多年的元文宗圖帖睦爾(忽必烈玄孫),書法不錯,據說有唐太宗《晉祠之銘並序》的風采。想當然知墨。大臣虞集(南宋虞允文之後)投其所好,奉上江西豫章(南昌)朱萬初所製。由於朱師傅採百年老松燒煙,產品不同凡響。文宗高興之餘先賞他官,後派任浙江東陽的縣丞(副縣長)。(註十二)可惜圖帖睦爾在位僅四年,否則該有更多愛墨之舉。

之後的末代皇帝元惠宗(順帝)妥懽貼睦爾,不知書法如何,但有說他善畫,故對墨該也不外行。有大臣獻上墨師魏元德所製,翰林學士宋褧記錄下此事,說「錦囊啟封,玄光溢目,芳香襲左右。上嘉賞之。」(註十三)可見即使躍馬耀武的元代,也多有激賞好墨、不落漢人後的君王。

所以墨對君王而言,能以之書畫、封賜、把玩、試製、造神、炫耀、創新、漆飾、拓印、珍惜、寵後宮、評論等,用處多多。此外在政務上,還有些自古以來的用墨規矩,如占卜時必用墨。《禮記.玉藻》中說:「卜人定龜,史定墨,君定體。」又如延續千年、直到清光緒時才廢除的墨刑,漢高祖劉邦的大將英布、女皇帝武則天重用的上官婉兒、出身寒門的北宋名將狄青,都受過此刑。墨,真是君王不可或缺的好幫手!

而元代之後的明、清,君王與墨的互動更甚。明代宮廷,首見編制內專責的墨工、也出現大臣具名的貢墨。清代延續、擴大此風。乾隆帝甚至招徽墨名師入京教導。君王咏墨、讚墨、寶墨、造墨、運用墨,遠勝前朝,迭創高峰。而依乾隆咏墨詩句「墨卿助益多」,故云:良墨佐國。

附註

註一   《莊子.田子方》:「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 … 舐筆和墨 … 。」

註二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三之雜說》:「揚雄答劉歆書云:雄為郎自奏,心好沈博絕麗之文,願不受三歲俸,且休脫直事,之繇得肆心廣意。成帝詔不奪俸,令尚書賜筆墨,得觀書于石室。」

註三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一之敘事》:「陶侃獻晉帝:箋紙三千枚,墨二十丸,皆極精妙。」

註四   唐  張彥遠  《法書要錄.卷五》:「成帝則生知草意,穎悟通諳。 … 」

晉  衛鑠《筆陣圖》:「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膠, … 強如石者為之。」

註五   唐  張懷瓘  《書斷列傳》:「魏韋誕,字仲將,京兆人。太僕端之子,官至侍中。伏膺於張伯英, … 初青龍中,洛陽、許、鄴三都宮觀始就,詔令仲將大為題署,以為永制。給御筆墨,皆不任用,因奏:「 … 夫欲善其事,必利其器。若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兼比三具,又得臣手,然後可以逞徑丈之勢。 … 」

註六   南齊  王僧虔  《論書》:「宋文帝書,自謂不減王子敬。」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張永 … 仕宋至征西將軍 … 善隸書,又有巧思,益為文帝所知。紙墨皆自營造,帝每得永表啟,輒執玩咨嗟,自嘆供御者了不及也。又詔永更製御紙,緊潔光麗,耀日奪目,又合祕墨,美殊前後,色如點漆,一點竟紙。」

註七   黃台陽  《墨客列傳.第七章  唐玄宗與龍香劑墨》  時報出版,台北,2016。

註八   宋  趙佶  《宣和御製宮詞.卷三.其二十八》

註九   元  柯九思《遼金元宮詞.金宮詞》:「《堯山堂外紀》章宗喜書畫。宣和間嘗以蘇合油搜煙為墨,章宗僅購得一兩,價黃金一筋,欲仿為之不能。」;「宣和墨價重朱提,大字飛虹御筆題。先代丹青留畫軸,葫蘆小印押紅泥。」、「(金)劉從益《覓墨詩》注:宮中取張遇墨,燒去膠,以之畫眉,謂之畫眉墨。」;「熙春閣上曉妝殘,如雪楊花撲畫欄。黃額要添螺子暈,宮眉初試麝香團。」

註十   元  陸友  《墨史.李廷珪》:「吾家太史云:國初平江南時,廷珪墨連載數艘,輸入內庫。太宗賜近臣秘閣帖皆用此墨。其後建玉清昭應宮,至用以供漆飾。」

宋  邵博(?-1158年) 《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八》:「太祖下南唐,所得廷珪父子墨,同他俘獲物付主藏籍收,不以為貴也。後有司更作相國寺門樓,詔用黑漆,取墨於藏主,車載以給,皆廷珪父子墨。至宣和年黄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也。」

宋  蔡絛  《鐵圍山叢談》:「記昭陵(仁宗)賜宴,一大臣得李超墨,襄得李廷珪墨,襄以之相易。」

宋  秦觀  《淮海集笺注.補遺.卷第二.賜硯記》:「元祐八年八月十二日,臣觀始供史職。是日,詔遣中使賜李廷珪、張遇、潘谷、郭玉墨, … 」

元  陸友  《墨史.李廷珪》:「熙寧(宋神宗年號)間, 李舜舉御藥,為林子中言:『禁中墨無廷珪成挺者。』但有承晏、文用等墨 ,為古墨之尤者。」

元  陸友  《墨史.李承晏》:「熙寧九年,蘇魏公頌同修國史。開局日,賜承晏笏挺雙脊龍墨、張遇丸墨、澄心堂紙。及對,神宗曰:『禁中自此少矣,宜寶之。』」

註十一   南宋  熊克 《中興小記.卷二十一》:「張俊曰:『臣聞陛下聞馬足聲而知其良否。』上曰:『然。』因論觀墨,『惟李廷珪墨有骨有肉。昔道君令潘谷及蔡京令張滋造墨,皆用廷珪法。而谷止得其肉、滋止得其骨。』」

註十二   元  虞集 〈贈朱萬初〉:  

其一:「珥貂鳴珮入明光,新墨初成進御床。草野小臣春夢短,猶懷染翰侍君王。」(按:天曆己巳,天下大定,中外乂安,天子始作奎章之閣於宮廷之西,日親御翰墨。時榮公存初、康里公子山皆近侍閣下,以朱萬初所製墨進,大稱旨。得祿食藝文之館,其名藉甚。 … )

其二:「延閣晨趨接佩聲,又紆朱紱向江城。丹心要似東陽水,釀作官壺徹底清。」(按:朱萬初以藝文直長,以年勞恩賞出佐帥幕南海,轉丞東陽。東陽文物之邑,俗第以名酒歸之,豈其山川之望哉!韓文公譏丞不負余余負丞。今丞凡邑之風俗、教命、刑獄、科賦無不得言。言之當無不可行,存乎其人而已。萬初勉之。)

註十三   元  宋褧《燕石集.卷12》〈贈墨工魏元德序〉:「至正五年(1345)六月庚午,皇帝御慈仁殿。中書右丞領宣文閣臣達世貼睦爾進魏景仁所製墨。朱户敝晃,錦囊啟封,玄光溢目,芳香襲左右。上嘉賞之。」

元  乃賢  〈江東魏元德所制齊峰墨於上都慈仁殿 … 〉:「錦襲玄圭瑩,龍香秘閣浮。漬毫春黛濕,拂楮翠雲流。繡綺頒宮掖,瓊漿出殿頭。小臣沾雨露,千載荷恩休。」

雍正元年製御墨

黃台陽  2023/04/28

史上帝王此起彼落,一般統計在四、五百人之譜。其中有建樹、為人稱道的不多,被譽為「千古一帝」的更少。首創此說的晚明思想家李贄只言秦始皇和明太祖(千萬古一帝),沒多講如何認定。後世跟著起鬨,先後框列出漢武帝、隋煬帝、唐太宗、宋太祖、清聖祖(康熙帝)等。他們以豐功偉業,都是一時之選。然而若將是否培養出好的接班人也納入考慮,則除了康熙帝,別的都差一籌。

雍正帝,這位幫老爸加分的接班人,其實長年來備受爭議。野史裡說他:弒父矯詔、篡奪帝位、逼死母親、整肅兄弟、陰險狠毒、刻薄寡恩、搞特務組織血滴子、製造恐怖、專制集權、興文字獄、最後橫死不得善終(死於呂四娘劍下)、⋯ 除了沒說他酒池肉林荒淫無道,幾乎所有的壞事都做絕了!

然而正史內呈現的形象卻恰恰相反:他精明幹練勤政愛民、打擊貪腐清明吏治、擇善固執建立制度、開闢財源充實國庫、夙興夜寐批奏不息、生活簡樸愛恨分明。有史學家認為,若非他一改康熙晚年的積弊,建立起一套百多年來堪稱有效的統治體制,打下長治應變的基礎,滿清王朝很可能落得像其他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一樣,撐不過百年。

擁有如此兩極化的評價,令人不禁想像他在位的十三年裡,日夜算計,滿腹權謀。從現存數萬件由上千位官員所呈,他硃批過的奏摺,可知他完全掌握帝國動態,鉅細靡遺。硃批不僅切中要點,還多諷詞警語,有時候甚至超過摺上所寫,絕不敷衍虛答。此外他今日事今日畢,每天來的奏摺少則五六十多則上百,他從不積壓。往往批閱到深夜,睡眠時間僅四個小時。五十七歲壯年暴斃,說是過勞死,還真可能。

這樣的人顯然工作狂、樂於整頓。他會有雅興,玩墨製墨?

内廷恭造之式 

傳統儒家觀念的「君子不器」「玩物喪志」,使得正史少談帝王的雅興。除非它招來動亂乃至山河變色,像唐明皇、李後主、宋徽宗等所為,正史不只敘及,還判之為負面教材,要後世引以為戒。雍正在正史上是明主,因此當然無影他的雅興。所幸他登基之初有件新政,留下紀錄讓後人得窺他除了勤政,還品味豐饒、雅興無缺。

清代設內務府,掌宮廷事務,專責服務皇帝。康熙十九年(1680)其內成立造辦活計處(簡稱造辦處),承辦製作、修繕、存貯、記錄皇帝所需、以及賞賜臣屬的大小用品。因此下設專業作坊如硯作、牙作、玉作、琺琅作、鑲嵌作、匣作等,最多達六十多個。雍正登基後,為杜絕弊端有效管理,特建立一套管控其物料和信息的流程、與相對應的檔案系統,從而留下檔案紀錄 –《造辦處活計清檔》。就是這份內容零星瑣碎、不入正史法眼的流水帳,意外曝露雍正的品味和雅興。

試看該檔幾則記錄:

  • 商金銀蟠螭圓鼎一件,隨紫檀木座一件。奉旨,將紫檀木座肚子去了,往秀氣裡收拾。」(雍正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木作》)
  • 此時燒得琺瑯活計粗糙,花紋亦甚俗。嗣後爾等務必精細成造。」(雍正四年八月十九日《記事錄》)
  • 蓮艾硯做的甚不好,做素靜文雅即好。何必眼上刻花?再,書格花紋亦不好,象牙花囊甚俗, … 」(雍正六年五月初五日《記事錄》)
  • 如意柄上『萬壽無疆』四字俗氣,著去平。照柄地仗壽字樣式刻作。」(雍正七年十月十八日《牙作附硯作》)
  • 將玉壺上螭虎去了,做素的。」(雍正七年三月初二日《玉作》)
  • 蓮花館對西瀑布處三間屋內,二面貼畫的玻璃窗、橫楣窗俱做蠢了!著另改做。」(雍正五年閏三月十二日《木作》)

類似記載比比皆是。不論器物的用途、材質、設計、式樣、顏色、作工,只要過目,他都不吝表達看法,以「秀氣」、「精細」、「文雅」、「素靜」、「再玲瓏些」、「粗糙」、「俗氣」、「蠢了」等褒貶,務求工匠領悟貫徹他的品味雅興。有個極端案例,他降旨仿造「景山東門內廟裡供奉騎馬關夫子像」,令「先撥蠟樣呈覽,准時再造。」其後兩個半月內,他四次降旨修正呈覽的蠟樣:關帝的臉、腿、腰帶、背上衣褶;馬的鬃、胸、腿;副將廖化的頭盔、招展的帥旗等,都講求入微盡善盡美。(雍正十二年二月初十日《雜活作》)製物如治國,他的雅興全然不讓。

植基於「秀氣」、「精細」、「文雅」、「素靜」、 ⋯ 的講求,形成他對宮廷器物的衡量標準 –「內廷恭造之式」。有則記載清楚道出:

朕從前著做過的活計等項,爾等都該存留式樣。若不存留式樣,恐其日後再做便不得其原樣。朕看從前造辦處所造的活計,好的雖少,還是內廷恭造式樣。近來雖其巧妙,大有外造之氣。爾等再做時,不要失其內廷恭造之式。欽此。」(雍正五年閏三月初三日《記事錄》)

很明顯地,他認為內廷所造,不可有「外造之氣」,也就是「俗氣」。而什麼是「內廷恭造之式」?什麼是「外造之氣」、?都只能意會無法言傳。所以他要造辦處:「朕從前著做過的活計等項,爾等都該存留式樣。」從而讓工匠好好觀摩用心體會,再做時才不致「失其內廷恭造之式」。

硃砂御墨

精明有主見,加上不厭挑剔,書案上必備的墨,該也逃不過他的法眼。前述紀錄中有則他詬病「蓮艾硯做的甚不好」,說只要「素靜文雅即好」。其上的「刻花 ⋯ 書格花紋 ⋯ 象牙花囊」都嫌俗氣。對硯如此,與之相依偎的御墨,要求想必不會少。讓人好奇雍正年「內廷恭造之式」的御製墨,設計如何不俗?有多少款式?產製多少?

製作御墨,在康熙二十九年成立御書處後,係其下「墨作」之責。歷來所製頗多。其式樣大抵受三方面影響:明代龍香御墨、內廷供奉劉源、徽墨。(詳前文《明清御墨》)在此基礎上,以雍正獨特的審美觀,新造御墨精彩可期。然而怪的是,各方資料都說:清代御墨以乾隆年的最可觀,康熙年次之。雍正年的不僅少人提及,更乏實品圖片。雖說康熙、乾隆沾了在位年久的光,所製御墨多且式樣繁。但雍正畢竟也有十三年,所造怎會乏人問津?

更不解的是,在《造辦處活計清檔》裡,也難覓雍正對墨的片言隻語,僅見一則關於硃砂墨的。香港史學家高彥頤的《硯史》內載,雍正曾對怡親王允祥交進的一大塊硃砂,傳旨:「將皮子起下來做幾錠墨看,做時不可對(兌)銀硃,純用硃砂。」顯示他了解上好的硃砂墨必須料純,不可摻進中藥所稱的銀硃 –人造硫化汞。(註一)既知要求硃砂墨,一定不致忽視黑御墨。為何落得後人在這方面少聞少見?

可能原因之一:雍正在位時大都用硃砂墨,無心顧及少用的黑墨。這點從他硃批了千萬多字,卻不見墨批可期。(註二)在此情況下,墨作自然樂得清閒,沒必要呈請開造新的黑墨。即使雍正偶爾必須用到黑墨,如過年應卯寫「」字,尚存的康熙御墨也足夠支應,不須費心。

那些新造的硃砂墨是否有特色,具「內廷恭造之式」

由上述的指示來看,難講。因為他說的「不可對銀硃,純用硃砂」,是重原料成分,卻沒提式樣、紋飾、圖案、題銘等。最後成品有可能表面光素,一如民間記帳用的素墨。(圖一)這無疑符合他一貫「素靜」的要求。再說,墨是消耗品,並不像其它交辦的瓷器、玉器、琺瑯器等,其式樣隨器物而存,始終不變。有鑒於墨,無論符合「內廷恭造之式」與否,磨用之後無不變樣。何必浪費?因此若新製御墨,猜想縱有指示,也在其原料。最後造出的御墨若為光素,後世又何從得知是雍正年製的?





圖一 毫無裝飾之素墨。

還有個原因,會讓造辦處的檔案裡不見御墨的紀錄。即當時負責製作的墨作部門屬御書處,不歸造辦處管,自然不會在造辦處的檔案裡留下紀錄。可惜至今尚無緣得見御書處這方面的檔案,只能期諸異日。

雍正御製墨

雍正年間究竟製過御墨否?製過多少?其時的檔案沒線索,但兩則乾隆年的記錄,雖然本意不在此,卻赫然給出答案。依據北京故宮研究人員趙麗紅的〈試析乾隆朝毁造墨〉所揭露,乾隆三十四年與三十八年的造辦處檔案,明確道出雍正御製墨。(註三)

趙麗紅引述:當時有個內裝康、雍、乾三朝御製墨的洋漆櫃,康熙朝的兩千多錠,雍正和乾隆朝的則各不到兩千。乾隆下令弄個花梨木的大箱子,內裝三朝墨各兩千錠。雍、乾兩朝不足之數,「著御書處補做」。對御書處的墨作來講這個工程浩大,直到乾隆三十八年初才完成並回稟。(按:御書處墨作十六人,內專責造墨人四名,學手造墨六名。)由於雍、乾御製墨原來分別有一千二百七十三錠、五百錠,故新補的各為七百二十七錠、一千五百錠。 由此趙麗紅特別指出,現今部分署雍正御製的墨品,其實是乾隆年補造的。

原存的一千二百多錠雍正御製墨不是小數目。它們早先是一次、還是分年分次造出?是樣式齊一、還是多有變化?由於乾隆旨意的重點,在新造花梨木箱。(按:乾隆指示:「在花梨木箱内配屉盛裝,先呈樣。」)故紀錄中沒提這些。好在乾隆三十八年的紀錄內寫:「雍正御製墨 ⋯ 共兩千錠,分晰樣款,配得杉木隔斷屉兩屉。」既然「分晰樣款」,無疑有不同式樣。至於是否一次造出?以墨作的人力有限,且造御墨不像造商品墨、學生墨般可不重原料、不重品質大量製作,一千兩百多錠的雍正御製墨,應該費多年的辛勞才造出。

那麼所云的雍正御製墨長什麼樣子?

去俗氣

手邊有錠正、背面分別標註「御墨」、「雍正元年製」的黑墨(圖二左),似未曾在其他資料裡出現過。與年代早於它、但式樣相近、都是大內所造的明代龍香御墨(圖二中)、康熙乙丑年(24,1685)內務府監製的御墨(圖二右)相比,差別頗大。它式樣簡單,不但沒有紋飾、邊框,連象徵皇家的龍(螭)圖騰也不見蹤影。乍看之下有點寒酸,欠缺皇家華貴氣派。它是否真為來自大內的雍正御製墨?有待推敲。





圖二   雍正御墨 + 龍香御墨 + 康熙御墨。左:面楷書「御墨」,下鈐連珠陽文敷金「贏黛」、陰識填朱「珠胎」,背「雍正元年製」。長寬厚12.3×2.7×1.2公分,重58公克。中:雙面四端敷金雲頭紋。正面額珠下,金首敷綠雙螭拱陽文隸書「龍香御墨」,背陽文「宣德年製  工部臣胡進言督造」,長寬厚 27.5x9x3公分,重 908公克。右:雙面文武框,內鏤螭紋;正面「御墨」下鈐「天府永藏」;背「康熙乙丑年內務府監製」。長寬厚 22×6.4×2.3公分,重488公克。

在缺乏真品可供比對的情況下,求證途徑恐怕只剩訴諸雍正的品味,從該墨是否貼近「內廷恭造之式」來加以論斷。上刊對照用的明代龍香御墨、康熙御墨都出自內廷。它們是否稱得上「內廷恭造之式」?若是,則該雍正御墨無疑小氣寒酸不足觀也!鑒於雍正登基時已四十五歲,早該看過甚至用過明、清御墨,對於是否契合「內廷恭造之式」,心中應有定論。因此比較它們之間的差異,有助認定該墨。

雍正口中的「內廷恭造之式」,一大要件在不可「俗氣」。因此若先前的明清御墨有他認定的俗氣,可想而知新製御墨斷上不容其出現。然則所謂的「俗氣」,一般而言見仁見智各有出入,難以確定。所幸造辦處的檔案內,隨處可見雍正所評「俗氣」,可供參考論斷。

回過頭來看兩則之前引述的紀錄:

  • 蓮艾硯做的甚不好,做素靜文雅即好。何必眼上刻花?再,書格花紋亦不好,象牙花囊甚俗, … 」;
  • 將玉壺上螭虎去了,做素的。

分別指出在雍正「素靜文雅」的講求下,蓮艾硯上的「刻花 ⋯ 書格花紋 ⋯ 象牙花囊」、玉壺上的「螭虎」都逃不過他俗氣之譏。而這些俗氣的紋飾雕刻,正是圖二內明代龍香御墨、康熙御墨上用以彰顯皇家華貴的。去除它們,所餘恰如圖二左雍正御墨「素靜」的式樣。

這顯得該御墨較貼近雍正品味,為真的希望趨濃。然而若通不過另一關檢驗,依然成空。

文雅

僅只「素靜」,絕非雍正的「內廷恭造之式」。因為從紀錄中可知,他還要求「文雅」。而素靜與文雅之間,並不存在等號。否則豈不圖一所示完全光素的墨,最為文雅?

圖二右的康熙御墨在去掉邊框紋飾後,式樣與雍正御墨相同。皆正面寫「御墨」、下鈐方印,背面寫所製年。只是康熙御墨之鈐印為皇家物上常見的「天府永藏」,背面還寫出監製的「內務府」。而雍正御墨則一改「天府永藏」,以連珠印「贏黛」「珠胎」代之,另外精簡背面的文字,去「內務府」而只寫「雍正元年製」。兩相比較,何者較雅?

首先,「內務府」三字在墨上絕對無助文雅。皇帝的御墨,既不靠內務府來添光彩、也不須幫內務府打廣告。雍正御墨將其去得好。其次,常見於皇家物上的「天府永藏」,四個小字擠在小方框裡,非但在大寫的「御墨」之下看不清楚,且其內容毫無新意,只重複「御墨」之可貴。雍正對這類皇家用語,雖不至卑視,但由之前所引造辦處紀錄中的:

  • 如意柄上『萬壽無疆』四字俗氣, 著去平。

連帝王最受用的「萬壽無疆」都被認為俗氣,可想而知「天府永藏」四字亦不夠格晉身他的「內廷恭造之式」

然則取而代之的連珠雙印「贏黛」「珠胎」就夠文雅?「贏黛」二字少見,涵義一時不明倒也罷了!但是「珠胎」,其成語「珠胎暗結」常指男女(多為未婚男女)因偷情而懷孕,有負面之意。在崇尚理學愛恨分明的雍正眼中,怎有可能視之文雅?

「贏黛」+「珠胎」

其實「贏黛」「珠胎」與墨有關,它們隱含該墨極黑、原料極佳之意。

「黛」是種青黑色的礦物,也稱石黛,古時婦女常以之畫眉,因此又稱「畫眉黛」。唐代白居易的詩句「須教碧玉羞眉黛」、温庭筠的「六宮眉黛惹春愁」,都描述以黛畫眉之美。(註四)墨色漆黑,男士揮毫之餘,更喜見心愛的女士用以畫眉。北宋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就錄下「(五代)後周宣帝令外婦人以墨畫眉。」這一來,墨與黛產生連結。文人雅以「畫眉黛」稱墨。明代《程氏墨苑》內的「畫眉黛」墨樣可證。(圖三)





圖三  畫眉黛墨樣。錄自《程氏墨苑》。

「贏黛」,以「贏」有勝過之意,表示極黑、最黑。古人盛讚墨黑,或說「漿深色濃」、或說「一點如漆」。(註五)後世許多墨上也照抄,想不出更好的詞。(圖四)平鋪直敘陳陳相因,不俗也怪!是則此墨上的「贏黛」一詞含蓄說其至黑、且襯以女子畫眉,其文雅豈不遠拋前人?





騷人玩墨 014.JPG 碧松墨 002.JPG

圖四   一點如漆墨。

「珠胎」本指蛤蚌內的珍珠,像孕中胎兒般。(註六)但明代洛陽紙貴的《方氏墨譜》與《程氏墨苑》,卻刊出「珠胎」名的墨樣。(圖五)究其因,很可能基於上好的製墨主原料松煙,在窑(胎)內呈珠狀。宋代晁貫之的《墨經》內說窑內燒出的松煙,「頭煤(頭等煙)如珠、如纓絡。」蘇東坡筆記內載「徂徠珠子煤,自然有龍麝氣。」也道出徂徠山區所產最好的松煙,取其形而名之曰「珠子煤」。(註七)《程氏墨苑》、《方氏墨譜》內的以「珠胎」命名墨,並非無因其來有自。





圖五   珠胎墨樣。錄自《方氏墨譜》。

所以「珠胎」即使別處另有他解,但用在墨上,卻無疑暗喻它是頭等的煙料所製。前面談過的珠砂墨,它點出雍正重視所用的原料。此處「珠胎」正與之相呼應。是巧合?還是必然?而它比起清初已見,墨肆用以標示品質、直截了當意在推銷的「頂煙」「超漆煙」「五石清煙」等,何者為雅更堪玩味?

這錠御墨以「贏黛」「珠胎」兩印取代「天府永藏」,每印兩字。較大的字體毫無侷促清晰易辨,不像「天府永藏」印內的擠成一團。而「贏黛」陽文敷金、「珠胎」陰識填紅,畫面美觀兼及秀氣。「內廷恭造之式」所要求的「秀氣」、「精細」、「文雅」、「素靜」等在此墨上看似都有了。它,究竟是否雍正元年的御製墨?

小結 

乾隆三十四年,緬甸戰爭進入最後階段。鑒於多年來出師不利,乾隆終於派出左右臂 – 時任大學士軍機大臣的小舅子傅恆領軍。戰事膠著心煩之餘,他偷暇整理祖孫三代所製御墨,指示新做個花梨木箱來各裝兩千錠。此舉適足顯示出他真喜愛墨。這份指示在乾隆無數的旨令中,本不足為奇。孰料竟無心揭露其父雍正確曾製過御墨,且為數不少逾千錠。只可惜紀錄內未及其御製墨的式樣、製作年等。更遺憾的是,所製花梨木箱與其內存墨,至今下落不明無人提及,雍正御墨還是一團模糊。

從乾隆三十四年猶存一千多錠來看,雍正在位十三年竟然製出這許多,說他不愛墨也難。這些御墨分年製成式樣不同,證諸他在檔案中所呈現的品味與講究,若能得見一定精彩!手邊這錠上寫「御墨」、「雍正元年製」者,雖在許多方面符合「內廷恭造之式」的條件,然無內廷紀錄、也無故宮所藏實物印證,其真實性依然成謎。只期待異日浮現新的檔案來為之解惑。

附註

註一   高彥頤  《硯史:清初社會的工匠與士人》  高鎮鵬譯,商務印書館,北京,2022。p. 37

註二   《雍正:13年光朱批就超1000万字,史上最勤劳皇帝》2019-02-13 由 博古不论今 發表于历史。  https://kknews.cc/history/ybnrgqb.html

註三   趙麗紅 〈试析乾隆朝毁造墨〉《故宮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四期,總第150期,頁89-95。

將洋漆櫃内,康熙御製墨用兩千錠,雍正御製墨,乾隆御製墨,現有的按兩千錠數目著御書處補做,各要兩千錠,共成六千錠,在花梨木箱内配屉盛裝。先呈樣。其換下洋漆櫃、并剩康熙御製墨一百四十一錠交進。欽此。

于三十八年二月十六日,將舊有康熙御製墨用兩千錠,配得分晰樣款杉木隔斷屉兩屉,雍正御製墨一千二百七十三錠,新補做七百二十七錠(即乾隆時期補做)共兩千錠,分晰樣款,配得杉木隔斷屉兩屉,乾隆御製墨五百錠,新補做墨一千五百錠,共兩千錠,分析樣款,配得杉木隔斷屉兩屉,以上六屉,俱裝在舊花梨木内。」(乾隆三十四年《内务府造办处活计档案》胶片号12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註四   唐  白居易  《喜小樓西新柳抽條》詩:「須教碧玉羞眉黛,莫與紅桃作麴塵。 」

 温庭筠  《楊柳枝》詩:「金縷毿毿碧瓦溝,六宮眉黛惹春愁。 」

註五   南齊   王僧虔  《筆意贊》:「 ⋯ 乃為《筆意贊》曰:剡紙易墨,心圓管直。漿深色濃,萬毫齊力。先臨《告誓》,次寫《黃庭》。⋯  」

南齊   蕭子良  《答王僧虔書》:「 ⋯ 若子邑之紙,妍妙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 」

註六   《漢書.卷八七.揚雄傳上》:「方椎夜光之流離,剖明月之珠胎。」顏師古 注:「珠在蛤中若懷妊然,故謂之胎也。 」

註七   北宋   蘇軾   〈書徂徠煤墨〉:「徂徠珠子煤,自然有龍麝氣,以水調勻,以刀圭服,能已鬲氣,除痰飲。專用此一味,阿膠和之,搗數萬杵,即為妙墨,不俟余法也。陳公弼在汶上作此墨,謂之黑龍髓,後人盜用其名,非也。」

惟楚有墨 

黃台陽   2023/05/27

清咸豐八年(1858)六月,因父親於年前去世而暫離湘軍,在湖南湘鄉家中守制的曾國藩(1811 – 1872),奉旨要他提前解制回軍,以續戰太平天國。由於這年初英法聯軍俘虜了兩廣總督葉名琛,並北上攻陷大沽口,進逼天津,咸豐帝為之焦頭爛額。故當太平軍攻入浙江且進窺福建,各地紛紛告急時,左支右絀無暇南顧的咸豐只好回過頭來,要他心中警惕防範的曾國藩重回湘軍,應對戰局變化。

咸豐帝防範曾國藩?四年前的免職明顯警示。那年湘軍收復兩度淪陷的武昌,讓聽多壞消息的咸豐為之一振。欣喜之餘派他署任(代理)湖北巡撫。依慣例,不日就會實授。這對他乃至湘軍言,是大好消息!因為之前命他辦團練時並沒授官。兵餉給養全得自籌,看盡地方官臉色!如今封疆大吏,不僅湘軍有穩定接濟,往日拿翹者還會掉轉來巴結。何其快哉!只是沒想到迅即又獲旨「解署任」,一場空。原來有人提醒咸豐,像他這樣有學問有功名的漢人,掌兵權後再掌地方實權的的潛在威脅。能不防範?現要他復出,等於低頭讓步。他心中之快慰,就甭提了!

奉旨啟程後,水路先到武昌。這座九省通衢的華中名城,咸豐五年又陷太平軍手,直到次年底才由湖北巡撫胡林翼率同湘軍收復,然而幾經兵燹已遍地瓦礫形同廢墟。胡林翼恢復舊觀的重點之一在武昌貢院 ,湘鄂兩省的鄉試場地,以備日後掄才。曾國藩到武昌,適逢貢院復建的牌樓要題字,他這出任過鄉試正考官的前翰林,無疑最佳人選。大筆揮灑之下,「惟楚有材」四字赫然在目。(圖一)





圖一   民初武昌貢院牌樓。(錄自網路)

這四字乃舊牌樓原有。對旁人言,重寫無非動筆,寫好就成。而他,卻不免感慨萬千。蓋以籍貫言,他乃楚人。(按:湘、鄂為古之楚地。)早歲在長沙嶽麓書院就讀時,前後同窗胡林翼、左宗棠、郭嵩燾等,朝夕見書院大門的對聯「惟楚有材」、「於斯為盛」,當以「楚材」自許。爾後眾人撐起湘軍立下戰功,自己卻受猜忌。如今命令復出,依然不授官職。礙手礙腳的日子還有得過。想到太平軍勢盛,連鄉試都還沒考過的秀才洪秀全,居然南京稱王。他們這些楚材,到底算不算得上材?

真材也好假材也好,運氣來了假亦成真。出山後不到兩年,善戰的太平軍竟然幫了大忙。咸豐十年春,太平軍攻破以綠營為主、勢逼南京的江南大營,震動朝廷。從此江南再無其直屬、能戰太平軍之旅,非靠湘軍不可。此刻皇帝縱有顧忌也得妥協,命他為兩江總督、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節制出戰的所有部隊。湘軍就此獨領風騷,楚材終於出頭。

網尋可知,湘軍前後百多位將領,成棟樑之材、官至總督巡撫封疆大吏的幾十人。其他不計其數。他們大部分是湖南楚材。其他省分的,除非像李鴻章般機靈,難以脫穎而出。戰後為了向清廷交心,湘軍迅即解散,但它樹立的兵隨將轉、兵為將有的習氣,卻持續發酵成軍隊為私人所有,演變成往後的軍閥割據。時過百年金劍沉埋,楚材也黯然。倒是有些墨不捨,蒼茫中微現其人風采。

一生知己是梅花

有錠墨面寫「吟香外史雪琴家藏」、另面繪梅株並題「一生知己是梅花」。(圖二)它畫面單純不設框飾,深情款款獨鍾梅花。墨主人「雪琴」自號「吟香外史」。吟梅花香、雪中彈琴。令人想到北宋年間,有位隱居杭州西湖孤山、植梅三百餘株、愛梅若妻的高士林和靖。直覺墨主人也該是淡泊名利、踏雪尋梅孤芳自賞的風雅之士。





圖二   彭玉麟墨。正面「吟香外史雪琴家藏」,背面繪梅花並題字「一生知己是梅花」 。長寬厚 16.2×3.7×1.5 公分,重 122 公克。

豈知讓人跌破眼鏡,墨主人竟然心狠手辣膽識俱佳、殺敵鋤奸毫不留情。據說有「活閻王」的外號,在湘軍中獨樹一格,連曾國藩都敢得罪。他就是應曾國藩之請,共同創辦湘軍水師的彭玉麟。

彭玉麟(1816 — 1890),字雪琴,號吟香外史。籍貫湖南衡陽,有秀才資格。曾國藩興辦團練時,他已因備戰太平軍而有薄名,因此受邀入伍並籌設水師。此後他帶領水師身經數百戰,總是身先士卒親冒矢石,靠着不要命的狠勁,成就非凡戰功。朝廷先後封他安徽巡撫、漕運總督、兩江總督、兵部尚書等,他人夢寐以求的大官肥缺。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通通堅辭,對官府這個大染缸敬而遠之。

殺敵勇猛,殺起自家人也不講情面不手軟。橫行鄉里無法無天、死在他手下的,除了副將(從二品)、總兵(正二品)等高級武官外,還有權貴李鴻章的侄兒。另外他曾任知府的外甥,夠親近了吧,也因貽誤軍機而揮淚斬之。然後痛輓:「定論蓋棺,總係才名辜馬謖;滅親執法,自揮老淚哭羊曇。」(按:羊曇,晉朝名士,謝安的外甥,為謝安所愛重。)

更勁爆的,他曾寫信要曾國藩殺掉其弟曾國荃,只因其部在戰場上有殺俘掠財滅城等暴行。以曾國藩是他頂頭上司、又有知遇之恩,在那個時代如此要求,簡直匪夷所思。無怪乎他死後得到「不要官、不要錢、不要命」的至高好評。

這樣的人何以獨鍾梅花,一往情深?有考證說他年輕時愛過他外祖母的養女梅姑,但因輩分不同致好夢難圓。梅姑婚後死於難產。他傷心之餘常吟「一生知己是梅花」,並發誓畫十萬幅梅來紀念。現今公私收藏他眾多的梅花圖,就由此而來。此說應該不假。但有無可能他的瘋狂畫梅,是長期處在殺戮戰場,壓力之下精神官能所患的併發症?無論如何,行霹靂手段,畫冰雪梅花,他是楚材中的奇才、癡才!

將軍下筆開生面

墨上梅花,人說風雅。但若出現武夫裝備如紅纓蛇矛、盾牌,豈不煞風景?然而就有墨如此。它正面寫「將軍下筆開生面  仲毅主人選煙」,背鐫紅纓蛇矛、懸葦帽的盾牌、交叉雙筆。(圖三)墨主人仲毅看來有點俗。好在墨上還有「下筆」兩字,並繪添雙筆,帶點文氣。他該是武將,但以文武雙全自許。


郭崑燾(1823 – 1882),字仲毅,籍貫湖南湘陰,正是其人。看他名字,不免連想到晚清另位名人:進士出身、湘軍元老、當過廣東巡撫、滿清首任駐英、法的公使郭嵩燾。沒錯,郭崑燾正是其弟。而他這錠墨之所以作此設計,可以從他為曾國藩舊識,多年助湘軍奮戰的貢獻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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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郭崑燾墨。面幾何紋飾邊,中寫「將軍下筆開生面  仲毅主人選煙」,背鐫紅纓蛇矛,懸葦帽盾牌,交叉雙筆表文武合一。側「徽州胡開文按易水法製」,長寬厚 12.9×3.2×1.25公分,重91公克。

曾國藩尚在北京任官時,每逢會試年,總有湖南的同學同鄉來訪,甚至在他家伙食、暫住。郭嵩燾兄弟每每在列。(註一)及至丁憂返鄉後奉命練兵,他以文人之才,一度躊躇不前。還是業已考上進士、當時同樣丁憂在家的郭嵩燾分析大局相勸,才下定決心。但他反過頭來要老同學幫忙,出謀定策募捐籌餉作得力助手。郭嵩燾就此成為他的幕僚長,隨軍轉戰開創前程。卒至封疆大吏、出使英、法。

郭崑燾卻走不同的路。他考上舉人後會試不利,隨即因太平軍犯湖南,與同鄉左宗棠加入湖南巡撫的幕僚。日後左宗棠自成一軍投入戰場,著有戰功扶搖直上。他仍不變初衷。二十多年來除一度入曾國藩幕與短暫家居,他贊襄湖南達六任之多。巡撫來來去去,始終不動如山。其間湘軍所需補給、糧餉、兵源等,無不居間協調張羅供應。讓草創的湘軍,在多次敗戰後仍能迅速站穩腳步,重整旗鼓終至獲勝,他這後勤要角功不可沒。

老哥郭嵩燾因此不避嫌地稱讚他:「自湖南始被兵,迄粵匪(指太平軍)之滅十餘年,以一省之力,支柱東南大勢,君之力為多。」  (註二) 儼然他雖未親臨戰場,貢獻卻不在前敵將軍之下。郭崑燾本人想必也以此自命。因此他這錠墨,除了以圖案表現出文武合一,還有以大將軍自詡的豪氣。墨上的 「將軍下筆開生面」,語出杜甫詩《丹青引贈曹霸將軍》:「 ⋯ 凌煙功臣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 ⋯ 」

曹霸乃曹操之後,唐明皇時畫師,因畫藝精湛而被封為左武衛將軍。郭昆燾引用這句,似乎說以他的才華貢獻,應該也能位列將軍吧!他長任幕僚不出仕,與彭玉麟的不作大官又有不同,該是楚材中的隱才。

退食餘間且著書

彭玉麟要曾國藩大義滅親的弟弟曾國荃(1824-1890),咸豐二年太平軍出兵湖南時,年二十八,剛取為貢生,是秀才中較優者。但比起曾國藩二十七歲中進士,當然遜色。次年辦團練,他也一旁幫忙,但沒入伍。直到咸豐六年太平軍進犯江西,曾國藩作戰不利,被圍困在南昌一帶的狹小地區。兄弟情深,曾國荃得訊後立即招募兵勇赴援,一戰成名。此後他的部隊成為曾國藩的嫡系,是出戰太平軍的主力。

這樣看來,他與彭玉麟頗多相同之處:都秀才身分、三十歲後才加入湘軍、膽大心細多有謀略、打起仗來勇往直前、不可多得的猛將、最後勝利的大功臣。兩人惺惺相惜都來不及,彭玉麟怎會一再建言殺他?是瑜亮情結?還是真該殺?

曾國荃最大戰功有二。一是攻破太平軍在長江中游死守、天京 (南京)最重要的屏障安慶城。事後論功行賞,清廷以他「智勇兼施」,不僅封官,還賞穿黃馬褂、「偉勇巴圖魯」這滿洲勇士名號。兩年後再破高城深池的天京,獲賞加太子少保銜,封一等威毅伯,賜雙眼花翎。兩次血戰,彭玉麟都率水師相助。因此說兩人是生死之交不為過。但當彭玉麟看到安慶、南京城破後,曾國荃所部的搜刮搶劫、屠殺焚城,公私分明嫉惡如讎的他當然放下私誼,要曾國荃以死來謝國人。只是出征至今,曾國藩已死兩個弟弟,怎下得了手!

有錠徽州老胡開文墨肆所製的「湘鄉曾爵宮保著書之墨」,很可能是他攻破南京後,幕友賀他獲賞封爵的秀才人情。(圖四左)不過由於朝廷同時也加封曾國藩太子太保、一等毅勇侯,世襲罔替。故所題的「湘鄉曾爵宮保」,兄弟倆都適用。若說是賀曾國藩的。有無不可?

以所題頭銜言,該是弟弟的。因曾國藩在此之前,就以內閣「協辦大學士(從一品)兼兩江總督(正二品)。大學士地位崇高,宰相級。幕友恭賀送墨,不可能漏寫。(按:有錠「大學士一等肅毅伯李鴻章監製」的墨是為例證。圖四中)墨上不見「大學士」「相國」,故知非曾國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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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湘鄉曾爵宮保著書之墨 + 李鴻章墨 + 退食餘間且著書。左:六稜柱,底飾祥雲蝙蝠,面寫墨名,背「徽州老胡開文製」,長寬厚 14.5×2.7×1.9公分,重 100公克。中:李鴻章墨。右:正面窗格紋框,中寫墨名,下「沅甫氏選煙」,背鏤盛開梅株,題「江南無所有 聊寄一枝春」,長寬厚10.2×2.3×0.9公分,重 31公克。

雖然曾國藩不依彭玉麟,但對兄弟倆有戒心的朝廷可沒閒著。尤其攻克南京後,他倆竟說洪秀全的府庫內沒金銀珠寶,是空的。擺明了沒錢財上繳。老奸巨猾的朝廷忍氣吞聲,卻抓住曾國荃其他失誤,如錯報洪秀全之子已死,實際上卻逃脫等,嚴加申斥大作文章。逼得曾國藩除解散湘軍外,還專摺代弟奏請開缺回籍養病。朝廷迅即照准不慰留。天大的戰功只得虛名獎賞,實則懲罰。兩人心中吐血,但又奈何?

曾國荃,字沅甫。有錠「沅甫氏選煙」的墨,上寫「退食餘間且著書」,表達墨主人已告退回鄉,吃老米飯之餘,寫寫文章不問世事。墨背畫梅,題「江南無所有 聊寄一枝春」,乃文人持贈墨上常見。(圖四右)從署名與題銘來看,可能曾國荃遭貶家居時所製、謝謝來訪者的伴手小禮。曾國藩還在世時,他一度起復剿捻。兩年後又被刁難依然回鄉。直到兄長死後才再被啟用。以此觀之,他雖是楚材中的猛才勇才,官場權謀上卻是朝廷玩捏的嫩才。

開誠布公

湘軍起家雖以楚材為主,但曾國藩腦袋清楚,戰場上重的不是籍貫,而是勇士猛將。因此他出兵時,水路以褚汝航(江蘇吳縣人,一說廣東人。)為各營總統,陸軍以塔齊布(滿洲鑲黃旗人)為諸將先鋒,兩人都不是楚材。此後如統帥霆字營的鮑超,四川省奉節人,當過伙夫大字不識,依然被慧眼偵知。他們也不負大帥,上陣勇猛戰果輝煌。

如此說來湘軍該沒省籍情結?從戰後的發展來看,卻也未必。褚汝航、塔齊布戰死於先,不可評。但鮑超可是協力與曾國荃攻破南京的,居然也沒大好前程!或說他沒學問,在那重文輕武的時代,升不上去怪不了人,應與省籍無關。然而有位他省的湘軍元老,戰功不輸他人的秀才,能文能武。戰後始終看著楚材戰友,總督巡撫輪流幹,他卻布政使(常務副省長)到底。能不讓人疑惑?

吳坤修(1816—1872),字竹莊,江西永修縣人。考上監生後諸試不利,靠家中有點錢,捐納得從九品的資格,分發到湖南湘陰當芝麻小官。隨後因清剿盜匪有點名聲,稍得升遷。沒兩年太平軍攻長沙,省府召他協同守城,有功,被提拔為知縣。次年曾國藩辦團練,看上他的作戰經歷。他也因監生資格發展不易,一拍即合,成湘軍起始骨幹,從水師開始轉戰陸路。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蘇各省,處處留下戰績。即使面對太平軍猛將李秀成、李侍賢等,始終勇者不懼。

更可貴的,他不止出力還出錢。在家鄉江西作戰時,有段時間湘軍缺糧缺餉。他竟變賣家產,勸鄉黨富戶出錢出米,籌出銀子來接濟紓困。弟弟戰死徽州,他抹把眼淚忍住悲傷,收拾殘軍重整旗鼓,佈防九江毫不意氣用事。忘私從公不輸楚材。以他起家湖南,說他半個楚材不為過。戰爭結束,他積功獲封安徽布政使,一度代理巡撫年餘,卻始終沒像楚材般很快真除。幾年後死在任上。
咸豐十年(1860)他馳援徽州,得便製作了「竹莊主人草檄之墨」。它形狀有點特別,像臂擱一樣。正面楷書「開誠布公」,陰識填金;而墨名則寫在背面凹弧槽裡,全槽塗金。(圖五)此設計展現他不一樣的文人品味。但更耐人尋味的是,為何題銘「開誠布公」





圖五   竹莊主人草檄之墨。臂擱型,底弧形凹槽內寫墨名,面寫「開誠布公」,長寬厚 10×2,8×0,9 公分,重 32公克。

此詞出於《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說諸葛亮任宰相時,「開誠心,布公道。」也就是以誠意待人,坦白無私。(註三)因此題寫的動機或在以諸葛武侯自勉。但是否也旁敲側及湘軍內的眾多楚材,論功行賞升官發財也該開誠布公?他這半個楚材,無論多優秀,終究拚不過純楚材。

浹髓淪肌

湘軍眾多楚材,究竟有何可議之處,讓吳坤修不平?他以外鄉人力單勢孤,當然不會明講。然則湘軍雖尊曾國藩為領袖,其實內部各有山頭。先有江忠源、羅澤南各統一軍,以戰功早獲巡撫職。等到他們戰死,又有各自的部屬接班。而左宗棠也另成一軍。他們雖不致違抗曾國藩的調度,但臨戰是否同心協力?得打問號。

依據曾國藩之子曾紀澤邀湘潭人王闓運所寫的《湘軍志》,咸豐八年十二月江西景德一帶的戰役,湘軍參戰的就來羅澤南、左宗棠、曾國荃各系統的部隊。只是幾度攻守後,僅剩一支獨挑大樑。其他有的調頭回湖南、有的「持重不戰,全軍圍上」,有位毛有銘則「專求自全」。(註四)所幸太平軍戰略不定,沒投入重兵,局勢才能穩定。當時在江西他處作戰的吳坤修,對這一切想必都冷眼旁觀。

王闓運筆下微詞的毛有銘,最初隸屬羅澤南。咸豐六年武昌之戰,羅澤南戰死,部隊先後由李續賓、李續宜兄弟接手。幾人都是曾國藩的小同鄉。咸豐八年底安徽三河大戰,李續賓率曾國藩弟曾國華、毛有銘等兵將六千人,大戰陳玉成、李秀成精銳上萬,卻被圍殲。曾國藩聞訊後大哭,寫下「自三河敗後,元氣大傷,全軍皆寒,不可復戰」。但意外的是毛有銘竟然身免。此後他在李續宜轄下參加上述江西景德戰役,或因剛剛死戰過,心有餘悸,才會「專求自全」

同治元年(1862)底,李秀成為解天京之圍,率軍渡長江攻北安徽,企圖西入湖北,迫使湘軍撤圍回救。毛有銘出兵迎擊,勝獲「巴圖魯」勇士稱號。次年正月,太平軍攻徽州,毛有銘率隊防禦。(註五)就在此行,他訂製了「滌生相國臨帖之墨」送呈曾國藩,上題「浹髓淪肌」頌禱之詞。自署「受業毛有銘」。但曾相國笑納了嗎?(圖六。按:送呈另有「滌生相國拜疏之墨」、「滌生相國判牘之墨」、「滌生相國吟詩之墨」,其一背寫「揆端百度」。)





圖六   滌生相國臨帖之墨。面寫墨名,背「浹髓淪肌」,下小字「受業毛有銘奉檄皖南軍次海陽監製」。側寫「徽城奎照齋胡子卿造」,頂「頂煙」,長寬厚 11.4×2.9×1.2公分,重 60公克。

所題「浹髓淪肌」,語出西漢淮南王劉安的《淮南子.原道》:「不浸於肌膚,不浹於骨髓。」意為感受深刻或受深恩。毛有銘一向戰場廝殺,怎會突然文人雅興,送出這款墨?原來他的老領導、時任安徽巡撫的李續宜,兩個月前病逝。羅澤南系的湘軍,自此再無與曾國藩說得上話的。少了大樹遮蔭,他迅即以授業自命,改投大帥,機敏可見。無怪乎三河大戰能全身而退。這年七月,太平天國亡,他的墨先送得好。正宗楚材的他,看來也是敏才。

求闕齋

毛有銘如此用心,但從戰後他的仕途發展看,並未生效。有說他官至正三品的「按察使銜記名道」,看起來爽,但非實授。此後他無聞。送墨之舉沒用,該與大帥平生簡樸,且不喜人情往來有關。

曾國藩平日衣著寒酸,中外都有記載。他給家人的零用錢很少,也不許穿華麗衣服。更規定曾家女眷必須親為女紅下廚醃菜等。(註六)遺囑中特囑後人,辦喪事時不可收禮。以致死後五年,兒子曾紀鴻家人病重,竟缺錢醫治。還是左宗棠念舊,送了三百金,在家信中慨嘆:「以中興元老之子,而不免飢困,可以見文正(曾國藩的諡號)之清節足為後世法矣。」連喪事都禁家人收禮,所以毛有銘的機敏奉承,他是笑納?還是璧還?

有個記載可供參考。依他日記:「鲍春霆(超)來,帶禮物十六包,以余生日也。多珍貴之件,將受小帽一頂,餘則全璧耳。」十六包含珍貴的生日禮,他只收一頂小帽,其餘璧還,就他而言已挺給面子。別忘了鮑超乃他親手提拔。戰功遠勝毛有銘,猶如此對待。毛有銘的有意奉承,墨上拍馬般的用語,他怎看得上?璧還的成分居多。

自身儉樸又少收禮,那他日常所用的墨如何張羅?

在給兒子曾紀澤的家書中,他寫道:「以後作字,須講究墨色。古來書家,無不善使墨者。」(註七)顯示他知道該用好墨。然僅此而已,沒論及到底有那些墨好。這該是他不願存物慾之故。不過有兩款墨與他關係深厚,點出他也是愛墨中人。

其一面寫「求闕齋」,背「同治六年八月製」。(圖七左)墨面單純,符合他一向要求的簡樸。「求闕齋」是他於道光二十五年(1845)時自署的書齋之名。是年他在翰林院侍講任上,讀《易經.臨卦》有感,以自己近年仕途順遂,擔心盈滿之後走向衰竭。想到要防盈戒滿,必須反轉來求闕。就以此命名書齋,時時警惕。然而從那年到同治六年(1867)的二十多年裡,都沒想到要以此名來製墨,怎會此刻發想?

原來這些年他又在擔心,是否已近盈滿。咸豐十年(1860)榮登兩江總督及滅太平天國後,迅即解散湘軍、要曾國荃告病還鄉,都是為了防盈戒滿。然則去年(同治五年)以欽差大臣身份,督師(主要為李鴻章之淮軍)清剿行蹤飄忽四處流竄的捻軍,雖定下諸多對策,卻遲遲不見成效。以致復出後以湖北巡撫幫辦軍務的曾國荃,朝廷責其作戰無功摘其頂戴,再出警訊。所以他五月二十日的日記寫:「吾家高爵顯宦,為眾人所側目,思之悚慄。」這時訂製「求闕齋」墨再度提醒,該是好時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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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求闕齋 + 湖南曾滌生監造墨。左:雙面窗格紋框,正面額珠下寫墨名,背「同治六年八月製」,側「徽州曹素功製」,長寬厚 9.75×2.3×0.9公分,重 32公克。右:面寫「湖南曾滌生監造」,背「五福祥集」,鏤對應圖。

另錠乃拍賣場出現過、他的自製墨。面寫「湖南曾滌生監造」,背「五福祥集」、鏤對應圖。(圖七右)由於「滌生」是他自取的號,也未見他人以此為名,故此墨是他所製,該錯不了。可惜沒講何年由何墨肆所製。不過看其背面圖繪,與海派徽墨的風格相近,它極可能製於大帥晚年。

同治七年,他改任直隸總督,位列疆臣之首。他的「求闕」看來生效。然而兩年後發生天津教案,他雖盡心處理,卻始終不獲朝臣及民眾輿論接受,焦頭爛額。看來有西方列強在內攪和,再怎麼「求闕」也不管用。好在此刻兩江總督突被刺殺,內情大有蹊蹺,甚至傳出湘軍買兇之說。朝廷只好派他回任審理,因而解套。只是天津的打擊,加上年至耳順,人生觀難免調整。所製墨上刊「五福祥集」,恐是他晚年的嚮往。湘軍最大的楚材,楚材中的天下才(註八),國弱時碰到洋人,也只能是無奈才。

龍麟雲鳳

楚材選女婿,有無特別考慮之處?當然有!楚材優先。

曾國藩早年在家書中說:「兒女親家,只求勤儉孝友的家庭。不想找官宦名門,這樣所生子弟不易奢侈懶惰。」(註九)言之鑿鑿。只是說來容易,做起來難。他五個女兒的親家,毫無例外都是官,且都湖南楚材。有羅澤南、郭嵩燾巡撫級的湘軍生死之交、有翰林好友與同榜進士。這無異打臉自己!更糟的是,據說他會看相。然而五個婚前都經他看過的女婿,前四位或不成材、或早死,一再砸他的招牌。

親家中官位最低的,該是小女兒的親家聶爾康,湖南衡山人。雖也進士出身,但翰林後任廣東知縣多年,最後僅至知府。就是他的秀才兒子聶緝槼,字仲芳,幫曾國藩的相術挽回些面子。

聶緝槼與曾紀芬結婚時,曾國藩已逝。人在人情在,少了岳父庇蔭,他從芝麻官做起。但由於重實務、且有心西洋新知,遂獲時任兩江總督左宗棠的推薦,任職江南製造總局(現江南造船廠),從而嶄露頭角,進而使該局轉虧為盈。於是獲曾國荃內舉不避親保薦,踏入仕途任蘇松太道、俗稱上海道的道台。再以幹練扶搖直上,歷任湖北、江蘇、安徽、浙江巡撫。最後遇小人中傷,他懂岳父的「求闕」真義,在賢妻支持下毅然還鄉,並要子孫永遠不作官。

他有八子四女,孫輩以下逾百人。子孫也爭氣,不入官場便轉戰實業。紡織廠、紗廠、鐵工廠、銀行、貿易行、航運、礦產、糧棧等多投入。對清末民族工商業的創建與現代化,有貢獻。雖然他生也晚、沒來得及入湘軍,日後靠的乃是自身努力。然而湘軍親長如左宗棠、曾國荃、李鴻章等的提攜,也功不可廢。故可說他是湘軍楚材的第二代。相較老輩楚材,他走出更新更寬廣的空間,是幸運的、全新的楚材。

有錠「龍麟雲鳳」墨,上載「衡山聶仲芳屬胡開文按十萬杵法製」。(圖八)由於聶緝槼字仲芳,諒係他自製。墨製於光緒丁亥年(14,1888),時年他三十四歲,已升任江南製造總局總辦(總經理),正意氣風發大展所長。墨名「龍麟雲鳳」未見於其他墨上,內含古人所稱四靈中的龍、鳳、麒麟三靈,獨缺龜。是不是嫌龜太慢?跟不上他勇於任事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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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聶緝槼墨。通體雲龍紋,一面寫「龍麟雲鳳」,另面「衡山聶仲芳屬胡開文按十萬杵法製」,側「光緒丁亥冬月造」,頂「五石頂烟」。長寬厚10.7×7.4×0.9 公分,重 30公克。

小結

湘軍楚材,在滿清末年叱吒風雲,出任總督巡撫職的彼比皆是,眾星閃耀。不懂門道的看熱鬧,懂的卻知,曾國藩雖將他們帶出,卻也帶進一條死胡同。在清廷的掌控之下,只能俯首貼耳分杯殘羹。試問他們有那一位職位超越曾國藩的?而曾國藩即使貴為相國,又何曾真正進入過決策中樞,在滿人為主的軍機處裡發揮作用?

據說湘軍站穩腳步後,內部就時有勸進的言論,只是一心求闕的大帥置若罔聞。根深蒂固的君臣大義儒家思想,成了他一輩子的桎梏。他的「求闕」,不但助長了滿清的壽命、更加強了滿族統治的優越感。尤其糟的,是這一切推遲了國家的現代化,讓列強一再耀武揚威巧取豪奪,百姓始終胼手胝足流離失所。他即使眼及,也不敢面對清廷的腐敗與滿人特權。楚材贏了戰役,卻輸戰略。重振大漢聲威,還待繼起的楚材、乃至全國各地的大材。

附註

註一   賈熟村  〈曾国藩与郭嵩焘兄弟的情谊〉  湘南学院学报,2015 年 2 月,第 36 卷第 1 期。

註二   郭嵩燾   《養知書屋文集》,卷 18,頁 9。

註三   《三國志.卷三五.蜀書.諸葛亮傳》:「諸葛亮之為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

註四   《湘軍志.卷四.江西篇》:「(咸豐八年十二月)⋯ 罷國佐軍還湖南,運蘭自此專景德戰事。其後,朱品隆、唐義訓、李榕諸軍,皆以持重不戰、全軍為上,及李續宜諸部將成大吉、毛有銘等專求自全,湘軍鋒銳始頓矣。」

註五   《穆宗毅皇帝實錄.卷65》:「 ⋯  二年 四月 癸卯  以安徽石澗埠、廬江等處解圍,賞道員毛有銘巴圖魯名號,  ⋯ 」

《湘軍志.卷5.曾軍後篇第五》:「 ⋯  三年正月戊申,寧國寇西南掠績溪,遣江北將毛有銘將六千人援徽州, ⋯ 」

註六   曾國藩家書: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三日諭紀澤:「家中興衰,全繫乎内政之整散。爾母率二婦諸女,于酒食紡績二事,斷不可不常常勤習。目下官雖無恙,須時時作罷官衰替之想,至囑至囑。」

註七   曾國藩家書:咸豐八年八月二十日諭紀澤:「以后作字,須講究墨色。古來書家,無不善使墨者,能令一種神光活色浮于紙上,固由臨池之勤染翰之多所致,亦緣于墨之新舊濃淡,用墨之輕重疾徐,皆有精意運乎其間,故能使光氣常新也。」

註八   李鴻章輓曾國藩:「師事近三十年,薪盡火傳,築室忝為門生長;威名震九萬里,內安外攘,曠世難逢天下才。」

註九   曾國藩家書: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稟父母:「兒女聯姻,但求勤儉孝友之家。不願與宦家結契聯婚,不使子弟長奢惰之習。」

北宋墨 :煙花燦爛默墨無言

黃台陽  2023/03/24

固態墨早在何時出現?至今無定論。但從殷墟出土的甲骨上還存留的墨跡來看,不排除早自商代晚年,即公元前一千多年。(圖一)但當時的製墨工藝可想而知原始,墨的品質差,以致墨跡雖存,卻不見墨塊,顯然在大自然的侵蝕下早已湮滅。由於甲骨上記述的多涉占卜,字數精簡,可推論當時墨的產量不多,只有巫師記述邦國大事時才使用。





圖一   殷(商)白陶殘片上墨書「祀」字。(取自網路)

到了約六百年後,戰國時代(西元前475~前221年)的早期,這個情況頗有改變。湖北隨縣曾侯乙墓(~西元前443年)出土的竹簡上,墨書多達 6696字,記載曾侯入葬時到場的車馬兵甲的清單。可知當時的用墨時機,已跨出占卜進入生活領域。再晚約二百年,戰國時期魏王墓內的竹簡(據以編成《竹書記年》),則顯示出墨已被用來撰寫史書。用墨日益普遍,需求隨之擴大,製墨工藝該跟著進步。遺憾的是,這麼重要的書寫工具,先秦時代的古籍始終不見它的發展資訊。

此後直到唐代的一千多年裡,情況沒大改變。其間的古籍零星釋出:

  • 墨產地在東漢時有隃麋(今陝西千陽)、東晉時廬山、南北朝有易水、唐代再添潞州;各地以之進貢,朝廷再發給官員使用;
  • 主要產製松煙墨。東晉時已知要墨好,須用好原料(廬山松煙、代郡鹿角膠)。且知添加輔料以製香墨;
  • 北魏《齊民要術》內始見完整的墨法「合墨法(另稱韋仲將法),指出摻入麝香製墨;
  • 東漢時墨為新婚禮品之一,唐代且用以相互餽贈;
  • 留名的製墨者,僅曹魏韋誕、西晉張金、南朝張永、唐代李陽冰、祖敏等,屈指可數。(註一)

單憑這些記述,不易勾勒出製墨業在那漫長歲月的概況。然而以政府的文書作業、碑帖書籍的製作、書法家的養成、學子的識字習作、乃至商業的記帳等,處處少不了用墨,可知如果製墨業不發達,華夏文明勢難達到當時的高度。書法史上東漢末年的「草聖」張芝、東晉的「書聖」王羲之,都留下「墨池」、因勤練書法而染黑整池水的典故。墨不多,他們能創此奇談嗎?

所幸進入宋代後大為改觀。涉墨的專著、論述、筆記、詩詞此出彼現。狀元蘇易簡的《文房四譜》,李孝美的《墨譜(法式)》與晁貫之(或言晁說之)的《墨經》,蔡襄、歐陽修、蘇東坡、秦觀、陳師道、邵博、蔡絛、何薳、莊綽等名家的筆記,不僅還原一部分唐代末至五代的製墨業(如李廷珪家族在歙州的發跡),更讓人對製墨業在文治社會中的實況,有所了解。數千年來為華夏文明默默捐軀的墨,終於迎來春天,進入文人廟堂一展歡顏。

墨工人數爆炸成長

元代陸友,在其《墨史》內刊出中外(高麗、金國)製墨家一百九十八人。曹魏的韋誕居首,之後到唐末五代約七百年間,有含李廷珪家族在內的二十二人,少得可憐。隨後到北宋(960~1127年)的近一百七十年裡,出現潘谷、張滋、沈珪、潘衡等八十人;南宋(1127~ 1279年)的一百五十年裡則再添九十人。外國有高麗一、金國四人。相較於前,宋代人數可說呈爆炸性增長,充分表露出宋代文人,不棄前人忽略的製墨業,樂於寫出他們所知的墨工。

但這份名單仍有缺漏。如蘇東坡筆記中的三衢(今屬浙江衢州市)蔡瑫、川僧清悟;何薳《春渚記聞.卷八.墨記》裡的居彥實都製墨,卻沒納入。所幸有篇刊於《製硯 製墨.中國傳統工藝全集.第二輯》內的〈宋代墨工考〉,作者搜尋許多宋代筆記,找出多位《墨史》所遺漏者,如吳順圖、徐知常、周朝式、陳伯叔、琴隱、薛道士、鏡湖方氏、寓庵、李樂溫等。(註二)進一步擴大宋代製墨業的規模。

另個沒被注意到,但可補充墨工人數的領域,是宋代的詩詞、題跋。許多人在獲贈好墨時,賦詩感謝製墨者,就此存證。如:

  • 趙汝績〈墨歌〉內的祝公子;
  • 張煒〈試童巖野墨〉、〈柯山製墨胡處士求隸字〉的童、胡;
  • 曾丰〈謝廣東經略潘直閣席間分貺李濟墨〉內的李濟;
  • 劉克莊〈南城包生行卷〉題跋內的包生(包拯大哥之後);
  • 唐士恥〈題彭紹墨〉內的彭紹;
  • 方回〈贈壽昌墨客葉實甫〉內的葉實甫等。(註三)

以宋代詩詞之盛,多加搜尋相信還有遺珠。他們在詩人筆下,幸得存續熠熠生輝。併同《墨史》與〈宋代墨工考〉內所刊出的,人數當在二百名以上。鑒於能得文人青睞者,該是製墨業金字塔的頂尖成員,其下多有沒能擠上檯面的墨工,這個行業的規模隱約可想。

業餘票墨一時風尚

專業墨工固然是整個製墨業的中流砥柱,但引領風潮有所創新的,卻也少不了由喜墨、愛墨、進而票墨的業餘行家。他們樂在其中旁觀者清,浸潤之餘別有所得。〈宋代墨工考〉內刊出北宋的沈括、蘇東坡、王詵(字晉卿)、趙佶(徽宗),以及賀方回、張秉道、康為章、李元伯、李公照、王仲達、武繼隆、滕元發、邵興宗等士大夫一族。此外,如蘇東坡的老上司陳希亮(字公弼)、仿製李廷珪墨的蘇澥、晁貫之晁說之兄弟、晁補之的外甥葉夢得、以及曾任提舉學事司(簡稱提學,掌管地方教育)的王量等,也都在此列。佼佼者如沈括、蘇軾、王詵、趙佶、王量,對於製墨業的發展,別有創見:

  • 沈括:研發以石油燒煙製墨,命名為「延川石液」
  • 蘇東坡:燒桐油取煙時,實驗縮短掃煙間隔,所得竟黑過松煙;
  • 王詵:造墨用料含黃金與丹砂;
  • 趙佶:燒進口的蘇合油取煙造墨;
  • 王量:用李承晏、李惟益、張谷、潘谷四位名家的斷碎殘墨,再度和膠製成「再和墨」。(後人仿如圖二左)

除了票墨,還有許多人蓄墨,相信也激勵墨工精益求精。蘇東坡就自言「蓄墨數百挺」,且其筆記內載的司馬光、王詵、石昌言、呂希彥、李公擇、李方叔、黃庭堅、王君佐等人也都蓄墨。他並因此寫下「非人磨墨墨磨人」這頗富哲理的詩句。(註四)在科舉時代常觸發感慨共鳴,以致後世許多墨上都喜歡引用。(圖二右)





蘇東坡 005.JPG 蘇東坡 006.JPG

圖二   再和墨 + 黃太史臨書墨。左:水滴型,雙面流水紋底。一面寫墨名,下「蟫藻閣鑒藏」,另面上端圈內寫「香」,下「方瑞生 邵格之 羅小華 程君房」四名併列。長寬厚 16.4×6.5×1.9公分,重 170公克。右:黃太史臨書墨。面寫「非人磨墨墨磨人」,下「黃太史臨書墨 洪鈞題」;背鏤道人,左上題「朱仙道人 乙丑之秋仿宋人法 吉生寫 洪小云刊」,印「小石」;側「黃氏榮明精製」,長寬厚 10×2.3×0.9公分,重32公克。

產地分散遍布全國

宋代以前,雖然只隃麋、廬山、易水、潞州這幾處以產墨知名,但不言而喻,絕對還有他地。只是所製或乏人吹捧、或品質稍弱上不了檯面。然而究竟有多少地方產墨?

晁貫之的《墨經》給出線索。他列出「兗州泰山、徂徠山、島山、嶧山,沂州龜山、蒙山,密州九仙山,登州牢山,鎮府、五台、邢州、潞州太行山,遼州遼陽山,汝州灶君山,隨州桐柏山,衛州共山,衢州柯山,池州九華山及宣歙諸山」,皆為產松的山區。言下之意也都產墨。在衢州(爛)柯山之前提到的各山,圍繞著華北大平原。以京師開封為中心,大抵三百公里內,分布在山東(兗、沂、密、登州)、山西(鎮府、五台、潞州)、河北(邢州)、河南(汝、衛州)、湖北(隨州)各省。其中尤以山東的兗、沂、密、登這四州,在北宋製墨有特別地位。

這四州的山當時統稱東山。《墨經》中說「⋯ 自昔東山之松色澤肥膩、性質沉重、品為上 。然今不復有。」也就是該地的松樹質地好,可製上品墨。甚至被用於進貢。一九九五年考古江蘇寶應北宋墓群,出土的牛舌形墨長寬厚14.9×3.9×1公分,重40公克,上刻「東山貢墨」。(圖三)雖經千年且深陷淤泥斷成四塊,但清洗時仍散出濃濃墨色,並拼湊回原形。證明它品質極佳。得充貢品,良有以也。





圖三   東山貢墨,現藏江蘇寶應博物館。(取自網路)

東山之松的品質好到什麼程度?蘇東坡筆記中有解答。他說該區松樹燒出的「徂徠珠子(松)煤,自然有龍麝氣。」所以專用它,以山東著名的阿膠來拌和,搗數萬杵,就足以製出好墨,不須其他花俏。並指出他的老長官陳公弼(名希亮)在東山的汶上(今屬濟寧市)任官時,據以製作了名為「黑龍髓」的墨,好到竟有人盜用其名,真不應該。(註四)

晁貫之文後段所提的浙江衢州柯山、安徽池州九華山、宣歙的黃山與黟山,離開封遠些。但藉著運河之便,所產同樣運往京師。它們連同前面所講的,靠著京師獲得注目,卻不代表別無他處。畢竟華夏大地松林茂密的山多。只是遠離開封,所產少見於京。陸友《墨史.卷中》刊出北宋的僧仲球在廣西容縣都嶠山製墨,即為一例。

等到靖康之變、宋室南渡京城遷至杭州後,京師用墨的產區也跟著為之一變。除了已知的衢州、宣、歙外,從各資料上的墨工所在,可知浙江的太末(墨工葉茂實等)、天台(舒泰之等),永嘉(葉谷)、壽昌(葉實甫)、長興(楊振);江蘇的嘉定(郭忠厚等)、吳中(劉忠恕);四川的閬中(蒲大韶等)、涪陵(蒲序)、渠州(梁杲)、遂寧(何南翔)、瀘(彭雲等);福建(葉世英、趙子覺等);湖南長沙(胡景純等);江西的廬陵(姚孟明等)、南城(包生)、上饒等地,都產好墨。其中多為桐油煙墨,以水路運送。故即使四川所產,亦不畏路遠,得以行銷京師。

墨法用料時地制宜

這麼多墨工散佈在這許多地方,不知是否來自同個祖師爺?它們的製墨方法、終極產品,相近嗎?

從宋代之前的古籍裡只見「合墨法(另稱韋仲將法)似乎該如此。但就算來自同個源頭,也免不了因時、地、人的制宜。當墨工手邊的原物料不同、或發現便宜的替代材料、或偷工減料、或追求更高品質、或針對不同的客戶層、或喜標新立異與眾不同、 … 太多的原因導致墨工求新求變另創墨法。北宋初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就率先刊出「合墨法」以外的「冀公墨法」、與以大麻籽油為原料的「造麻子(油)墨法」。(註五)

這兩個墨法很可能起於唐末、五代十國期間。前者在原料方面比「合墨法」多用了丁香、乾漆、紫草,卻少了雞子白、真珠砂,顯示出對墨的香味和色澤,冀公的取向與前人不同。後者則從根本上做出突破性的變化,棄千百年來所用的松煙、改用大麻籽油煙。何人最早背離傳統創此墨法?不知。但這確實是因時因地制宜下的必然改變。因為東山之松也好,華北華中其他地區的松也好,除供製墨,可想而知還有他用。多年砍伐之下勢必不堪負荷。此外因必須歲久良松才燒得出好煙,更增原料供應壓力。改用大麻籽油煙,正是墨工因時因地制宜之舉。

而這還只是新原料的起步。比晁貫之稍早的李孝美,在《墨譜》內刊出除了大麻籽油,還有桐油、清油(菜仔油)、麻油、瀝青(可能是松脂)等,或單獨、或混和運用的作法。新原料所燒出的煙,性質異於松煙,製墨法當然得隨之調整。如何薳《春渚記聞》內載:有人問四川製墨家蒲大韶,他的油煙墨怎麼造的如此「堅久」?(按:言下之意,當時的墨工久以松煙製墨,對新起的油煙還抓不準,造出的油煙墨不堅不耐,易斷裂。)蒲大韶答以他把油煙、松煙對半調和。不如此造不出經久的墨。(註六)答語的真假不知。但起碼顯示他知道該調整墨法,以因應材料的變化。

而沈括用石油、趙佶用蘇合油燒煙製墨,相信其墨法均有獨到之處。蘇東坡說沈括所製勝過松煙墨、趙佶自誇「御製新規寶墨香  ⋯」(註七)煙花燦爛墨法新成,可惜都沒傳下細節,徒生遺憾。

鑽研膠法因人制宜

製墨原料除了煙(松煙、油煙)外,另個不可少的是膠。在行家手下,往往只這兩樣,不須其他輔料,就能造出好墨。如何薳《春渚記聞》裡說有位隱君子王迪,他的墨法只用「遠煙、鹿膠二物」;前面提過的蘇東坡老長官陳公弼的「黑龍髓」墨,也只用「徂徠珠子(松)煤」和阿膠。此時有個疑問:宋代墨工用相同的這兩樣原料的機會很大,是否大家都製出相同品質的墨?

這個機會渺茫。主因在如何將煙、膠攪和的方法 – 膠法,乃是各家賴以勝出的不傳之秘。由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可知,宋代之前的墨法,除了「合墨法」內簡單涉及膠法外,「冀公墨法」、與「造麻子(油)墨法」都避而不談,原因可能就在此。然則進入宋代之後,膠法突然成為熱門名詞。晁貫之《墨經》論及膠時,特別指出「凡墨,膠為大!」接著叮嚀:「有上等煤而膠不如法,墨亦不佳。如得膠法,雖次沒能成善墨。」膠法在他筆下,簡直好墨的成敗關鍵。而何薳也呼應此說。《春渚記聞》內的有名墨工如陳贍、沈珪等,或有特別膠法、或「善用膠」。(註八)

膠法的第一個重點在用何種膠。東晉衛夫人《筆陣圖》內說製好墨該用代郡的鹿角膠。但《齊民要術》的「合墨法」內,卻只說用「好膠」,且從書內的「煮膠法」「沙牛皮、水牛皮、豬皮為上」,可知當時的主流已轉用牛皮膠。到了宋代,《墨譜》與《墨經》內還出現魚鰾膠、魚鱗膠、魚鰾摻合牛皮膠所製出的「減膠」、與阿膠。它們的膠性,多少有所不同,也影響膠法的第二個重點:煙膠比例。

古老的「合墨法」載:「好醇煙 ⋯ 一斤,以好膠五兩。」首先揭露彼時的煙膠比為 16:5。但進入宋代,這個比例遭到挑戰。晁貫之《墨經》載「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比例高達 1:1,遠大於「合墨法」所說。接著他補充「今用膠水一斤,水居十二兩、膠居四兩,所以不善。」指出不計水分,當時的煙膠比實為16:4,故所造不好。隨後他又說「合墨法」的16:5 比例也欠佳。(註九)看來在他眼中,煙膠比只有古法的 1:1 才算好。

李孝美的《墨譜》內,在兩款「庭珪墨」項下,分別出現「魚膠二兩半 … 和煤一斤」、「減膠三兩 … 和煤一斤」,亦即煙膠比 16:2.5 與16:3的表述。然而另兩則「古墨」項下,卻又冒出「膠六兩 ⋯ 煤一斤」「鹿角膠二兩半 ⋯ 和煤一斤四兩」,16:6 與 20:2.5 的怪異配比。這還沒完,時至南宋,宗室趙彥先推崇的,乃「煤六而膠四」,即 3:2 。(註十)從差距最大的 20:2.5 到最小的 1:1,變化如此大,宋代煙膠比的因人制宜,令人瞠目咋舌。

因人制宜的佼佼者,無疑李氏製墨家族的代表人李廷珪。他採用1:1的煙膠比,膠的重量大到與煙的相同,從而留下何薳《春渚記聞》中所稱的「對膠」法。看來晁貫之所說的古法,很可能即此法。由於用膠量為世代相傳的「合墨法」的三倍有餘。這就引出如何把膠拌和進煙的問題。亦即膠法的第三個重點。

這點「合墨法」內沒多寫。但依《墨經》:「凡和煤,當在靜密小室內,不可通風。傾膠於煤中央良久,使自流,然後眾力急和之。」顯然與製作麵食的和麵步驟相通,得一氣呵成。然而就這常規動作,李廷珪也琢磨它來增進墨質。《春渚記聞》載有錠廷珪墨上寫「臣廷珪四和墨」。(註十一)意指製該墨時分四次和膠,顛覆常規。可惜每次的膠量、間隔多久等細節並未流傳。嚮往者得自行摸索。後世胡開文把這典故寫上墨,「仿李廷珪四和法」以誇其佳。(圖四)至於他是否真悟出該法,再說。(按:此墨上的「一螺點漆便有餘」為蘇東坡《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詩句,言墨之黑如漆。)





圖四   仿李廷珪四和法墨。面寫墨名,背「一螺點漆便有餘 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兩側寫「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力爭上游墨法不傳

李廷珪生前少人知,身後卻在用墨圈享盛名,北宋書法家蔡襄的《文房四說》中讚「李廷珪墨為天下第一品」。連被蘇東坡譽為「墨仙」的潘谷見到李墨時,都為之下拜,可見其墨之好。(註十二)這也激起許多墨工力爭上游,盼能造出同等好墨。

迎頭趕上的最佳途徑,當然是習得「對膠」法。然而自古以來,工匠絕學大都只傳家人,沒聽過李氏家族開班授藝。所以想得絕技,只有自己苦苦鑽研。《春渚記聞》內說「柴珣 ⋯ 得二李(李超、李廷珪)膠法」「黟川布衣張谷所製,得李氏法。」柴、張與李家非親非故,不可能獲其傳藝,都得靠自己努力。最後所製夠好,才獲這比擬李廷珪的肯定。只是他們究竟如何做到,沒人知曉。

另位墨工沈珪的製品也達此境界。他的鑽研過程除了努力之外,還帶點運氣。《春渚記聞》作者何薳是他好友,故得存記錄。該書寫他原是嘉禾(今浙江嘉興)布商,因往來黃山地區學會製墨。他注重用膠,一開始就有好名。想更上層樓,卻恨於李廷珪的「對膠」法秘而不傳。有回與友製墨出了岔錯,因捨不得所用好料,只得蒸浸斷品清除舊膠,再和以新膠重製。不料成品竟堅如玉石。這個意外,讓他悟出「對膠」的奧秘。自後在他所製最好的墨上題銘「沈珪對膠 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後世也跟著套用。(圖五)靖康恥後何薳在嘉禾與他為鄰,察知他墨法的精妙處,即使他兒子也沒掌握。兒先死,所以這難得的墨法也隨他而逝!(註十三)





騷人玩墨 014.JPG 騷人玩墨 013.JPG

圖五   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 。一面寫「十年如石一點如漆」,另面墨名,側「大清嘉慶丙子年製」,頂「貢硃」,長寬厚 13.3×2.6×1.3公分,重 62公克。

蘇東坡被貶到海南時,一度得自己造墨。有位浙江金華的墨工潘衡不遠千里來訪,也技癢跟著起灶燒煙製墨。但時地料源有別,以致於所造品質不好。經蘇東坡指點後才得改善。其中較好的,他模印上「海南松煤東坡法墨」。蘇東坡沒否定「東坡法墨」之說,且心暗喜,說這墨日久膠性穩定之後,質地該不在李廷珪、張遇墨之下。只提醒潘衡慎防員工盜蓋這印,別讓人擔心買到次品(壞了東坡法墨之名)。(註十四)潘衡回到浙江後,憑這段經歷打出蘇東坡親傳的招牌賣墨,竟大受歡迎。

東坡墨法並非無中生有。因為蘇東坡早知川僧清悟的和墨法,且曾以之製墨。(註十四)他到海南後極可能因地制宜,以清悟墨法為底,形成自己的墨法。只是不以此為生,所製僅供自用或送人,故墨法不顯。潘衡千里迢迢到海南的初衷,沒講,但應該不是去操持舊業。因為在浙江造墨的前途,比在海南好太多。可敬的是,面對業餘的東坡墨法,他並未以身擁製墨專業而忽視,終於造出蘇東坡肯定,直追李廷珪的墨。可惜東坡墨法僅到他為止,之後無人再傳。倒是明代萬曆年間,有位墨師潘方凱製作的「清悟墨禪」,清楚嵌入川僧清悟的法號。(圖六)一說他是潘衡的後代。是否家族傳下清悟的墨法,就不知了!





清悟墨禪 003.JPG 清悟墨禪 001.JPG

圖六 清悟墨禪墨。水滴形,通體微小雨點紋,面寫墨名,背「新安潘方凱製」,長寬厚 14.7×4.9×1 公分,重 62公克。

柴珣、張谷、沈珪、潘衡、乃至其他許多墨工,展現了不墨守陳規、因時因地制宜且力爭上游的心態。雖囿於傳統沒有錄下而墨法絕後,但他們的努力絕對有助推動製墨工藝的進步。

不忌仿冒各顯神通

前面提到,蘇東坡筆記中載陳公弼在汶上任官時,用「徂徠珠子煤」造的「黑龍髓」墨,有人盜用其名。這種連知名官員所造的,不肖墨工也敢膽大妄為,可見當時仿冒風氣的猖獗。因此其他好墨被仿,尤其已逝墨工所製,更不在話下。

果然,蘇東坡筆記中還寫下,當他見到李廷珪與其侄李承晏的墨時,第一反應都是究竟真假?須知他乃愛墨蓄墨、且深知李廷珪墨的人,猶不能在一見之下立判真假,仿冒者的手法之高,可以想見。此外力捧李廷珪的蔡襄也有同感,寫下仿品完全依真品的形制。其中造得好的,若非深有研究,無從分辨。(註十五)

仿李廷珪墨最出眾且留下大名的,是蘇易簡的曾孫蘇澥(字浩然),《滄浪亭記》作者蘇舜欽之侄。家學淵源早入仕途,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以國子博士奉使高麗。他仿李廷珪墨,有黃庭堅的詩《謝景文惠浩然所作廷珪墨》:「廷珪贗墨出蘇家,麝煤漆澤紋烏鞾。」為證。可知他確實仿得好,時人接受且不以為怪。蘇東坡也說當時文人圈愛用,還指出他的墨用高麗(煙)煤參雜本土遠煙製作。盛名遠播,不但神宗時來入貢的高麗使臣請求賜予,徽宗大觀年間,還有官員請沈珪仿製他墨數百錠,以資餽贈。(註十六)仿者亦被仿,看來在宋代只要有本領、仿得好,眾人不以為怪,反而佳話一樁。

至於仿品的外觀,是否與真品完全相同,無法分辨?宋人沒多談。原因或在若仿的好,外觀即使有些差別,但使用者無從判定,仍可能認定是同位墨工的另款墨。蔡襄的《文房四說.墨辨》提到所見的李廷珪墨,珪字有寫成「邽」的。認為是不同時期所造,恐即此故。基於在他之前的蘇易簡、較晚的蘇東坡、李孝美、晁貫之、何薳等都沒這「邽」字的說法,不該忽略寫「邽」者是仿品的可能。

小結

宋代一反之前各朝,留下大量製墨相關記述。縱使兩本專著,李孝美的《墨譜》與晁貫之的《墨經》,涉及面仍窄且可更深入,但連同散見於眾多筆記、詩詞內的言語,有宋一代製墨的榮景大致浮現,之前各朝的隱晦不明也一掃而空。古老的製墨業,在華夏文明的締造上,默默付出無怨無悔。墨丸墨錠的以身相殉,讓騷人墨客得以揮灑、典章制度得以留存、詩詞歌賦得以傳誦、莘莘學子得上青雲。墨之為用,大矣!這全賴歷代墨工的累積經驗提升品質,辛勤投入無悔付出,才有以致之。

為何宋代文人不棄看似髒污的製墨,樂於談論?一大原因在宋代皇帝與墨多有互動,引領風氣。從北宋太祖到南宋高宗共十位皇帝,其中至少有八位與李廷珪墨互動過,令人咋舌。(註十七)此外宋代改良隋唐以來的科舉制度,放寬應考條件,不論財富、聲望、年齡皆可應考,偏遠地方的考生更給路費。使得許多賢吏名臣都出自寒窗,豪門世族不再充斥朝廷。眾多文官來自基層,生活裡墨工並不遙遠陌生,故何棄之有?再者宋代理學興起,以格物致知為基本,講求窮理。也極可能影響文人起意論墨,動手試製。沈括、蘇軾、王詵、乃至徽宗趙佶所留下的紀錄,後世各朝無繼,更凸顯它們的可貴。

另個推動製墨業蓬勃發展的因素,該是宋代重商。而日益興隆的商貿活動,可促進原料流通、經驗交流、墨質提升、成品交易、好墨增值。何薳《春渚記聞》載:墨工陳贍所製,初時每斤「止售半千」,但到徽宗宣和年,「已自貴重,斤值五萬。比其身在,蓋百倍矣!」(註十八)短短二、三十年內價格漲百倍,若沒多層次活躍的商貿網路,無從至此。可惜根深蒂固的士農工商觀念,讓人吝於言商。文獻內既無著,只望《清明上河圖》內依稀可見的「徽墨湖筆」店招,能激發某些聯想。

附註

註一   東漢  應劭  《漢官儀》:「尚書令 ⋯ 月賜隃糜大墨一枚,小墨二枚。」

東晉  衛夫人  《筆陣圖》:「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 ⋯ 」

南齊  王僧虔  《筆意贊》:「易墨 ⋯ 漿深色濃。」

《新唐書》和《潞州志》:「潞州上黨郡大都督府土貢 ⋯ 墨。」

東晉  張敞  《東宮舊事》:「皇太子初拜,給香墨四丸。」

北魏  賈思勰  《齊民要術.卷九.合墨法》:「好醇煙 ⋯ 一斤,以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 ⋯ 可下雞子白去黃五顆。益以真珠砂一兩,麝香一兩,別治,細篩,都合調。下鐵臼中 ⋯ 擣三萬杵 ⋯ 合墨不得過二月、九月,重不得過三二兩  ⋯」

東漢  鄭眾  《婚禮謁文贊》:「九子之墨,藏於松煙。本性長生,子孫無邊。」

唐  李白  《酬張司馬贈墨》:「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 ⋯ 」

註二   方晓阳、王伟、吴丹彤  《制砚.制墨,中国传统工艺全集.第二辑》,大象出版社,河南,2015-10-01。

註三   南宋  趙汝績  《墨歌》:「⋯ 和成萬杵搗圭璧,良工欲售常自惜。⋯  九華山下祝公子,頗以膠法成其名。 ⋯ 」

張煒  〈試童巖野墨〉:「杵麋烘麝様新翻,蟾玉輕磨漆未乾。合走春風供化筆,肯隨清譽到詩壇。」、〈柯山製墨胡處士求隸字〉:「有客落魄遊京都  ⋯ 來求古隸銘墨模。我方臨池且自娛,觸撥雅興生江湖。坐扣墨法果不誣  ⋯ 」

曾丰  〈謝廣東經略潘直閣席間分貺李濟墨〉:「竈煤不忌遠,膠汁寧傷清。永言李廷珪,墨法能爾精。 ⋯ 」

劉克莊  〈南城包生行卷〉:「敏道從朱陸二先生學,而微喜談禪。今其子又以墨法知名。噫!義理之學逃歸果佛日光拙庵。逢掖之家,化為李廷珪潘谷耶!雖然明窗佳研呼童磨試,然後知近日墨工皆出其下矣。 ⋯ 」

唐士恥  〈題彭紹墨〉:「 彭紹之墨玄又玄,問誰得法託之仙。凌烟膠漆有三昧,魯直之什曹洞禪。⋯ 」

方回  〈贈壽昌墨客葉實甫〉:「⋯ 壽昌葉老獨奇崛,陟阪涉澗負囊笈。直笏圓丸動盈百,病風手試銅蟾滴。瀲灧龍光浮五色,便覺硯中轟霹靂。金錢亦不過求索,但欲流名寄篇什。噫嘻此一怪墨客 ⋯」

註四   北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李公擇墨蔽》、《蘇軾文集.書徂徠煤墨》。

註五   北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之造》:「 冀公墨法:松煙二兩,丁香、麝香、乾漆各少許,右以膠水溲作挺,火煙上薫之一月可使。⋯」、「造麻子墨法:以大麻子油沃糯米半碗,強碎。剪燈心堆于上,燃為燈, ⋯」

註六   宋  何薳《春渚記聞.油松煙相半則經久》:「近世所用蒲大韶墨,蓋油煙墨也 ⋯ 因問油煙墨何得如是之堅久。大韶云:『亦半以松煙和之,不爾則不得經久也。』

註七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沈存中石墨》:「沈存中帥鄜延,以石燭煙,作墨堅重而黑,在松煙之上。」

趙佶  《宣和御製宮詞 · 卷三 · 其二十八》:「御製新規寶墨香,蟠龍紋裏字成行。臣鄰近密方宣賜,圓餅均盛小絳囊。」

註八   宋  何薳  《春渚記聞.煙香自有龍麝氣》:「西洛王迪,隱君子也。其墨法止用遠煙鹿膠二物。 ⋯ 陳贍 ⋯ 遇異人傳和膠法。⋯ 沈珪 ⋯ 以意用膠,一出便有聲。⋯ 柴珣 ⋯ 得二李膠法。⋯ 朱覲 ⋯ 亦善用膠。⋯ 常和 ⋯ 極善用膠。⋯ 賀方回、張秉道、康為章,皆能精究和膠之法。」

註九   宋  晁貫之  《墨經》:「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今用膠水一斤,水居十二兩,膠居四兩。所以不善。然賈思勰墨法,煤一斤,用膠五兩,蓋亦未盡善也。」

註十   宋  李孝美  《墨譜》:「庭珪墨  牛角胎三兩洗浄細剉,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梔子仁、黄蘗、秦皮、蘇木各一兩,白檀半兩、酸榴皮一枚,再浸三日。入鍋煮三五沸,取汁一斤,入魚膠二兩半,浸一宿。重湯熬熟,入綠礬末半錢,同濾過,和煤一斤。⋯ 」

南宋  陳槱  《負暄野錄.卷下.論墨法》:「雪齋趙彥先 ⋯ 嘗為余言:世俗相傳咸以對膠為奇,先公嘗云:『此大不然,若用是法,非特堅頑難磨,且終不能黑,大抵當以十分為率,而煤六而膠四乃為中度,⋯』

註十一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廷珪四和墨》:「余偶與曾純父論李氏對膠法,因語及嘉禾沈珪與居彥實造墨再和之妙。純父曰,頃於相州韓家見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則知對膠之法寓於此。」

註十二   宋  邵博  《邵氏聞見後錄》:「黃魯直 ⋯ 取小錦囊,中有墨半丸,以示潘谷。谷隔錦囊手之,即置几上,頓首曰:『天下至寶也。』出之,乃李廷珪作耳。」

陳師道《後山談叢.卷一》:「秦少游有李廷珪墨半錠,不為文理,質如金石,潘谷見之而拜,曰:真李氏故物也,我生再見矣!王四學士有之,與此為二也。

註十三   宋   何薳  《春渚記聞.漆烟對膠 》:「沈珪,嘉禾人。初因販繒往來黄山,有教之為墨者。以意用膠,一出便有聲稱。⋯ 每云韋仲將法止用五兩之膠,至李氏渡江,始用對膠而秘不傳,為可恨。一日 ⋯ 造墨,而出灰池失早,墨皆斷裂。⋯ 以所用墨料精佳,惜不忍棄,遂蒸浸以出故膠,再以新膠和之。墨成,其堅如玉石,因悟對膠法。⋯ 其墨銘云『沈珪對膠 十年如石 一㸃如漆』者,此最佳者也。⋯ 庚子冦亂,余避地嘉禾復與珪連牆而居 ⋯ 觀其手製 ⋯ 㣲妙處雖其子宴亦不能傳也。珪年七十餘終,宴先珪卒,其法遂絶。」

註十四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潘衡墨》:「金華潘衡初來儋耳,起灶作墨,得煙甚豐,而墨不甚精。予教其作遠突寬灶,得煙幾減半,而墨乃黑。其印文曰『海南松煤東坡法墨』,皆精者也。常當防墨工盜用印,使得墨者疑耳。」

《蘇軾文集.書清悟墨》:「川僧清悟,遇異人傳墨法,新有名。⋯」

《蘇軾文集.書別造高麗墨》:「余得高麗墨,碎之,雜以潘谷墨,以清悟和墨法劑之為握子,殊可用。⋯」

註十五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龐安時見遺廷珪墨》:「吾蓄墨多矣,其間數丸,云是廷珪造。雖形色異眾,然歲久墨之亂真者多,皆疑而未決也。」

《蘇軾文集.書李承晏墨》:「⋯ 吳子野出此墨,云是孫準所遺,李承晏真物也,當以色考之,仍以數品比較,乃定真偽耳。⋯」

蔡襄 《文房四說》:「 ⋯ 世之好奇者多借庭圭姓名,模仿形制以造之;有至好者,苟非素蓄之家,不能辨之。 ⋯」

註十六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王君佐所蓄墨》:「⋯ 今時士大夫多貴蘇浩然墨,浩然本用高麗煤雜遠煙作之,高麗墨若獨使,如研土炭耳。」

何薳  《春渚記聞.蘇浩然斷金碎玉》:「神廟(宗)朝,高麗人入貢,奏乞浩然墨。⋯ 大觀間,劉無言取其製銘,令沈珪作數百丸,以遺好事及當朝貴人,故今人所藏,未必皆出浩然手製。珪作此墨,亦非近世之墨工可及,實可亂真也。」

註十七   黃台陽  〈尋訪李廷珪(三):身後〉,https://www.academia.edu/99037469/%E5%B0%8B_%E8%A8%AA_%E6%9D%8E_%E5%BB%B7_%E7%8F%AA_%E4%B8%89_%E8%BA%AB_%E5%BE%8C

註十八   宋  何薳  《春渚記聞.陳贍𫝊異人膠法》:「陳贍,真定人 ⋯ 遇異人傳和膠法。⋯ 每斤止售半千,價雖亷而利常贏餘。余嘗以萬錢,就贍取墨。⋯ 以斷裂不完者二十笏為寄 ⋯ 贍在宣和間已自貴重,斤直五萬。比其身在,蓋百倍矣!⋯」

凡 墨:膠 為 大

黃台陽  2023/01/26

墨的歷史,根據考古發現,至少可上推到三千年多前的殷商(約西元前16世紀 ~ 前11世紀)晚期。甲骨文權威之一的董作賓,於1933年 4~5月,在殷墟(今河南安陽殷都區小屯村)進行的第七次發掘裡,出土「墨書的文字,僅見於一塊殘的白色陶片上,只餘 … 個「祀」字。 ⋯ 屬於殷代晚期之物。 ⋯ 由橫豎勾勒、輕重起伏之運用自如,更顯明的表現著此為毛筆所寫。」(圖一,註一)這項考古雖沒挖出所用筆墨的殘品,但由字跡,可知當時已用筆墨。然而用的是固態的墨?還是液態的墨水?





圖一   殷(商)白陶殘片上墨書「祀」字。(取自網路)

「祀」字墨跡看,各筆各劃完整飽滿濃淡分明,不見剝落。在無任何保護措施下,三千年的氣候變化水浸土蝕,可說沒動該字分毫。是什麼樣的墨,造成這麼好的效果?

以常理推估,該墨應含膠質,且膠頗好,黏著力強,才能不畏水土,字歷千年而猶存。是否如此?藏墨家尹潤生的《墨林史話》載:「遠在1937年,美國人懷疑甲骨文字 ⋯ 作了顏料的微量化學分析。化驗結果證明, ⋯ 黑色是碳素單質(按:後代墨的原料)。」(註二)指出該甲骨用墨相同於後代,都來自碳素單質的原料(如松煙)。可惜時間久遠,找不到那份化驗報告,無法得知是否同時驗出膠質。但從該「祀」字的完美呈現,適足以推估殷商後期製墨已知摻入膠。而既知用膠,固態墨的可能,就比液態墨要來得大了!

碳素單質原料,可來自燃燒木材、油脂所生成的煙煤(松煙、油煙);膠,可來自熬煮動物皮、骨。殷商的中原大地,森林密佈動物成群,這兩項原料不虞匱乏。殷人基於它們所摸索出的造墨法,千百年來原則沒變。變的只是為求好墨,除了改善煙質、添加了輔助原料(如麝香、珍珠粉、乾漆等)之外,還對膠刻意講求,尤以後者為最。

這是由於膠對墨影響至鉅。北宋蘇東坡筆記內寫下:「製墨,必須用膠得當才好。」晁貫之《墨經》內更說:「製墨,膠事關重大。有上等的煙煤卻用膠不當,所製墨也不會好;反之若用膠得法,即使用了次等煙煤,也能製出好墨。」(註三)把膠說得像是比另個主原料 –決定墨黑的煙煤還重要。這當然是墨工所告知、千百年來該行業點點滴滴所累積的心得。可以想見,對於用何種膠,如何製膠、溶膠,煙膠的比率,和膠的實務等,歷代不斷嘗試鑽研改進。他們的投入,令人嘆服。

鹿角膠

如果殷商時期已知用膠製墨,則甲骨文中該有其字。果然,網尋可得其寫法:

左半邊的夕,代表肉、膏脂;右半的交,指兩物相連接;合起來就是可將物體黏合的膏脂之屬。既道出製膠的原料–膏脂,又點明它的作用– 連接。先民造字巧思,令人佩服。而當時以何種動物的膏脂來製膠最好?成書於春秋末、戰國初的《考工記》,或許給出答案。它裡面有段「鹿膠青白,馬膠赤白,牛膠火赤,鼠膠黑,魚膠餌,犀膠黃。」指出造膠的原料多,鹿、馬、牛、鼠、魚、犀等都是。但各料所製出的膠,色彩有別。把鹿放第一位,或許因鹿膠的黏度最好,也或許它的產量最多。

這符合當時的生態環境。因為極多出土甲骨上的卜辭寫出,商王狩獵所獲的動物,以鹿為多。如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展出、帶卜辭龜腹甲《丙》0086 的背面,就刻「允隻(獲的早期寫法)麋四百五十。」(《甲骨文合集》10344反.3)一次就獵得四百五十,類似記載還多,當然指向滿山遍野都有鹿蹤。鹿以此數量,和全身都可食用的經濟價值,甚至成為王位、國家的代稱。成語「鹿死誰手」「逐鹿中原」,就是明證。

《考工記》雖道「鹿膠青白」,但很遺憾沒講明是以鹿身何物來製膠、進而製墨。還好東晉書法家衛夫人(名鑠,272年-349年,據云王羲之的老師),在其論書法的《筆陣圖》中有所補充。她寫下「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今河北代縣)之鹿角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點出當時的好墨,係以鹿角膠所製。只是看在今人眼裡,這點蠻奇怪的。

因為按理講,獸皮如牛皮、馬皮、羊皮、豬皮、乃至鹿皮等,不僅量多易得,以之煉膠遠比用鹿角輕鬆愉快,何樂而不為?唯一有所保留的,是這些獸皮的其它經濟價值更高,如可吃、可入藥、可做皮革用品(外套、皮靴、帽子、鞍具、⋯ )等。才會退而求其次,看上既不能吃、又難以用的鹿角。無論它多硬,也硬不過古人充分利用的決心,一定要摸索出鹿角煉膠的方法。至於為何代郡的鹿角膠最好?是因為當地鹿的品種有別?牠們的食料好?還是煉膠有秘法?就不得而知了!

鹿角膠的出現,遠早於衛夫人的時代。成書約在秦漢時期的 《神農本草經》(按:現存最早的中藥學專著,作者相傳為神農氏), 內有「鹿角膠:氣味甘平無毒,主治傷中勞絕,腰痛贏瘦,補中益氣,婦人血閉無子,止痛安胎。」 且列為上品。這樣看來其價不可能低!所以要誇所製的墨好,當然少不了它。再加上衛夫人背書,自然千年不變坐穩第一把交椅。清代知名墨肆鑑瑩齋有錠「御製漆煙墨」,就很自豪地寫出「選上頂漆煙揉和鹿角膠搗十萬杵法製」。(圖二)  既云「御製」,豈能採用它膠!





圖二 御製漆煙墨。面寫墨名,背「鑑瑩齋選上頂漆煙和鹿角膠搗十萬杵法製」,長寬厚11.6×2.7×1.2公分,重54公克。

江山如此多膠

只是鹿全身是寶,注定了牠在華夏大地日益艱難。據說漢代時麋鹿就已瀕危。縱然還有梅花鹿、山鹿、水鹿等充數,但大勢所趨,鹿角膠終得讓出大位。晚於衛夫人的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約撰於533至544年間)所載「合墨法(另稱韋仲將法),在講到所用膠時,就只說「墨一斤,以好膠五兩」。至於何為好膠?同刊於該書內的「煮膠法」「沙牛皮、水牛皮、豬皮為上。」(註四)顯然鹿角膠已出局。到了北宋更是每下愈況。晁貫之《墨經》內雖仍見「凡膠,鹿膠為上。」但也補充「鹿膠難得」。稍早出刊的李孝美《墨譜》內論膠時已主談牛皮膠,僅在後補上鹿角膠的製法,聊備一格。

古書中講到用膠時,若用名貴的鹿膠,都會炫耀寫出。如蘇東坡子侄輩的何薳,其《春渚記聞.墨記》起始就說:「西洛王迪, ⋯ 其墨法止用遠煙、鹿膠二物。」如沒特別說明,像同書內的「九華朱覲亦善用膠」「太室常和 ⋯ 極善用膠」等,大抵就牛皮膠了。牛皮膠日後又稱黃明膠、廣膠(產於廣州地區)、水膠等。明代晚期的墨書,已見廣膠之名。(註五)而清代自康熙朝即有、乾隆七年增補的《內務府墨作則例》,也說在大內,無論製較好的獨草墨或次等的三草墨,所用都是廣膠。(註六)

李孝美書內,還刊出以山川湖泊處處可見的鯉魚為原料,取其身上富黏性的魚鱗及魚鰾所製的魚(鱗)膠、魚鰾膠。再度顯現古人化廢品製膠的本領。而用此膠的墨工還不少,絕非僅只省錢偷工者。蘇東坡的《孫莘老寄墨四首 之一》詩寫:「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 ⋯ 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 ⋯ 」(註七)所說的「潘翁」,乃當時製墨高手、被他譽為「墨仙」的潘谷;而「魚胞」,就是魚鰾膠。連墨仙都用,怎可能差?只是魚鰾膠的用法另有隱情,該詩受格律所限,沒能說清楚。

這是因宋代對膠的製用,已從單一品項、擴張到混合多膠。如《墨譜》論製鹿角膠時:「大鹿角十斤, ⋯ 添水五斗,黃(明)膠四兩同煮。」儼然黃明膠可活化鹿角的膠性。《墨經》內則:「膠不可單用,或以牛膠、魚膠、阿(驢)膠參和之。」亦即不同的膠參和後效果更好。然而參和的比例該多少?這點明代沈繼孫的《墨法集要》有一例:「魚鰾膠不可純用,止可用九分牛膠、一分魚膠。若二分,便纏筆難寫。」指出魚鰾膠非但不能單用,且用得多會纏住筆鋒難以書寫。另外又說若將陳年牛膠、陳年魚鰾膠以上述比例混合,多年後墨將更硬更黑。世俗因蘇東坡詩,就說製墨須用魚膠(不用它膠),實在是「癡漢面前難以說夢, ⋯ 堪一笑也!」(註八)

李孝美書內另刊出「減膠」的製法,原料「鰾半斤、(牛皮)膠一斤」。(註九)以魚鰾摻合牛皮膠來製出新品種的膠,可以說膠中有膠。製程中還用到豬膽汁與藤黃(由柬埔寨、越南等地傳入、國畫常用的黃色顏料。)不知是誰想出這個製法,也不知當時應用狀況如何。但由此益發可見古人製作好膠與好墨的執著。手邊有些玉合興墨工廠的產品,標註「特製減膠香墨」。(圖三)鑑於外包裝的左下印出「地址 | 邢台縣」紅字,故該廠應在河北邢台,時間疑為民國年間。由於邢台地處太行山脈南段東麓,鄰近自古以來「易墨」產區,可知該墨或為古易墨餘馨。惜玉合興墨工廠不見經傳,疑早已歇業,無法得知其減膠配方是否李孝美《墨譜》所傳。





圖三   特製減膠香墨,玉合興墨工廠出品。

混用牛皮膠、魚膠的作法,自沈繼孫後少見人提。不過台灣製墨達人陳嘉德卻在訪談中透露,他早年學徒時,即從福州師傅處學得用過,日後自行開業也用。(註十)訪談時雖沒說出兩種膠的混合比例,是否如沈繼孫所述,但此千年傳承由唐山(福州)過台灣,還真令人起敬。

至於《墨經》所提,可與其它膠參和的阿膠,清代宮廷劇裡偶而提及。它以驢皮所製,是養血補胎的聖品。是否真有人用它來製墨?依清代謝崧岱的《論墨絕句詩》,曹素功墨肆及他自己都用過。另在《南學製墨劄記》中,他言及北京雷萬春所製的阿膠分上、中、下三品,但僅上、中品可用以製墨。(註十一)惟用時是否參和它膠,沒進一步說明!

煉牛皮膠 

從實用觀點,膠的民生用途極多,製墨僅其中之一。煉膠作坊該多過墨作坊。墨工用膠,去買就好了。然而《墨譜》、《墨經》、乃至明初沈繼孫的《墨法集要》,雖主談製墨,卻都不忘述及牛皮膠等各膠的煉製法。看來是因當時重視墨的品質,而市售牛皮膠等不符要求,墨工得自力救濟才行。

煉膠,古來像做肉凍般,以水煮的方式,通過加熱分離出動物皮骨內的膠原蛋白。這種蛋白的高分子化合結構,在熬煮的過程中被適度破壞,變性為製墨所須的凍力和黏度。凍力夠大,墨才堅挺,然太大卻不利研磨;黏度若高,墨會纏筆,不及則所寫將漶漫。古人沒這些科技名詞,也缺化學反應認知,但經由不斷嘗試,依然摸索出煉製好膠方法。

上述三書內,最早出刊的李孝美《墨譜》內的煉膠法,係轉錄五百多年前的《齊民要術》所載「煮膠法」,且一字不改。故若非李孝美偷懶沒去訪察當時的煉膠業,不知其進展,就是整整五百多年來,煉牛皮膠的技術停滯不前。該法有幾個重點:

  1. 煮膠要在二、三、九、十月。(它月或太熱,膠不凝;或太冷,膠不黏。)
  2. 沙(黃)牛皮、水牛皮、豬皮煉膠比較好。(驢、馬、駝、騾皮因皮薄毛多、膠少,煉製成本高。)
  3. 未經處理過的生皮,不管年代多久,只要沒腐爛,都可煉膠。(但是新皮煉出的膠色明淨,比陳久者煉出的好。)
  4. 煮前先以水浸泡四、五天,切成片後放進大舊鍋煮,不須削毛。若用鹹苦水(鹼性水)來煮更好。
  5. 煮的時候須徹底攪拌,不能讓皮沉底黏鍋燒焦,影響膠質。
  6. 膠水生成後舀出,濾過雜質後注入乾淨盆內,不加蓋,讓它凝固。
  7. 以細繩切割出薄塊,適時晾乾。最上面呈粥膜狀的膠性最好。中間次之,近盆底的最差。

唯如此煉得的膠,別的行業用來或好,但在追求墨質者眼中仍不足。於是《墨經》中進一步要求:浸泡前先剃除牛毛;浸泡不可過久,須保持皮仍夾生;熬煮的火要夠大穩定,不可時大時小;熬煮時須不停攪拌,時時檢視其黏熟度等。明初沈繼孫的《墨法集要》也補充說一定要用好牛皮、或是造鼓作坊裁剩的牛皮。所訴求的,在使製出的膠清無雜質,凍力與黏度絕佳。而以整體呈清薄黃明者(黃明膠)較好。

之後的墨書,如明代後期方于魯的《方氏墨譜》、程君房的《程氏墨苑》、方瑞生的《墨海》、乃至清代曹素功的《墨林》等,談到自家用膠都輕描淡寫,不言及煉膠。最多只交代用的是廣膠。如程君房書內,寫於萬曆甲午年(22,1594)的〈墨苑自敘〉中說:「治煙則就桐液於蜀楚,膠片則赴地道於閩廣」,又於萬曆乙巳年(33,1605)的〈不二價文〉重申:「但本家採桐液於川楚,徵膠麝于閩廣」。相隔十一年,來料始終不變。若非廣膠貨穩質好,斷不至此。

藥汁溶膠

已然凝固、薄塊的膠,並不能與粉狀的煙煤直接黏合,必須先溶化成膠水。沈繼孫《墨法集要》中說先把薄塊的膠剉成指甲面大小,再灑些水來潤濕,等軟之後放進藥汁鍋內,重湯(隔水蒸)煮化。(註十二)所生成的膠水就可用來膠合煙煤製墨。不過所說的藥汁為何?得先探討。

藥汁,顧名思義是以藥物熬出的汁。沈繼孫書內說,用藥不僅在助墨更亮更黑更香,還在更久地維持墨的膠力、墨色經久不退、墨身如犀石般歷久彌堅、外觀豐潤細膩可愛。(註十三)墨書中常見的藥物,如晁貫之的《墨經》內就說賈思勰的「合墨法」內用「梣木、雞白、真珠、麝香」「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不過他也說當時山東產製的「兗墨」,以沒有用藥的為貴。其訴求在像白麵、清麵、以及茶,都沒添加外料。雖然也有道理,但晁貫之認為還是比不上用藥的。他並且指出舊時有卷專門談藥法的書。(註十四)

李孝美書內則刊出多種用藥汁的製墨法(庭珪墨、古墨三款、油煙墨六款)。每種用的藥都不同。如庭珪墨用:牛角胎、皂角、梔子仁、黃蘗、秦皮、蘇木、白檀、酸石榴皮、綠礬末等共八味,不同於晁貫之所寫的用十二味。(註十五)好在這沒有誰對誰錯。因為可想而知李廷珪墨不只一款,其間採用不同配方純屬自然。配方一向是各家機密不外傳,李孝美沒說所刊藥方從何得知,也可能並不完整,聊供參考而已。

至於各藥的功能,李孝美細心附上說明。如秦皮(梣皮)解膠益色;藤黃、蛋白、生漆、牛角胎助墨堅挺;豬膽、鯉魚膽讓墨黝而澤;白檀、丁香、龍腦、麝香等添香消除膠和煙煤的氣味;皂角除濕氣;梔子仁去膠色;黃蘗使研磨無聲;巴豆增豐潤(但多了會損光); … 看到這些藥材竟然有養生治病以外的助墨用途,能不佩服古代墨工的細心訪求?

但李孝美沒細講的是,各藥助墨之餘,卻可能在它方面損墨。沈繼孫就寫下警語:「藥有損有益。」並舉例說像麝香、蛋白引濕氣;石榴皮、藤黃減損黑度等。(註十三)這就引發了各製墨法內,如何定出所用藥材藥量的問題。但別忘了,這些藥在歷代《本草》與醫書中,早經過無數鑽研,藥性已被琢磨透徹。而中醫藥特有的「君臣佐使」觀念,恰可協助墨工就黑、堅、潤、亮等方面,擬賦予某款墨的特性,決定其配方。

放入藥汁內的膠,經重湯煮化,還得趁熱用厚綿細細過濾藥材雜質,以得純清的膠水來拌和煙煤(沈繼孫稱搜煙)。唯拌和的煙膠比例多少?又是考驗!很可能是晁貫之《墨經》內慨嘆「凡墨,膠為大」的主因。

煙膠之比

賈思勰的「合墨法」,最早寫出「墨(煙煤)一斤,以好膠五兩」的比例。當時一斤十六兩,故兩者比例為 16:5。但晁貫之的書載「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古法比例高達 1:1,遠大於「合墨法」所說,不知該法從何而來。接著他補充「今用膠水一斤,水居十二兩、膠居四兩,所以不善。」指出在去除水分後,當時的煙膠比為 16:4,以致造出的墨不好。隨後他又說即使「合墨法」的 16:5 比例也不夠好。(註十五)一連串的比例,頭都被逼昏了!令人不禁猜想晁貫之該是龜毛的處女座的。

然而是否真有個完美的煙膠之比?古法的 1:1 難道最好?

以當時對李廷珪墨的推崇著迷來看,它的煙膠比該稱得上完美。可惜他沒著書立說傳下墨法。加上兒子承浩早死,弟弟雖有子承宴維持家風,再傳下去卻不足觀。早於晁貫之的大書法家蔡襄,就在其筆記《文房四說》內寫「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註十六)宣告李家後人已背離廷珪墨法,不復當年。而這再加上李承宴傳了三代之後,李家人不知何故從製墨界消失,鑑於古來祖傳秘方都口耳相傳、傳子不傳媳,李廷珪墨法的不存,未卜先知。

雖然不存,卻留下個名詞「對膠」。蘇東坡子侄輩的何薳,在其《春渚記聞.墨記》中提到:「(吾友)沈珪 ⋯ 常說韋仲將墨法只用五兩膠,直到李超、廷珪父子渡江(到歙州)後,才用對膠。可是對膠的作法卻秘不外傳,實在可恨。」(註十七)雖沒講對膠到底用多少膠,但由於對字有相同對等之意,極可能指用與煙煤等重的膠,也就是煙膠比為 1:1。回顧晁貫之書的「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令人無法不連想他所謂的古法,就是李廷珪(或李氏家族、以李廷珪為代表)的墨法。這再加上他書中另說「觀易水奚氏、歙州李氏,皆用大膠 ⋯ 」「大膠」為多膠、重膠之意,則李廷珪墨的 1:1 煙膠之比,可就呼之欲出了!

然而這個比例並非人人買單。若翻開李孝美的《墨譜》,卷下所刊各墨法的煙膠比,都有所不同,沒 1:1 的。稍後喜製墨的南宋宗室趙彥先,更批評說若依此,所製墨不僅堅硬頑強難磨,還始終磨不黑。他推崇的乃「煤六而膠四」,即 3:2 之比。他還有共鳴者。清末謝崧岱的《南學製墨劄記》中說:「三錢的煙煤,以加入二錢的膠最適當。既不滯筆,也不脫落。」(註十八)謝崧岱在製墨界頗有名氣。不僅親身製墨,還發明瓶裝墨汁,所言自有份量。由此看,那有過最佳的煙膠比?

膠少墨黑?

若回過頭來檢討膠的作用,其實會發現煙膠比的影響,多有巧妙。晁貫之自己就說:「膠多有利久存墨,膠少則墨色較新(黑)容易賣,所以墨工都傾向少放膠。」沈繼孫也認同,說如果膠質好膠力夠,就可以少些斤兩。這時膠少煙多,墨看起來黑多了!稱為「輕膠墨」。它顏色黑且清亮,有利於銷售,但久藏之後恐怕退色。(註十九)有錠標註為清嘉慶己巳年(14,1809)由曹韓城墨肆所製的「輕膠墨」,細看之下顏色較淡,難道是所說的久藏後退色?(圖四)





墨守陳規 006.JPG

圖四    輕膠墨。面寫墨名,下「曹韓城仿廷珪法造」,鈐「曹氏韓城」,背鏤飛升四爪龍,側凹槽內寫「嘉慶己巳年製」,頂「貢煙」長寬厚 11.5×2.2×1公分,重 50公克。

然而膠少會使墨黑的講法,卻使人不禁起疑晁貫之先前所說、所心儀的古法:一斤煙對一斤膠。這樣的煙膠比,也就是李廷珪對膠法之比,超過趙彥先、謝崧岱所推崇的「煤六而膠四」,墨是否就因而不黑?若真如此,北宋人豈可一致推崇?當然並非如此!何薳的《春渚記聞》內說:「寇鈞國家收藏了從李廷珪到潘谷等十三位大師的墨,蘇東坡分別用來寫杜甫詩,相較之下,李廷珪墨所寫的最黑。」(註二十)蘇東坡都予認可,不可能錯。

為何李廷珪多用膠,所製卻依然黑?這該歸功於他獨特的對膠法。前面講到何薳的朋友沈珪,以不知李廷珪對膠法為恨,事實上還有後續。何薳隨之寫下:「沈珪製墨某次失誤,因為捨不得所用的煙煤好料,只得蒸出舊膠再和新膠。沒想到竟製出「其堅如石」的墨。遂因禍得福悟出對膠之秘,在不可一次和入一斤的膠、而是分多次蒸、和。」何薳還說李廷珪和膠分四次之多。(註十七)至於每次用量有無差別?又是不傳之秘。但無論如何,終究超越後人膠少墨黑的認知,成就其非凡。胡開文墨肆有錠「仿李廷珪四和法」墨,就高掛此對膠法來行銷。(圖五)





圖五   仿李廷珪四和法墨。面寫墨名,背「一螺點漆便有餘 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兩側寫「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墨色膠光

晁、沈兩人的膠少墨黑之說,很可能激發後起之秀謝崧岱進一步觀察膠對墨色的影響。他在贊同 3:2 的煙膠比之後,更深入指出若嫌所造墨不夠亮,可以多加些膠來增亮!接著又說煙三膠二的比例,適用於製作書寫白摺大卷(清科考用卷)和白紙的墨。如果要寫在紅紙或蠟紙上,還得加倍用膠。(註十八)這就涉及前人少談的、膠對墨的影響 – 膠光。

從墨的發展看,最早重視的是黑。所謂「仲將之墨,一點如漆。」(註二十一)讚的就是三國時代曹魏大臣韋誕(字仲將)製的墨夠黑,像漆一般黑。而前面提過的衛夫人說:「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則指出好墨的另個講求:堅硬如石。這個講求其實頗怪。因為書畫家最在意的,該是所磨出的墨色。墨不黑,再硬也沒用。硬墨不僅難磨,且易刮傷硯台。只是大陸型氣候乾燥,在膠法還不得當的時候,墨易斷裂不堪。此所以用重膠而十分堅挺、分次和膠依然漆黑的廷珪墨一出,就虜獲人心。說他一代宗師,良有以也。

此後「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就成了極品佳墨的代名詞。如何薳的《春渚記聞》內說沈珪悟通李廷珪的對膠法後,有款墨寫「沈珪對膠 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註十七)洋洋得意自比李廷珪。後世製墨當然也有樣學樣,嘉慶年間的「江左吳廉旉著作之墨」、與道光年的曹素功製「碧松」墨,都堂而皇之將其寫出,以示墨好。(圖六)





騷人玩墨 014.JPG 騷人玩墨 013.JPG 墨的禮讚 007.JPG 碧松墨 002.JPG

圖六   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 + 碧松墨。左:一面寫「十年如石一點如漆」,另面墨名,側「大清嘉慶丙子年製」,頂「貢硃」,長寬厚 13.3×2.6×1.3公分,重 62公克。右:面墨名,印「合化」;背「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兩側分寫「大清道光二年」、「徽歙曹素功製」。長寬厚10×2.4×1公分,重40公克。

然而在有心人蘇東坡眼裡,好墨僅只漆黑、堅如石這兩樣還不夠。他說世人談論墨時,往往只看重它的黑,卻忘了它的光采。如果墨色只亮而不黑,當然可棄;但若黑卻不亮,乏味沒神采,也不算好。最好是其光清亮但不浮燥,濃重深厚像小孩子的眼睛般,才是好墨。他也注意到有些原本認為黑的墨,在某些特定紙上,竟然不夠黑,唯有李廷珪墨始終如一(註二十二)只可惜他沒深入探討說明,製墨時該如何才能讓墨色像小孩子的眼睛般、以及在不同的紙上依然漆黑。所幸後人補足。

明末方瑞生的《墨海》內,引述了一則南宋《游宦紀聞》的記載,十分有趣。它說用松煙墨寫大字時,常耽心墨色光采不夠。偶然獲得道士畫符用的墨訣,告以用黃明膠水來磨墨,就能改善。(註二十三)它明顯指出膠能助墨增添光采。而此偏方出自道士畫符,想來不假。因為符咒必須醒目,才易使人敬畏,乃至惑眾。而好膠有其膠光,就成了極好的助亮添加劑。前面提過謝崧岱所說,在紅紙或蠟紙上寫字的墨,還得加倍用膠,也是同個道理。因為此刻紅紙、蠟紙的顏色和亮度,會沖淡遮掩些墨色光采,故須靠更多的膠光來彌補。

科技分析

墨是古文人不可或缺的工具,宋代以來常引人折腰。以膠對墨的作用如此多如此大,現代人不免從科技角度加以探討。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就曾對墨用膠進行研究,網路上可見一份不完整的報告。(註二十四)該文認為膠對墨的作用,可歸納為以下五點:

一.  黏合煙煤使墨固化,得以手工或墨模造出各種形式;

二.  保證墨經研磨後所釋出的墨汁,短期内不易沉澱,以利使用;

三.  確保墨能長期、穩固的黏附於紙類等載體上;

四.  增加墨在研磨與書寫時的潤滑度;

五.  增添書寫墨跡的光澤,於載體上呈現豐富的層次感。

第一、三點乃是基於膠的黏性,明白易懂人所熟知。第二點則前人未曾論及。它指出因為煙煤的碳粒子的比重大于水,且彼此之間有化學作用力(van der Waals force 范德華力),使得碳粒子在遇水後很快凝聚成團,並沉至水底。如此上清下濁的墨汁怎堪用?然而若加上膠,則墨在加水研磨後,其膠分子(一種長鏈糖分子)會附著在碳粒子上,阻擋它們彼此接近,避免凝集。這樣一來墨汁均勻分佈,書畫才能縱情發揮。

第四點說膠能增加墨在研磨、以及書寫時的潤滑度,係因膠固有潤滑作用,能减少用墨時,碳粒子、毛筆、紙張三者之間的摩擦力。進一步闡明古人早已提出的、好墨「研無聲」的說法。(按:碳粒子的大小亦具影響,故好墨必用遠煙。)

第五點則講到墨中含膠量的多寡,將影響其所寫所畫的光澤、墨色。即使同錠墨,在不同的紙張上,也會展現不同的墨色。報告分析明代麻三衡《墨志》所載、以及清代謝崧岱的論述,得出結論:「膠自身具有光澤的特性 ⋯ 膠的光澤在墨研磨書寫後仍保留,也因此導致書寫有層次感。」把膠的功能,從單純的黏合,推升到輔助煙煤影響墨色,十分精闢。類似研究還有多起,透過網路搜尋可窺其盛。

小結

北宋之前,製墨用膠可能多依循《齊民要術》所載的「合墨法」。墨守成規,沒人覺得不好。然而自從李廷珪(或李氏家族)推出對膠法之後,很快攪亂一池春水,大家都注目膠、探討膠。這從宋人筆記,與從李孝美、晁貫之、到沈繼孫的專著中可知。然而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又為之沉寂,直到清末才重拾這個話題。其間雖製墨家倍出,如程君房、方于魯、吳去塵、程公瑜、曹素功、汪近聖、汪節菴等皆一時之雄,有些也留下著作,然而重點多在取煙、以及仿古的式樣與外觀。無人多談用膠。難道當時的廣膠已盡善盡美,有各種品項供製墨選用,以致無須操心?

事實上膠與墨的學問還有許多。如多人提到:在不同的月份製墨,膠量要作調整;松煙墨與油煙墨的用膠也各有其度。此外,膠的品質劃分、如何精進煉製、以及藥料藥方的調配等,即使古人已有對策,卻少形之於筆墨,仍有研究空間。只是在墨等文房用品被電腦、平板、手機、聲控等快速淘汰的年代,這類研究無異空谷足音,少人憐惜。即使墨大膠大,再大也大不過歷史進程!

附註  

註一   董作賓 + 董敏  《甲骨文的故事.第一章》商周出版,台北,2012/12/11。

註二   尹潤生  《墨林史話.一  墨的起源》  紫禁城出版社,北京,1985。

註三   北宋  蘇東坡  《 蘇軾文集.卷七十.書別造高麗墨》:「 ⋯ 和墨,惟膠當乃佳,膠當而不失清和,乃為難耳。」

晁貫之  《墨經.膠》:「 ⋯ 凡墨,膠為大。有上等(煙)煤,而膠不如法,墨亦不佳。如得膠法,雖次煤,能成善墨。」

註四   北魏  賈思勰  《齊民要術.卷第九.煮膠第九十、筆墨第九十一》。

註五   明  方于魯  《方氏墨譜.墨書》:「 ⋯ 墨之和也以膠, ⋯ 古法用代郡鹿角膠, ⋯ 今用麋角則色稍白,自製則當溽暑而蒸。唯用廣膠,擇最精而潔者,斯無二者之患矣!」

註六   清  《內務府墨作條例》,《清光緒會典事例卷一千一百九十五》。

註七   北宋  蘇東坡  《孫莘老寄墨四首.之一》:「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潘谷作墨,雜用高麗煤。)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蓬萊春晝永,玉殿明房櫳。金箋灑飛白,瑞霧縈長虹。遙憐醉常侍,一笑開天容。」

註八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鎔膠》:「魚鰾膠不可純用,止可用九分牛膠、一分魚膠。若二分,便纏筆難寫。世俗見坡詩魚膠熟萬杵之句,便謂墨須用魚膠。癡漢面前難以說夢。又貨墨者無一人肯辯其非,詐言魚膠良是。由是人信為然,堪一笑也! ⋯ 若造久藏墨,須 ⋯ 陳年牛膠四兩半,陳年魚膠半兩 ⋯ 製之。歲久愈黑愈堅矣!」

註九   北宋  李孝美  《墨譜.卷下.減膠》:「鰾半斤、膠一斤,同以冷水浸一伏時。先將鰾用笋葉裹定𦂳繫,水煮百餘沸,去笋葉,乗熱入臼(臼頭令温),急擣至爛。次入浸者膠及猪膽汁一盞、藤黄一分,同擣至稀。勻得所就臼放凝,取出勒作片子,放乾。」

註十   陳嘉德  《台灣製墨藝師 – 陳嘉德》  新北市文化局,新北市,2014,pp 62。

註十一   謝崧岱  《南學製墨劄記》:「膠無論牛(即廣膠)、驢(即尋常入藥之阿膠),皆可入墨,總以亮為上。(如用阿膠,京都雷萬春之上中等可用,下等不可用。)」

《論墨絕句詩》:「 ⋯ 論膠法: ⋯ (余近來多用阿膠,曾用樹膠,似不甚宜。據《墨林》,曹素功係用阿膠。用膠用水,有冬夏南北之分,塊汁之殊。且有敏鈍之異,不能拘也。)」

註十二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鎔膠》:「 ⋯ 若用牛皮膠,當揀黃明煎造得法者,剉如指面大片子。臨用,先以些水灑潤,候軟方下藥汁中,重湯煮化。」

註十三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用藥》:「用藥之道,非惟增光助色、取香而已。意在經久使膠力不敗、墨色不退、堅如犀石、瑩澤豐育腴、膩理可愛。 ⋯ 藥有損有益,須知其由。且如綠礬青黛作敗,麝香雞子清引濕,榴皮藤黃減黑,秦皮書色不脫,烏頭膠力不隳,紫草蘇木、紫礦、銀硃、金箔助色發豔, ⋯ 」

註十四   北宋  晁貫之  《墨經.藥》:「 ⋯ 賈思勰用梣木、雞白、真珠、麝香 ⋯ 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今兗人不用藥為貴。其說曰正如白麵清麵,又如茶之不可雜以外料,亦自有理。然不及用藥者良。舊有別集藥法一卷。」

註十五   北宋  李孝美  《墨譜.卷下.庭珪墨一》:「牛角胎三兩,洗浄細剉,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梔子仁、黄蘗、秦皮、蘇木各一兩,白檀半兩,酸榴皮一枚,再浸三日,入鍋煮三五沸,取汁一斤,入魚膠二兩半,浸一宿,重湯熬熟。入綠礬末半錢,同濾過。」

註十六   北宋  蔡襄  :「 ⋯ (李)超之子庭圭,圭弟庭寛,寛子承晏,晏子文用。用之後,墨無傳焉;有孫惟慶,今為墨務官。李氏墨,超始知名,圭與寛最精好,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 ⋯ 」

註十七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漆煙對膠》:「沈珪 ⋯ 每云韋仲將法止用五兩之膠,至李氏渡江,始用對膠,而秘不傳,為可恨。一日與張處厚 ⋯ 造墨,而出灰池失於早,墨皆斷裂, ⋯ 以所用墨料精佳,惜不忍棄,遂蒸浸以出故膠,再以新膠和之。墨成,其堅如石。珪因悟對膠法。每視烟料而煎膠,膠成和煤,無一滴多寡也。故其墨銘云:沈珪對膠,十年如石,一㸃如漆者,此最佳者也。 ⋯ 」

《春渚記聞.墨記.廷珪四和墨》:「余偶與曽純父論李氏對膠法,因語及嘉禾沈珪與居彦實造墨再和之妙。純父曰:頃於相州韓家見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則知對膠之法,寓於此也。」

註十八   南宋  陳槱  《負暄野錄.卷下.論墨法》:「近世言墨法者,蓋推吾鄉雪齋趙彥先 ⋯ 余與雪齋諸子侄,皆宛轉有姻好,嘗為余言:世俗相傳咸以對膠為奇,先公嘗云:『此大不然,若用是法,非特堅頑難磨,且終不能黑,大抵當以十分為率,而煤六而膠四乃為中度,但取煙貴輕而杵貴多,自臻其妙次第。』泛論大概如此,至其要妙,非言之所述也。」

清  謝崧岱  《南學製墨劄記》:「和膠: ⋯ 膠無論牛、驢皆可入墨,總以亮為上。 ⋯ 乾煙三錢,以入乾膠二錢為度。既不滯筆,亦不脫落。如嫌其不亮,可再加膠,則自亮矣。 ⋯ 煙三膠二之數,專指白摺大卷及白紙而言。如紅紙及蠟箋,則須倍加。」

註十九   北宋  晁貫之  《墨經.膠》:「 ⋯ 膠多利久,膠少利新。匠者以其速售,故喜用膠少。」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鎔膠》:「 ⋯ 膠好,方始有力,可以減斤兩用。墨因膠少煙多,故倍加黑,名為輕膠墨。色黑且清,利於速售。但年遠久藏,慮恐色退。」

註二十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十三家墨》:「余為兒時,於彭門寇鈞國家,見其先世所藏,李廷珪下至潘谷十三家墨。斷珪殘璧,璨然滿目。其廷珪小挺,歲久不見膠彩。而書於紙間視之,其墨皆非餘墨所及。東坡先生臨郡日取試之,為書杜詩十三篇。各於篇下書墨工姓名,因第其品次云。」

註二十一   南齊  蕭子良 《答王僧虔書》:「 ⋯ 若子邑之紙,妍妙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 」

註二十二   北宋  蘇東坡  《 蘇軾文集.卷七十.書懷民所遺墨》:「世人論墨,多貴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固為棄物。若黑而不光,索然無神采,亦復無用。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乃為佳也。 ⋯ 」

〈試墨〉:「世人言竹紙可試墨,誤矣。當於不宜墨紙上。竹紙蓋宜墨,若池、歙精白玉板,乃真可試墨,若于此紙上黑,無所不黑矣。褪墨石硯上研,精白玉板上書,凡墨皆敗矣。 」

〈試東野暉墨〉:「世言蜀中冷金箋最宜為墨,非也。惟此紙難為墨。嘗以此紙試墨,惟李廷珪乃黑。此墨兗人東野暉所制,每枚必十千,信亦非凡墨之比也。 」

註二十三   南宋  張世南  《游宦紀聞.卷一》:「書大字用松煙墨,每患無光彩,而墨易脫。偶得太一宮易高士書符用墨訣,試之,果妙。其法以黃明水膠半兩許,用水一小盂,煎至五分,蒸化尤妙。如磨松墨時,以膠水兩蜆殼,研至五色見浡作,再添膠水,俟墨濃可書則止。如覺滯筆,入生薑自然汁少許; ⋯ 」

註二十四   南园过客  《中科大科技考古系:制墨用胶研究》雅玩艺术http://www.iiye.net/ziliao/wengangziliao/201402/00000029.html

尋訪李廷珪(三): 身後

黃台陽  2022/12/30

畫家,不乏生前默默潦落以終者。最知名的該是梵谷(1853–1890),在世時只賣出一幅四百法郎的畫。然而若交現代拍賣,上億不為過。我國有位旅居巴黎的畫家常玉(1895–1966),前半生還賣出些畫;後半因揮霍且不善理財,終至三餐不繼精神錯亂、瓦斯中毒而亡。沒想到近年身價大漲,在香港拍賣場屢屢狂飆破億。

文學家死後才揚名的也多。東晉末年的田園詩人陶淵明、唐代的詩聖杜甫,生前不算起眼,沒想到北宋年間冒出知音歐陽修、蘇東坡等。歐陽修說晉代沒什麼文章,只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一篇;蘇東坡說杜甫的詩,格調氣勢如天成,佔盡了漢、魏、晉以來各朝的風流餘韻。(註一)文壇泰斗加持之下,陶、杜兩人瞬間起死回生,名冠群倫。

由此可知,能文善畫者只要真有才華,鹹魚翻身的機會不小。多少年後或許突然冒出知己,不僅趣味相投惺惺相惜,還譽揚吹捧賣力相挺。大有可能揮別冷宮,坐上供桌嗅聞冷豬肉。

相對之下,工匠就難有這種命。一則古來工匠地位低,文人不屑記錄所為;再來工匠少有機會受教,不識字寫不出心得;三則工匠的技藝絕活常秘而不宣傳子不傳賢,幾代人後就此失傳。所以工匠若生前無名,死後要獲其它工匠乃至文人吹捧,難上加難!隋代橋樑工匠、主責河北趙州石拱橋興建的李春,是難得的一位。而製墨工匠中,很榮幸也出了位李廷珪(或作庭圭),所受關注不輸李春,甚至被視為古今製墨的代言人。但且慢,他在生前真的無聞?

北宋仁宗年間興起,敘說至今不衰的,李廷珪所獲榮耀有二:其一,南唐李後主喜歡他製的墨,與龍尾硯(產自歙州)、澄心堂紙(傳李後主曾參與製作)同為其案上用品;(註二)其二,李後主封他為墨務官,並且賜予國姓李(傳說他原姓奚)。兩者若屬實,可知他生前既獲封官又得賜姓,應非默默無聞之輩。豈可將他歸之於陶淵明、杜甫、李春一類?

然而前文〈尋訪李廷珪(一):封賜〉分析蘇易簡(958—997年)《文房四譜》所載、李超與李廷珪父子的事跡,得出李廷珪生在唐僖宗(873 ― 888年間在位)年代,死於南唐建國(937年)前,與後主並無交集,封官賜姓之舉純屬後人訛傳。(註三)去除這項榮耀,剩下來的就要看廷珪墨的出現後主案上,是否因他生前已然出名。若非,則其永垂製墨,就真的是工匠界的一大奇蹟了!

默默以終

以現存記載來看,所有對李廷珪墨的好評謳歌,都始自宋代。南唐所遺詞章記錄之中,後主就不必講了,在位時忙著與大、小周后談情說愛,國事都無心,那有空來敘及文房所用?而南唐知名的文臣書畫家,如馮延巳、韓熙載、徐鉉與弟徐鍇等,即使常與後主議事乃至唱合,也都無片言隻語講到文房。所以後主用李廷珪墨等三物的說法從何而來?

此說疑出自宋仁宗年間的唐詢(字彥猷,曾任翰林侍讀學士,1005-1064年)。他在《硯譜》一書中寫道「 ⋯ 二十年前 ⋯ 求之江南故老,云昔李後主留意翰墨,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 ⋯ 」,故知這是他親身見聞,而非引自旁人。該書失傳,只剩《歙硯說》中轉述的這條。(註二)難以得知所謂的「江南故老」,其人夠不夠份量?所言可信否?

南唐亡於西元 976年。當年隨後主降宋到開封任官的文臣徐鉉(916-991年)、張洎(934-997年)等,在唐詢寫《硯譜》時已逝多年。(按:該書疑寫於其四十歲(1045年)前後。)故以年歲計,該「江南故老」在唐詢請教他時若為七十歲,則南唐覆亡時約二十歲之譜。即使曾在後主朝內任官,也非得預聞內廷事者。他,從何得知後主喜用李廷珪墨?

蘇易簡的《文房四譜》,編寫於宋太宗雍熙三年(986),是最早談文房的專著,比唐詢書還早約五十年。它的〈硯譜〉、〈紙譜〉、〈墨譜〉內分別談及龍尾硯、澄心堂紙、李廷珪墨,卻無後主之說。書內徐鉉寫的序云:「愚亦好學者也,覽此書而珍之。」徐鉉是後主近臣,若後主真的寶用李廷珪墨等,不可能不知。但是他覽此書乃至寫序,都沒補充或提醒說這三者為後主用品,豈不可疑?再者,與唐詢同朝為官,稱「李庭圭墨為天下第一品」的名臣書畫家蔡襄(1012-1067年),其《文房四說》內同樣敘及這三者,也同欠此說,更令人對「江南故老」之言有所保留。

蘇易簡與徐鉉是宋代論李廷珪的許多人之中,最接近其年代者。若李廷珪生前名氣大,他倆當最有所聞。然則《文房四譜》內僅一則李廷珪的記載,用字不滿百。(註四)首先說他在歙州(後稱徽州)製得一手好墨。其次交代他本(河北)易水人,父親李超於唐代末年流離過長江,看到歙州可安居造墨,就此操舊業有名。再來說今人收藏的廷珪墨,都五、六十年之久。墨膠已然質變,墨性更加調和,堅硬如玉、紋理如犀。磨用寫了幾十張紙的字,也不耗損它一二分。

雖然稱讚了李廷珪墨好,蘇易簡卻沒像小他五十四歲的蔡襄那般誇張、說它天下第一。至於描述廷珪墨好的講法:堅硬如玉、紋理如犀,寫了幾十張紙也不耗損一二分等,參照該書另外描述李超墨以及後蜀童子墨的話,可謂泛泛之詞毫不生動。(註四)他說徐鉉與弟幼年用李超細長不滿尺的墨,日寫五千多字,耗時十年才磨盡;而後蜀童子得國君賞墨,不慎掉入水池,幾年後重植池裡荷花,撈出該墨,依然堅硬光膩。兩段的寫人寫墨寫景,讓人留下的深刻印象,遠勝廷珪墨。

此對比顯示出蘇易簡和徐鉉這兩位最接近南唐者,對廷珪之父李超更有好感。尤其在敘述徐鉉與弟使用李超墨的親身經驗時,最後還加了句:「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這裡所說的「李氏墨」,指李超家人所製,當然包括李廷珪墨。顯然在用遍李超家人墨的徐鉉眼中,李廷珪及其弟乃至子孫的,都不及其老爸李超薑是老的辣。

又如書中另則記載,說李超墨早獲歙州刺史陶雅垂青,多少年來都用其墨。日後覺得品質變差,還特地找李超來問話。不料卻被李超搶白,說乃是刺史大人現今所要,比以前多多了,以致無法提供時間火候足夠的好墨!(註四)父母官紆尊降貴,卻得如此回覆,真沒面子!但這也反映出此刻若李廷珪墨夠好,陶雅轉用它就得了。何須受此鳥氣?凡此都塑造出李超墨尤佳、李廷珪不敵老爸之感。因此若論南唐國主案上用墨,李超所製當在兒子之先。老爸光芒籠罩下,李廷珪註定該默默以終。

後主用墨

李後主案上究竟擺何人所製墨?由於無法還原當時情景,僅可從南唐宮中存墨推估。南唐重文治,後主與其父皆善文詞,可想而知用墨頗多,宮中存墨當然少不了。而李超墨好,博得陶雅青睞,帶動李氏墨進入宮廷自然可期。但廷珪墨是南唐國主指名要的?還是主管宮廷用墨的官員主動採集?鑑於後主父子與朝中文臣,都沒言及宮廷用墨,沒把它當回事,故以理推估,後者的可能大些。而他的採集取向,會因李廷珪父子的名氣,就限於採集他倆的?

史上改朝換代,戰勝者往往掠奪金銀財寶後,一把火燒掉宮殿和不起眼的用品(包括墨)。所幸宋滅南唐時例外,除了金銀財寶,還用船運回南唐存墨,收入皇家庫房。(註五)這些墨除了皇家支用,還偶賞大臣留下記錄,從而讓人一窺南唐存墨。元代陸友的《墨史》內載「熙寧(神宗年號)間, ⋯ 禁中墨無廷珪成挺者。但有承晏、文用等墨」,又「熙寧九年,蘇魏公頌同修國史。開局日,賜承晏笏挺雙脊龍墨、張遇丸墨、澄心堂紙。」(註六)可知除了李廷珪父子墨外,至少還有李承晏、李文用、以及張遇的。所以南唐宮內存墨,絕對來自多人。


此外本世紀初,揚州市郊古墓出土一錠牛舌狀、兩頭殘缺斷為三塊,面寫「供使遠煙細墨」,背「丁遠墨」,頂「吞(香?)字者。(圖一、註七)它埋藏地下逾千年,殘塊依然堅挺細膩黝而能光,顯然製作有方質地非凡。該墓成於南唐昇元六年(942),也就是南唐開國主、後主的祖父李昪仍在位時。墓主呂德柔是皇親國戚,陪葬的當然頂級好墨。然而李氏墨為何沒被選上?縱使廷珪父子當時已謝世,但存墨仍多,呂德柔絕對夠格支用。抑或確實有,但已在墓中化為塵土?丁遠墨的出土,讓人不禁懷疑其時其名勝過廷珪,後主該也用過。





圖一 南唐丁遠墨。殘長寬厚11.5x5x1公分,取自網路。

北宋陳師道(1053-1101年)的《後山叢談》,載南唐在饒州(今江西東北)、歙州分設墨務、硯務官,但沒講何年。好在北宋治平(1064-1067)年間婺源縣令唐積的《歙州硯譜.採發第一》內敘及,後主之父將「硯工李少微 ⋯ 擢為硯官」之事。故可推估當時饒州可能也已有墨官。(註八)由北宋李孝美的《墨譜‧卷中》所刊墨樣,可知此官後於歙州亦設,且李超後人李承晏及其子李文用,都出任過此官。(圖二)歷年墨務官所製,當然進入南唐宮內。這與前面所提,北宋宮中有李承晏、李文用墨一節相符。然而終南唐之世,豈僅他兩位墨務官?要知既在饒州設官,定係當地盛產好墨。豈可無饒州之墨進入宮中?





圖二   歙州供進李承晏、李文用墨之墨樣。(轉錄自李孝美《墨譜‧卷中》)

所以後主案上用墨,有這多選擇,然而宋代以降,卻僅李廷珪一人博得稱頌,名聲之大非但超躍老爸,且榮登古今製墨的代言人,怎麼來的?

皇家恣意

這全靠老爸的犧牲長打以及宋太祖趙匡胤的恢宏格局!李超墨名氣大,結果人人愛用消耗極快,以致後主在位(961–976年)時所剩有限。老爸墨長年來的犧牲,終於換來廷珪墨數量上的優勢,出現後主案上的機會當然為之增多。而趙匡胤的恢宏格局,導致南唐宮內存墨在亡國後沒被銷毀,反運開封,讓北宋皇家能恣意運用。而廷珪墨在其內居多,自然容易予人深刻印象。皇家加持之下,名臣書畫家翕然響應。李廷珪就此一發沖天,相對於原來被老爸光芒所掩蓋,豈非因禍得福亡羊得牛?


北宋太祖到南宋高宗共十位皇帝,都在開封皇宮內生活過,因此只要宮內尚存李廷珪墨,他們都有機會接觸。但有接觸,不代表會留下運用記錄。因為烏漆麻黑的墨,對於至尊的皇帝言,實在不足掛齒。自古到宋多少皇帝,除了唐玄宗的龍香劑墨曾經登上歷史舞台,衍生出龍香御墨外,少有關心所用墨的。(圖三、註九)然而宋代這十位皇帝,至少有八位曾與廷珪墨互動,令人咋舌。有了他們的加持,李廷珪豈能埋沒?





圖三  龍香御墨 。雙面四端敷金雲頭紋。正面額珠下,金首敷綠雙螭拱陽文隸書「龍香御墨」,背陽文「宣德年製  工部臣胡進言督造」,長寬厚 27.5x9x3公分,重 908公克。

依據宋代筆記,互動記錄初整理為:

  • 太祖:漆飾相國寺門樓;賜趙普李超、李廷珪墨(按:後被用作藥);
  • 太宗:刻版淳化閣帖,以李廷珪墨拓印;
  • 真宗:修建「玉清昭應宮」時,用李廷珪墨代替漆來染飾;
  • 仁宗:設群玉宴犒賞大臣,席間賜李超、李廷珪墨;
  • 神宗:賜大臣(如王安石弟王安國)李廷珪墨;
  • 哲宗:賜大臣(如秦觀)李廷珪墨;
  • 徽宗:召書法家米芾用李廷珪墨寫字;
  • 高宗:評惟李廷珪墨有骨有肉。(註十)

可見李廷珪墨在皇家恣意下,用途還真多!徽宗用它召米芾寫字最風雅(按:除此,徽宗名下《柳鴉蘆雁圖》,清人以為係用李廷珪墨所繪。註十一),太祖和真宗以之染飾皇家建築最糟蹋,太宗用來拓印重文化,多帝將它賞賜大臣真慷慨。廷珪墨在多般揮霍下,不僅加速去化,更製造出膾炙人口的話題,從而在宋人筆記中,時見李廷珪墨。

如此耗用,到了徽宗宣和年間,竟然「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註五)用了幾船運回的南唐宮廷墨,在南唐亡國約一百五十年後形同殆盡,只剩下賞賜給大臣、散落在民間的。正是它們,一再激起文人對廷珪墨的愛慕乃至吹捧,把這位製墨人起死回生,推向墨史第一人。

墨癖成風

在南唐墨被運到開封以前,北宋朝廷用何許墨?為何隨後如此看重廷珪墨?


現藏江蘇寶應博物館的「東山貢墨」,給出答案。(圖四,註十二)該松煙墨牛舌形, 曾塗金,長寬厚14.9×3.9×1公分,重40公克,一九九五年考古出土於寶應縣北宋墓群。東山,是當時對齊魯大地的兖、沂、登、密四州,也就是山東省從西南到東端的一大片山地丘陵的泛稱。而兗州內的徂徠(有山,在現泰安縣東),就是東山墨(另稱兗墨)的主要產地。該貢墨像前面提到的南唐丁遠墨一樣,雖埋在地下千年,出土後依然堅挺如玉黝而能光。儼然李廷珪墨般的品質,卻少獲北宋士人青睞,何故?





圖四   東山貢墨。(轉錄自網路)

原因之一在東山的老松,於多年砍伐製墨的情況下,已消耗殆盡,導致製墨業沒落。蘇東坡的詩句「徂徠無老松」,以及晁貫之《墨經》內所寫「自昔東山之松,色澤肥膩性質沉重,品為上。然今不復有。」都是明證。另與蘇東坡同時的四川詩人馮山,在《謝人惠兗墨》詩中也寫下「故人山東來,遺我數丸墨。 ⋯ 兗州擅高價,比歙固少抑。古松亦將盡,神奇漸衰息。⋯」感嘆兖墨的高價直逼歙墨,並呼應蘇、晁的話。(註十三)

而李氏家族所代表的歙墨,挾著晁貫之所寫:「李氏以宣歙之松,類易水之松。 … 黃山、黟山、羅山之松,品惟上上」的品質優勢,加上新進北宋市場具新鮮感,遠來的和尚好唸經,都促成李氏墨廣受歡迎。當然趙宋皇室的加持,更是一錘定音,文臣書畫家無不風生草偃。

蘇易簡最早說「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言語中肯,並無過譽。之後蔡襄《文房四說》內的「李庭圭墨為天下第一品」,就顯得有點輕率,不知該置廷珪父李超於何地。但這或許是他尚未擁有李超墨前所下的評語,情有可原。(註十四)看篇名,它該像蘇易簡的《文房四譜》般,均衡對待筆硯紙墨,但實際上全篇多在講墨,尤其李氏家人墨,而以李廷珪墨為最。充分呼應皇家對廷珪墨的恣意運用。

蘇東坡對李廷珪的態度很怪,從沒直接稱讚其人其墨。然而對與他同期的潘谷,非但前提的詩句「徂徠無老松」之後有「妙手惟潘翁」;且寫下專作《贈潘谷》,稱潘谷「墨仙」。(註十五)儼然潘谷墨勝過李氏墨。然而《蘇東坡全集》內言墨的筆記共三十五則,其中六則涉及潘谷,少於李廷珪的八則(另李承晏墨兩則)。(註十六)更重要的,是在【書海南墨】內敘述他自製的墨時,說「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將之與李廷珪而非潘谷相比,間接道出他心中在乎的,李廷珪墨恐怕多些。另則【書廷珪墨】,說「昨日有人出墨數寸,僕望見,知其為廷珪也。」一眼望去便知是廷珪墨,可見腦海裡對其墨印象之深!即使如此,仍吝於稱讚早他上百年的李廷珪。相較於蔡襄,蘇東坡理性多了。

其它留下嚮往李廷珪墨記錄的,不勝枚舉。如蘇東坡說他父執輩的石昌言:「蓄廷珪墨,不許人磨。」而被列為蘇門四學士內的黃庭堅(字鲁直)與秦觀都有李廷珪墨,墨仙潘谷見到後向墨下拜。(註十七)又如有位在開封想入仕途,窮到連冷飯菜都難得吃到的劉淵材,被老父召回鄉時卻迂闊地說自己富可敵國,只因他隨身的布袋裡「有李廷珪墨一丸 … 」;而神童麻仲英七歲能詩,竟獲贈廷珪墨、諸葛筆等。在在說明了北宋各階層的文人,都對廷珪墨有種莫名的癖好 –墨癖。(註十八)

再有兩則誇李廷珪墨多好的筆記。其一,有人家中收藏了唐代以來許多墨,其中以廷珪墨最好,堅硬到能以之削木。磨用來寫厚厚的《華嚴經》一部半,才磨掉一寸;其二,有貴族不慎掉了廷珪墨進水池,想說一定泡壞,就沒去撈。隔了個把月,又掉了金器到池裡。因不捨打撈,竟同時撈出墨,光澤色彩沒變,像新的一樣。(註十九)如此盛讚,本為好事。但由於類似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內所提,徐鉉兄弟用李超墨、與後蜀童子墨落池的事例,反而予人做作、不真實之感。北宋文人是否在盲從追求廷珪墨?

贋品反諷

大家都想要廷珪墨,存世卻只剩皇家早年所賞賜的。僧多粥少,其身價自然節節攀高。前面所說徽宗宣和年間,「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應無誇張。而在此過程中,自然誘發出不少藉以圖利的偽造品。蘇東坡有則筆記【書龐安時見遺廷珪墨】就說他所藏墨中,有些看是李廷珪造的,卻有偽造之嫌。(註十六)

只是一般而言,圖利為主的偽造者都隱名埋姓,躲在陰暗角落裡不暴露身分,默默快樂地收錢就好。拿到他所製的人縱使恨得牙癢癢,卻終究無可奈何。然而有位個中翹楚卻大異其趣,不僅留下大名,還因此博得稱讚,以致寫入墨史。他是誰?何以有此反常作法?

蘇澥(字浩然)是蘇易簡的曾孫、有名的《滄浪亭記》作者蘇舜欽之侄。家學淵源早入仕途,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以國子博士奉使高麗。他精於製墨,而黃庭堅的詩《謝景文惠浩然所作廷珪墨》,第一句就說「廷珪贗墨出蘇家,麝煤漆澤紋烏鞾。」確證他造廷珪牌的假貨。然墨好質佳,眾人皆知且不以為怪,並以之餽贈。蘇東坡也說當時文人圈愛用,還指出他的墨用高麗(煙)煤參雜本土遠煙製作。盛名遠播,神宗時來入貢的高麗使臣都請求賜予。(註二十)時間很可能在他出使高麗之前。

當時玩票製墨的名士不少,沈括、蘇東坡、駙馬都尉王晉卿(名詵)、晁季一等都曾興致勃勃。然而如蘇澥般毫不避諱、冒李廷珪之名的,卻絕無僅有。何種心態讓他有此異常行為?以他所製數量不多言(按:神宗應高麗使節之請,向他索墨時,他只拿得出十錠。註二十),可知絕非求利。那是為了向李廷珪致敬?更無可能!因為若所製稍差不如正牌,豈不壞了廷珪盛名,失去該有的敬意?

當時伴隨著廷珪墨的墨癖,從之者雖眾,卻也有異議。如名列“蘇門後四學士”之一的李格非(按:女詞人李清照之父),就有《破墨癖說》之作。藉著與擁廷珪墨的來客對話,對於客所稱墨能久置水中不壞、能削木、能用很久等,他從實用觀點一一駁斥。最後且磨廷珪墨與他人墨,邀客分辨。客竟不能!因此對墨癖歪風,他發出警語說:「嗟乎,非徒墨也,世之人不考其實用,而眩於虛名者多矣,此天下寒弱禍敗之所由兆也!」(註二十一)十足表達出他的不認同。

蘇澥的反常舉動,應該也是此意。明明所製甚好不輸廷珪,卻乏人問津。直到假廷珪墨之名,遠人來求,才終於引發注目。這豈不代表成風墨癖的重古薄今與有眼無珠?真品也好、贋品也好,能達成書畫效果的就好。蘇澥之舉意在反諷。當然,廷珪墨卻也因此另添佳話。

小結

李廷珪是唐僖宗時代人,死於南唐建國之前,與李後主並無交集,應無疑義。至於後主是否真看重他的墨,案上常置?以現有資料來看當為宋人渲染。縱曾見於後主案上,也該是與其家人乃至張遇墨等交替出現。他生前遭老爸李超的光芒掩蓋,默默無聞。身後卻因北宋皇家的恣意使用無心插柳,文人翕然從風錦上添花,終於脫離冷宮笑傲墨壇。平步青雲之早,遠勝梵谷、常玉。

自古製墨,沒幾人能與皇帝扯上關係。曹魏時的韋誕(仲將)與魏明帝首開其先,南北朝時劉宋的張永與宋文帝也算得上數。但兩人都是朝中顯貴,生前就獲讚,其來有自。這襯脫出李廷珪以一介黑手,竟然在死後多年翻身成名的怪誕離奇。趙宋皇家一心重文抑武,連帶引發墨癖加惠製墨,李廷珪以多位皇帝無意中加持受益最大。更妙的是,北宋興起的這股廷珪瘋餘音嫋嫋,其後各朝不絕於耳。

元代泰定元年(1324)的進士宋褧(音窘)有詩〈李廷珪墨〉。其中「玄光依舊能今日」,指出他所看到的墨即使四百多年後,依然黝而能光。明英宗天順八年(1464)進士馬愈,也留下一則記載,說他看功臣子弟用祖上所遺、出自大內、已磨用過的廷珪墨寫字。該墨堅硬到在瓦硯上磨出刻痕,讓他不得不信確為真品。(註二十二。按:這些墨也有可能出自蘇澥。)此後廷珪墨消失了一陣子,孰料清代竟又重現江湖。

乾隆五十六年(1791),湖廣總督畢沅進獻一方古墨。體大堅實細膩黝黑發亮,一面草書「翰林風月」,另面三字模糊難辨。遍體細碎濃雲,工藝精湛古意盎然。由於盛墨的木盒上刻寫了係宋代僧法一所藏的李廷珪墨,乾隆特為之在養性殿闢室存放,並親書匾額「墨雲室」,寫下《墨雲室記、李廷珪古墨歌》來頌讚此墨。(註二十三)繼宋代皇帝之後,再添一位至尊愛好,李廷珪的身後如此戲劇化,他是否有知?

附註

註一   宋  李公煥  《箋注陶淵明集.卷五引》:「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

蘇東坡  《書唐氏六家書後一首》詩云:「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

註二    清  《四庫全書.歙硯說》:「唐侍讀硯譜云,二十年前頗見人用龍尾石硯。求之江南故老,云昔李後主留意翰墨,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為天下冠,當時貴之。」

北宋  王闢之(1031—?年)  《澠水燕談錄.事志》:「南唐後主留心筆札。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天下之冠。…… 」

南宋  曾慥(?-1155或1164年)  《類說.卷五十九.文房四譜.硯譜》:「李後主留意筆札。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為天下之冠。」

按:由上可知,王闢之、曾慥之說恐皆採自唐(侍讀)詢。

註三   黃台陽  〈尋訪李廷珪(一):封賜https://docs.google.com/document/d/11yI96D4xh6PXpfUr4XZHrYP6cYPLCv2yT8vATsdEbL8/edit

註四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二之造》:「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廷珪本易水人,其父超。唐末流離渡江,睹歙中可居造墨,故有名焉。今有人得而藏於家者,亦不下五、六十年。蓋膠敗而墨調也。其堅如玉,其紋如犀,寫逾數十幅,不耗一、二分也。」

「徐公鉉  ⋯ 云:『幼年常得李超墨一挺,長不過尺,細裁如筋。』與其愛弟鍇共用之,『日書不下五千字,凡十年乃盡。』 ⋯ 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

「偽蜀有童子某者,能誦書。孟氏召入,甚嘉其穎悟,遂錫之衣服及墨一丸。後家僮誤墜於庭下盆池中,後數年重植盆中荷芰,複獲之。堅硬光膩仍舊。或云僖宗朝所用之墨餘者。」

「唐末陶雅為歙州刺史二十年,嘗責李超云:『爾近所造墨,殊不及吾初至郡時,何也?』對曰:『公初臨郡,歲取墨不過十挺。今數百挺未已,何暇精好焉。』」

註五   宋  邵博(?-1158年) 《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八》:「太祖下南唐,所得廷珪父子墨,同他俘獲物付主藏籍收,不以為貴也。後有司更作相國寺門樓,詔用黑漆,取墨於藏主,車載以給,皆廷珪父子墨。至宣和年黄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也。黄魯直就几閣間取小錦囊,中有墨半丸以示潘谷,谷隔錦囊手之,即置几上頓首,曰天下之寳也!出之,乃李廷珪作耳。又别取小錦囊,中有墨一丸。谷手之如前,則嘆曰今老矣,不能為也。出之,乃谷少作耳。其藝之精如此。」

元  陸友  《墨史.李廷珪》:「吾家太史云:國初平江南時,廷珪墨連載數艘,輸入內庫。太宗賜近臣秘閣帖皆用此墨。」

註六   宋  蔡絛  《鐵圍山叢談》:「記昭陵(仁宗)賜宴,一大臣得李超墨,襄得李廷珪墨,襄以之相易。」

蘇軾  《蘇東坡集下.書張遇潘谷墨(寄王禹錫)》:「麝香張遇墨兩丸,或自內廷得之以見遺,藏之久矣。今以奉寄。製作精至,非常墨所能彷彿,請珍之!請珍之!又大小八丸,此潘谷與一貴人造者,谷既死,不可復得,宜寶秘也。」

元  陸友  《墨史.李廷珪》:「熙寧(宋神宗年號)間, 李舜舉御藥,為林子中言:『禁中墨無廷珪成挺者。』但有承晏、文用等墨 ,為古墨之尤者。」

元  陸友  《墨史.李承晏》:「熙寧九年,蘇魏公頌同修國史。開局日,賜承晏笏挺雙脊龍墨、張遇丸墨、澄心堂紙。及對,神宗曰:『禁中自此少矣,宜寶之。』」

由上述記載,可知北宋大內藏墨,除李廷珪墨外,還有李超、張遇、李承宴、李文用製的墨。這些都該是原南唐宮內所有,亡後被掠奪而來。

註七   揚州博物館專網-石刻磚瓦,www.yzmuseum.com

註八   宋  陳師道  《後山叢談.卷二》:「南唐於饒置墨務,歙置硯務,揚置紙務,各有官,歲貢有數。 … 唐之問,質肅公之子,有墨曰:饒州供進墨務官李仲宣造。」

唐積  《歙州硯譜.採發第一》:「婺源硯。 ⋯ 至南唐,元宗精意翰墨,歙守又獻硯并斲硯工李少微,國主嘉之,擢為硯官。 ⋯ 大宋治平丙午(1066)嵗重九日。 」

註九   黃台陽  《墨的故事.輯一.墨客列傳.第七章  唐玄宗與龍香劑墨》  時報出版,台北,2016年。

註十   宋   莊綽  《雞肋編.卷下》:「王彥若《墨說》云:『趙韓王從太祖至洛,行宮故, 見架間一篋,取視之,皆李氏父子所制墨也。因盡以賜王。』後王之子婦,蓐中血運危甚,醫求古墨為藥,因取一枚投烈火中,研末酒服即愈。諸子欲各備產乳之用 ,乃盡取墨煆而分之。自是李氏墨世益少得云。 」

曾宏父  《石刻鋪叙.卷上》:「(淳化閣帖)十卷,淳化三年壬辰翰林院所鐫。 ⋯ 非臨非摹,是謂倣帖,藏之祕閣。凡數匣,明題云倣書。皆用澄心堂紙與李庭珪墨,悉後主在江南日所製者。」

蔡襄  《文房四說》:「 ⋯ 李庭圭墨為天下第一品,祥符(宋仁宗年號)、治昭應用為染飾,今人間所有,皆其時餘物也。」

陳師道  《後山先生集.卷第一.古墨行并序》:「晁無斁有李墨半丸,云裕陵(按:神宗葬永裕陵,遂以此代稱)故物也。往于秦少游家,見李墨,不為文理,質如金石,亦裕陵所賜,王平甫所藏者。潘谷見之,再拜云:『真廷珪所作也。王四學士有之,與此為二也。』」

元  陸友  《墨史.卷中》:「豫章黃魯直嚐得李廷珪墨,神宗所賜王安國平甫者。」

秦觀《淮海集笺注.補遺.卷第二.賜硯記》:「元祐八年八月十二日,臣觀始供史職。是日,詔遣中使賜李廷珪、張遇、潘谷、郭玉墨,淄石硯,囗囗盤龍麥光紙,点龍染黄越管筆。」

錢愐(?—1136)   《錢氏私志》:「 徽皇聞米芾有字學,一日,于瑶林殿張絹圖方廣二丈許,設瑪瑙硯、李廷圭墨、牙管筆、金硯匣、玉鎮紙水滴,召米書之。上映窗觀賞,令梁守道相伴,賜酒果。米反繫袍袖,跳躍便捷,落筆如雲,龍蛇飛動。聞上在窗下,回顧抗聲曰:『奇絕,陛下!』上大喜,即以御筵筆硯之屬賜之。」

南宋  熊克 《中興小記.卷二十一》:「張俊曰:『臣聞陛下聞馬足聲而知其良否。』上曰:『然。』因論觀墨,『惟李廷珪墨有骨有肉。昔道君令潘谷及蔡京令張滋造墨,皆用廷珪法。而谷止得其肉、滋止得其骨。』」

註十一    清  孫承澤  《庚子銷夏記.卷三.宋徽宗栁雅蘆雁圖》:「余見宣和帝畫數幀,而以《柳鴉蘆雁圖》為最。兩幅相連,紙用澄心堂。栁絲搖曳兩雅綴麗,其上墨光如漆,當是李廷珪墨。」

註十二   黃台陽  〈松煙墨的故鄉〉 https://inkstickman.com/2020/10/19/%E6%9D%BE%E7%85%99%E5%A2%A8%E7%9A%84%E6%95%85%E9%84%89/

註十三   宋  蘇東坡  宋   蘇軾  《孫莘老寄墨四首.其 一》:「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金箋濺飛白,瑞霧索長虹,遙憐醉常待,一笑開天容。」

註十四   按:該書內容顯示,其應非蔡襄蓄意之作,而是後人集他的筆記而成。如書內先提及「余收歙州父子四世五人墨」,幾段過後又出現「 … 有庭寛墨,遂得之。李氏墨,余得其三世者,可謂富矣。」可知時序錯亂。

註十五   蘇東坡  《贈潘谷》:「潘郎曉踏河陽春,明珠白璧驚市人。那知望拜馬蹄下,胸中一斛泥與塵。何似墨潘穿破褐,琅琅翠餅敲玄笏。布衫漆黑手如龜,未害冰壺貯秋月。世人重耳輕目前,區區張李爭媸妍。一朝入海尋李白,空看人間畫墨仙。」

註十六   蘇東坡  《蘇東坡全集》:

【記李公擇惠墨】 李公擇惠此墨半丸。其印文云「張力剛」,豈墨匠姓名耶?云得之高麗使者。其墨鮮光而淨,豈減李廷父子乎?

【書龐安時見遺廷珪墨】 吾蓄墨多矣,其間數丸,云是廷珪造。雖形色異眾,然歲久墨之亂真者多,皆疑而未決也。有人蓄此墨再世矣,不幸遇重病,醫者龐安時愈之,不敢取一錢,獨求此墨,已而傳遺余。

【書李憲臣藏墨】  余為鳧繹顏先生作集引,其子復長道以李廷珪墨見遺,形制絶類此墨,以金涂龍及銘,云:「李憲臣所蓄賜墨也。」此墨最久而黑如此,殆是真耶?

【書石昌言愛墨】  石昌言蓄廷珪墨,不許人磨。或戲之云:「子不磨墨,墨當磨子。」

【書廷珪墨】  昨日有人出墨數寸,仆望見,知其為廷珪也。

【記奪魯直墨】  黃魯直學吾書,輒以書名于時,好事者爭以精紙妙墨求之,常攜古錦囊,滿中皆是物也。一日見過,探之,得承晏墨半挺。

【書李承晏墨】 近時士大夫多造墨,墨工亦盡其技,然皆不逮張李古劑,獨二谷亂真,蓋亦竊取其形制而已。吳子野出此墨,云是孫準所遺,李承晏真物也,當以色考之,仍以數品比較,乃定真偽耳。紹聖丙子十二月二十一日書。

【試東野暉墨】  世言蜀中冷金箋最宜為墨,非也。惟此紙難為墨。嘗以此紙試墨,惟李廷珪乃黑。此墨兗人東野暉所制,每枚必十千,信亦非凡墨之比也。

【書潘衡墨】  金華潘衡初來儋耳,起灶作墨, … 此墨出灰池中,未五日而色已如此,日久膠定,當不減李廷珪、張遇也。元符二年四月十七日。

【書海南墨】  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海南多松,松多故煤富,煤富故有擇也。

註十七   宋  邵博  《邵氏聞見後錄》:「黃魯直就几閣間,取小錦囊,中有墨半丸,以示潘谷。谷隔錦囊手之,即置几上,頓首曰:『天下至寶也。』出之,乃李廷珪作耳。」

陳師道《後山談叢  ,卷一》:「秦少游有李廷珪墨半錠,不為文理,質如金石,潘谷見之而拜,曰:『真李氏故物也,我生再見矣!王四學士有之,與此為二也。』」

註十八   宋  惠洪  《冷齋夜話.卷八》:「淵材游京師貴人之門十餘年,貴人皆前席。其家在筠之新昌,其貧至饘粥不給,父以書召其歸,曰:「汝到家,吾倒懸解矣。」淵材於是南歸,跨一驢,以一黥挾以布橐,橐、黥背斜絆其腋。一邑聚觀,親舊相慶三日,議曰:「布橐中必金珠也。」予雅知其迂闊,疑之,乃問曰:「親舊聞淵材還,相慶曰:『君官爵雖未入手,必使父母妻兒脫凍餒之厄。』橐中所有,可早出以慰之。」淵材喜見須眉,曰:「吾富可埒國也,汝可拭目以觀。」乃開橐,有李廷珪墨一丸,文與可墨竹一枝,歐公《五代史》橐草一巨編,餘無所有。」

《澠水燕談錄》:「麻先生仲英,有俊才,七歲能詩,隨侍官鄜州。宋翰林白方謫官鄜,聞而召之,坐賦詩十篇,宋大稱賞。翌日, 宋以《浣溪牋》、李廷珪墨、諸葛氏筆遺之,乃贈以詩曰: 「宣毫歙墨川牋紙,寄與麻家小秀才。七歲能吟天骨異,前生已折桂枝來。」

德洪 《石門題跋.跋達道所蓄伶子于文》:「司馬君實無所嗜好,獨畜墨數百爾。或以為言, 君實曰:『吾欲子孫知吾所用此物何為也 。』達道之蓄書,其亦司馬之墨癖也。」

註十九   宋   莊綽  《雞肋編.卷下》:「吳幵(1067—1144)正仲家蓄唐以來墨,諸李所制皆有之。云無出廷珪之右者,其堅利可以削木。渠書《華嚴經》一部半,用廷珪才研一寸。其下四秩用承晏墨,遂至二寸, 則膠法可知矣。」

宋  陳正敏 《遯齋閒覽》:「李庭圭墨 … 有貴族嘗誤遺一丸於池中,疑為水所壞,因不復取,既踰月,臨池飲,又墜一金器,乃令善水者取之,併得其墨,光色不變,表裏如新,其人益寶藏之。」

註二十   宋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九三》:「兩浙路轉運副使、殿中丞蘇澥改國子博士,以應副奉使高麗行李辦濟故也。」

黃庭堅  《謝景文惠浩然所作廷珪墨》:「廷珪贗墨出蘇家,麝煤漆澤紋烏鞾。柳枝瘦龍印香字,一襲一日三摩挲。劉侯愛我如桃李,揮贈要我書萬紙。不意神禹治水圭,忽然入我懷袖裏。吾不能手抄五車書,亦不能寫論付官奴。便當閉門學水墨,灑作江南驟雨圖。」

蘇東坡  【書王君佐所蓄墨】:「君佐所蓄新羅墨,甚黑而不光,當以潘谷墨和之,乃為佳絕。今時士大夫多貴蘇浩然墨,浩然本用高麗煤雜遠煙作之,高麗墨若獨使,如研土炭耳。」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蘇浩然斷金碎玉》:「神廟(宗)朝,高麗人入貢,奏乞浩然墨。詔取其家,浩然止以十笏進呈。」

註二十一   宋  《墨莊漫錄.卷六.李格非《破墨癖說》》:「 … 余怪用薛安潘谷墨三十餘年,皆如吾意,不覺少有不足,不知所謂廷珪墨者,用之當何如也。 …  子之言曰:吾墨堅可以割。然余割當以刀,不以墨也。曰:吾墨可以置水中,再宿不腐。然吾貯水當以盆罌,不用墨也。客復曰:余說未盡,凡世之墨不過二十年,膠敗輒不可用,今吾墨皆百餘年不敗。余曰:此尤不足貴,余墨當用二三年者,何苦用百年墨哉?  … 客心欲取勝,曰:吾墨黑。余曰:天下固未有白墨。雖然,使其誠異他墨,猶足尚;乃使取研屏人雜錯以他墨書之,使客自辨,客亦不能辨也。 …  余曰: … 今墨之用在書,苟有用於書,與凡墨無異,則亦凡墨而已焉,烏在所寶者?嗟乎,非徒墨也,世之人不考其實用,而眩於虛名者多矣,此天下寒弱禍敗之所由兆也!」

註二十二   元  宋褧  〈李廷珪墨〉: 「神物蟠髹麝溲煤,昇元曾是進蓬萊。玄光依舊能今日,誰信昌言己夜臺。」

明  馬愈  《馬氏日抄.李廷圭墨》: 「予一日至英國府(按:英國公張懋,張輔子)中,見勳衛留馮損之作字,出建安瓦研,御府長毫雉花筆,一紫囊裹李廷珪墨。墨圓餅蟠劍,脊雙龍,金泥已模糊矣。墨色渾渾不精亮,下趾磨去十之三矣。余諦視久之曰:「此墨若真,亦大有年矣。廷珪乃唐僖宗時人。 … 廷珪之墨不識,猶有存乎否焉?」損之笑曰:『縱使不然,亦必佳品,所謂試可乃已。』遂令人磨之,其堅如石瓦,為墨所畫。余止之曰:「此真廷珪墨也。予聞前輩云:『廷珪每料用真珠三兩,搗十萬杵,故經世久而剛硬。用之有法。若用一分,先以水依分數漬一宿,然後磨研,乃不傷。研此墨剛而畫,研殆必真者。』」勳衛曰:『此先祖受賜於內廷之物耳!』」
註二十三  清  乾隆  《欽定石渠寶笈三編.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