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墨 :煙花燦爛默墨無言

黃台陽  2023/03/24

固態墨早在何時出現?至今無定論。但從殷墟出土的甲骨上還存留的墨跡來看,不排除早自商代晚年,即公元前一千多年。(圖一)但當時的製墨工藝可想而知原始,墨的品質差,以致墨跡雖存,卻不見墨塊,顯然在大自然的侵蝕下早已湮滅。由於甲骨上記述的多涉占卜,字數精簡,可推論當時墨的產量不多,只有巫師記述邦國大事時才使用。





圖一   殷(商)白陶殘片上墨書「祀」字。(取自網路)

到了約六百年後,戰國時代(西元前475~前221年)的早期,這個情況頗有改變。湖北隨縣曾侯乙墓(~西元前443年)出土的竹簡上,墨書多達 6696字,記載曾侯入葬時到場的車馬兵甲的清單。可知當時的用墨時機,已跨出占卜進入生活領域。再晚約二百年,戰國時期魏王墓內的竹簡(據以編成《竹書記年》),則顯示出墨已被用來撰寫史書。用墨日益普遍,需求隨之擴大,製墨工藝該跟著進步。遺憾的是,這麼重要的書寫工具,先秦時代的古籍始終不見它的發展資訊。

此後直到唐代的一千多年裡,情況沒大改變。其間的古籍零星釋出:

  • 墨產地在東漢時有隃麋(今陝西千陽)、東晉時廬山、南北朝有易水、唐代再添潞州;各地以之進貢,朝廷再發給官員使用;
  • 主要產製松煙墨。東晉時已知要墨好,須用好原料(廬山松煙、代郡鹿角膠)。且知添加輔料以製香墨;
  • 北魏《齊民要術》內始見完整的墨法「合墨法(另稱韋仲將法),指出摻入麝香製墨;
  • 東漢時墨為新婚禮品之一,唐代且用以相互餽贈;
  • 留名的製墨者,僅曹魏韋誕、西晉張金、南朝張永、唐代李陽冰、祖敏等,屈指可數。(註一)

單憑這些記述,不易勾勒出製墨業在那漫長歲月的概況。然而以政府的文書作業、碑帖書籍的製作、書法家的養成、學子的識字習作、乃至商業的記帳等,處處少不了用墨,可知如果製墨業不發達,華夏文明勢難達到當時的高度。書法史上東漢末年的「草聖」張芝、東晉的「書聖」王羲之,都留下「墨池」、因勤練書法而染黑整池水的典故。墨不多,他們能創此奇談嗎?

所幸進入宋代後大為改觀。涉墨的專著、論述、筆記、詩詞此出彼現。狀元蘇易簡的《文房四譜》,李孝美的《墨譜(法式)》與晁貫之(或言晁說之)的《墨經》,蔡襄、歐陽修、蘇東坡、秦觀、陳師道、邵博、蔡絛、何薳、莊綽等名家的筆記,不僅還原一部分唐代末至五代的製墨業(如李廷珪家族在歙州的發跡),更讓人對製墨業在文治社會中的實況,有所了解。數千年來為華夏文明默默捐軀的墨,終於迎來春天,進入文人廟堂一展歡顏。

墨工人數爆炸成長

元代陸友,在其《墨史》內刊出中外(高麗、金國)製墨家一百九十八人。曹魏的韋誕居首,之後到唐末五代約七百年間,有含李廷珪家族在內的二十二人,少得可憐。隨後到北宋(960~1127年)的近一百七十年裡,出現潘谷、張滋、沈珪、潘衡等八十人;南宋(1127~ 1279年)的一百五十年裡則再添九十人。外國有高麗一、金國四人。相較於前,宋代人數可說呈爆炸性增長,充分表露出宋代文人,不棄前人忽略的製墨業,樂於寫出他們所知的墨工。

但這份名單仍有缺漏。如蘇東坡筆記中的三衢(今屬浙江衢州市)蔡瑫、川僧清悟;何薳《春渚記聞.卷八.墨記》裡的居彥實都製墨,卻沒納入。所幸有篇刊於《製硯 製墨.中國傳統工藝全集.第二輯》內的〈宋代墨工考〉,作者搜尋許多宋代筆記,找出多位《墨史》所遺漏者,如吳順圖、徐知常、周朝式、陳伯叔、琴隱、薛道士、鏡湖方氏、寓庵、李樂溫等。(註二)進一步擴大宋代製墨業的規模。

另個沒被注意到,但可補充墨工人數的領域,是宋代的詩詞、題跋。許多人在獲贈好墨時,賦詩感謝製墨者,就此存證。如:

  • 趙汝績〈墨歌〉內的祝公子;
  • 張煒〈試童巖野墨〉、〈柯山製墨胡處士求隸字〉的童、胡;
  • 曾丰〈謝廣東經略潘直閣席間分貺李濟墨〉內的李濟;
  • 劉克莊〈南城包生行卷〉題跋內的包生(包拯大哥之後);
  • 唐士恥〈題彭紹墨〉內的彭紹;
  • 方回〈贈壽昌墨客葉實甫〉內的葉實甫等。(註三)

以宋代詩詞之盛,多加搜尋相信還有遺珠。他們在詩人筆下,幸得存續熠熠生輝。併同《墨史》與〈宋代墨工考〉內所刊出的,人數當在二百名以上。鑒於能得文人青睞者,該是製墨業金字塔的頂尖成員,其下多有沒能擠上檯面的墨工,這個行業的規模隱約可想。

業餘票墨一時風尚

專業墨工固然是整個製墨業的中流砥柱,但引領風潮有所創新的,卻也少不了由喜墨、愛墨、進而票墨的業餘行家。他們樂在其中旁觀者清,浸潤之餘別有所得。〈宋代墨工考〉內刊出北宋的沈括、蘇東坡、王詵(字晉卿)、趙佶(徽宗),以及賀方回、張秉道、康為章、李元伯、李公照、王仲達、武繼隆、滕元發、邵興宗等士大夫一族。此外,如蘇東坡的老上司陳希亮(字公弼)、仿製李廷珪墨的蘇澥、晁貫之晁說之兄弟、晁補之的外甥葉夢得、以及曾任提舉學事司(簡稱提學,掌管地方教育)的王量等,也都在此列。佼佼者如沈括、蘇軾、王詵、趙佶、王量,對於製墨業的發展,別有創見:

  • 沈括:研發以石油燒煙製墨,命名為「延川石液」
  • 蘇東坡:燒桐油取煙時,實驗縮短掃煙間隔,所得竟黑過松煙;
  • 王詵:造墨用料含黃金與丹砂;
  • 趙佶:燒進口的蘇合油取煙造墨;
  • 王量:用李承晏、李惟益、張谷、潘谷四位名家的斷碎殘墨,再度和膠製成「再和墨」。(後人仿如圖二左)

除了票墨,還有許多人蓄墨,相信也激勵墨工精益求精。蘇東坡就自言「蓄墨數百挺」,且其筆記內載的司馬光、王詵、石昌言、呂希彥、李公擇、李方叔、黃庭堅、王君佐等人也都蓄墨。他並因此寫下「非人磨墨墨磨人」這頗富哲理的詩句。(註四)在科舉時代常觸發感慨共鳴,以致後世許多墨上都喜歡引用。(圖二右)





蘇東坡 005.JPG 蘇東坡 006.JPG

圖二   再和墨 + 黃太史臨書墨。左:水滴型,雙面流水紋底。一面寫墨名,下「蟫藻閣鑒藏」,另面上端圈內寫「香」,下「方瑞生 邵格之 羅小華 程君房」四名併列。長寬厚 16.4×6.5×1.9公分,重 170公克。右:黃太史臨書墨。面寫「非人磨墨墨磨人」,下「黃太史臨書墨 洪鈞題」;背鏤道人,左上題「朱仙道人 乙丑之秋仿宋人法 吉生寫 洪小云刊」,印「小石」;側「黃氏榮明精製」,長寬厚 10×2.3×0.9公分,重32公克。

產地分散遍布全國

宋代以前,雖然只隃麋、廬山、易水、潞州這幾處以產墨知名,但不言而喻,絕對還有他地。只是所製或乏人吹捧、或品質稍弱上不了檯面。然而究竟有多少地方產墨?

晁貫之的《墨經》給出線索。他列出「兗州泰山、徂徠山、島山、嶧山,沂州龜山、蒙山,密州九仙山,登州牢山,鎮府、五台、邢州、潞州太行山,遼州遼陽山,汝州灶君山,隨州桐柏山,衛州共山,衢州柯山,池州九華山及宣歙諸山」,皆為產松的山區。言下之意也都產墨。在衢州(爛)柯山之前提到的各山,圍繞著華北大平原。以京師開封為中心,大抵三百公里內,分布在山東(兗、沂、密、登州)、山西(鎮府、五台、潞州)、河北(邢州)、河南(汝、衛州)、湖北(隨州)各省。其中尤以山東的兗、沂、密、登這四州,在北宋製墨有特別地位。

這四州的山當時統稱東山。《墨經》中說「⋯ 自昔東山之松色澤肥膩、性質沉重、品為上 。然今不復有。」也就是該地的松樹質地好,可製上品墨。甚至被用於進貢。一九九五年考古江蘇寶應北宋墓群,出土的牛舌形墨長寬厚14.9×3.9×1公分,重40公克,上刻「東山貢墨」。(圖三)雖經千年且深陷淤泥斷成四塊,但清洗時仍散出濃濃墨色,並拼湊回原形。證明它品質極佳。得充貢品,良有以也。





圖三   東山貢墨,現藏江蘇寶應博物館。(取自網路)

東山之松的品質好到什麼程度?蘇東坡筆記中有解答。他說該區松樹燒出的「徂徠珠子(松)煤,自然有龍麝氣。」所以專用它,以山東著名的阿膠來拌和,搗數萬杵,就足以製出好墨,不須其他花俏。並指出他的老長官陳公弼(名希亮)在東山的汶上(今屬濟寧市)任官時,據以製作了名為「黑龍髓」的墨,好到竟有人盜用其名,真不應該。(註四)

晁貫之文後段所提的浙江衢州柯山、安徽池州九華山、宣歙的黃山與黟山,離開封遠些。但藉著運河之便,所產同樣運往京師。它們連同前面所講的,靠著京師獲得注目,卻不代表別無他處。畢竟華夏大地松林茂密的山多。只是遠離開封,所產少見於京。陸友《墨史.卷中》刊出北宋的僧仲球在廣西容縣都嶠山製墨,即為一例。

等到靖康之變、宋室南渡京城遷至杭州後,京師用墨的產區也跟著為之一變。除了已知的衢州、宣、歙外,從各資料上的墨工所在,可知浙江的太末(墨工葉茂實等)、天台(舒泰之等),永嘉(葉谷)、壽昌(葉實甫)、長興(楊振);江蘇的嘉定(郭忠厚等)、吳中(劉忠恕);四川的閬中(蒲大韶等)、涪陵(蒲序)、渠州(梁杲)、遂寧(何南翔)、瀘(彭雲等);福建(葉世英、趙子覺等);湖南長沙(胡景純等);江西的廬陵(姚孟明等)、南城(包生)、上饒等地,都產好墨。其中多為桐油煙墨,以水路運送。故即使四川所產,亦不畏路遠,得以行銷京師。

墨法用料時地制宜

這麼多墨工散佈在這許多地方,不知是否來自同個祖師爺?它們的製墨方法、終極產品,相近嗎?

從宋代之前的古籍裡只見「合墨法(另稱韋仲將法)似乎該如此。但就算來自同個源頭,也免不了因時、地、人的制宜。當墨工手邊的原物料不同、或發現便宜的替代材料、或偷工減料、或追求更高品質、或針對不同的客戶層、或喜標新立異與眾不同、 … 太多的原因導致墨工求新求變另創墨法。北宋初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就率先刊出「合墨法」以外的「冀公墨法」、與以大麻籽油為原料的「造麻子(油)墨法」。(註五)

這兩個墨法很可能起於唐末、五代十國期間。前者在原料方面比「合墨法」多用了丁香、乾漆、紫草,卻少了雞子白、真珠砂,顯示出對墨的香味和色澤,冀公的取向與前人不同。後者則從根本上做出突破性的變化,棄千百年來所用的松煙、改用大麻籽油煙。何人最早背離傳統創此墨法?不知。但這確實是因時因地制宜下的必然改變。因為東山之松也好,華北華中其他地區的松也好,除供製墨,可想而知還有他用。多年砍伐之下勢必不堪負荷。此外因必須歲久良松才燒得出好煙,更增原料供應壓力。改用大麻籽油煙,正是墨工因時因地制宜之舉。

而這還只是新原料的起步。比晁貫之稍早的李孝美,在《墨譜》內刊出除了大麻籽油,還有桐油、清油(菜仔油)、麻油、瀝青(可能是松脂)等,或單獨、或混和運用的作法。新原料所燒出的煙,性質異於松煙,製墨法當然得隨之調整。如何薳《春渚記聞》內載:有人問四川製墨家蒲大韶,他的油煙墨怎麼造的如此「堅久」?(按:言下之意,當時的墨工久以松煙製墨,對新起的油煙還抓不準,造出的油煙墨不堅不耐,易斷裂。)蒲大韶答以他把油煙、松煙對半調和。不如此造不出經久的墨。(註六)答語的真假不知。但起碼顯示他知道該調整墨法,以因應材料的變化。

而沈括用石油、趙佶用蘇合油燒煙製墨,相信其墨法均有獨到之處。蘇東坡說沈括所製勝過松煙墨、趙佶自誇「御製新規寶墨香  ⋯」(註七)煙花燦爛墨法新成,可惜都沒傳下細節,徒生遺憾。

鑽研膠法因人制宜

製墨原料除了煙(松煙、油煙)外,另個不可少的是膠。在行家手下,往往只這兩樣,不須其他輔料,就能造出好墨。如何薳《春渚記聞》裡說有位隱君子王迪,他的墨法只用「遠煙、鹿膠二物」;前面提過的蘇東坡老長官陳公弼的「黑龍髓」墨,也只用「徂徠珠子(松)煤」和阿膠。此時有個疑問:宋代墨工用相同的這兩樣原料的機會很大,是否大家都製出相同品質的墨?

這個機會渺茫。主因在如何將煙、膠攪和的方法 – 膠法,乃是各家賴以勝出的不傳之秘。由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可知,宋代之前的墨法,除了「合墨法」內簡單涉及膠法外,「冀公墨法」、與「造麻子(油)墨法」都避而不談,原因可能就在此。然則進入宋代之後,膠法突然成為熱門名詞。晁貫之《墨經》論及膠時,特別指出「凡墨,膠為大!」接著叮嚀:「有上等煤而膠不如法,墨亦不佳。如得膠法,雖次沒能成善墨。」膠法在他筆下,簡直好墨的成敗關鍵。而何薳也呼應此說。《春渚記聞》內的有名墨工如陳贍、沈珪等,或有特別膠法、或「善用膠」。(註八)

膠法的第一個重點在用何種膠。東晉衛夫人《筆陣圖》內說製好墨該用代郡的鹿角膠。但《齊民要術》的「合墨法」內,卻只說用「好膠」,且從書內的「煮膠法」「沙牛皮、水牛皮、豬皮為上」,可知當時的主流已轉用牛皮膠。到了宋代,《墨譜》與《墨經》內還出現魚鰾膠、魚鱗膠、魚鰾摻合牛皮膠所製出的「減膠」、與阿膠。它們的膠性,多少有所不同,也影響膠法的第二個重點:煙膠比例。

古老的「合墨法」載:「好醇煙 ⋯ 一斤,以好膠五兩。」首先揭露彼時的煙膠比為 16:5。但進入宋代,這個比例遭到挑戰。晁貫之《墨經》載「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比例高達 1:1,遠大於「合墨法」所說。接著他補充「今用膠水一斤,水居十二兩、膠居四兩,所以不善。」指出不計水分,當時的煙膠比實為16:4,故所造不好。隨後他又說「合墨法」的16:5 比例也欠佳。(註九)看來在他眼中,煙膠比只有古法的 1:1 才算好。

李孝美的《墨譜》內,在兩款「庭珪墨」項下,分別出現「魚膠二兩半 … 和煤一斤」、「減膠三兩 … 和煤一斤」,亦即煙膠比 16:2.5 與16:3的表述。然而另兩則「古墨」項下,卻又冒出「膠六兩 ⋯ 煤一斤」「鹿角膠二兩半 ⋯ 和煤一斤四兩」,16:6 與 20:2.5 的怪異配比。這還沒完,時至南宋,宗室趙彥先推崇的,乃「煤六而膠四」,即 3:2 。(註十)從差距最大的 20:2.5 到最小的 1:1,變化如此大,宋代煙膠比的因人制宜,令人瞠目咋舌。

因人制宜的佼佼者,無疑李氏製墨家族的代表人李廷珪。他採用1:1的煙膠比,膠的重量大到與煙的相同,從而留下何薳《春渚記聞》中所稱的「對膠」法。看來晁貫之所說的古法,很可能即此法。由於用膠量為世代相傳的「合墨法」的三倍有餘。這就引出如何把膠拌和進煙的問題。亦即膠法的第三個重點。

這點「合墨法」內沒多寫。但依《墨經》:「凡和煤,當在靜密小室內,不可通風。傾膠於煤中央良久,使自流,然後眾力急和之。」顯然與製作麵食的和麵步驟相通,得一氣呵成。然而就這常規動作,李廷珪也琢磨它來增進墨質。《春渚記聞》載有錠廷珪墨上寫「臣廷珪四和墨」。(註十一)意指製該墨時分四次和膠,顛覆常規。可惜每次的膠量、間隔多久等細節並未流傳。嚮往者得自行摸索。後世胡開文把這典故寫上墨,「仿李廷珪四和法」以誇其佳。(圖四)至於他是否真悟出該法,再說。(按:此墨上的「一螺點漆便有餘」為蘇東坡《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詩句,言墨之黑如漆。)





圖四   仿李廷珪四和法墨。面寫墨名,背「一螺點漆便有餘 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兩側寫「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力爭上游墨法不傳

李廷珪生前少人知,身後卻在用墨圈享盛名,北宋書法家蔡襄的《文房四說》中讚「李廷珪墨為天下第一品」。連被蘇東坡譽為「墨仙」的潘谷見到李墨時,都為之下拜,可見其墨之好。(註十二)這也激起許多墨工力爭上游,盼能造出同等好墨。

迎頭趕上的最佳途徑,當然是習得「對膠」法。然而自古以來,工匠絕學大都只傳家人,沒聽過李氏家族開班授藝。所以想得絕技,只有自己苦苦鑽研。《春渚記聞》內說「柴珣 ⋯ 得二李(李超、李廷珪)膠法」「黟川布衣張谷所製,得李氏法。」柴、張與李家非親非故,不可能獲其傳藝,都得靠自己努力。最後所製夠好,才獲這比擬李廷珪的肯定。只是他們究竟如何做到,沒人知曉。

另位墨工沈珪的製品也達此境界。他的鑽研過程除了努力之外,還帶點運氣。《春渚記聞》作者何薳是他好友,故得存記錄。該書寫他原是嘉禾(今浙江嘉興)布商,因往來黃山地區學會製墨。他注重用膠,一開始就有好名。想更上層樓,卻恨於李廷珪的「對膠」法秘而不傳。有回與友製墨出了岔錯,因捨不得所用好料,只得蒸浸斷品清除舊膠,再和以新膠重製。不料成品竟堅如玉石。這個意外,讓他悟出「對膠」的奧秘。自後在他所製最好的墨上題銘「沈珪對膠 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後世也跟著套用。(圖五)靖康恥後何薳在嘉禾與他為鄰,察知他墨法的精妙處,即使他兒子也沒掌握。兒先死,所以這難得的墨法也隨他而逝!(註十三)





騷人玩墨 014.JPG 騷人玩墨 013.JPG

圖五   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 。一面寫「十年如石一點如漆」,另面墨名,側「大清嘉慶丙子年製」,頂「貢硃」,長寬厚 13.3×2.6×1.3公分,重 62公克。

蘇東坡被貶到海南時,一度得自己造墨。有位浙江金華的墨工潘衡不遠千里來訪,也技癢跟著起灶燒煙製墨。但時地料源有別,以致於所造品質不好。經蘇東坡指點後才得改善。其中較好的,他模印上「海南松煤東坡法墨」。蘇東坡沒否定「東坡法墨」之說,且心暗喜,說這墨日久膠性穩定之後,質地該不在李廷珪、張遇墨之下。只提醒潘衡慎防員工盜蓋這印,別讓人擔心買到次品(壞了東坡法墨之名)。(註十四)潘衡回到浙江後,憑這段經歷打出蘇東坡親傳的招牌賣墨,竟大受歡迎。

東坡墨法並非無中生有。因為蘇東坡早知川僧清悟的和墨法,且曾以之製墨。(註十四)他到海南後極可能因地制宜,以清悟墨法為底,形成自己的墨法。只是不以此為生,所製僅供自用或送人,故墨法不顯。潘衡千里迢迢到海南的初衷,沒講,但應該不是去操持舊業。因為在浙江造墨的前途,比在海南好太多。可敬的是,面對業餘的東坡墨法,他並未以身擁製墨專業而忽視,終於造出蘇東坡肯定,直追李廷珪的墨。可惜東坡墨法僅到他為止,之後無人再傳。倒是明代萬曆年間,有位墨師潘方凱製作的「清悟墨禪」,清楚嵌入川僧清悟的法號。(圖六)一說他是潘衡的後代。是否家族傳下清悟的墨法,就不知了!





清悟墨禪 003.JPG 清悟墨禪 001.JPG

圖六 清悟墨禪墨。水滴形,通體微小雨點紋,面寫墨名,背「新安潘方凱製」,長寬厚 14.7×4.9×1 公分,重 62公克。

柴珣、張谷、沈珪、潘衡、乃至其他許多墨工,展現了不墨守陳規、因時因地制宜且力爭上游的心態。雖囿於傳統沒有錄下而墨法絕後,但他們的努力絕對有助推動製墨工藝的進步。

不忌仿冒各顯神通

前面提到,蘇東坡筆記中載陳公弼在汶上任官時,用「徂徠珠子煤」造的「黑龍髓」墨,有人盜用其名。這種連知名官員所造的,不肖墨工也敢膽大妄為,可見當時仿冒風氣的猖獗。因此其他好墨被仿,尤其已逝墨工所製,更不在話下。

果然,蘇東坡筆記中還寫下,當他見到李廷珪與其侄李承晏的墨時,第一反應都是究竟真假?須知他乃愛墨蓄墨、且深知李廷珪墨的人,猶不能在一見之下立判真假,仿冒者的手法之高,可以想見。此外力捧李廷珪的蔡襄也有同感,寫下仿品完全依真品的形制。其中造得好的,若非深有研究,無從分辨。(註十五)

仿李廷珪墨最出眾且留下大名的,是蘇易簡的曾孫蘇澥(字浩然),《滄浪亭記》作者蘇舜欽之侄。家學淵源早入仕途,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以國子博士奉使高麗。他仿李廷珪墨,有黃庭堅的詩《謝景文惠浩然所作廷珪墨》:「廷珪贗墨出蘇家,麝煤漆澤紋烏鞾。」為證。可知他確實仿得好,時人接受且不以為怪。蘇東坡也說當時文人圈愛用,還指出他的墨用高麗(煙)煤參雜本土遠煙製作。盛名遠播,不但神宗時來入貢的高麗使臣請求賜予,徽宗大觀年間,還有官員請沈珪仿製他墨數百錠,以資餽贈。(註十六)仿者亦被仿,看來在宋代只要有本領、仿得好,眾人不以為怪,反而佳話一樁。

至於仿品的外觀,是否與真品完全相同,無法分辨?宋人沒多談。原因或在若仿的好,外觀即使有些差別,但使用者無從判定,仍可能認定是同位墨工的另款墨。蔡襄的《文房四說.墨辨》提到所見的李廷珪墨,珪字有寫成「邽」的。認為是不同時期所造,恐即此故。基於在他之前的蘇易簡、較晚的蘇東坡、李孝美、晁貫之、何薳等都沒這「邽」字的說法,不該忽略寫「邽」者是仿品的可能。

小結

宋代一反之前各朝,留下大量製墨相關記述。縱使兩本專著,李孝美的《墨譜》與晁貫之的《墨經》,涉及面仍窄且可更深入,但連同散見於眾多筆記、詩詞內的言語,有宋一代製墨的榮景大致浮現,之前各朝的隱晦不明也一掃而空。古老的製墨業,在華夏文明的締造上,默默付出無怨無悔。墨丸墨錠的以身相殉,讓騷人墨客得以揮灑、典章制度得以留存、詩詞歌賦得以傳誦、莘莘學子得上青雲。墨之為用,大矣!這全賴歷代墨工的累積經驗提升品質,辛勤投入無悔付出,才有以致之。

為何宋代文人不棄看似髒污的製墨,樂於談論?一大原因在宋代皇帝與墨多有互動,引領風氣。從北宋太祖到南宋高宗共十位皇帝,其中至少有八位與李廷珪墨互動過,令人咋舌。(註十七)此外宋代改良隋唐以來的科舉制度,放寬應考條件,不論財富、聲望、年齡皆可應考,偏遠地方的考生更給路費。使得許多賢吏名臣都出自寒窗,豪門世族不再充斥朝廷。眾多文官來自基層,生活裡墨工並不遙遠陌生,故何棄之有?再者宋代理學興起,以格物致知為基本,講求窮理。也極可能影響文人起意論墨,動手試製。沈括、蘇軾、王詵、乃至徽宗趙佶所留下的紀錄,後世各朝無繼,更凸顯它們的可貴。

另個推動製墨業蓬勃發展的因素,該是宋代重商。而日益興隆的商貿活動,可促進原料流通、經驗交流、墨質提升、成品交易、好墨增值。何薳《春渚記聞》載:墨工陳贍所製,初時每斤「止售半千」,但到徽宗宣和年,「已自貴重,斤值五萬。比其身在,蓋百倍矣!」(註十八)短短二、三十年內價格漲百倍,若沒多層次活躍的商貿網路,無從至此。可惜根深蒂固的士農工商觀念,讓人吝於言商。文獻內既無著,只望《清明上河圖》內依稀可見的「徽墨湖筆」店招,能激發某些聯想。

附註

註一   東漢  應劭  《漢官儀》:「尚書令 ⋯ 月賜隃糜大墨一枚,小墨二枚。」

東晉  衛夫人  《筆陣圖》:「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 ⋯ 」

南齊  王僧虔  《筆意贊》:「易墨 ⋯ 漿深色濃。」

《新唐書》和《潞州志》:「潞州上黨郡大都督府土貢 ⋯ 墨。」

東晉  張敞  《東宮舊事》:「皇太子初拜,給香墨四丸。」

北魏  賈思勰  《齊民要術.卷九.合墨法》:「好醇煙 ⋯ 一斤,以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 ⋯ 可下雞子白去黃五顆。益以真珠砂一兩,麝香一兩,別治,細篩,都合調。下鐵臼中 ⋯ 擣三萬杵 ⋯ 合墨不得過二月、九月,重不得過三二兩  ⋯」

東漢  鄭眾  《婚禮謁文贊》:「九子之墨,藏於松煙。本性長生,子孫無邊。」

唐  李白  《酬張司馬贈墨》:「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 ⋯ 」

註二   方晓阳、王伟、吴丹彤  《制砚.制墨,中国传统工艺全集.第二辑》,大象出版社,河南,2015-10-01。

註三   南宋  趙汝績  《墨歌》:「⋯ 和成萬杵搗圭璧,良工欲售常自惜。⋯  九華山下祝公子,頗以膠法成其名。 ⋯ 」

張煒  〈試童巖野墨〉:「杵麋烘麝様新翻,蟾玉輕磨漆未乾。合走春風供化筆,肯隨清譽到詩壇。」、〈柯山製墨胡處士求隸字〉:「有客落魄遊京都  ⋯ 來求古隸銘墨模。我方臨池且自娛,觸撥雅興生江湖。坐扣墨法果不誣  ⋯ 」

曾丰  〈謝廣東經略潘直閣席間分貺李濟墨〉:「竈煤不忌遠,膠汁寧傷清。永言李廷珪,墨法能爾精。 ⋯ 」

劉克莊  〈南城包生行卷〉:「敏道從朱陸二先生學,而微喜談禪。今其子又以墨法知名。噫!義理之學逃歸果佛日光拙庵。逢掖之家,化為李廷珪潘谷耶!雖然明窗佳研呼童磨試,然後知近日墨工皆出其下矣。 ⋯ 」

唐士恥  〈題彭紹墨〉:「 彭紹之墨玄又玄,問誰得法託之仙。凌烟膠漆有三昧,魯直之什曹洞禪。⋯ 」

方回  〈贈壽昌墨客葉實甫〉:「⋯ 壽昌葉老獨奇崛,陟阪涉澗負囊笈。直笏圓丸動盈百,病風手試銅蟾滴。瀲灧龍光浮五色,便覺硯中轟霹靂。金錢亦不過求索,但欲流名寄篇什。噫嘻此一怪墨客 ⋯」

註四   北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李公擇墨蔽》、《蘇軾文集.書徂徠煤墨》。

註五   北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之造》:「 冀公墨法:松煙二兩,丁香、麝香、乾漆各少許,右以膠水溲作挺,火煙上薫之一月可使。⋯」、「造麻子墨法:以大麻子油沃糯米半碗,強碎。剪燈心堆于上,燃為燈, ⋯」

註六   宋  何薳《春渚記聞.油松煙相半則經久》:「近世所用蒲大韶墨,蓋油煙墨也 ⋯ 因問油煙墨何得如是之堅久。大韶云:『亦半以松煙和之,不爾則不得經久也。』

註七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沈存中石墨》:「沈存中帥鄜延,以石燭煙,作墨堅重而黑,在松煙之上。」

趙佶  《宣和御製宮詞 · 卷三 · 其二十八》:「御製新規寶墨香,蟠龍紋裏字成行。臣鄰近密方宣賜,圓餅均盛小絳囊。」

註八   宋  何薳  《春渚記聞.煙香自有龍麝氣》:「西洛王迪,隱君子也。其墨法止用遠煙鹿膠二物。 ⋯ 陳贍 ⋯ 遇異人傳和膠法。⋯ 沈珪 ⋯ 以意用膠,一出便有聲。⋯ 柴珣 ⋯ 得二李膠法。⋯ 朱覲 ⋯ 亦善用膠。⋯ 常和 ⋯ 極善用膠。⋯ 賀方回、張秉道、康為章,皆能精究和膠之法。」

註九   宋  晁貫之  《墨經》:「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今用膠水一斤,水居十二兩,膠居四兩。所以不善。然賈思勰墨法,煤一斤,用膠五兩,蓋亦未盡善也。」

註十   宋  李孝美  《墨譜》:「庭珪墨  牛角胎三兩洗浄細剉,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梔子仁、黄蘗、秦皮、蘇木各一兩,白檀半兩、酸榴皮一枚,再浸三日。入鍋煮三五沸,取汁一斤,入魚膠二兩半,浸一宿。重湯熬熟,入綠礬末半錢,同濾過,和煤一斤。⋯ 」

南宋  陳槱  《負暄野錄.卷下.論墨法》:「雪齋趙彥先 ⋯ 嘗為余言:世俗相傳咸以對膠為奇,先公嘗云:『此大不然,若用是法,非特堅頑難磨,且終不能黑,大抵當以十分為率,而煤六而膠四乃為中度,⋯』

註十一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廷珪四和墨》:「余偶與曾純父論李氏對膠法,因語及嘉禾沈珪與居彥實造墨再和之妙。純父曰,頃於相州韓家見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則知對膠之法寓於此。」

註十二   宋  邵博  《邵氏聞見後錄》:「黃魯直 ⋯ 取小錦囊,中有墨半丸,以示潘谷。谷隔錦囊手之,即置几上,頓首曰:『天下至寶也。』出之,乃李廷珪作耳。」

陳師道《後山談叢.卷一》:「秦少游有李廷珪墨半錠,不為文理,質如金石,潘谷見之而拜,曰:真李氏故物也,我生再見矣!王四學士有之,與此為二也。

註十三   宋   何薳  《春渚記聞.漆烟對膠 》:「沈珪,嘉禾人。初因販繒往來黄山,有教之為墨者。以意用膠,一出便有聲稱。⋯ 每云韋仲將法止用五兩之膠,至李氏渡江,始用對膠而秘不傳,為可恨。一日 ⋯ 造墨,而出灰池失早,墨皆斷裂。⋯ 以所用墨料精佳,惜不忍棄,遂蒸浸以出故膠,再以新膠和之。墨成,其堅如玉石,因悟對膠法。⋯ 其墨銘云『沈珪對膠 十年如石 一㸃如漆』者,此最佳者也。⋯ 庚子冦亂,余避地嘉禾復與珪連牆而居 ⋯ 觀其手製 ⋯ 㣲妙處雖其子宴亦不能傳也。珪年七十餘終,宴先珪卒,其法遂絶。」

註十四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潘衡墨》:「金華潘衡初來儋耳,起灶作墨,得煙甚豐,而墨不甚精。予教其作遠突寬灶,得煙幾減半,而墨乃黑。其印文曰『海南松煤東坡法墨』,皆精者也。常當防墨工盜用印,使得墨者疑耳。」

《蘇軾文集.書清悟墨》:「川僧清悟,遇異人傳墨法,新有名。⋯」

《蘇軾文集.書別造高麗墨》:「余得高麗墨,碎之,雜以潘谷墨,以清悟和墨法劑之為握子,殊可用。⋯」

註十五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龐安時見遺廷珪墨》:「吾蓄墨多矣,其間數丸,云是廷珪造。雖形色異眾,然歲久墨之亂真者多,皆疑而未決也。」

《蘇軾文集.書李承晏墨》:「⋯ 吳子野出此墨,云是孫準所遺,李承晏真物也,當以色考之,仍以數品比較,乃定真偽耳。⋯」

蔡襄 《文房四說》:「 ⋯ 世之好奇者多借庭圭姓名,模仿形制以造之;有至好者,苟非素蓄之家,不能辨之。 ⋯」

註十六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王君佐所蓄墨》:「⋯ 今時士大夫多貴蘇浩然墨,浩然本用高麗煤雜遠煙作之,高麗墨若獨使,如研土炭耳。」

何薳  《春渚記聞.蘇浩然斷金碎玉》:「神廟(宗)朝,高麗人入貢,奏乞浩然墨。⋯ 大觀間,劉無言取其製銘,令沈珪作數百丸,以遺好事及當朝貴人,故今人所藏,未必皆出浩然手製。珪作此墨,亦非近世之墨工可及,實可亂真也。」

註十七   黃台陽  〈尋訪李廷珪(三):身後〉,https://www.academia.edu/99037469/%E5%B0%8B_%E8%A8%AA_%E6%9D%8E_%E5%BB%B7_%E7%8F%AA_%E4%B8%89_%E8%BA%AB_%E5%BE%8C

註十八   宋  何薳  《春渚記聞.陳贍𫝊異人膠法》:「陳贍,真定人 ⋯ 遇異人傳和膠法。⋯ 每斤止售半千,價雖亷而利常贏餘。余嘗以萬錢,就贍取墨。⋯ 以斷裂不完者二十笏為寄 ⋯ 贍在宣和間已自貴重,斤直五萬。比其身在,蓋百倍矣!⋯」

凡 墨:膠 為 大

黃台陽  2023/01/26

墨的歷史,根據考古發現,至少可上推到三千年多前的殷商(約西元前16世紀 ~ 前11世紀)晚期。甲骨文權威之一的董作賓,於1933年 4~5月,在殷墟(今河南安陽殷都區小屯村)進行的第七次發掘裡,出土「墨書的文字,僅見於一塊殘的白色陶片上,只餘 … 個「祀」字。 ⋯ 屬於殷代晚期之物。 ⋯ 由橫豎勾勒、輕重起伏之運用自如,更顯明的表現著此為毛筆所寫。」(圖一,註一)這項考古雖沒挖出所用筆墨的殘品,但由字跡,可知當時已用筆墨。然而用的是固態的墨?還是液態的墨水?





圖一   殷(商)白陶殘片上墨書「祀」字。(取自網路)

「祀」字墨跡看,各筆各劃完整飽滿濃淡分明,不見剝落。在無任何保護措施下,三千年的氣候變化水浸土蝕,可說沒動該字分毫。是什麼樣的墨,造成這麼好的效果?

以常理推估,該墨應含膠質,且膠頗好,黏著力強,才能不畏水土,字歷千年而猶存。是否如此?藏墨家尹潤生的《墨林史話》載:「遠在1937年,美國人懷疑甲骨文字 ⋯ 作了顏料的微量化學分析。化驗結果證明, ⋯ 黑色是碳素單質(按:後代墨的原料)。」(註二)指出該甲骨用墨相同於後代,都來自碳素單質的原料(如松煙)。可惜時間久遠,找不到那份化驗報告,無法得知是否同時驗出膠質。但從該「祀」字的完美呈現,適足以推估殷商後期製墨已知摻入膠。而既知用膠,固態墨的可能,就比液態墨要來得大了!

碳素單質原料,可來自燃燒木材、油脂所生成的煙煤(松煙、油煙);膠,可來自熬煮動物皮、骨。殷商的中原大地,森林密佈動物成群,這兩項原料不虞匱乏。殷人基於它們所摸索出的造墨法,千百年來原則沒變。變的只是為求好墨,除了改善煙質、添加了輔助原料(如麝香、珍珠粉、乾漆等)之外,還對膠刻意講求,尤以後者為最。

這是由於膠對墨影響至鉅。北宋蘇東坡筆記內寫下:「製墨,必須用膠得當才好。」晁貫之《墨經》內更說:「製墨,膠事關重大。有上等的煙煤卻用膠不當,所製墨也不會好;反之若用膠得法,即使用了次等煙煤,也能製出好墨。」(註三)把膠說得像是比另個主原料 –決定墨黑的煙煤還重要。這當然是墨工所告知、千百年來該行業點點滴滴所累積的心得。可以想見,對於用何種膠,如何製膠、溶膠,煙膠的比率,和膠的實務等,歷代不斷嘗試鑽研改進。他們的投入,令人嘆服。

鹿角膠

如果殷商時期已知用膠製墨,則甲骨文中該有其字。果然,網尋可得其寫法:

左半邊的夕,代表肉、膏脂;右半的交,指兩物相連接;合起來就是可將物體黏合的膏脂之屬。既道出製膠的原料–膏脂,又點明它的作用– 連接。先民造字巧思,令人佩服。而當時以何種動物的膏脂來製膠最好?成書於春秋末、戰國初的《考工記》,或許給出答案。它裡面有段「鹿膠青白,馬膠赤白,牛膠火赤,鼠膠黑,魚膠餌,犀膠黃。」指出造膠的原料多,鹿、馬、牛、鼠、魚、犀等都是。但各料所製出的膠,色彩有別。把鹿放第一位,或許因鹿膠的黏度最好,也或許它的產量最多。

這符合當時的生態環境。因為極多出土甲骨上的卜辭寫出,商王狩獵所獲的動物,以鹿為多。如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展出、帶卜辭龜腹甲《丙》0086 的背面,就刻「允隻(獲的早期寫法)麋四百五十。」(《甲骨文合集》10344反.3)一次就獵得四百五十,類似記載還多,當然指向滿山遍野都有鹿蹤。鹿以此數量,和全身都可食用的經濟價值,甚至成為王位、國家的代稱。成語「鹿死誰手」「逐鹿中原」,就是明證。

《考工記》雖道「鹿膠青白」,但很遺憾沒講明是以鹿身何物來製膠、進而製墨。還好東晉書法家衛夫人(名鑠,272年-349年,據云王羲之的老師),在其論書法的《筆陣圖》中有所補充。她寫下「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今河北代縣)之鹿角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點出當時的好墨,係以鹿角膠所製。只是看在今人眼裡,這點蠻奇怪的。

因為按理講,獸皮如牛皮、馬皮、羊皮、豬皮、乃至鹿皮等,不僅量多易得,以之煉膠遠比用鹿角輕鬆愉快,何樂而不為?唯一有所保留的,是這些獸皮的其它經濟價值更高,如可吃、可入藥、可做皮革用品(外套、皮靴、帽子、鞍具、⋯ )等。才會退而求其次,看上既不能吃、又難以用的鹿角。無論它多硬,也硬不過古人充分利用的決心,一定要摸索出鹿角煉膠的方法。至於為何代郡的鹿角膠最好?是因為當地鹿的品種有別?牠們的食料好?還是煉膠有秘法?就不得而知了!

鹿角膠的出現,遠早於衛夫人的時代。成書約在秦漢時期的 《神農本草經》(按:現存最早的中藥學專著,作者相傳為神農氏), 內有「鹿角膠:氣味甘平無毒,主治傷中勞絕,腰痛贏瘦,補中益氣,婦人血閉無子,止痛安胎。」 且列為上品。這樣看來其價不可能低!所以要誇所製的墨好,當然少不了它。再加上衛夫人背書,自然千年不變坐穩第一把交椅。清代知名墨肆鑑瑩齋有錠「御製漆煙墨」,就很自豪地寫出「選上頂漆煙揉和鹿角膠搗十萬杵法製」。(圖二)  既云「御製」,豈能採用它膠!





圖二 御製漆煙墨。面寫墨名,背「鑑瑩齋選上頂漆煙和鹿角膠搗十萬杵法製」,長寬厚11.6×2.7×1.2公分,重54公克。

江山如此多膠

只是鹿全身是寶,注定了牠在華夏大地日益艱難。據說漢代時麋鹿就已瀕危。縱然還有梅花鹿、山鹿、水鹿等充數,但大勢所趨,鹿角膠終得讓出大位。晚於衛夫人的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約撰於533至544年間)所載「合墨法(另稱韋仲將法),在講到所用膠時,就只說「墨一斤,以好膠五兩」。至於何為好膠?同刊於該書內的「煮膠法」「沙牛皮、水牛皮、豬皮為上。」(註四)顯然鹿角膠已出局。到了北宋更是每下愈況。晁貫之《墨經》內雖仍見「凡膠,鹿膠為上。」但也補充「鹿膠難得」。稍早出刊的李孝美《墨譜》內論膠時已主談牛皮膠,僅在後補上鹿角膠的製法,聊備一格。

古書中講到用膠時,若用名貴的鹿膠,都會炫耀寫出。如蘇東坡子侄輩的何薳,其《春渚記聞.墨記》起始就說:「西洛王迪, ⋯ 其墨法止用遠煙、鹿膠二物。」如沒特別說明,像同書內的「九華朱覲亦善用膠」「太室常和 ⋯ 極善用膠」等,大抵就牛皮膠了。牛皮膠日後又稱黃明膠、廣膠(產於廣州地區)、水膠等。明代晚期的墨書,已見廣膠之名。(註五)而清代自康熙朝即有、乾隆七年增補的《內務府墨作則例》,也說在大內,無論製較好的獨草墨或次等的三草墨,所用都是廣膠。(註六)

李孝美書內,還刊出以山川湖泊處處可見的鯉魚為原料,取其身上富黏性的魚鱗及魚鰾所製的魚(鱗)膠、魚鰾膠。再度顯現古人化廢品製膠的本領。而用此膠的墨工還不少,絕非僅只省錢偷工者。蘇東坡的《孫莘老寄墨四首 之一》詩寫:「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 ⋯ 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 ⋯ 」(註七)所說的「潘翁」,乃當時製墨高手、被他譽為「墨仙」的潘谷;而「魚胞」,就是魚鰾膠。連墨仙都用,怎可能差?只是魚鰾膠的用法另有隱情,該詩受格律所限,沒能說清楚。

這是因宋代對膠的製用,已從單一品項、擴張到混合多膠。如《墨譜》論製鹿角膠時:「大鹿角十斤, ⋯ 添水五斗,黃(明)膠四兩同煮。」儼然黃明膠可活化鹿角的膠性。《墨經》內則:「膠不可單用,或以牛膠、魚膠、阿(驢)膠參和之。」亦即不同的膠參和後效果更好。然而參和的比例該多少?這點明代沈繼孫的《墨法集要》有一例:「魚鰾膠不可純用,止可用九分牛膠、一分魚膠。若二分,便纏筆難寫。」指出魚鰾膠非但不能單用,且用得多會纏住筆鋒難以書寫。另外又說若將陳年牛膠、陳年魚鰾膠以上述比例混合,多年後墨將更硬更黑。世俗因蘇東坡詩,就說製墨須用魚膠(不用它膠),實在是「癡漢面前難以說夢, ⋯ 堪一笑也!」(註八)

李孝美書內另刊出「減膠」的製法,原料「鰾半斤、(牛皮)膠一斤」。(註九)以魚鰾摻合牛皮膠來製出新品種的膠,可以說膠中有膠。製程中還用到豬膽汁與藤黃(由柬埔寨、越南等地傳入、國畫常用的黃色顏料。)不知是誰想出這個製法,也不知當時應用狀況如何。但由此益發可見古人製作好膠與好墨的執著。手邊有些玉合興墨工廠的產品,標註「特製減膠香墨」。(圖三)鑑於外包裝的左下印出「地址 | 邢台縣」紅字,故該廠應在河北邢台,時間疑為民國年間。由於邢台地處太行山脈南段東麓,鄰近自古以來「易墨」產區,可知該墨或為古易墨餘馨。惜玉合興墨工廠不見經傳,疑早已歇業,無法得知其減膠配方是否李孝美《墨譜》所傳。





圖三   特製減膠香墨,玉合興墨工廠出品。

混用牛皮膠、魚膠的作法,自沈繼孫後少見人提。不過台灣製墨達人陳嘉德卻在訪談中透露,他早年學徒時,即從福州師傅處學得用過,日後自行開業也用。(註十)訪談時雖沒說出兩種膠的混合比例,是否如沈繼孫所述,但此千年傳承由唐山(福州)過台灣,還真令人起敬。

至於《墨經》所提,可與其它膠參和的阿膠,清代宮廷劇裡偶而提及。它以驢皮所製,是養血補胎的聖品。是否真有人用它來製墨?依清代謝崧岱的《論墨絕句詩》,曹素功墨肆及他自己都用過。另在《南學製墨劄記》中,他言及北京雷萬春所製的阿膠分上、中、下三品,但僅上、中品可用以製墨。(註十一)惟用時是否參和它膠,沒進一步說明!

煉牛皮膠 

從實用觀點,膠的民生用途極多,製墨僅其中之一。煉膠作坊該多過墨作坊。墨工用膠,去買就好了。然而《墨譜》、《墨經》、乃至明初沈繼孫的《墨法集要》,雖主談製墨,卻都不忘述及牛皮膠等各膠的煉製法。看來是因當時重視墨的品質,而市售牛皮膠等不符要求,墨工得自力救濟才行。

煉膠,古來像做肉凍般,以水煮的方式,通過加熱分離出動物皮骨內的膠原蛋白。這種蛋白的高分子化合結構,在熬煮的過程中被適度破壞,變性為製墨所須的凍力和黏度。凍力夠大,墨才堅挺,然太大卻不利研磨;黏度若高,墨會纏筆,不及則所寫將漶漫。古人沒這些科技名詞,也缺化學反應認知,但經由不斷嘗試,依然摸索出煉製好膠方法。

上述三書內,最早出刊的李孝美《墨譜》內的煉膠法,係轉錄五百多年前的《齊民要術》所載「煮膠法」,且一字不改。故若非李孝美偷懶沒去訪察當時的煉膠業,不知其進展,就是整整五百多年來,煉牛皮膠的技術停滯不前。該法有幾個重點:

  1. 煮膠要在二、三、九、十月。(它月或太熱,膠不凝;或太冷,膠不黏。)
  2. 沙(黃)牛皮、水牛皮、豬皮煉膠比較好。(驢、馬、駝、騾皮因皮薄毛多、膠少,煉製成本高。)
  3. 未經處理過的生皮,不管年代多久,只要沒腐爛,都可煉膠。(但是新皮煉出的膠色明淨,比陳久者煉出的好。)
  4. 煮前先以水浸泡四、五天,切成片後放進大舊鍋煮,不須削毛。若用鹹苦水(鹼性水)來煮更好。
  5. 煮的時候須徹底攪拌,不能讓皮沉底黏鍋燒焦,影響膠質。
  6. 膠水生成後舀出,濾過雜質後注入乾淨盆內,不加蓋,讓它凝固。
  7. 以細繩切割出薄塊,適時晾乾。最上面呈粥膜狀的膠性最好。中間次之,近盆底的最差。

唯如此煉得的膠,別的行業用來或好,但在追求墨質者眼中仍不足。於是《墨經》中進一步要求:浸泡前先剃除牛毛;浸泡不可過久,須保持皮仍夾生;熬煮的火要夠大穩定,不可時大時小;熬煮時須不停攪拌,時時檢視其黏熟度等。明初沈繼孫的《墨法集要》也補充說一定要用好牛皮、或是造鼓作坊裁剩的牛皮。所訴求的,在使製出的膠清無雜質,凍力與黏度絕佳。而以整體呈清薄黃明者(黃明膠)較好。

之後的墨書,如明代後期方于魯的《方氏墨譜》、程君房的《程氏墨苑》、方瑞生的《墨海》、乃至清代曹素功的《墨林》等,談到自家用膠都輕描淡寫,不言及煉膠。最多只交代用的是廣膠。如程君房書內,寫於萬曆甲午年(22,1594)的〈墨苑自敘〉中說:「治煙則就桐液於蜀楚,膠片則赴地道於閩廣」,又於萬曆乙巳年(33,1605)的〈不二價文〉重申:「但本家採桐液於川楚,徵膠麝于閩廣」。相隔十一年,來料始終不變。若非廣膠貨穩質好,斷不至此。

藥汁溶膠

已然凝固、薄塊的膠,並不能與粉狀的煙煤直接黏合,必須先溶化成膠水。沈繼孫《墨法集要》中說先把薄塊的膠剉成指甲面大小,再灑些水來潤濕,等軟之後放進藥汁鍋內,重湯(隔水蒸)煮化。(註十二)所生成的膠水就可用來膠合煙煤製墨。不過所說的藥汁為何?得先探討。

藥汁,顧名思義是以藥物熬出的汁。沈繼孫書內說,用藥不僅在助墨更亮更黑更香,還在更久地維持墨的膠力、墨色經久不退、墨身如犀石般歷久彌堅、外觀豐潤細膩可愛。(註十三)墨書中常見的藥物,如晁貫之的《墨經》內就說賈思勰的「合墨法」內用「梣木、雞白、真珠、麝香」「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不過他也說當時山東產製的「兗墨」,以沒有用藥的為貴。其訴求在像白麵、清麵、以及茶,都沒添加外料。雖然也有道理,但晁貫之認為還是比不上用藥的。他並且指出舊時有卷專門談藥法的書。(註十四)

李孝美書內則刊出多種用藥汁的製墨法(庭珪墨、古墨三款、油煙墨六款)。每種用的藥都不同。如庭珪墨用:牛角胎、皂角、梔子仁、黃蘗、秦皮、蘇木、白檀、酸石榴皮、綠礬末等共八味,不同於晁貫之所寫的用十二味。(註十五)好在這沒有誰對誰錯。因為可想而知李廷珪墨不只一款,其間採用不同配方純屬自然。配方一向是各家機密不外傳,李孝美沒說所刊藥方從何得知,也可能並不完整,聊供參考而已。

至於各藥的功能,李孝美細心附上說明。如秦皮(梣皮)解膠益色;藤黃、蛋白、生漆、牛角胎助墨堅挺;豬膽、鯉魚膽讓墨黝而澤;白檀、丁香、龍腦、麝香等添香消除膠和煙煤的氣味;皂角除濕氣;梔子仁去膠色;黃蘗使研磨無聲;巴豆增豐潤(但多了會損光); … 看到這些藥材竟然有養生治病以外的助墨用途,能不佩服古代墨工的細心訪求?

但李孝美沒細講的是,各藥助墨之餘,卻可能在它方面損墨。沈繼孫就寫下警語:「藥有損有益。」並舉例說像麝香、蛋白引濕氣;石榴皮、藤黃減損黑度等。(註十三)這就引發了各製墨法內,如何定出所用藥材藥量的問題。但別忘了,這些藥在歷代《本草》與醫書中,早經過無數鑽研,藥性已被琢磨透徹。而中醫藥特有的「君臣佐使」觀念,恰可協助墨工就黑、堅、潤、亮等方面,擬賦予某款墨的特性,決定其配方。

放入藥汁內的膠,經重湯煮化,還得趁熱用厚綿細細過濾藥材雜質,以得純清的膠水來拌和煙煤(沈繼孫稱搜煙)。唯拌和的煙膠比例多少?又是考驗!很可能是晁貫之《墨經》內慨嘆「凡墨,膠為大」的主因。

煙膠之比

賈思勰的「合墨法」,最早寫出「墨(煙煤)一斤,以好膠五兩」的比例。當時一斤十六兩,故兩者比例為 16:5。但晁貫之的書載「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古法比例高達 1:1,遠大於「合墨法」所說,不知該法從何而來。接著他補充「今用膠水一斤,水居十二兩、膠居四兩,所以不善。」指出在去除水分後,當時的煙膠比為 16:4,以致造出的墨不好。隨後他又說即使「合墨法」的 16:5 比例也不夠好。(註十五)一連串的比例,頭都被逼昏了!令人不禁猜想晁貫之該是龜毛的處女座的。

然而是否真有個完美的煙膠之比?古法的 1:1 難道最好?

以當時對李廷珪墨的推崇著迷來看,它的煙膠比該稱得上完美。可惜他沒著書立說傳下墨法。加上兒子承浩早死,弟弟雖有子承宴維持家風,再傳下去卻不足觀。早於晁貫之的大書法家蔡襄,就在其筆記《文房四說》內寫「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註十六)宣告李家後人已背離廷珪墨法,不復當年。而這再加上李承宴傳了三代之後,李家人不知何故從製墨界消失,鑑於古來祖傳秘方都口耳相傳、傳子不傳媳,李廷珪墨法的不存,未卜先知。

雖然不存,卻留下個名詞「對膠」。蘇東坡子侄輩的何薳,在其《春渚記聞.墨記》中提到:「(吾友)沈珪 ⋯ 常說韋仲將墨法只用五兩膠,直到李超、廷珪父子渡江(到歙州)後,才用對膠。可是對膠的作法卻秘不外傳,實在可恨。」(註十七)雖沒講對膠到底用多少膠,但由於對字有相同對等之意,極可能指用與煙煤等重的膠,也就是煙膠比為 1:1。回顧晁貫之書的「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令人無法不連想他所謂的古法,就是李廷珪(或李氏家族、以李廷珪為代表)的墨法。這再加上他書中另說「觀易水奚氏、歙州李氏,皆用大膠 ⋯ 」「大膠」為多膠、重膠之意,則李廷珪墨的 1:1 煙膠之比,可就呼之欲出了!

然而這個比例並非人人買單。若翻開李孝美的《墨譜》,卷下所刊各墨法的煙膠比,都有所不同,沒 1:1 的。稍後喜製墨的南宋宗室趙彥先,更批評說若依此,所製墨不僅堅硬頑強難磨,還始終磨不黑。他推崇的乃「煤六而膠四」,即 3:2 之比。他還有共鳴者。清末謝崧岱的《南學製墨劄記》中說:「三錢的煙煤,以加入二錢的膠最適當。既不滯筆,也不脫落。」(註十八)謝崧岱在製墨界頗有名氣。不僅親身製墨,還發明瓶裝墨汁,所言自有份量。由此看,那有過最佳的煙膠比?

膠少墨黑?

若回過頭來檢討膠的作用,其實會發現煙膠比的影響,多有巧妙。晁貫之自己就說:「膠多有利久存墨,膠少則墨色較新(黑)容易賣,所以墨工都傾向少放膠。」沈繼孫也認同,說如果膠質好膠力夠,就可以少些斤兩。這時膠少煙多,墨看起來黑多了!稱為「輕膠墨」。它顏色黑且清亮,有利於銷售,但久藏之後恐怕退色。(註十九)有錠標註為清嘉慶己巳年(14,1809)由曹韓城墨肆所製的「輕膠墨」,細看之下顏色較淡,難道是所說的久藏後退色?(圖四)





墨守陳規 006.JPG

圖四    輕膠墨。面寫墨名,下「曹韓城仿廷珪法造」,鈐「曹氏韓城」,背鏤飛升四爪龍,側凹槽內寫「嘉慶己巳年製」,頂「貢煙」長寬厚 11.5×2.2×1公分,重 50公克。

然而膠少會使墨黑的講法,卻使人不禁起疑晁貫之先前所說、所心儀的古法:一斤煙對一斤膠。這樣的煙膠比,也就是李廷珪對膠法之比,超過趙彥先、謝崧岱所推崇的「煤六而膠四」,墨是否就因而不黑?若真如此,北宋人豈可一致推崇?當然並非如此!何薳的《春渚記聞》內說:「寇鈞國家收藏了從李廷珪到潘谷等十三位大師的墨,蘇東坡分別用來寫杜甫詩,相較之下,李廷珪墨所寫的最黑。」(註二十)蘇東坡都予認可,不可能錯。

為何李廷珪多用膠,所製卻依然黑?這該歸功於他獨特的對膠法。前面講到何薳的朋友沈珪,以不知李廷珪對膠法為恨,事實上還有後續。何薳隨之寫下:「沈珪製墨某次失誤,因為捨不得所用的煙煤好料,只得蒸出舊膠再和新膠。沒想到竟製出「其堅如石」的墨。遂因禍得福悟出對膠之秘,在不可一次和入一斤的膠、而是分多次蒸、和。」何薳還說李廷珪和膠分四次之多。(註十七)至於每次用量有無差別?又是不傳之秘。但無論如何,終究超越後人膠少墨黑的認知,成就其非凡。胡開文墨肆有錠「仿李廷珪四和法」墨,就高掛此對膠法來行銷。(圖五)





圖五   仿李廷珪四和法墨。面寫墨名,背「一螺點漆便有餘 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兩側寫「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墨色膠光

晁、沈兩人的膠少墨黑之說,很可能激發後起之秀謝崧岱進一步觀察膠對墨色的影響。他在贊同 3:2 的煙膠比之後,更深入指出若嫌所造墨不夠亮,可以多加些膠來增亮!接著又說煙三膠二的比例,適用於製作書寫白摺大卷(清科考用卷)和白紙的墨。如果要寫在紅紙或蠟紙上,還得加倍用膠。(註十八)這就涉及前人少談的、膠對墨的影響 – 膠光。

從墨的發展看,最早重視的是黑。所謂「仲將之墨,一點如漆。」(註二十一)讚的就是三國時代曹魏大臣韋誕(字仲將)製的墨夠黑,像漆一般黑。而前面提過的衛夫人說:「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則指出好墨的另個講求:堅硬如石。這個講求其實頗怪。因為書畫家最在意的,該是所磨出的墨色。墨不黑,再硬也沒用。硬墨不僅難磨,且易刮傷硯台。只是大陸型氣候乾燥,在膠法還不得當的時候,墨易斷裂不堪。此所以用重膠而十分堅挺、分次和膠依然漆黑的廷珪墨一出,就虜獲人心。說他一代宗師,良有以也。

此後「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就成了極品佳墨的代名詞。如何薳的《春渚記聞》內說沈珪悟通李廷珪的對膠法後,有款墨寫「沈珪對膠 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註十七)洋洋得意自比李廷珪。後世製墨當然也有樣學樣,嘉慶年間的「江左吳廉旉著作之墨」、與道光年的曹素功製「碧松」墨,都堂而皇之將其寫出,以示墨好。(圖六)





騷人玩墨 014.JPG 騷人玩墨 013.JPG 墨的禮讚 007.JPG 碧松墨 002.JPG

圖六   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 + 碧松墨。左:一面寫「十年如石一點如漆」,另面墨名,側「大清嘉慶丙子年製」,頂「貢硃」,長寬厚 13.3×2.6×1.3公分,重 62公克。右:面墨名,印「合化」;背「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兩側分寫「大清道光二年」、「徽歙曹素功製」。長寬厚10×2.4×1公分,重40公克。

然而在有心人蘇東坡眼裡,好墨僅只漆黑、堅如石這兩樣還不夠。他說世人談論墨時,往往只看重它的黑,卻忘了它的光采。如果墨色只亮而不黑,當然可棄;但若黑卻不亮,乏味沒神采,也不算好。最好是其光清亮但不浮燥,濃重深厚像小孩子的眼睛般,才是好墨。他也注意到有些原本認為黑的墨,在某些特定紙上,竟然不夠黑,唯有李廷珪墨始終如一(註二十二)只可惜他沒深入探討說明,製墨時該如何才能讓墨色像小孩子的眼睛般、以及在不同的紙上依然漆黑。所幸後人補足。

明末方瑞生的《墨海》內,引述了一則南宋《游宦紀聞》的記載,十分有趣。它說用松煙墨寫大字時,常耽心墨色光采不夠。偶然獲得道士畫符用的墨訣,告以用黃明膠水來磨墨,就能改善。(註二十三)它明顯指出膠能助墨增添光采。而此偏方出自道士畫符,想來不假。因為符咒必須醒目,才易使人敬畏,乃至惑眾。而好膠有其膠光,就成了極好的助亮添加劑。前面提過謝崧岱所說,在紅紙或蠟紙上寫字的墨,還得加倍用膠,也是同個道理。因為此刻紅紙、蠟紙的顏色和亮度,會沖淡遮掩些墨色光采,故須靠更多的膠光來彌補。

科技分析

墨是古文人不可或缺的工具,宋代以來常引人折腰。以膠對墨的作用如此多如此大,現代人不免從科技角度加以探討。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就曾對墨用膠進行研究,網路上可見一份不完整的報告。(註二十四)該文認為膠對墨的作用,可歸納為以下五點:

一.  黏合煙煤使墨固化,得以手工或墨模造出各種形式;

二.  保證墨經研磨後所釋出的墨汁,短期内不易沉澱,以利使用;

三.  確保墨能長期、穩固的黏附於紙類等載體上;

四.  增加墨在研磨與書寫時的潤滑度;

五.  增添書寫墨跡的光澤,於載體上呈現豐富的層次感。

第一、三點乃是基於膠的黏性,明白易懂人所熟知。第二點則前人未曾論及。它指出因為煙煤的碳粒子的比重大于水,且彼此之間有化學作用力(van der Waals force 范德華力),使得碳粒子在遇水後很快凝聚成團,並沉至水底。如此上清下濁的墨汁怎堪用?然而若加上膠,則墨在加水研磨後,其膠分子(一種長鏈糖分子)會附著在碳粒子上,阻擋它們彼此接近,避免凝集。這樣一來墨汁均勻分佈,書畫才能縱情發揮。

第四點說膠能增加墨在研磨、以及書寫時的潤滑度,係因膠固有潤滑作用,能减少用墨時,碳粒子、毛筆、紙張三者之間的摩擦力。進一步闡明古人早已提出的、好墨「研無聲」的說法。(按:碳粒子的大小亦具影響,故好墨必用遠煙。)

第五點則講到墨中含膠量的多寡,將影響其所寫所畫的光澤、墨色。即使同錠墨,在不同的紙張上,也會展現不同的墨色。報告分析明代麻三衡《墨志》所載、以及清代謝崧岱的論述,得出結論:「膠自身具有光澤的特性 ⋯ 膠的光澤在墨研磨書寫後仍保留,也因此導致書寫有層次感。」把膠的功能,從單純的黏合,推升到輔助煙煤影響墨色,十分精闢。類似研究還有多起,透過網路搜尋可窺其盛。

小結

北宋之前,製墨用膠可能多依循《齊民要術》所載的「合墨法」。墨守成規,沒人覺得不好。然而自從李廷珪(或李氏家族)推出對膠法之後,很快攪亂一池春水,大家都注目膠、探討膠。這從宋人筆記,與從李孝美、晁貫之、到沈繼孫的專著中可知。然而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又為之沉寂,直到清末才重拾這個話題。其間雖製墨家倍出,如程君房、方于魯、吳去塵、程公瑜、曹素功、汪近聖、汪節菴等皆一時之雄,有些也留下著作,然而重點多在取煙、以及仿古的式樣與外觀。無人多談用膠。難道當時的廣膠已盡善盡美,有各種品項供製墨選用,以致無須操心?

事實上膠與墨的學問還有許多。如多人提到:在不同的月份製墨,膠量要作調整;松煙墨與油煙墨的用膠也各有其度。此外,膠的品質劃分、如何精進煉製、以及藥料藥方的調配等,即使古人已有對策,卻少形之於筆墨,仍有研究空間。只是在墨等文房用品被電腦、平板、手機、聲控等快速淘汰的年代,這類研究無異空谷足音,少人憐惜。即使墨大膠大,再大也大不過歷史進程!

附註  

註一   董作賓 + 董敏  《甲骨文的故事.第一章》商周出版,台北,2012/12/11。

註二   尹潤生  《墨林史話.一  墨的起源》  紫禁城出版社,北京,1985。

註三   北宋  蘇東坡  《 蘇軾文集.卷七十.書別造高麗墨》:「 ⋯ 和墨,惟膠當乃佳,膠當而不失清和,乃為難耳。」

晁貫之  《墨經.膠》:「 ⋯ 凡墨,膠為大。有上等(煙)煤,而膠不如法,墨亦不佳。如得膠法,雖次煤,能成善墨。」

註四   北魏  賈思勰  《齊民要術.卷第九.煮膠第九十、筆墨第九十一》。

註五   明  方于魯  《方氏墨譜.墨書》:「 ⋯ 墨之和也以膠, ⋯ 古法用代郡鹿角膠, ⋯ 今用麋角則色稍白,自製則當溽暑而蒸。唯用廣膠,擇最精而潔者,斯無二者之患矣!」

註六   清  《內務府墨作條例》,《清光緒會典事例卷一千一百九十五》。

註七   北宋  蘇東坡  《孫莘老寄墨四首.之一》:「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潘谷作墨,雜用高麗煤。)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蓬萊春晝永,玉殿明房櫳。金箋灑飛白,瑞霧縈長虹。遙憐醉常侍,一笑開天容。」

註八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鎔膠》:「魚鰾膠不可純用,止可用九分牛膠、一分魚膠。若二分,便纏筆難寫。世俗見坡詩魚膠熟萬杵之句,便謂墨須用魚膠。癡漢面前難以說夢。又貨墨者無一人肯辯其非,詐言魚膠良是。由是人信為然,堪一笑也! ⋯ 若造久藏墨,須 ⋯ 陳年牛膠四兩半,陳年魚膠半兩 ⋯ 製之。歲久愈黑愈堅矣!」

註九   北宋  李孝美  《墨譜.卷下.減膠》:「鰾半斤、膠一斤,同以冷水浸一伏時。先將鰾用笋葉裹定𦂳繫,水煮百餘沸,去笋葉,乗熱入臼(臼頭令温),急擣至爛。次入浸者膠及猪膽汁一盞、藤黄一分,同擣至稀。勻得所就臼放凝,取出勒作片子,放乾。」

註十   陳嘉德  《台灣製墨藝師 – 陳嘉德》  新北市文化局,新北市,2014,pp 62。

註十一   謝崧岱  《南學製墨劄記》:「膠無論牛(即廣膠)、驢(即尋常入藥之阿膠),皆可入墨,總以亮為上。(如用阿膠,京都雷萬春之上中等可用,下等不可用。)」

《論墨絕句詩》:「 ⋯ 論膠法: ⋯ (余近來多用阿膠,曾用樹膠,似不甚宜。據《墨林》,曹素功係用阿膠。用膠用水,有冬夏南北之分,塊汁之殊。且有敏鈍之異,不能拘也。)」

註十二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鎔膠》:「 ⋯ 若用牛皮膠,當揀黃明煎造得法者,剉如指面大片子。臨用,先以些水灑潤,候軟方下藥汁中,重湯煮化。」

註十三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用藥》:「用藥之道,非惟增光助色、取香而已。意在經久使膠力不敗、墨色不退、堅如犀石、瑩澤豐育腴、膩理可愛。 ⋯ 藥有損有益,須知其由。且如綠礬青黛作敗,麝香雞子清引濕,榴皮藤黃減黑,秦皮書色不脫,烏頭膠力不隳,紫草蘇木、紫礦、銀硃、金箔助色發豔, ⋯ 」

註十四   北宋  晁貫之  《墨經.藥》:「 ⋯ 賈思勰用梣木、雞白、真珠、麝香 ⋯ 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今兗人不用藥為貴。其說曰正如白麵清麵,又如茶之不可雜以外料,亦自有理。然不及用藥者良。舊有別集藥法一卷。」

註十五   北宋  李孝美  《墨譜.卷下.庭珪墨一》:「牛角胎三兩,洗浄細剉,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梔子仁、黄蘗、秦皮、蘇木各一兩,白檀半兩,酸榴皮一枚,再浸三日,入鍋煮三五沸,取汁一斤,入魚膠二兩半,浸一宿,重湯熬熟。入綠礬末半錢,同濾過。」

註十六   北宋  蔡襄  :「 ⋯ (李)超之子庭圭,圭弟庭寛,寛子承晏,晏子文用。用之後,墨無傳焉;有孫惟慶,今為墨務官。李氏墨,超始知名,圭與寛最精好,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 ⋯ 」

註十七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漆煙對膠》:「沈珪 ⋯ 每云韋仲將法止用五兩之膠,至李氏渡江,始用對膠,而秘不傳,為可恨。一日與張處厚 ⋯ 造墨,而出灰池失於早,墨皆斷裂, ⋯ 以所用墨料精佳,惜不忍棄,遂蒸浸以出故膠,再以新膠和之。墨成,其堅如石。珪因悟對膠法。每視烟料而煎膠,膠成和煤,無一滴多寡也。故其墨銘云:沈珪對膠,十年如石,一㸃如漆者,此最佳者也。 ⋯ 」

《春渚記聞.墨記.廷珪四和墨》:「余偶與曽純父論李氏對膠法,因語及嘉禾沈珪與居彦實造墨再和之妙。純父曰:頃於相州韓家見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則知對膠之法,寓於此也。」

註十八   南宋  陳槱  《負暄野錄.卷下.論墨法》:「近世言墨法者,蓋推吾鄉雪齋趙彥先 ⋯ 余與雪齋諸子侄,皆宛轉有姻好,嘗為余言:世俗相傳咸以對膠為奇,先公嘗云:『此大不然,若用是法,非特堅頑難磨,且終不能黑,大抵當以十分為率,而煤六而膠四乃為中度,但取煙貴輕而杵貴多,自臻其妙次第。』泛論大概如此,至其要妙,非言之所述也。」

清  謝崧岱  《南學製墨劄記》:「和膠: ⋯ 膠無論牛、驢皆可入墨,總以亮為上。 ⋯ 乾煙三錢,以入乾膠二錢為度。既不滯筆,亦不脫落。如嫌其不亮,可再加膠,則自亮矣。 ⋯ 煙三膠二之數,專指白摺大卷及白紙而言。如紅紙及蠟箋,則須倍加。」

註十九   北宋  晁貫之  《墨經.膠》:「 ⋯ 膠多利久,膠少利新。匠者以其速售,故喜用膠少。」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鎔膠》:「 ⋯ 膠好,方始有力,可以減斤兩用。墨因膠少煙多,故倍加黑,名為輕膠墨。色黑且清,利於速售。但年遠久藏,慮恐色退。」

註二十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十三家墨》:「余為兒時,於彭門寇鈞國家,見其先世所藏,李廷珪下至潘谷十三家墨。斷珪殘璧,璨然滿目。其廷珪小挺,歲久不見膠彩。而書於紙間視之,其墨皆非餘墨所及。東坡先生臨郡日取試之,為書杜詩十三篇。各於篇下書墨工姓名,因第其品次云。」

註二十一   南齊  蕭子良 《答王僧虔書》:「 ⋯ 若子邑之紙,妍妙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 」

註二十二   北宋  蘇東坡  《 蘇軾文集.卷七十.書懷民所遺墨》:「世人論墨,多貴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固為棄物。若黑而不光,索然無神采,亦復無用。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乃為佳也。 ⋯ 」

〈試墨〉:「世人言竹紙可試墨,誤矣。當於不宜墨紙上。竹紙蓋宜墨,若池、歙精白玉板,乃真可試墨,若于此紙上黑,無所不黑矣。褪墨石硯上研,精白玉板上書,凡墨皆敗矣。 」

〈試東野暉墨〉:「世言蜀中冷金箋最宜為墨,非也。惟此紙難為墨。嘗以此紙試墨,惟李廷珪乃黑。此墨兗人東野暉所制,每枚必十千,信亦非凡墨之比也。 」

註二十三   南宋  張世南  《游宦紀聞.卷一》:「書大字用松煙墨,每患無光彩,而墨易脫。偶得太一宮易高士書符用墨訣,試之,果妙。其法以黃明水膠半兩許,用水一小盂,煎至五分,蒸化尤妙。如磨松墨時,以膠水兩蜆殼,研至五色見浡作,再添膠水,俟墨濃可書則止。如覺滯筆,入生薑自然汁少許; ⋯ 」

註二十四   南园过客  《中科大科技考古系:制墨用胶研究》雅玩艺术http://www.iiye.net/ziliao/wengangziliao/201402/00000029.html

尋訪李廷珪(三): 身後

黃台陽  2022/12/30

畫家,不乏生前默默潦落以終者。最知名的該是梵谷(1853–1890),在世時只賣出一幅四百法郎的畫。然而若交現代拍賣,上億不為過。我國有位旅居巴黎的畫家常玉(1895–1966),前半生還賣出些畫;後半因揮霍且不善理財,終至三餐不繼精神錯亂、瓦斯中毒而亡。沒想到近年身價大漲,在香港拍賣場屢屢狂飆破億。

文學家死後才揚名的也多。東晉末年的田園詩人陶淵明、唐代的詩聖杜甫,生前不算起眼,沒想到北宋年間冒出知音歐陽修、蘇東坡等。歐陽修說晉代沒什麼文章,只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一篇;蘇東坡說杜甫的詩,格調氣勢如天成,佔盡了漢、魏、晉以來各朝的風流餘韻。(註一)文壇泰斗加持之下,陶、杜兩人瞬間起死回生,名冠群倫。

由此可知,能文善畫者只要真有才華,鹹魚翻身的機會不小。多少年後或許突然冒出知己,不僅趣味相投惺惺相惜,還譽揚吹捧賣力相挺。大有可能揮別冷宮,坐上供桌嗅聞冷豬肉。

相對之下,工匠就難有這種命。一則古來工匠地位低,文人不屑記錄所為;再來工匠少有機會受教,不識字寫不出心得;三則工匠的技藝絕活常秘而不宣傳子不傳賢,幾代人後就此失傳。所以工匠若生前無名,死後要獲其它工匠乃至文人吹捧,難上加難!隋代橋樑工匠、主責河北趙州石拱橋興建的李春,是難得的一位。而製墨工匠中,很榮幸也出了位李廷珪(或作庭圭),所受關注不輸李春,甚至被視為古今製墨的代言人。但且慢,他在生前真的無聞?

北宋仁宗年間興起,敘說至今不衰的,李廷珪所獲榮耀有二:其一,南唐李後主喜歡他製的墨,與龍尾硯(產自歙州)、澄心堂紙(傳李後主曾參與製作)同為其案上用品;(註二)其二,李後主封他為墨務官,並且賜予國姓李(傳說他原姓奚)。兩者若屬實,可知他生前既獲封官又得賜姓,應非默默無聞之輩。豈可將他歸之於陶淵明、杜甫、李春一類?

然而前文〈尋訪李廷珪(一):封賜〉分析蘇易簡(958—997年)《文房四譜》所載、李超與李廷珪父子的事跡,得出李廷珪生在唐僖宗(873 ― 888年間在位)年代,死於南唐建國(937年)前,與後主並無交集,封官賜姓之舉純屬後人訛傳。(註三)去除這項榮耀,剩下來的就要看廷珪墨的出現後主案上,是否因他生前已然出名。若非,則其永垂製墨,就真的是工匠界的一大奇蹟了!

默默以終

以現存記載來看,所有對李廷珪墨的好評謳歌,都始自宋代。南唐所遺詞章記錄之中,後主就不必講了,在位時忙著與大、小周后談情說愛,國事都無心,那有空來敘及文房所用?而南唐知名的文臣書畫家,如馮延巳、韓熙載、徐鉉與弟徐鍇等,即使常與後主議事乃至唱合,也都無片言隻語講到文房。所以後主用李廷珪墨等三物的說法從何而來?

此說疑出自宋仁宗年間的唐詢(字彥猷,曾任翰林侍讀學士,1005-1064年)。他在《硯譜》一書中寫道「 ⋯ 二十年前 ⋯ 求之江南故老,云昔李後主留意翰墨,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 ⋯ 」,故知這是他親身見聞,而非引自旁人。該書失傳,只剩《歙硯說》中轉述的這條。(註二)難以得知所謂的「江南故老」,其人夠不夠份量?所言可信否?

南唐亡於西元 976年。當年隨後主降宋到開封任官的文臣徐鉉(916-991年)、張洎(934-997年)等,在唐詢寫《硯譜》時已逝多年。(按:該書疑寫於其四十歲(1045年)前後。)故以年歲計,該「江南故老」在唐詢請教他時若為七十歲,則南唐覆亡時約二十歲之譜。即使曾在後主朝內任官,也非得預聞內廷事者。他,從何得知後主喜用李廷珪墨?

蘇易簡的《文房四譜》,編寫於宋太宗雍熙三年(986),是最早談文房的專著,比唐詢書還早約五十年。它的〈硯譜〉、〈紙譜〉、〈墨譜〉內分別談及龍尾硯、澄心堂紙、李廷珪墨,卻無後主之說。書內徐鉉寫的序云:「愚亦好學者也,覽此書而珍之。」徐鉉是後主近臣,若後主真的寶用李廷珪墨等,不可能不知。但是他覽此書乃至寫序,都沒補充或提醒說這三者為後主用品,豈不可疑?再者,與唐詢同朝為官,稱「李庭圭墨為天下第一品」的名臣書畫家蔡襄(1012-1067年),其《文房四說》內同樣敘及這三者,也同欠此說,更令人對「江南故老」之言有所保留。

蘇易簡與徐鉉是宋代論李廷珪的許多人之中,最接近其年代者。若李廷珪生前名氣大,他倆當最有所聞。然則《文房四譜》內僅一則李廷珪的記載,用字不滿百。(註四)首先說他在歙州(後稱徽州)製得一手好墨。其次交代他本(河北)易水人,父親李超於唐代末年流離過長江,看到歙州可安居造墨,就此操舊業有名。再來說今人收藏的廷珪墨,都五、六十年之久。墨膠已然質變,墨性更加調和,堅硬如玉、紋理如犀。磨用寫了幾十張紙的字,也不耗損它一二分。

雖然稱讚了李廷珪墨好,蘇易簡卻沒像小他五十四歲的蔡襄那般誇張、說它天下第一。至於描述廷珪墨好的講法:堅硬如玉、紋理如犀,寫了幾十張紙也不耗損一二分等,參照該書另外描述李超墨以及後蜀童子墨的話,可謂泛泛之詞毫不生動。(註四)他說徐鉉與弟幼年用李超細長不滿尺的墨,日寫五千多字,耗時十年才磨盡;而後蜀童子得國君賞墨,不慎掉入水池,幾年後重植池裡荷花,撈出該墨,依然堅硬光膩。兩段的寫人寫墨寫景,讓人留下的深刻印象,遠勝廷珪墨。

此對比顯示出蘇易簡和徐鉉這兩位最接近南唐者,對廷珪之父李超更有好感。尤其在敘述徐鉉與弟使用李超墨的親身經驗時,最後還加了句:「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這裡所說的「李氏墨」,指李超家人所製,當然包括李廷珪墨。顯然在用遍李超家人墨的徐鉉眼中,李廷珪及其弟乃至子孫的,都不及其老爸李超薑是老的辣。

又如書中另則記載,說李超墨早獲歙州刺史陶雅垂青,多少年來都用其墨。日後覺得品質變差,還特地找李超來問話。不料卻被李超搶白,說乃是刺史大人現今所要,比以前多多了,以致無法提供時間火候足夠的好墨!(註四)父母官紆尊降貴,卻得如此回覆,真沒面子!但這也反映出此刻若李廷珪墨夠好,陶雅轉用它就得了。何須受此鳥氣?凡此都塑造出李超墨尤佳、李廷珪不敵老爸之感。因此若論南唐國主案上用墨,李超所製當在兒子之先。老爸光芒籠罩下,李廷珪註定該默默以終。

後主用墨

李後主案上究竟擺何人所製墨?由於無法還原當時情景,僅可從南唐宮中存墨推估。南唐重文治,後主與其父皆善文詞,可想而知用墨頗多,宮中存墨當然少不了。而李超墨好,博得陶雅青睞,帶動李氏墨進入宮廷自然可期。但廷珪墨是南唐國主指名要的?還是主管宮廷用墨的官員主動採集?鑑於後主父子與朝中文臣,都沒言及宮廷用墨,沒把它當回事,故以理推估,後者的可能大些。而他的採集取向,會因李廷珪父子的名氣,就限於採集他倆的?

史上改朝換代,戰勝者往往掠奪金銀財寶後,一把火燒掉宮殿和不起眼的用品(包括墨)。所幸宋滅南唐時例外,除了金銀財寶,還用船運回南唐存墨,收入皇家庫房。(註五)這些墨除了皇家支用,還偶賞大臣留下記錄,從而讓人一窺南唐存墨。元代陸友的《墨史》內載「熙寧(神宗年號)間, ⋯ 禁中墨無廷珪成挺者。但有承晏、文用等墨」,又「熙寧九年,蘇魏公頌同修國史。開局日,賜承晏笏挺雙脊龍墨、張遇丸墨、澄心堂紙。」(註六)可知除了李廷珪父子墨外,至少還有李承晏、李文用、以及張遇的。所以南唐宮內存墨,絕對來自多人。


此外本世紀初,揚州市郊古墓出土一錠牛舌狀、兩頭殘缺斷為三塊,面寫「供使遠煙細墨」,背「丁遠墨」,頂「吞(香?)字者。(圖一、註七)它埋藏地下逾千年,殘塊依然堅挺細膩黝而能光,顯然製作有方質地非凡。該墓成於南唐昇元六年(942),也就是南唐開國主、後主的祖父李昪仍在位時。墓主呂德柔是皇親國戚,陪葬的當然頂級好墨。然而李氏墨為何沒被選上?縱使廷珪父子當時已謝世,但存墨仍多,呂德柔絕對夠格支用。抑或確實有,但已在墓中化為塵土?丁遠墨的出土,讓人不禁懷疑其時其名勝過廷珪,後主該也用過。





圖一 南唐丁遠墨。殘長寬厚11.5x5x1公分,取自網路。

北宋陳師道(1053-1101年)的《後山叢談》,載南唐在饒州(今江西東北)、歙州分設墨務、硯務官,但沒講何年。好在北宋治平(1064-1067)年間婺源縣令唐積的《歙州硯譜.採發第一》內敘及,後主之父將「硯工李少微 ⋯ 擢為硯官」之事。故可推估當時饒州可能也已有墨官。(註八)由北宋李孝美的《墨譜‧卷中》所刊墨樣,可知此官後於歙州亦設,且李超後人李承晏及其子李文用,都出任過此官。(圖二)歷年墨務官所製,當然進入南唐宮內。這與前面所提,北宋宮中有李承晏、李文用墨一節相符。然而終南唐之世,豈僅他兩位墨務官?要知既在饒州設官,定係當地盛產好墨。豈可無饒州之墨進入宮中?





圖二   歙州供進李承晏、李文用墨之墨樣。(轉錄自李孝美《墨譜‧卷中》)

所以後主案上用墨,有這多選擇,然而宋代以降,卻僅李廷珪一人博得稱頌,名聲之大非但超躍老爸,且榮登古今製墨的代言人,怎麼來的?

皇家恣意

這全靠老爸的犧牲長打以及宋太祖趙匡胤的恢宏格局!李超墨名氣大,結果人人愛用消耗極快,以致後主在位(961–976年)時所剩有限。老爸墨長年來的犧牲,終於換來廷珪墨數量上的優勢,出現後主案上的機會當然為之增多。而趙匡胤的恢宏格局,導致南唐宮內存墨在亡國後沒被銷毀,反運開封,讓北宋皇家能恣意運用。而廷珪墨在其內居多,自然容易予人深刻印象。皇家加持之下,名臣書畫家翕然響應。李廷珪就此一發沖天,相對於原來被老爸光芒所掩蓋,豈非因禍得福亡羊得牛?


北宋太祖到南宋高宗共十位皇帝,都在開封皇宮內生活過,因此只要宮內尚存李廷珪墨,他們都有機會接觸。但有接觸,不代表會留下運用記錄。因為烏漆麻黑的墨,對於至尊的皇帝言,實在不足掛齒。自古到宋多少皇帝,除了唐玄宗的龍香劑墨曾經登上歷史舞台,衍生出龍香御墨外,少有關心所用墨的。(圖三、註九)然而宋代這十位皇帝,至少有八位曾與廷珪墨互動,令人咋舌。有了他們的加持,李廷珪豈能埋沒?





圖三  龍香御墨 。雙面四端敷金雲頭紋。正面額珠下,金首敷綠雙螭拱陽文隸書「龍香御墨」,背陽文「宣德年製  工部臣胡進言督造」,長寬厚 27.5x9x3公分,重 908公克。

依據宋代筆記,互動記錄初整理為:

  • 太祖:漆飾相國寺門樓;賜趙普李超、李廷珪墨(按:後被用作藥);
  • 太宗:刻版淳化閣帖,以李廷珪墨拓印;
  • 真宗:修建「玉清昭應宮」時,用李廷珪墨代替漆來染飾;
  • 仁宗:設群玉宴犒賞大臣,席間賜李超、李廷珪墨;
  • 神宗:賜大臣(如王安石弟王安國)李廷珪墨;
  • 哲宗:賜大臣(如秦觀)李廷珪墨;
  • 徽宗:召書法家米芾用李廷珪墨寫字;
  • 高宗:評惟李廷珪墨有骨有肉。(註十)

可見李廷珪墨在皇家恣意下,用途還真多!徽宗用它召米芾寫字最風雅(按:除此,徽宗名下《柳鴉蘆雁圖》,清人以為係用李廷珪墨所繪。註十一),太祖和真宗以之染飾皇家建築最糟蹋,太宗用來拓印重文化,多帝將它賞賜大臣真慷慨。廷珪墨在多般揮霍下,不僅加速去化,更製造出膾炙人口的話題,從而在宋人筆記中,時見李廷珪墨。

如此耗用,到了徽宗宣和年間,竟然「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註五)用了幾船運回的南唐宮廷墨,在南唐亡國約一百五十年後形同殆盡,只剩下賞賜給大臣、散落在民間的。正是它們,一再激起文人對廷珪墨的愛慕乃至吹捧,把這位製墨人起死回生,推向墨史第一人。

墨癖成風

在南唐墨被運到開封以前,北宋朝廷用何許墨?為何隨後如此看重廷珪墨?


現藏江蘇寶應博物館的「東山貢墨」,給出答案。(圖四,註十二)該松煙墨牛舌形, 曾塗金,長寬厚14.9×3.9×1公分,重40公克,一九九五年考古出土於寶應縣北宋墓群。東山,是當時對齊魯大地的兖、沂、登、密四州,也就是山東省從西南到東端的一大片山地丘陵的泛稱。而兗州內的徂徠(有山,在現泰安縣東),就是東山墨(另稱兗墨)的主要產地。該貢墨像前面提到的南唐丁遠墨一樣,雖埋在地下千年,出土後依然堅挺如玉黝而能光。儼然李廷珪墨般的品質,卻少獲北宋士人青睞,何故?





圖四   東山貢墨。(轉錄自網路)

原因之一在東山的老松,於多年砍伐製墨的情況下,已消耗殆盡,導致製墨業沒落。蘇東坡的詩句「徂徠無老松」,以及晁貫之《墨經》內所寫「自昔東山之松,色澤肥膩性質沉重,品為上。然今不復有。」都是明證。另與蘇東坡同時的四川詩人馮山,在《謝人惠兗墨》詩中也寫下「故人山東來,遺我數丸墨。 ⋯ 兗州擅高價,比歙固少抑。古松亦將盡,神奇漸衰息。⋯」感嘆兖墨的高價直逼歙墨,並呼應蘇、晁的話。(註十三)

而李氏家族所代表的歙墨,挾著晁貫之所寫:「李氏以宣歙之松,類易水之松。 … 黃山、黟山、羅山之松,品惟上上」的品質優勢,加上新進北宋市場具新鮮感,遠來的和尚好唸經,都促成李氏墨廣受歡迎。當然趙宋皇室的加持,更是一錘定音,文臣書畫家無不風生草偃。

蘇易簡最早說「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言語中肯,並無過譽。之後蔡襄《文房四說》內的「李庭圭墨為天下第一品」,就顯得有點輕率,不知該置廷珪父李超於何地。但這或許是他尚未擁有李超墨前所下的評語,情有可原。(註十四)看篇名,它該像蘇易簡的《文房四譜》般,均衡對待筆硯紙墨,但實際上全篇多在講墨,尤其李氏家人墨,而以李廷珪墨為最。充分呼應皇家對廷珪墨的恣意運用。

蘇東坡對李廷珪的態度很怪,從沒直接稱讚其人其墨。然而對與他同期的潘谷,非但前提的詩句「徂徠無老松」之後有「妙手惟潘翁」;且寫下專作《贈潘谷》,稱潘谷「墨仙」。(註十五)儼然潘谷墨勝過李氏墨。然而《蘇東坡全集》內言墨的筆記共三十五則,其中六則涉及潘谷,少於李廷珪的八則(另李承晏墨兩則)。(註十六)更重要的,是在【書海南墨】內敘述他自製的墨時,說「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將之與李廷珪而非潘谷相比,間接道出他心中在乎的,李廷珪墨恐怕多些。另則【書廷珪墨】,說「昨日有人出墨數寸,僕望見,知其為廷珪也。」一眼望去便知是廷珪墨,可見腦海裡對其墨印象之深!即使如此,仍吝於稱讚早他上百年的李廷珪。相較於蔡襄,蘇東坡理性多了。

其它留下嚮往李廷珪墨記錄的,不勝枚舉。如蘇東坡說他父執輩的石昌言:「蓄廷珪墨,不許人磨。」而被列為蘇門四學士內的黃庭堅(字鲁直)與秦觀都有李廷珪墨,墨仙潘谷見到後向墨下拜。(註十七)又如有位在開封想入仕途,窮到連冷飯菜都難得吃到的劉淵材,被老父召回鄉時卻迂闊地說自己富可敵國,只因他隨身的布袋裡「有李廷珪墨一丸 … 」;而神童麻仲英七歲能詩,竟獲贈廷珪墨、諸葛筆等。在在說明了北宋各階層的文人,都對廷珪墨有種莫名的癖好 –墨癖。(註十八)

再有兩則誇李廷珪墨多好的筆記。其一,有人家中收藏了唐代以來許多墨,其中以廷珪墨最好,堅硬到能以之削木。磨用來寫厚厚的《華嚴經》一部半,才磨掉一寸;其二,有貴族不慎掉了廷珪墨進水池,想說一定泡壞,就沒去撈。隔了個把月,又掉了金器到池裡。因不捨打撈,竟同時撈出墨,光澤色彩沒變,像新的一樣。(註十九)如此盛讚,本為好事。但由於類似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內所提,徐鉉兄弟用李超墨、與後蜀童子墨落池的事例,反而予人做作、不真實之感。北宋文人是否在盲從追求廷珪墨?

贋品反諷

大家都想要廷珪墨,存世卻只剩皇家早年所賞賜的。僧多粥少,其身價自然節節攀高。前面所說徽宗宣和年間,「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應無誇張。而在此過程中,自然誘發出不少藉以圖利的偽造品。蘇東坡有則筆記【書龐安時見遺廷珪墨】就說他所藏墨中,有些看是李廷珪造的,卻有偽造之嫌。(註十六)

只是一般而言,圖利為主的偽造者都隱名埋姓,躲在陰暗角落裡不暴露身分,默默快樂地收錢就好。拿到他所製的人縱使恨得牙癢癢,卻終究無可奈何。然而有位個中翹楚卻大異其趣,不僅留下大名,還因此博得稱讚,以致寫入墨史。他是誰?何以有此反常作法?

蘇澥(字浩然)是蘇易簡的曾孫、有名的《滄浪亭記》作者蘇舜欽之侄。家學淵源早入仕途,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以國子博士奉使高麗。他精於製墨,而黃庭堅的詩《謝景文惠浩然所作廷珪墨》,第一句就說「廷珪贗墨出蘇家,麝煤漆澤紋烏鞾。」確證他造廷珪牌的假貨。然墨好質佳,眾人皆知且不以為怪,並以之餽贈。蘇東坡也說當時文人圈愛用,還指出他的墨用高麗(煙)煤參雜本土遠煙製作。盛名遠播,神宗時來入貢的高麗使臣都請求賜予。(註二十)時間很可能在他出使高麗之前。

當時玩票製墨的名士不少,沈括、蘇東坡、駙馬都尉王晉卿(名詵)、晁季一等都曾興致勃勃。然而如蘇澥般毫不避諱、冒李廷珪之名的,卻絕無僅有。何種心態讓他有此異常行為?以他所製數量不多言(按:神宗應高麗使節之請,向他索墨時,他只拿得出十錠。註二十),可知絕非求利。那是為了向李廷珪致敬?更無可能!因為若所製稍差不如正牌,豈不壞了廷珪盛名,失去該有的敬意?

當時伴隨著廷珪墨的墨癖,從之者雖眾,卻也有異議。如名列“蘇門後四學士”之一的李格非(按:女詞人李清照之父),就有《破墨癖說》之作。藉著與擁廷珪墨的來客對話,對於客所稱墨能久置水中不壞、能削木、能用很久等,他從實用觀點一一駁斥。最後且磨廷珪墨與他人墨,邀客分辨。客竟不能!因此對墨癖歪風,他發出警語說:「嗟乎,非徒墨也,世之人不考其實用,而眩於虛名者多矣,此天下寒弱禍敗之所由兆也!」(註二十一)十足表達出他的不認同。

蘇澥的反常舉動,應該也是此意。明明所製甚好不輸廷珪,卻乏人問津。直到假廷珪墨之名,遠人來求,才終於引發注目。這豈不代表成風墨癖的重古薄今與有眼無珠?真品也好、贋品也好,能達成書畫效果的就好。蘇澥之舉意在反諷。當然,廷珪墨卻也因此另添佳話。

小結

李廷珪是唐僖宗時代人,死於南唐建國之前,與李後主並無交集,應無疑義。至於後主是否真看重他的墨,案上常置?以現有資料來看當為宋人渲染。縱曾見於後主案上,也該是與其家人乃至張遇墨等交替出現。他生前遭老爸李超的光芒掩蓋,默默無聞。身後卻因北宋皇家的恣意使用無心插柳,文人翕然從風錦上添花,終於脫離冷宮笑傲墨壇。平步青雲之早,遠勝梵谷、常玉。

自古製墨,沒幾人能與皇帝扯上關係。曹魏時的韋誕(仲將)與魏明帝首開其先,南北朝時劉宋的張永與宋文帝也算得上數。但兩人都是朝中顯貴,生前就獲讚,其來有自。這襯脫出李廷珪以一介黑手,竟然在死後多年翻身成名的怪誕離奇。趙宋皇家一心重文抑武,連帶引發墨癖加惠製墨,李廷珪以多位皇帝無意中加持受益最大。更妙的是,北宋興起的這股廷珪瘋餘音嫋嫋,其後各朝不絕於耳。

元代泰定元年(1324)的進士宋褧(音窘)有詩〈李廷珪墨〉。其中「玄光依舊能今日」,指出他所看到的墨即使四百多年後,依然黝而能光。明英宗天順八年(1464)進士馬愈,也留下一則記載,說他看功臣子弟用祖上所遺、出自大內、已磨用過的廷珪墨寫字。該墨堅硬到在瓦硯上磨出刻痕,讓他不得不信確為真品。(註二十二。按:這些墨也有可能出自蘇澥。)此後廷珪墨消失了一陣子,孰料清代竟又重現江湖。

乾隆五十六年(1791),湖廣總督畢沅進獻一方古墨。體大堅實細膩黝黑發亮,一面草書「翰林風月」,另面三字模糊難辨。遍體細碎濃雲,工藝精湛古意盎然。由於盛墨的木盒上刻寫了係宋代僧法一所藏的李廷珪墨,乾隆特為之在養性殿闢室存放,並親書匾額「墨雲室」,寫下《墨雲室記、李廷珪古墨歌》來頌讚此墨。(註二十三)繼宋代皇帝之後,再添一位至尊愛好,李廷珪的身後如此戲劇化,他是否有知?

附註

註一   宋  李公煥  《箋注陶淵明集.卷五引》:「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

蘇東坡  《書唐氏六家書後一首》詩云:「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

註二    清  《四庫全書.歙硯說》:「唐侍讀硯譜云,二十年前頗見人用龍尾石硯。求之江南故老,云昔李後主留意翰墨,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為天下冠,當時貴之。」

北宋  王闢之(1031—?年)  《澠水燕談錄.事志》:「南唐後主留心筆札。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天下之冠。…… 」

南宋  曾慥(?-1155或1164年)  《類說.卷五十九.文房四譜.硯譜》:「李後主留意筆札。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為天下之冠。」

按:由上可知,王闢之、曾慥之說恐皆採自唐(侍讀)詢。

註三   黃台陽  〈尋訪李廷珪(一):封賜https://docs.google.com/document/d/11yI96D4xh6PXpfUr4XZHrYP6cYPLCv2yT8vATsdEbL8/edit

註四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二之造》:「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廷珪本易水人,其父超。唐末流離渡江,睹歙中可居造墨,故有名焉。今有人得而藏於家者,亦不下五、六十年。蓋膠敗而墨調也。其堅如玉,其紋如犀,寫逾數十幅,不耗一、二分也。」

「徐公鉉  ⋯ 云:『幼年常得李超墨一挺,長不過尺,細裁如筋。』與其愛弟鍇共用之,『日書不下五千字,凡十年乃盡。』 ⋯ 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

「偽蜀有童子某者,能誦書。孟氏召入,甚嘉其穎悟,遂錫之衣服及墨一丸。後家僮誤墜於庭下盆池中,後數年重植盆中荷芰,複獲之。堅硬光膩仍舊。或云僖宗朝所用之墨餘者。」

「唐末陶雅為歙州刺史二十年,嘗責李超云:『爾近所造墨,殊不及吾初至郡時,何也?』對曰:『公初臨郡,歲取墨不過十挺。今數百挺未已,何暇精好焉。』」

註五   宋  邵博(?-1158年) 《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八》:「太祖下南唐,所得廷珪父子墨,同他俘獲物付主藏籍收,不以為貴也。後有司更作相國寺門樓,詔用黑漆,取墨於藏主,車載以給,皆廷珪父子墨。至宣和年黄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也。黄魯直就几閣間取小錦囊,中有墨半丸以示潘谷,谷隔錦囊手之,即置几上頓首,曰天下之寳也!出之,乃李廷珪作耳。又别取小錦囊,中有墨一丸。谷手之如前,則嘆曰今老矣,不能為也。出之,乃谷少作耳。其藝之精如此。」

元  陸友  《墨史.李廷珪》:「吾家太史云:國初平江南時,廷珪墨連載數艘,輸入內庫。太宗賜近臣秘閣帖皆用此墨。」

註六   宋  蔡絛  《鐵圍山叢談》:「記昭陵(仁宗)賜宴,一大臣得李超墨,襄得李廷珪墨,襄以之相易。」

蘇軾  《蘇東坡集下.書張遇潘谷墨(寄王禹錫)》:「麝香張遇墨兩丸,或自內廷得之以見遺,藏之久矣。今以奉寄。製作精至,非常墨所能彷彿,請珍之!請珍之!又大小八丸,此潘谷與一貴人造者,谷既死,不可復得,宜寶秘也。」

元  陸友  《墨史.李廷珪》:「熙寧(宋神宗年號)間, 李舜舉御藥,為林子中言:『禁中墨無廷珪成挺者。』但有承晏、文用等墨 ,為古墨之尤者。」

元  陸友  《墨史.李承晏》:「熙寧九年,蘇魏公頌同修國史。開局日,賜承晏笏挺雙脊龍墨、張遇丸墨、澄心堂紙。及對,神宗曰:『禁中自此少矣,宜寶之。』」

由上述記載,可知北宋大內藏墨,除李廷珪墨外,還有李超、張遇、李承宴、李文用製的墨。這些都該是原南唐宮內所有,亡後被掠奪而來。

註七   揚州博物館專網-石刻磚瓦,www.yzmuseum.com

註八   宋  陳師道  《後山叢談.卷二》:「南唐於饒置墨務,歙置硯務,揚置紙務,各有官,歲貢有數。 … 唐之問,質肅公之子,有墨曰:饒州供進墨務官李仲宣造。」

唐積  《歙州硯譜.採發第一》:「婺源硯。 ⋯ 至南唐,元宗精意翰墨,歙守又獻硯并斲硯工李少微,國主嘉之,擢為硯官。 ⋯ 大宋治平丙午(1066)嵗重九日。 」

註九   黃台陽  《墨的故事.輯一.墨客列傳.第七章  唐玄宗與龍香劑墨》  時報出版,台北,2016年。

註十   宋   莊綽  《雞肋編.卷下》:「王彥若《墨說》云:『趙韓王從太祖至洛,行宮故, 見架間一篋,取視之,皆李氏父子所制墨也。因盡以賜王。』後王之子婦,蓐中血運危甚,醫求古墨為藥,因取一枚投烈火中,研末酒服即愈。諸子欲各備產乳之用 ,乃盡取墨煆而分之。自是李氏墨世益少得云。 」

曾宏父  《石刻鋪叙.卷上》:「(淳化閣帖)十卷,淳化三年壬辰翰林院所鐫。 ⋯ 非臨非摹,是謂倣帖,藏之祕閣。凡數匣,明題云倣書。皆用澄心堂紙與李庭珪墨,悉後主在江南日所製者。」

蔡襄  《文房四說》:「 ⋯ 李庭圭墨為天下第一品,祥符(宋仁宗年號)、治昭應用為染飾,今人間所有,皆其時餘物也。」

陳師道  《後山先生集.卷第一.古墨行并序》:「晁無斁有李墨半丸,云裕陵(按:神宗葬永裕陵,遂以此代稱)故物也。往于秦少游家,見李墨,不為文理,質如金石,亦裕陵所賜,王平甫所藏者。潘谷見之,再拜云:『真廷珪所作也。王四學士有之,與此為二也。』」

元  陸友  《墨史.卷中》:「豫章黃魯直嚐得李廷珪墨,神宗所賜王安國平甫者。」

秦觀《淮海集笺注.補遺.卷第二.賜硯記》:「元祐八年八月十二日,臣觀始供史職。是日,詔遣中使賜李廷珪、張遇、潘谷、郭玉墨,淄石硯,囗囗盤龍麥光紙,点龍染黄越管筆。」

錢愐(?—1136)   《錢氏私志》:「 徽皇聞米芾有字學,一日,于瑶林殿張絹圖方廣二丈許,設瑪瑙硯、李廷圭墨、牙管筆、金硯匣、玉鎮紙水滴,召米書之。上映窗觀賞,令梁守道相伴,賜酒果。米反繫袍袖,跳躍便捷,落筆如雲,龍蛇飛動。聞上在窗下,回顧抗聲曰:『奇絕,陛下!』上大喜,即以御筵筆硯之屬賜之。」

南宋  熊克 《中興小記.卷二十一》:「張俊曰:『臣聞陛下聞馬足聲而知其良否。』上曰:『然。』因論觀墨,『惟李廷珪墨有骨有肉。昔道君令潘谷及蔡京令張滋造墨,皆用廷珪法。而谷止得其肉、滋止得其骨。』」

註十一    清  孫承澤  《庚子銷夏記.卷三.宋徽宗栁雅蘆雁圖》:「余見宣和帝畫數幀,而以《柳鴉蘆雁圖》為最。兩幅相連,紙用澄心堂。栁絲搖曳兩雅綴麗,其上墨光如漆,當是李廷珪墨。」

註十二   黃台陽  〈松煙墨的故鄉〉 https://inkstickman.com/2020/10/19/%E6%9D%BE%E7%85%99%E5%A2%A8%E7%9A%84%E6%95%85%E9%84%89/

註十三   宋  蘇東坡  宋   蘇軾  《孫莘老寄墨四首.其 一》:「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金箋濺飛白,瑞霧索長虹,遙憐醉常待,一笑開天容。」

註十四   按:該書內容顯示,其應非蔡襄蓄意之作,而是後人集他的筆記而成。如書內先提及「余收歙州父子四世五人墨」,幾段過後又出現「 … 有庭寛墨,遂得之。李氏墨,余得其三世者,可謂富矣。」可知時序錯亂。

註十五   蘇東坡  《贈潘谷》:「潘郎曉踏河陽春,明珠白璧驚市人。那知望拜馬蹄下,胸中一斛泥與塵。何似墨潘穿破褐,琅琅翠餅敲玄笏。布衫漆黑手如龜,未害冰壺貯秋月。世人重耳輕目前,區區張李爭媸妍。一朝入海尋李白,空看人間畫墨仙。」

註十六   蘇東坡  《蘇東坡全集》:

【記李公擇惠墨】 李公擇惠此墨半丸。其印文云「張力剛」,豈墨匠姓名耶?云得之高麗使者。其墨鮮光而淨,豈減李廷父子乎?

【書龐安時見遺廷珪墨】 吾蓄墨多矣,其間數丸,云是廷珪造。雖形色異眾,然歲久墨之亂真者多,皆疑而未決也。有人蓄此墨再世矣,不幸遇重病,醫者龐安時愈之,不敢取一錢,獨求此墨,已而傳遺余。

【書李憲臣藏墨】  余為鳧繹顏先生作集引,其子復長道以李廷珪墨見遺,形制絶類此墨,以金涂龍及銘,云:「李憲臣所蓄賜墨也。」此墨最久而黑如此,殆是真耶?

【書石昌言愛墨】  石昌言蓄廷珪墨,不許人磨。或戲之云:「子不磨墨,墨當磨子。」

【書廷珪墨】  昨日有人出墨數寸,仆望見,知其為廷珪也。

【記奪魯直墨】  黃魯直學吾書,輒以書名于時,好事者爭以精紙妙墨求之,常攜古錦囊,滿中皆是物也。一日見過,探之,得承晏墨半挺。

【書李承晏墨】 近時士大夫多造墨,墨工亦盡其技,然皆不逮張李古劑,獨二谷亂真,蓋亦竊取其形制而已。吳子野出此墨,云是孫準所遺,李承晏真物也,當以色考之,仍以數品比較,乃定真偽耳。紹聖丙子十二月二十一日書。

【試東野暉墨】  世言蜀中冷金箋最宜為墨,非也。惟此紙難為墨。嘗以此紙試墨,惟李廷珪乃黑。此墨兗人東野暉所制,每枚必十千,信亦非凡墨之比也。

【書潘衡墨】  金華潘衡初來儋耳,起灶作墨, … 此墨出灰池中,未五日而色已如此,日久膠定,當不減李廷珪、張遇也。元符二年四月十七日。

【書海南墨】  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海南多松,松多故煤富,煤富故有擇也。

註十七   宋  邵博  《邵氏聞見後錄》:「黃魯直就几閣間,取小錦囊,中有墨半丸,以示潘谷。谷隔錦囊手之,即置几上,頓首曰:『天下至寶也。』出之,乃李廷珪作耳。」

陳師道《後山談叢  ,卷一》:「秦少游有李廷珪墨半錠,不為文理,質如金石,潘谷見之而拜,曰:『真李氏故物也,我生再見矣!王四學士有之,與此為二也。』」

註十八   宋  惠洪  《冷齋夜話.卷八》:「淵材游京師貴人之門十餘年,貴人皆前席。其家在筠之新昌,其貧至饘粥不給,父以書召其歸,曰:「汝到家,吾倒懸解矣。」淵材於是南歸,跨一驢,以一黥挾以布橐,橐、黥背斜絆其腋。一邑聚觀,親舊相慶三日,議曰:「布橐中必金珠也。」予雅知其迂闊,疑之,乃問曰:「親舊聞淵材還,相慶曰:『君官爵雖未入手,必使父母妻兒脫凍餒之厄。』橐中所有,可早出以慰之。」淵材喜見須眉,曰:「吾富可埒國也,汝可拭目以觀。」乃開橐,有李廷珪墨一丸,文與可墨竹一枝,歐公《五代史》橐草一巨編,餘無所有。」

《澠水燕談錄》:「麻先生仲英,有俊才,七歲能詩,隨侍官鄜州。宋翰林白方謫官鄜,聞而召之,坐賦詩十篇,宋大稱賞。翌日, 宋以《浣溪牋》、李廷珪墨、諸葛氏筆遺之,乃贈以詩曰: 「宣毫歙墨川牋紙,寄與麻家小秀才。七歲能吟天骨異,前生已折桂枝來。」

德洪 《石門題跋.跋達道所蓄伶子于文》:「司馬君實無所嗜好,獨畜墨數百爾。或以為言, 君實曰:『吾欲子孫知吾所用此物何為也 。』達道之蓄書,其亦司馬之墨癖也。」

註十九   宋   莊綽  《雞肋編.卷下》:「吳幵(1067—1144)正仲家蓄唐以來墨,諸李所制皆有之。云無出廷珪之右者,其堅利可以削木。渠書《華嚴經》一部半,用廷珪才研一寸。其下四秩用承晏墨,遂至二寸, 則膠法可知矣。」

宋  陳正敏 《遯齋閒覽》:「李庭圭墨 … 有貴族嘗誤遺一丸於池中,疑為水所壞,因不復取,既踰月,臨池飲,又墜一金器,乃令善水者取之,併得其墨,光色不變,表裏如新,其人益寶藏之。」

註二十   宋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九三》:「兩浙路轉運副使、殿中丞蘇澥改國子博士,以應副奉使高麗行李辦濟故也。」

黃庭堅  《謝景文惠浩然所作廷珪墨》:「廷珪贗墨出蘇家,麝煤漆澤紋烏鞾。柳枝瘦龍印香字,一襲一日三摩挲。劉侯愛我如桃李,揮贈要我書萬紙。不意神禹治水圭,忽然入我懷袖裏。吾不能手抄五車書,亦不能寫論付官奴。便當閉門學水墨,灑作江南驟雨圖。」

蘇東坡  【書王君佐所蓄墨】:「君佐所蓄新羅墨,甚黑而不光,當以潘谷墨和之,乃為佳絕。今時士大夫多貴蘇浩然墨,浩然本用高麗煤雜遠煙作之,高麗墨若獨使,如研土炭耳。」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蘇浩然斷金碎玉》:「神廟(宗)朝,高麗人入貢,奏乞浩然墨。詔取其家,浩然止以十笏進呈。」

註二十一   宋  《墨莊漫錄.卷六.李格非《破墨癖說》》:「 … 余怪用薛安潘谷墨三十餘年,皆如吾意,不覺少有不足,不知所謂廷珪墨者,用之當何如也。 …  子之言曰:吾墨堅可以割。然余割當以刀,不以墨也。曰:吾墨可以置水中,再宿不腐。然吾貯水當以盆罌,不用墨也。客復曰:余說未盡,凡世之墨不過二十年,膠敗輒不可用,今吾墨皆百餘年不敗。余曰:此尤不足貴,余墨當用二三年者,何苦用百年墨哉?  … 客心欲取勝,曰:吾墨黑。余曰:天下固未有白墨。雖然,使其誠異他墨,猶足尚;乃使取研屏人雜錯以他墨書之,使客自辨,客亦不能辨也。 …  余曰: … 今墨之用在書,苟有用於書,與凡墨無異,則亦凡墨而已焉,烏在所寶者?嗟乎,非徒墨也,世之人不考其實用,而眩於虛名者多矣,此天下寒弱禍敗之所由兆也!」

註二十二   元  宋褧  〈李廷珪墨〉: 「神物蟠髹麝溲煤,昇元曾是進蓬萊。玄光依舊能今日,誰信昌言己夜臺。」

明  馬愈  《馬氏日抄.李廷圭墨》: 「予一日至英國府(按:英國公張懋,張輔子)中,見勳衛留馮損之作字,出建安瓦研,御府長毫雉花筆,一紫囊裹李廷珪墨。墨圓餅蟠劍,脊雙龍,金泥已模糊矣。墨色渾渾不精亮,下趾磨去十之三矣。余諦視久之曰:「此墨若真,亦大有年矣。廷珪乃唐僖宗時人。 … 廷珪之墨不識,猶有存乎否焉?」損之笑曰:『縱使不然,亦必佳品,所謂試可乃已。』遂令人磨之,其堅如石瓦,為墨所畫。余止之曰:「此真廷珪墨也。予聞前輩云:『廷珪每料用真珠三兩,搗十萬杵,故經世久而剛硬。用之有法。若用一分,先以水依分數漬一宿,然後磨研,乃不傷。研此墨剛而畫,研殆必真者。』」勳衛曰:『此先祖受賜於內廷之物耳!』」
註二十三  清  乾隆  《欽定石渠寶笈三編.三十》。

萬杵玄霜玉兔魂

黃台陽  2023/02/17

歲次癸卯 – 兔年(2023),不禁想起手邊有些兔子圖案的墨。如明代程君房所造的「癸卯觧元」、與清代汪滋畹的「麝香月」。(圖一)程君房墨也製於癸卯,但在四百二十年前(1603)。該年正值鄉試。墨的上半圓如月亮,內繪兔子蹲在桂樹下,意指「蟾宮(月宮)折桂」,中舉。鄉試的榜首稱觧元,程君房是北京國子監待過的監生(俗稱秀才),但鄉試多次總落第。製作此「癸卯觧元」墨,不知在幫自己打氣,還是祝福某位考生?





圖一   癸卯解元墨 + 麝香月墨。左上圓下方型,一面鏤兔臥桂樹下,題「夜光維何 顧兎在腹 冉冉天香 逮爾場屋  幼博」,另面寫墨名,下「古歙巖鎮程君房製」,兩側「天啟元年造」,「五石頂煙」,長寬厚 17.9×8.6×2 公分,重 153公克。右::花瓣形,一面鏤玉兔在月宫桂樹下杵搗藥,另面左右題「乾隆丁酉」、「五石頂烟」,中書「南唐韓熙載工書畫 製墨名麝香月 端崖學士試徽 用以命题 休寧汪滋畹仿古法恭造」,印「斗」、「山」。直徑 10.8公分,厚 1.5公分,重 166公克。

汪滋畹墨記述他秀才階段的奇遇。墨上先寫南唐大臣韓熙載曾造「麝香月」墨。乾隆丁酉年(42,1777)的江南學政(欽點江蘇安徽上海考官)秦潮(號端崖,翰林學士),到徽州主持科考時恰以「麝香月」為題。汪滋畹熟知此典故,作起文來得心應手。墨背繪兔、桂樹、廣寒宮,也是「蟾宮折桂」之意,擺明他順利過關,遂製此墨以資紀念。

汪滋畹墨上的兔子,臼旁持杵直挺挺地站著。首先想到的,是漢代畫像石上常見的「玉兔搗藥」神話。(註一)但基於漢石上往往還有西王母、蟾蜍、三足烏等形象伴同,比墨上的更豐富。故汪墨想表達的,除此之外恐另有隱情。鑑於它也不同於程墨所繪,且將杵搗動作擺在畫面中央最醒目處,令人聯想他在凸出杵搗?

杵搗,古人生活中常見。熟知的有杵搗粟米、糍粑、麻糬、中藥材等。(按:少數民族的觀光景點,常有穿傳統服飾的杵搗表演。)而製墨過程中也少不了它,即使現代有機器襄助,老師傅也愛隨後補上幾槌。製墨過程中它屬於勞力性工作,只見不斷槌打,耗時、費力、出汗,技術含量低、沒啥學問。不像處理原料煙與膠,內中別有竅門乃至不傳之秘。故一般墨書中雖提它,卻不多費篇幅,聊備一格而已。這就令人好奇,汪滋畹此墨為何刻意凸出杵搗?

這得從歷代以來杵搗數的演變說起。

三萬杵

早在北魏賈思勰(官至太守)的《齊民要術》內,就刊出「合墨法(或韋仲將法)「 ⋯ 下鐵臼中,⋯ 搗三萬杵,杵多益善。(註二)也就是把煙(松煙)與膠(水)揉合所生的墨坯(或稱墨稞),放進鐵臼內,用力杵搗三萬下,愈多愈好。該書約作於西元 533-544年間。顯見千百年前已知杵搗重要,定出三萬杵數,並且建議盡可能多搗。老墨法不死,直到清代,依然可見文人(靳治荊)訂製墨與市售墨上標註「三萬杵」,挾古法以自誇杵工紮實墨好可期。(圖二)





圖二    靳治荊墨 + 漢長壽鉤墨。左:覆瓦型,面「康熙歲在屠維大荒落 購得仲將古法 酌以君房程氏舊傳 用紫草鐙莖 獨炷燃點 每桐子油五石 參漆十二 得煙百兩 入熊膽 龍腦 麝臍 金箔如數於凝清書屋秘製法 取吉和煉 鐵臼中 搗三萬杵始成」,另面「烟煴一線生微芒 日月積累沐紫霜 筑之范之鏗珪璋 触石而出流耿光 洋溢藝苑垂芬芳 雁堂銘」,鈐「黃山長」,「靳氏熊封」。長寬厚18.6×8.5×1.9 公分,重484公克。右:朱砂,面「天都搗松三萬杵」,另面「漢長壽鉤 長宜子孫」,下鏤長壽鉤、漢磚。長寬厚 8.2×2.1×1 公分,重 54公克。

三萬,可不是小數目。為何要杵搗這許多?

原因之一,在於要造好墨,雖必須好煙好膠,但若杵搗功夫不夠,煙與膠的結合鬆緊不一,也是白搭。此刻的墨坯不夠結實,裡面的墨塊與膠塊分離不密,之間仍充滿大大小小的氣泡。(按:揉過麵團者當有此體會。)杵搗沒逼出的氣泡,未來在陽光下或室溫高時,將受熱膨脹產生氣壓。這種由內而生的氣壓極易導致墨崩裂。

其次,煙與膠各有其分子結構,相互之間的作用力也不同。墨坯的杵搗數不足,將難以逼使煙粒子均勻散佈在膠分子所構成的網狀結構中。這會使未來的成墨有些地方煙多膠少、它處則煙少膠多。使用起來不僅研磨不順,且磨出的墨色不勻。古人從經驗中得知,只有藉著不斷杵搗,重力搥打之下,才能逼使煙膠就範,充分改善。然則三萬杵數真的是經驗所得?  

上海復旦大學在90年代,曾經模擬古製墨工藝作杵搗實驗。(註三)在搥打一萬次的過程中,分五次取樣,用現代儀器分析。發現隨著杵數的增加,墨坯中的牛皮膠逐漸由大變小由厚變薄,最後成纖維網狀;煙粒子也漸從表面被膠包裹,轉為向膠體內散佈,最後填塞在膠的纖維網內。如此一來膠和煙緊密結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濃我濃長相廝守。取樣分析顯示,只有在搥打六千次以上後,經由持續撞擊施壓與摩擦生熱所引起的物理化學作用,才會產生以上效應。

六千杵看似多,但與古法的三萬杵相比,區區五分之一。效果真夠嗎?好在取樣分析的結果有科學依據,不容置疑。倒是古法的三萬杵,踏實與否,值得推敲。

影響所須杵數的因子很多,除了煙膠比例,外在環境如施作時的溫濕度、氣壓等都相關。然而最重要的,當然在每杵的輕重、以及各杵的間隔時間。人工杵搗,可想而知或許每杵用力不等、或杵久之後力量漸弱、間隔拖長,導致必須多費杵數以達所求的效果。只是這些缺憾會導致杵數增加多少?六千杵的一倍?兩倍? ⋯ 還不夠?必須要到五倍的三萬杵之多?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古代神仙方術內有煉丹、煉藥秘方。若用料多,常須藉蒸煮、杵搗等以濃縮製成丹藥。稍加搜尋,許多丹藥方内都見「三萬杵」:如約出於魏晉時期的《太上洞玄靈寶五符序˙卷中》所刊「靈實三天方」;早期上清派經典之一、約出於東晉南朝《太微靈書紫文琅玕華丹神真上經》內的「作神泥法」;以及收入唐代藥王孫思邈《枕中記》的「真人授魏夫人(按:名華存,251~334年)穀仙丸一名制蟲丸」等。(註四)而古早製墨與製丹藥相通,故推想墨工借用它們的「三萬杵」以自抬身價,有無道理?

十萬杵

三萬杵已不可思議,那麼十萬杵該如何看待?

無論文人自製墨還是市售墨,也不管原料用的是松煙或油煙、輕膠或重膠,「十萬杵」三個字屢見不鮮,儼然好墨的必備杵數。(圖三)然而一下子跳到這麼多,難道也像「三萬杵」般出自古法?





文人弄兵墨 002.JPG 看我的好墨 011.JPG 湘人湘軍墨 011.JPG 看我的好墨 006.JPG

圖三   各式十萬杵墨。

從北宋開始,說到製墨的書不少,蘇易簡的《文房四譜》、蔡襄的《文房四說》、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記》尚僅點到為止。但李孝美的《墨譜》、晁貫之的《墨經》、乃至明初沈繼孫的《墨法集要》,可就深入探討製墨的工序,並專節論及杵搗。其中李孝美的《墨譜》還刊出不少墨法。然而遍閱之後始終不見「十萬杵」。它,從何而來?

始作俑者,很可能明代謝肇淛。他成書於萬曆年的《五雜俎》內寫:李廷珪的墨 ⋯ 搗十萬杵,如金石般堅挺。(註五)謝肇淛乃進士出身,廣學博識,也是知名藏書家。可惜這條記載不見出處,難以追溯。糟的是他在這之前還寫下:宋代的張遇,最先在製墨時掺入龍腦、麝香、金箔。全然相左於詩仙李白讚美潞墨內含麝香的:「上黨碧松煙,⋯ 蘭麝凝珍墨, ⋯ 」(註六)令人不禁納悶他的墨知識。只不過在後世製墨眼裡,既然有他背書,把十萬杵跟李廷珪掛鉤,管它是真是假,都樂於以此增加賣點。圖三最右的墨上寫「仿南唐李氏、採青松烟、和斑龍角膠、搗十萬杵法製」,是最佳例證。

如果古籍古法裡沒這說法,以萬曆年間製墨業的發達,方瑞生《墨海》中說:「墨之在萬曆,猶詩之有盛唐。」名師如程君房、方于魯、孫瑞卿、潘嘉客等輩出,謝肇淛有無可能從製墨圈獲得「十萬杵」資訊?且因不知其源頭,乾脆附會到李廷珪身上?

很遺憾,遍尋當時風行的程君房《程氏墨苑》、方于魯《方氏墨譜》、方瑞生《墨海》等書,即使眾多名人雅士惠賜宏文,吹捧他們的墨直追李廷珪、張遇、潘谷等前賢,卻始終不見「十萬杵」之語。看來當時的文士對製墨多少了解,在人情文章牽涉到時人時務時,依然保有尺度,下筆不致離事實太遠。謝肇淛的附會李廷珪,而非他人,恐也同理。

換個角度,從實務來思考。不管何時何地何人製墨,有無可能杵搗到十萬杵?它得花多少時間、精力來完成?書上有無記載?

製墨的杵搗,絕非民俗表演般輕鬆愉快。主因在融入膠的墨坯既黏又軔難搗,且過程中又得適度保溫不能讓它硬化。其間辛苦,近代書畫家程十髪曾賦詩:「冰麝龍涎皆不貴,杵工汗滴是真魂。」有篇訪問台灣墨師陳嘉德的報導也共鳴:「他雙手緊握重達五公斤的鐵鎚用力錘打,才幾分鐘已汗濕一片,豆大的汗珠,從額頭直接滴落地面。」(註七)由於每搥幾下還得揩汗及翻轉墨坯,平均起來一分鐘最多搥十次。搗三萬次得花五十小時,超過體能極限。光靠人力,三萬杵都做不到,更別提十萬杵了!

不過古代製墨人工多,或有不同作法。譬如兩個人對面同杵,當然可多杵些。明代沈繼孫親身製墨,大畫家倪瓚稱讚他「燒墨以自給。 ⋯ 煙細而膠清,墨若點漆。」(註八)所以他的製墨經驗寶貴,足堪參考。他的《墨法集要》內有篇「杵擣(同搗),說:讓兩人同杵, ⋯ 搗到墨坯四邊都捲起來、像碗碟樣時,就摺轉四角再搗。如果辰時(7 ~ 9點)開始,要搗到午時(11 ~ 13點)才算成熟。 ⋯ 大約杵搗七、八百杵或千杵。(註九)明白寫出杵搗時間約五、六小時,杵數則到千杵就夠!與三萬杵、乃至十萬杵都相去甚遠,他的話驚人。

萬杵

十萬杵、三萬杵看來都不可信,那麼比它們少多了的萬杵呢?

有錠「萬杵膏」墨,就以此來爭取認同。(圖四)訂製墨的梁山舟,錢唐(現杭州)人,乃清乾隆時期著名的書法家梁同書(號山舟),與翁方綱、劉墉、王文治同稱書法界的「清四家」。他為人低調,雖然父親官至宰相級的東閣大學士,本人也蒙乾隆恩賜進士、任翰林侍講(備詢為皇帝講解經史的官),顯然上蒙天恩前程可期。然而在父親於乾隆二十九年(1764)過世後,趁著伴護靈柩回錢唐老家守喪,他竟然辭官退隱。以當時三十六歲之齡,如此看得開實在了不起,終能高壽九十二歲。





圖四   萬杵膏。面寫墨名,背「錢唐梁山舟製」,側凹槽內「汪節菴選」。 長寬厚 9.9×2.1×0.8公分,重 28公克。

此墨應製於他退隱後。因墨上的別號「山舟」,出自元代當過翰林學士的文人散曲家貫酸齋,也是位辭官退隱錢唐之士。梁同書回鄉後,無意中訪得貫酸齋所寫的行楷「山舟」兩字,愛不釋手掛在書房,因此得了「山舟先生」稱號。故由此可知此墨製於乾隆三十年後。

說梁同書低調,從「萬杵膏」的墨名,也知一二。因為他退隱後常有唱和的隨園老人袁枚,早於乾隆十九年就訂製了「輕膠十萬杵」的墨,如藏墨家周紹良的《蓄墨小言》書中所載。此外為他製墨的汪節菴,產品中也有招牌墨「十萬杵」。(註十)顯見十萬杵之名在當時已受歡迎。然而梁同書卻一反時尚只寫「萬杵」。除了印證其人低調,還透露出他了解製墨,曉得十萬杵不實,萬杵則尚有可能。但「萬杵」兩字是他首創的嗎?

非也!因蘇東坡的《孫莘老寄墨四首.之一》:「 ⋯ 魚胞熟萬杵  ⋯ 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 ⋯ 」早將萬杵與墨綁在一起。(註十一)所以萬杵墨的概念,可上推七百多年前的北宋。蘇東坡捨當時熟知的三萬杵不用,或因賦詩講究所限,也可能從製墨的朋友處曉得不對。低調的梁同書,既有先賢可仿,當然不會自創新詞來招風惹議。

五千杵

沈繼孫的千杵經驗,雖也造出好墨並獲倪瓚稱賞,但畢竟遠少於古法的三萬杵,也低於科技認證的六千杵許多,令人存疑。再者鑑於他與倪瓚相知,所獲稱賞不免人情互捧,故能否採信須再檢討。看千杵之說有無共鳴者。

他的書寫成於朱元璋的洪武晚年。印了多少本?流通情形如何?讀者的反應?都沒記錄。只找到文徵明在《停雲館帖》中說他:「 ⋯ 所著書有《本草發揮精華》、⋯《墨法集要》、 ⋯ 今皆不傳。」這已是百餘年後,對他這既無功名又乏社會地位的人來講,有此結果不足怪。但由現代仍看得到此書,可知當時只是市面上不傳,公私藏書仍應有所存。現今所見,乃是乾隆的《四庫全書》、依明成祖的《永樂大典》所收錄的,再行刊出。由此猜想明代稍晚的製墨文人或有機會看過,並在施作杵數上受其影響,成為傳人。

明代晚期的製墨,以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三人最知名。除了羅小華之外,程君房、方于魯各有墨書:《程氏墨苑》與《方氏墨譜》傳世。書中除刊出令人驚豔的墨樣數百幅,還有眾多讚其製墨的文章。其中雖多人情往來溢美之辭,但搜尋後也見玄機。如先行問世的《方氏墨譜》內,有篇汪道貫寫的〈墨書〉洋洋灑灑上千言談製墨。其中語及杵搗時,竟然說搥五千杵就夠。而較晚出刊的《程氏墨苑》內,程寰署名的〈墨經〉也異曲同工,說所謂的萬杵乃是取其整數。實務上杵到一半的五千杵,就杵不下去了!(註十二)相對於別人文章內的若非三萬杵、也至少萬杵,他們是大師的好友嗎?竟敢貶低其杵搗數?

汪道貫和其兄汪道昆 – 當時徽州的文人領袖 – 以及堂弟汪道會,乃是方于魯的生涯貴人。有他們的援引支持,方于魯才能享盛譽並且出版《方氏墨譜》。程寰為萬曆年進士,依他〈墨經〉內稱程君房為「伯兄」言,該是堂弟之輩。(按:古稱長兄為伯兄。)兩人談墨的文章都探細入微,若非與大師常相過從時有請教,難以致此。所以即使他倆文內都沒直言五千杵乃大師製墨時的杵搗數,但由前後文意,以及方、程書內收納其文看,五千杵之說該無疑意。

方于魯的墨藝習自程君房,兩人杵數相同不為奇。可喜的是此後五千杵還有傳人。晚他們約二百年的清代桐城派大師姚鼐,乾隆五十三年(1788)應徽州知府邀請到紫陽書院講學,有詩讚好友程瑤田(按:樸學大師,且製墨。詳周紹良《清墨談叢˙程一卿佩韋齋墨》。)不僅說他耗重貲以五千杵製墨,且引述其語:「程君房必五千杵。」(註十三)。程瑤田可能是程君房的同族後人,此說當有所本。

五千杵雖接近、但仍少於復旦大學實驗得出的理想杵數六千杵。程、方兩人以此杵數,按理講有所不足,為何所製仍廣受稱道?關鍵可能在機器杵搗通常制式呆板,易有死角遺漏;人工杵搗則較為細膩,在老師傅的手中,能依據墨坯的硬度、溫濕度、黏度、光澤等視情況施作。即使少杵些,成效依然大。只可惜五千杵說起來沒三萬杵、十萬杵那般響亮,至今尚未在墨面上見過。

千杵

程君房等跳過沈繼孫的千杵說,直攻五千杵,是否代表千杵一定不夠?沈繼孫沒傳人?

比程、方兩位早的歙縣同鄉羅小華(名龍文,1516-1565年),死於他倆投入製墨之前。羅氏墨萬曆帝喜歡,以致有記載說市面上「價逾拱璧」。另外名書畫家董其昌說他的「鹿角膠」墨當代第一。(註十四)把他捧上天!他的墨好應該不假。但杵搗多少?五千杵數,是否始於他而被程君房等援用?

應非如此。因為依《程氏墨苑》與《方氏墨譜》內文章,都認為他的墨重外觀,多在加工上取巧,質方面則有所不及。(註十五)引發此認定的可能原因,不外乎用料不夠好、膠法差些、乃至杵數少。此外文(墨)人相輕的惡習,也不能排除。不過另部墨學巨作、方瑞生的《墨海》內的記載,卻道出杵數少,恐是主因。

王穉登(字百穀,1535 – 1612年)師從文徵明,畢生沒當官,享譽嘉靖、隆慶、萬曆年的江南文壇。他曾見過羅小華。方瑞生《墨海》內收錄了他記述的羅小華語:「造墨法大要 ⋯ 千杵為(墨)丸」。(註十六)明確寫出羅氏墨只搗「千杵」,也透露出羅氏乃沈繼孫的信服者。千杵之墨要趕上程君房的墨,理論上確實困難。無怪乎程君房看到羅氏墨「價逾拱璧」後,要發出「我墨百年可化黃金」的豪語。(註十七)

千杵之說雖被程君房的五千杵所掩蓋,但仍在業界存續並未消失!清代《曹氏墨林》書內刊載曹素功所製墨品和時人的題詠,有些文章提及他的杵數,十萬杵、三萬杵、萬杵的都有,應酬味極濃。但另篇由汪漋所寫,卻直言他「搗千聲玉杵」。(註十八)汪漋是康熙年進士,他的徽州同鄉。如果他的杵數多於此,汪漋絕無貶抑之理。

結語:萬杵玄霜玉兔魂

杵數的變化不止於此,古籍中出現的還有三千杵、數萬杵。(註十九)看在有心人眼裡不免納悶,到底該聽誰的好。身為徽州休寧人的汪滋畹,既知「麝香月」典故,想來也多閱墨書,莫衷一是的杵數當有所困擾。藉著製作自己的紀念墨時,以兔子在墨面正中杵搗的圖像,不著痕跡地拋出這個疑惑,真高明。

此外,他還可能讀過北宋儲泳的《胡定齋惠墨求詩》。(註二十)因為他墨上的繪圖,恰如儲泳詩首句「萬杵玄霜玉兔魂」所表達的意象。句中的「玄霜」,本指神話中的仙藥。但由於「玄」也指黑色,「霜」則似好墨泛出的光澤,故「玄霜」常被借用言墨。因此他的墨除了明示他已「蟾宮折桂」、拋出杵搗數的疑惑、恐還暗含製墨須如「玉兔搗藥」般不斷杵搗,以及讚美好墨如仙藥般可貴。至於是否延伸到作人為學之道,也須如製墨般千鎚百煉,可就超出本文所及。

汪滋畹於十二年後上榜進士、入翰林,官至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的從二品大員。究其始,實緣於「麝香月」考題。現代已沒多少人注目的神話「玉兔搗藥」,在那科舉年代竟能發揮如此作用,未免神奇亦復可笑。然而這究竟是那時人的福氣,還是現代人的失落?

附註

註一   《漢樂府˙董逃行》:「  ⋯ 白兔長跪搗藥蝦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藥可得神仙。服爾神藥,莫不歡喜。陛下長生老壽,四面肅肅稽首,天神擁護左右,陛下長與天相保守。」  

註二   北魏  賈思勰  《齊民要術˙合墨法》:「好醇煙,搗訖,以細絹篩於缸內,篩去草莽若細沙、塵埃。此物至輕微,不宜露篩,慮失飛去,不可不慎。墨一斤以上。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梣,江南樊雞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解膠,又益黑色。可下去黃雞子白五顆。亦以真珠砂一兩,麝香一兩,別治,細篩,都合調。下鐵臼中,寧剛不宜澤,搗三萬杵,杵多益善。合墨不得過二月、九月,温時敗臭,寒則難乾潼溶,見風自解碎。重不得過三兩。寧小不大。」

註三   一鑒齋〈中國墨 與 日本墨〉2020-08-28。https://ppfocus.com/0/cud42db41.html

註四    《太上洞玄靈寶五符序˙卷中˙靈實三天方》:「樂子長書出文。巨勝五分、威僖四分、蜀椒一分、乾薑三分、菖蒲三分。皆取真新好者,精潔治之。凡五物,以王相日,童男擣藥,勿易人也。各異治,下細簁,五物各萬杵。五物各異置赤杯中,凡五杯,羅列赤案上,露一宿。明日平旦,乃以神斗分之,合和如法。和以白蜜,若白飴,後更擣三萬杵,丸如梧子。」

《太微靈書紫文琅玕華丹神真上經˙作神泥法》:「東海左顧牡蠣六分、紛螻土三分、馬脫落細毛一分、滑石三分、赤石脂三分、羊細毛二分、大盥半分,合七物,合擣下細篩,和以百日醶䤈,更擣三萬杵。」

唐  孫思邈  《枕中記˙真人授魏夫人穀仙丸一名制蟲丸》:「甘草六兩、炙丹砂三兩,精明者研之大黃五兩,錦文者乾地黃七兩、五味子五兩、白木三兩、人參五兩半,堅重者狹苓四兩、當歸三兩、半天門冬四兩、木防己一兩、猜苓三兩、細辛二兩、央明子二兩。右十四味,並令得精新上藥,無用陳久。先各細搗篩乃秤散,取兩數定乃入臼,以次先納甘草搗一千杵,次納丹砂又千杵,如此以次盡十四種,合一萬四千杵,畢,乃下白蜜和調。治畢,又搗萬六千杵,都合三萬杵。 ⋯ 」

孫思邈  《千金翼方˙卷第十三‧辟谷》:「茯苓粉(五斤), 白蜜(三升),上二味,漬銅器中,瓷器亦得。重釜煎之。數數攪不停。候蜜竭,出,以鐵臼搗三萬杵,日一服三十丸如梧子,百日病除,二百日可夜書,二年後役使鬼神,久服神仙。 」

註五   明  謝肇淛  《五雜俎˙卷十二˙物部四》:「  ⋯ 至於用珠,則自李廷珪始;用腦麝、金箔,則自宋張遇始。自此而競為淫巧矣。 ⋯ 李廷珪墨,每料用真珠三兩,搗十萬杵,故堅如金石。」

註六   唐  李白  《酬張司馬贈墨》:「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黃頭奴子雙鴉鬟,錦囊養之懷袖間。今日贈予蘭亭去,興來灑筆會稽山。」

註七   〈墨出青松煙–製墨藝師陳嘉德〉 文˙郭麗娟,台灣光華雜誌,2004年7月。

註八   元  倪瓚  〈贈沈生賣墨詩序〉:「沈學翁隱居吳市,燒墨以自給,所謂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者也。煙細而膠清,墨若點漆。近世不易得矣。因賦贈焉。」

註九   明初  沈繼孫  《墨法集要˙杵擣》:「用青石臼一枚 … 取蒸透毬子傾臼中 ⋯ 乃使二人互杵擣之 ⋯ 貴在擣得四向捲起如椀楪,乃摺轉四角再擣,假如辰時下臼擣起,擣到午時,方為成熟 ⋯ 約杵七八百杵或千杵,柔軟成熟為度 ⋯ 」

《墨法集要˙用藥》:「  ⋯ 然,欲墨之黒,一須煙淳,二須膠好而減用,三須萬杵不厭。此不易之法,不可全藉乎藥也。

註十   周紹良  《蓄墨小言˙袁枚墨》  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7月。頁94~96。

王俪阎 + 苏強  《明清徽墨研究》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3月。頁138。

註十一   宋  北宋  蘇東坡  《孫莘老寄墨四首.之一》:「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潘谷作墨,雜用高麗煤。)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蓬萊春晝永,玉殿明房櫳。金箋灑飛白,瑞霧縈長虹。遙憐醉常侍,一笑開天容。」

註十二   明  汪道貫  《方氏墨譜˙墨書》:「  ⋯ 古法  ⋯ 入鐵臼中搗三萬杵, ⋯ 今則搗以木臼 ⋯ 過數百杵則凝。復蒸之,數蒸則膠性解,過五千杵,墨凝而堅,不復能杵矣!」

程寰  《程氏墨苑˙墨經》:「  ⋯ 煙膠合而掘地杵臼之,以萬數計,舉其全也。杵之而凝,蒸之,火蒸而後杵。數杵數蒸,計萬而半之,不復能受杵矣。 ⋯ 」

註十三   清  姚鼐《惜抱軒詩集˙論墨絶句九首˙其八》:「我愛瑤田善論琴,博聞思復好深湛。才傳墨法五千杵,已失家財十萬金 ⑴。  (1) 程瑤田語云:墨以多杵爲佳,然自千杵以上,則難杵數倍於初時墨不過千杵。瑶田用古法杵至三千已極難,而程君房必五千杵。」

註十四   明  沈德符  《萬曆野獲編/卷26˙玩具˙新安製墨》:「宋徽宗以蘇合油溲煙為墨,後金章宗購之,黃金一斤才得一兩,可謂好事極矣。近代惟新安羅龍文所作,價逾拱璧,即一兩博馬蹄一斤,亦未必得真者。。」

董其昌  《筠軒清閟錄˙敘造墨名手》:「我朝墨定當以羅小華鹿角膠為第一,龍柱次之,華山松又次之。」

註十五   明  汪道貫  《方氏墨譜˙墨書》:「  ⋯ 羅(小華)秘書墨,以珠英玉屑取重。人文之巧耳。其搜烟和膠之三昧,實不逮後人。」

程君房  《程氏墨苑˙墨苑自敘》:「  ⋯ 羅(小華)氏則烟以桐液,而劑以膠投之。以蠙蛛襍寶之糜,善矣。宜乎技至此而單矣。然而炫奇失真,逐靡喪本,求其搜煙和膠之三昧,毋乃有未盡善者乎。 ⋯ 」

註十六   明  方瑞生  《墨海˙玄鯖錄˙瀋餘˙七輯》:「 羅秘書與余言造墨法大要:煤為質,膠為劑。 ⋯ 煤貴輕而惡重,膠貴清而惡濁。取其輕與清者,調而劑之。千杵為丸,一點如漆。隃麋氏之精蘊盡此矣!王百穀」

註十七   明  程君房  《程氏墨苑˙程幼博藏墨歌》:「我墨百年可化黃金」。

註十八   清  曹素功  《曹氏墨林˙高士奇  藝粟齋墨歌》:「  ⋯ 歙州曹氏字素功,獨振藝林追往昔,麝臍香劑十萬杵,黑思如漆堅如石。 ⋯ 」

《曹氏墨林˙靳治荊  藝粟齋墨林序》:「  ⋯ 曹子素功,手捻小草,親和團香,松來上黨,看煙影已拖藍水,法容溪點漆光而純黑。頻舂三萬,堅緻難磨。每合一丸,摩娑嘆賞。 ⋯ 」

《曹氏墨林˙同里  汪漋》:「曹子素功,擅譽藝林。 ⋯ 聊試奚潘之妙技,搗千聲玉杵,媲易水之工。 ⋯ 」

註十九   北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造麻子墨法:以大麻子油沃糯米半碗,強碎。剪燈心堆于上,燃為燈,置一地坑于中。用一瓦缽,微穿透其底,覆其焰上取煙。煤重研過。以石器中煎煮皂莢膏並研過者糯米膏,入龍腦、麝香、秦皮末和之,搗三千杵。搜為挺,置蔭室中。俟乾,書於紙上向日,若金字也。秦皮,陶隱居云俗謂之樊槻皮。以水漬和墨書,色不脫。故造墨方多用之。」

蘇東坡  《 蘇軾文集.卷七十.書徂徠煤墨》:「徂徠珠子煤,自然有龍麝氣,以水調勻,以刀圭服,能已鬲氣,除痰飲。專用此一味,阿膠和之,搗數萬杵,即為妙墨,不俟余法也。陳公弼在汶上作此墨,謂之黑龍髓,後人盜用其名,非也。」

註二十   宋  儲泳 《胡定齋惠墨求詩》:「萬杵玄霜玉兔魂,度窗蜂影去來忙。自從野菜花開後,一月熏爐不炷香。」 

尋 訪 李 廷 珪(二):墨 法

黃 台 陽  2022/11/18

李廷珪造的墨,北宋年間經由多人吹捧,聲名大噪。它到底有多好?蘇易簡《文房四譜》內說它像玉石一樣堅挺,有犀牛角般的紋路,寫幾十幅字,都磨損不掉它一二分長。(註一)蔡襄的《文房四說》說它天下第一,宋真宗祥符年間修昭應宮時,把它當黑漆般用來染飾。(註二)分別指出它堅挺耐磨與濃厚漆黑。顯然更早古人對好墨的兩大要求:衛夫人《筆陣圖》中所說的「強如石者」、與蕭子良《答王僧虔書》中的「一點如漆」,它都做到了。(註三)

如此好墨,用它所寫的字一定光鮮亮麗。北宋書法家中,多人擁有過李廷珪墨。不知他們遺存至今的字帖條幅,有無以之所寫?

書法家蔡襄,自述有李廷珪與其幾代家人製的墨。兩岸故宮藏他多幅字帖,故或有用廷珪墨所寫。只是證諸他《文房四說》所附錄的〈硯記〉,說該篇是他選黃道吉日齋戒之後,開封取澄心堂紙、李廷珪墨、諸葛髙的鼠須筆才寫下。(註四)如此慎重,平日該不會隨便取用廷珪墨。蘇東坡有位醫生朋友送他李廷珪墨,求幾幅字。(註五)這些幅有憑有據用廷珪墨寫的,似乎沒逃過戰亂存留。無緣見識廷珪墨漬墨痕,還真遺憾。

有個想法可一窺廷珪墨之妙。就是以學術研究立場,請兩岸故宮邀集書法大師,用所藏(據云)舉世唯一的廷珪墨,寫下與他相關的詞章如:《全唐詩》內的〈李廷珪藏墨訣〉、蘇易簡蔡襄等人的讚語、乾隆帝的〈李廷珪古墨歌〉等。(註六)這不僅可印證古人對廷珪墨的說法,且將產生融合上下千年的書壇瑰寶!只是想歸想,恐永無實現之日。畢竟千年古墨,誰都擔保不了試磨之下會否崩裂,怎敢付諸實施?

捨此之外的另個想法,該是糾集製墨名家,同時邀請對墨的主原料(松煙、鹿角膠)與輔料(珍珠、麝香、藤黃、巴豆等)夙有研究的物理、化學專家組成顧問團,循李廷珪當年的製墨法來按部就班精心製作。這將讓千年來的騷人墨客所嚮往的名墨起死回生再現人間,也可讓當代書畫大師藉此縱橫墨色,筆酣墨飽落紙雲煙。問題是李廷珪當年的製墨法為何?有無傳承?

李家後人

最直接的作法:找到李家後人,探詢出祖傳秘方 – 李廷珪墨法。這以國人多慎終追遠編修族譜,詳細記錄家族變遷,該有可能。尤其李家後人李惟慶出任過墨務官。(圖一,註七)雖然品位不見得高,但好歹晉身官宦光宗耀祖,能不編修族譜來自我誇耀期勉子孫?





圖一   李惟慶墨樣 + 說明。(錄自北宋李孝美《墨譜》)

李廷珪的兒子承浩據說早死,因而無後。但弟廷寬的子孫不少,墨史留名者:兒承晏(或作宴)、孫文用、曾孫仲宣、玄孫惟慶、惟一、惟益。(註八)他們秉家傳製墨,想必可觀,甚至青出勝藍?

然而事實非如想像般美好。廷寬與子承晏該作過李廷珪的幫手,獲其親炙,還能維護家風。蔡襄認為他倆僅次於李廷珪,勝過公認的高手張遇、陳朗;蘇東坡看到黃庭堅有半挺李承晏墨,不禁伸手,顯然知道墨好,值得厚臉皮欺負學生。(註九)只是到了更晚輩的,除了李惟慶的小挺獲李孝美認可,說它「可亞庭珪也」(圖一)之外,餘皆乏善可陳。蔡襄《文房四說》內言:「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像在宣告李家後人已背離廷珪墨法,不復當年。

更令人奇怪的是,李惟慶之後,李家人竟從製墨業消失再無所悉。李惟慶任官宋仁宗(1022-1063在位)年間,當時歙州安定。往後最接近的戰亂,是徽宗宣和二、三年(1120-1121)的方臘之亂。(按:亂平後朝廷改歙州名為徽州。)然而李家在亂前就已無聞,不知何故。晚明麻三衡的《墨志》內列出徽宗之後的製墨師一百七十四人。其中姓李的僅父子兩位、李世英與李克恭,都沒扯出廷珪後人的旗號!(註十)在此情況下,李氏族譜、廷珪墨法還有希望保存乎?

墨法何在

李氏家族製墨,從歙州刺史陶雅指名用廷珪父李超的墨開始(西元893年,註一),到李惟慶任墨務官的百多年間,是全盛時期,代有人出。此期間,唯二將墨作為主題談論的蘇易簡《文房四譜》與蔡襄《文房四說》,如前述都對李廷珪墨推崇倍至。然而對如何製作出此好墨,也就是他的墨法,兩人卻惜墨如金。有何難言之隱?

蘇易簡書內,其實有〈墨譜.二之造〉專章,列出韋仲將、冀公、造麻子墨、造朱墨等墨法。顯示他知墨法可貴,唯獨廷珪墨法卻付諸闕如。這應該是因他寫書時,僅從典籍與時人(如徐鉉、張洎)談論中,擷取有關資訊。而李廷珪家族當時還在製墨,可想而知法不外傳。他一來沒親訪李家人,再來即使親訪也不見得可獲墨法,當然無從下筆。

蔡襄比蘇易簡多寫了點。他認為廷珪墨之所以好,係黃山松之故,觸及用料品質。但寫了等於沒寫。因為當年廷珪父李超避難至歙州後不走,就是見黃山松好之故。所幸他補上一句:其它也用黃山松煤的墨匠,因貧求近利偷工減料,致產品差多了。(註十一)這話點出了即使原料同,但墨法不同施工不同,結果也將不同。只是依然沒針對廷珪墨法加以探討。

眾裡尋它千百度,不傳之秘的廷珪墨法,終在李家人淡出製墨後隱約浮現。與李惟慶相隔僅數十年,於宋哲宗紹聖乙亥年(二年,1095)出刊的李孝美《墨譜》、隨後的晁貫之《墨經》,都超越蘇、蔡所寫,出現廷珪墨法的論述。李、晁兩人從何得知?所寫是正版授權原汁原味?還是道聽途說半假半真?甚至移花接木以假亂真?可就撲朔迷離得細細考究!

李氏家族製墨全盛及任墨務官時,不可能大小工務都自家全包,應曾雇工襄助。在家人嚴守祖傳秘方的作風下,雇工即使知悉廷珪墨法片段,當無從窺探全貌。這些人有的日後不免投效它處、甚至自立門戶。當李家仍製墨、家大業大時,他們或念舊感激、或守職業道德,不會也不敢洩露所知。然而當李家拋棄祖業,甚至人間蒸發後,原有顧忌沒了。此時若有人來問,就難保不多說兩句進而誇大,有所炫耀。

李孝美《墨譜》內有篇好友李元膺寫的序,說愛墨的他曾經親訪製墨工地,請教製墨的工序步驟細節。(註十二)估計就是從訪談中,獲知李廷珪墨法的片片段段,再細心拼湊而成他書中的「庭珪墨(法)。晁貫之的《墨經》沒人寫序介紹由來,自己也客氣不予交代。但看各工序細節,往往比李孝美書內所寫,有過之而無不及。譬如他將松樹依山區分為三品、再依自身優劣分為九品,深入之處很難說不是親訪墨工所得。由這兩本書,廷珪墨法多少轉趨明朗。

廷珪墨法

有兩款廷珪墨法刊在李孝美書中:

  • (通廷)珪墨一:牛角胎三兩洗淨細剉,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梔子仁、黄蘗、秦皮、蘇木各一兩,白檀半兩,酸榴皮一枚,再浸三日。入鍋煮三五沸,取汁一斤。入魚膠二兩半,浸一宿。重湯熬熟,入綠礬末半錢,同濾過,和煤一斤。
  • 庭珪墨二:藥汁一斤,入減膠三兩,浸一宿。重湯煮化,令熟綿濾,和煤一斤,乘熱搜勻。

(按:雖云兩款,實際僅一款半。因第二款起始的「藥汁一斤」,同於第一款內直至「入魚膠二兩半」前所寫的「取汁一斤」。兩款墨法之別在用膠,前為「魚膠二兩半」、後則「減膠三兩」;以及第一款的「和煤一斤」前還有「入綠礬末半錢,同濾過」。)

墨法所用的輔料:牛角胎(黃牛或水牛角中的骨質角髓)、皂角、梔子仁、黄蘗、秦皮、蘇木、白檀、酸榴皮、綠礬等,除了白檀稍貴重之外,都中藥常見,非難得之物。主原料之一的魚膠(或減膠),書內有熬製方法;(註十二)另個主原料煤,雖沒講松煙或油煙,但從前後文來看,當是松煙。主、輔各料及水均寫出用量,也附上火候如煮一日入鍋煮三五沸等。和煤一斤之後所得墨團(胚),本來還有杵搗、壓模、陰乾、打磨等後續工作。但以它們多制式,沒啥特別,李孝美就省略了。

這個墨法多好?與早於它、最知名、蘇易簡書中已刊、且同樣寫入李孝美書內的韋仲將墨法(註十三,「⋯ 煙一斤已上,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 ⋯ 下去黃雞子白五枚,亦以真珠一兩、麝香半兩,⋯」)相比,大有不同:

一.  主料方面:在同樣對入一斤煤的情況下,仲將法用好膠五兩。大於廷珪墨用魚膠二兩半、或減膠三兩;

二.  輔料方面:仲將法用梣皮(石檀木皮)、去黃雞子白五枚、真珠一兩、麝香半兩,品項少且與廷珪墨法所用完全不同。

以廷珪家族來自易水,熟悉且依循與仲將法相仿的易水法製過墨而言,竟然有此大幅改變,理應基於新法勝過舊法。然而李孝美所刊此新法,是否源自李家人仍須細加考證。而稍晚出刊的晁貫之《墨經》,恰證實此懷疑有理。

孰真孰假

一般而言,最接近發生時日的記載,可信度較高。李孝美最早錄下「庭珪墨(法),時距李惟慶仍製墨的年代不過數十年,理應較後人所記更可信、更有價值才對。然而別忘了,李孝美書內清楚道及,稍早還有位同樣來自易水、但落戶在宣州製墨的奚庭珪。因此他書內的「庭珪墨(法),究竟是奚氏、還是李氏的?告知的墨工不見得了解,他也不敢妄加論斷,只好以「庭珪墨(法)含糊帶過,留給讀者自行判斷。

這就使得晁貫之《墨經》內所記,相對而言更加可貴。因為其書內涉及李廷珪的各處,都明寫其姓,沒有模糊空間。它們分別是:

  • 松: ⋯ 李氏以宣歙之松類易水之松 ⋯ 
  • 和: ⋯ 觀易水奚氏、歙州李氏,皆用大膠 ⋯ 
  • 藥: ⋯ 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 ⋯

從而可知,晁貫之所錄下的廷珪墨法的特點在:用黃山松煤、用大膠、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味輔料。而除了第一點的用黃山松煤之外,其餘兩點都不同於李孝美的「庭珪墨(法)所述,極具參考價值。只可惜各料都沒寫出用量、火候,非完整的墨法。

有個啟人疑竇之處:所說的「大膠」指什麼?晁貫之沒明講。但從他講到「大膠」之前所云:「古法製墨,一斤煤要配上一斤膠,現今則是一斤膠水,其中水占十二兩,膠才四兩,所以產品不夠好。 ⋯ 膠多,利於長久保存;膠少,利於新鮮亮麗。故墨肆想快點賣掉墨,都傾向於少用膠。」(註十四)如此可知「大膠」乃多膠、重膠之意。

然而多膠該多到多少?晁氏依然惜墨。但從文意可推知,該是回到他之前所說的:古法製墨,一斤煤要配上一斤膠。這種一對一的比例用膠,後人稱之為對膠法。蘇東坡子侄輩的何薳,就在其《春渚記聞.墨記》中提到:「有位製墨朋友沈珪,每次說韋仲將墨法只用五兩膠,直到李超、廷珪父子渡江(到歙州)後,才用對膠,可是對膠的作法細節卻保密不外傳,實在可恨。」(註十五)

沈珪之恨有理。試想,原來依仲將、易水等舊法,是把五兩膠放到一斤水(或加輔料熬出的汁)中,待溶解拌勻後,再與煙揉和。若依李廷珪的對膠法,膠的份量大增至一斤,原有的三倍多,這時若仍放到一斤水中,結果一定特別黏稠。接下來與煙揉和,煙在黏稠的膠中容易結成大小顆粒,無法均勻分佈,成墨的品質,勢將奇差。然而若增加水量,一則該加多少沒說,再則膠多、水多之後,煙的比例為之變少,也會沖淡墨色。所以沈珪恨、恨李廷珪秘而不宣該如何對膠。

本為布商的沈珪,浙江嘉興人,常往來黃山做生意,因而接觸製墨。他有點天分,很快小有名聲。但苦於不知對膠作法,造不出如廷珪般的好墨。有回製墨出了差錯,初成品都斷裂,因捨不得拋棄原有好料,就拿敗品去蒸浸,去除舊膠後再添新膠重製。沒想到成品竟堅如石。就這樣讓他領悟到對膠法的秘訣,在把一斤的膠分次和入。當然這只是大原則,分幾次、每次份量多少的細節,他也保密不外傳。最後落得墨法同樣消失。(註十五)

分多次和膠,看來是廷珪墨法的精髓不假。何薳書內還提到,曾與友人談及上述沈珪因錯誤而再次和膠、卻無意成功的妙事。朋友隨即告知,另位友人家藏的李廷珪墨上,有「臣廷珪四和墨」的字樣。從而指出李廷珪大異前人分四次和膠之法。(註十五。按:該墨是否確為李廷珪所製,存疑。因前文〈尋訪李廷珪(一):封賜〉內指出,李廷珪並未獲李後主封為墨務官。何來臣字?難道另有人封他為官?)民國五年胡開文墨肆有錠「仿李廷珪四和法」的產品,就是依何薳此記述而來。(圖二)





圖二   仿李廷珪四和法墨。面寫墨名,背「一螺點漆便有餘 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兩側寫「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至於晁貫之書內提到的「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並不完整,也欠特別說明。之後何薳《春渚記聞》內也沒補充。倒是李孝美《墨譜》裡言及一些輔料的作用,如梣皮可以「解膠、益色」,藤黃、雞子清、生漆、牛角胎可以助墨「至堅」,梔子仁可以「去膠色」,黄蘗有助「研無聲」,巴豆「增肥,多則損光」等等,顯示出古人製墨,多年來已發掘出許多可增強墨質的輔料。故所說「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一節,應該可信。

攀援附會

李廷珪墨既被稱為天下第一品,自然少不了攀援附會之輩,想靠他幫自己多掙點銀子。這些人不見得沒真才實學,但能搭順風車省點力,何樂而不為?譬如何薳書內提及:「北宋早年的製墨家柴珣,因為得到李超、廷珪父子的(對)膠法,所製比當時名家潘谷、張遇的更好。有款形式像玉梭、上寫「柴珣東窯」的,士大夫得後以金玉相比。」(註十五)既然所製如此之好,獲李家墨法之說似非妄言。但當時李家人應還在製墨,法何從外傳?

元代陸友的《墨史》中說:「張遇的兒子張谷得到李家墨法,世不多有。但宋哲宗時的官員鄒志完(名浩)懷疑此人係同名同姓,並非真正的張遇之子。」(註十六)懷疑得十分有理。畢竟張遇在製墨業的名氣,直追李家。祖傳絕學儘夠兒子張谷用的,何須借李家墨法來哄抬身價?

之所以會傳出柴珣、張谷得到廷珪墨法,可能是他們在製墨的某個環節有所突破,使得新製更堅挺更漆黑,差可比擬李廷珪墨。突破或許來自本身的摸索嘗試改進,或來自曾在李家工作過的雇工所洩漏的片斷資訊。無論何者,這些記載顯示出在當時追捧廷珪墨的風氣下,即使知名匠人也難免被按上與李家墨法有關。他們即使無奈,恐也不會拒絕,甚至於以此多掙點利潤。

宋代不見完整記載的李廷珪墨法,想不到時隔四、五百年的明孝宗弘治年間,竟然被無仕途背景、卻有心農學、飲食烹飪的宋詡所道出。他和兒子宋公望所編寫的《竹嶼山房雜部》內,刊載了當時民間流行的酒、醋、醬的釀造法;牛、豬、羊、狗、鹿、兔等動物,與魚、鱉、蛙、蝦、蟹、蚌、螺等水產的烹調法;再加上花木的栽植、蔬菜菜譜與粉、麵的製作法等,琳瑯滿目令人驚奇。然而更神奇的是,其中參雜了一卷不甚搭調的〈文房事宜〉,內容赫見〈李廷珪造墨法〉!(註十七)

宋詡錄下的墨法重點在:

  • 麻油十三斤,加入搥碎的蘇木一兩半、黄連二兩半、杏仁二兩同煎。待油變色後,濾渣,加生油七斤,倒入燈盞內燒煙、之後掃下煙;
  • 每煙四兩半,用搥碎的黄連半兩、蘇木四兩、加水二盞同煎。五七沸色變後濾去渣。再用沉香一錢半、前藥汁四兩半、再煎濾。次用片腦五分、麝香一錢、輕粉一錢半、又以藥汁拌合研濾;
  • 將餘藥水加入黄明膠一兩二分同熬,不住攪動。次加沉香、腦麝水攪勻,乘熱傾煙內。就無風處和勻杵透。

初看之下有主料油煙與黃明膠(牛皮膠);輔料則蘇木、黃連、杏仁、沉香、片腦(龍腦)、麝香、輕粉(礦物類中藥)共八味;各料都寫出用量,也道出火候。有模有樣一應俱全。但若仔細推敲,便知它大有問題。因為其一,它捨蔡襄所稱道的黃山松煤不用,卻燒麻油取煙;其二,每四兩半的煙,只入膠一兩二分,煙膠之比不但遠小於李廷珪的對膠法、也小於仲將法所說。其三,竟然用上三種香料沉香、片腦、麝香。如此製出的墨,難道夠黑?夠堅挺?會不會太香?(按:燒麻油取煙,北宋初已有,蘇易簡書即錄「造麻子墨法」,始自更早可期,故李廷珪或曾接觸。然當時所得煙不夠黑,致較晚的蘇東坡猶須作實驗,尋最佳取煙時機。(註十八)以此推估李氏不曾用過油煙製墨。)

宋詡沒說此墨法何來,但依他整本書的性質言,應得自無名墨肆或墨工。李廷珪墨的名聲歷久不衰,當時又沒專利、商標、著作權、營業秘密等智慧財產權的保護,任何墨肆都能假借廷珪墨法幫自家產品增加賣點,誰管得著?此風氣綿延至清依然如故。有錠「輕膠墨」,就題上「曹韓城仿廷珪法造」。(圖三)曹韓城非知名墨肆,他的「廷珪法」從何而來?甚至究竟有無?只有天曉得。





圖三   輕膠墨。面寫墨名,下「曹韓城仿廷珪法造」,背鏤四爪飛升龍,頭回視。長寬厚 11.5×2.2×1 公分,重50公克。

小結

古人製墨,一定有法。但是否緊守不渝,卻不敢說。因為每批原料的產區或異、質地有別。再者交通不便、或戰亂阻隔,來料時有不及。加上天候變化、冷暖濕旱,都影響成墨品質。故好的墨肆墨工能審時度勢調整工法,方可維持所製一貫最佳。這種依經驗所累積的專門知識,只在家人間口耳相傳,不曾形之於文字。此所以《墨法集要》一書的作者、元末明初的製墨家沈繼孫,在其書的自序中說:「李廷珪墨在宋徽宗宣和年間,有黃金也買不到。他的墨法之秘,沒人知道。有的墨譜亂寫:用幾種藥煮成汁來溶魚膠、和松煤製作,太可笑了!怎能採信照著做呢?」(註十九)

如此說來,既然沒有真正的李廷珪墨法,是否再也無法重製李廷珪墨、再也無法重現名墨風範?

倒也不見得,記錄中有些後人製墨不輸李廷珪。如宋徽宗大觀年間的張滋,有更勝一籌之譽。而蘇東坡在海南製墨,也留下「與廷珪不相下」的自評。(註二十)鑑於蘇大鬍子曾經試用、擁有過多錠李廷珪墨,出此語縱使有些誇大,也該相差無幾。他們都沒廷珪墨法,依然有此表現,現代製墨挾高科技而行,豈可妄自菲薄?!

附註

註一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 ⋯ 其堅如玉,其紋如犀,寫逾數十幅,不耗一二分也。」

「唐末陶雅為歙州刺史二十年,嘗責李超云:『爾近所造墨,殊不及吾初至郡時,何也?』對曰:『公初臨郡,歲取墨不過十挺。今數百挺未已,何暇精好焉。』」

註二   宋  蔡襄  《文房四說》:「李庭圭墨為天下第一品,祥符治昭應用為染飾。」

註三   晉  衛鑠  《筆陣圖》:「 ⋯ 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

南齊   蕭子良  《答王僧虔書》:「 ⋯ 若子邑之紙,妍妙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 」

註四   宋  蔡襄  《文房四說.硯記》:「予齋戒發封,諏吉日,以澄心堂紙、李庭圭墨、諸葛髙鼠須筆為之記。(宋仁宗)皇佑癸已(1053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註五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龐安時見遺廷圭墨》:「吾蓄墨多矣,其間數丸,云是廷圭造。雖形色異眾,然歲久墨之亂真者多,皆疑而未決也。有人蓄此墨再世矣,不幸遇重病,醫者龐安時愈之,不敢取一錢,獨求此墨,已而傳遺余,求書數幅而已。安時,蘄水人,術學造妙而有賢行,大類蜀人單驤。善療奇疾。字安常。知古今,刪錄張仲景已後《傷寒論》,極精審,其療傷寒,蓋萬全者也。」

註六   清  曹寅主編  《全唐詩.卷880.李廷珪藏墨訣》:「贈爾烏玉玦,泉清研須潔。避暑懸葛囊,臨風度梅月。」

清  弘曆  〈李廷珪古墨歌〉:「黒玉一方長尺計,玉堅自是墨為脆。具玉之堅墨之良,希珍覩此廷珪製。五代至今近千年,法一所藏晁氏記⑴。其形膚欵及其價,次第摛詞紀詳細。翰林風月辨依稀,遍體濃雲釀雨意⑵。今春甘澤利農功⑶,回氐有靈佑佳瑞。炎劉韋誕徒傳名,魏丸晉螺誰則識。東坡茶墨曽品論,徳操胥同譬良士(叶)。檀匣錦囊重弆藏,龍賓那忍㳯妃試。既而自惕且自笑,旅獒玩物稱徳累。寳賢不用寳何為,絜矩過存増慎愧。」

⑴ 李廷珪墨一笏,長尺許、博二寸、厚十分寸之二。匣面正中,鐫有唐廷珪墨寳 宋僧法一珍藏十二字。下鎸識語,云晁具茨贈法一詩。論其形有曰:上人廣交得奇物,有墨尺度如圭長 。論其膚有曰:百年相傳文斷碎,彷彿尚見蛟龍背。論其款有曰:小書細字識名姓。黄金照耀或圖龍。論其價有曰:老儒偶得實天幸,千金更買無由逢。詩載晁集八十七字  按宋晁冲之 字叔用 受知於後山吕居仁江西詩𣲖圖二十五人沖之與焉,著有具茨集。

⑵ 墨面有金書,翰林風月四字依稀可辨。通體碎文漫漶,如濃雲釀雨狀。

⑶ 今春,自京畿以及山東山西陜西河南江南等省,俱節次奏報,雨澤較之往年倍覺優霑。

註七   宋  蔡襄 《文房四說》:「 ⋯ 超之子庭圭,圭弟庭寛,寛子承晏,晏子文用。用之後,墨無傳焉;有孫惟慶,今為墨務官。李氏墨,超始知名,圭與寛最精好,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 ⋯」

註八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廷珪子承浩,蚤世,故墨不多有,其後遂絕。 ⋯ 承晏子文用、文用子仲宣、仲宣子惟益、惟慶。承晏,廷寬之子,蔡君謨云:李氏墨,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 ⋯ 惟慶,仲宣次子,其墨小挺子優於大墨,可亞廷珪。 ⋯ 此後李氏遂無聞。宋仁宗時,其子孫尚有為墨務官者,歲貢上方絕不佳。每移文本州責之,殊不入用也。」(按:晁貫之《墨經》載:「庭珪子承浩,庭寬之子承宴,承宴之子文用、文用之子惟處(慶之誤?)、惟一、惟益、仲宣,皆其世家也。」)

註九   宋  蔡襄  《文房四說》:「 ⋯ 墨,李庭圭為第一,庭寛、承晏次之。」

宋  蘇軾  《蘇軾文集.記奪魯直墨》:「黃魯直學吾書,輒以書名於時,好事者爭以精紙妙墨求之,常攜古錦囊,滿中皆是物也。一日見過,探之,得承晏墨半挺。魯直甚惜之,曰 :「群兒賤家雞,嗜野鶩。」遂奪之,此墨是也。元祐四年三月四日。」

註十   元  陸友  《墨史.卷下.宋》:「李世英,紹興中在吳秦王益府治墨。一日,王為世英進墨入內,率一圭重十兩,高宗見其墨挺厚大難執,遂不御而還之。其銘為「藂桂堂李世英造」者特佳。子克恭。」

註十一   宋  蔡襄  《文房四說》:「黃山松煤至精者,造墨可比李庭圭。然匠者多貧,人於以求利,故不逮也。」

註十二   宋  李孝美 《墨譜.李元膺序》:「予友李伯揚(按:李孝美,字伯揚) ⋯ 嘗親至魯山(山東淄博南),從竈工野人講問為墨之法。如伐松、取煤、品膠、用藥、揉劑、入灰之類,纖悉畢具。 ⋯ 」

《墨譜.卷下》:「魚膠:鯉魚鱗不計多少,水浸一日,洗令極淨。以無油鍋内添水慢火煮一伏時。俟鱗爛,濾去滓再熬稀稠。得所澄取清者,俟凝勒作片子,或傾在半竹筒内頓風處,俟乾收 。 減膠:鰾半斤、膠一斤,同以冷水浸一伏時。先將鰾用笋葉裹定緊繫,水煮百餘沸。去笋葉,乗熱入臼(臼頭令温),急𢷬至爛。次入浸者,膠及猪膽汁一盞、藤黄一分,同擣至稀勻。得所就臼放凝,取出勒作片子,放乾。」

註十三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韋仲將墨法曰:今之墨法,以好醇松煙乾搗,以細絹簁於缸中,簁去草芥。此物至輕不宜露簁,慮飛散也。煙一斤已上,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梣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又解膠,并益墨色。可下去黃雞子白五枚,亦以真珠一兩、麝香半兩,皆別治細簁。都合調下鐵臼中,寧剛不宜澤。搗三萬杵,杵多益善。不得過二月、九月,溫時臭敗,寒則難乾。每錠重不過二兩。」

註十四   宋  晁貫之  《墨經.和》:「 ⋯ 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今用膠水一斤,水居十二兩,膠居四兩。所以不善。然賈思勰墨法,煤一斤,用膠五兩,蓋亦未盡善也。況膠多利久,膠少利新,匠者以其速售,故喜用膠少。 ⋯ 」

註十五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漆煙對膠》:「沈珪 ⋯ 每云韋仲將法止用五兩之膠,至李氏渡江,始用對膠,而秘不傳,為可恨。一日與張處厚 ⋯ 造墨,而出灰池失於早,墨皆斷裂, ⋯ 以所用墨料精佳,惜不忍棄,遂蒸浸以出故膠,再以新膠和之。墨成,其堅如石。珪因悟對膠法。 ⋯ 珪年七十餘終,(其子)晏先珪卒,其法遂絕。」

 《春渚記聞.墨記.廷珪四和墨》:「余偶與曽純父論李氏對膠法,因語及嘉禾沈珪與居彦實造墨再和之妙,純父曰:「頃於相州韓家見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則知對膠之法,寓於此也。」

《春渚記聞.墨記.二李墨法》:「柴珣,國初時人,得二李膠法,出潘、張之上。其作玉梭様,銘曰柴珣東窯者,士大夫得之。蓋金玉比也。」

註十六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張遇 ⋯ 子谷。谷製墨得李氏法而世不多有。鄒志完謂:遇之子名谷,然云黟川布衣。則疑別有同姓名者。 ⋯」

註十七   明  宋詡  《竹嶼山房.雜部.卷七》:「李廷珪造墨法麻油十三斤,今用桐油。以蘇木一兩半、黄連二兩半、杏仁二兩,搥碎同煎。油變色,濾過再以生油七斤和之。入盞、燒煙、掃下。每煙四兩半,用黄蓮半兩、蘇木四兩,各搥碎。水二盞同煎,五七沸色變,熟絹濾去滓。別用沉香一錢半、前藥汁四兩半再煎濾。次用片腦五分、麝香一錢、輕粉一錢半、又以藥汁半合研濾,將餘藥水入黄明膠一兩二分同熬,不住攪令化醒。又內沉香、腦麝水攪勻,乘熱傾煙內。就無風處和勻杵透,候光可照人範之,乾則復蒸。以滑石為末洒墨上,瘞灰中五七日,候乾水磨洗刷明収。造墨春夏膠多,秋冬膠少。」

註十八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造麻子墨法:以大麻子油沃糯米半碗,強碎。剪燈心堆于上,燃為燈,置一地坑于中。用一瓦缽,微穿透其底,覆其焰上取煙。煤重研過。以石器中煎煮皂莢膏並研過者糯米膏,入龍腦、麝香、秦皮末和之,搗三千杵。搜為挺,置蔭室中。俟乾,書於紙上向日,若金字也。秦皮,陶隱居云俗謂之樊槻皮。以水漬和墨書,色不脫。故造墨方多用之。」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所造油煙墨》:「凡煙皆黑,何獨油煙為墨則白,蓋松煙取遠,油煙取近,故為焰所灼而白耳。予近取油煙,才積便掃,以為墨皆黑,殆過於松煤,但調不得法,不為佳墨,然則非煙之罪也。」 

註十九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序》:「 ⋯ 李廷珪之墨,至宣和間,黃金可得而李墨不可得矣。為世所貴如此。其方秘密,世無知者,譜乃妄撰之:用數藥煮汁,鎔魚膠,和松煤為之,大可笑也!果可信而可從乎? ⋯ 」

註二十   宋  蔡絛  《鐵圍山叢談.卷五》:「昔有張滋者,真定人,善和墨。色光黳,膠法精絕,舉勝江南李廷珪。」

蘇軾 《蘇軾文集.書海南墨》:「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

尋 訪 李 廷 珪(一):封 賜

黃台陽  2022/10/29

摘要:唐末、五代時期的製墨名人李廷珪,是中華數千年墨史上最受稱道的一位。究其因,除其所製得宋代文人大力吹捧外,當以流傳他獲南唐李後主賜姓、並封為墨務官一節為主。然而此墨壇盛事不見於正史,是否屬實?本文試予探討。

說到李廷珪(廷或作庭,珪或作圭)、這位製墨第一名人,網路上各家(如維基百科、百度百科、中文百科知識、華人百科等)的說法,均大同小異。說他本姓奚,易水(今河北易縣)人,世代製墨。唐末因避戰亂,隨父李超南遷渡江至歙州(後稱徽州),見地多古松,遂定居並操舊業。後來所製獲得南唐後主李煜(937-978年)欣賞,封為墨務官,並賜國姓李,就此昭然於世。至於他的生卒年、除了百度百科列出死於西元967年之外,別家未提。一生經歷文化水平等,亦付諸闕如。

因墨而獲國君垂青,既封官又賜姓,製墨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非僅個人榮耀,想必也鼓舞了傳統上社會低層、沒啥地位的墨工,甚至激勵了地位較高的文人,對墨生情玩票製墨。元代陸友所寫的《墨史》中,列出自三國到宋、有名可稽的製墨者約二百人。以李廷珪揚名的五代為分野,之前七百年間二十三人;之後三百年間的北宋八十人、南宋九十人,不乏官吏士子。人數增長之快之多,讓人不禁聯想到對李廷珪的封官賜姓(封賜),該有所貢獻。

多情浪漫的李後主,人稱「千古詞帝」。只是這項成就,卻也遮掩了他多方面的才華。他洞曉音律外還善畫墨竹,從根到梢一一勾勒,叫做「鐵鉤鎖」;書法上則創「遒勁如寒松霜竹」的筆法,稱「金錯刀」;又寫大字時可不用筆,捲起布帛即寫,稱「撮襟書」,真是書畫雙絕。(註一)估計因講究書畫墨色,讓他激賞李廷珪的墨,才會愛屋及烏、遂行封賜。

喜歡墨,對同時用到的筆、紙、硯,也該不忘。畢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它們的好壞同樣影響書畫。說到筆,由於他有「撮襟書」的本事,或可不計。但紙、硯,他真的沒忽視。史載澄心堂紙、婺源(歙州)龍尾硯,都是他案上所寵。(註二)然而遍尋網路,不見他封賞紙工、硯工。卻為何獨厚李廷珪?

還是封賜之舉乃以訛傳訛,根本烏龍事件?

何來此說?

本來這封賜,只要當事人留下記述,就證據確鑿不容懷疑。尤其李廷珪以墨工之微得沐天恩,還不快感激涕零恭頌其事?然而他名下的唯一作品《李廷珪藏墨訣》:「贈爾烏玉玦,泉清研須潔。避暑懸葛囊,臨風度梅月。」(註三)卻只談墨的使用保存,絲毫不涉己身榮耀。無怪乎沒人認為是他所作,而冠以佚名者。至於後主,雖然寫下眾多詩詞文章,但在位時多風花雪月兒女私情,亡國後則淒涼悲唱泣盡以血。國事都無心,那有空來敘及墨工?

當事人不寫,或有幫襯者。南唐開國起就重文治,後主朝內擅於書法的大臣如馮延巳、韓熙載、徐鉉(916-991年)、徐鍇、潘佑、張洎(934-997年)等,對墨也都講究。其中韓熙載曾請歙州墨師朱逢造「化松堂」墨、徐鉉也寶用「月團」墨。(註四)他們對封賜這墨壇盛事,都該有所感,卻也無片言隻語。是他們惜墨,還是真的無從寫起?

最早言及封賜的,似為北宋蔡襄(1012-1067年)。在他《文房四說》附錄的〈墨辨〉小文內:「 ⋯ 李超與其子庭圭,唐末自易水度江至歙州。 ⋯ 家本姓奚,江南(指後主)賜姓李氏。 … 嘉佑八年癸卯九月二十八日記。」嘉佑是宋仁宗最後的年號,八年即西元1063年。而南唐亡於976年,時間相隔近九十年。蔡襄沒說他從何得知。證諸他早些年寫的《文房四說》本文內,並無「賜姓李氏」的說法。(註五)看來封賜之說,是在後主及隨之降宋的徐鉉、張洎等謝世多年後才出現。蔡襄是名臣,書法與蘇軾、黃庭堅、米芾並列「宋四家」,也熱衷文房四寶,無怪乎後人跟著他說了!

探討封賜之說是否為真,有快速檢驗方法:其一,檢視後主在位之年,與李廷珪有無交集,亦即看李廷珪是否死於後主登基前;其二,倘有交集,則看他是否本就姓李,有沒任過墨務官。以上任一成立,封賜之舉自然空穴來風。只是李廷珪一介平民,縱然製得好墨,但在那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時代,誰會記下他的生卒年?

百度百科列出李廷珪死於西元967年。這年後主在位(961-976年),故不能排除封賜。然而從何得此逝年?百度沒說明,必須暫予保留。而早於蔡襄的蘇易簡所著的《文房四譜》中,卻有些記載可供推論李廷珪大致存活的年代。

蘇易簡《文房四譜》

蘇易簡(958—997年)少年聰穎好學,二十二歲(980年)榮登宋太宗欽點的狀元。太宗雍熙三年(986)充翰林學士,得覽大內藏書。遂將所檢出的筆硯紙墨資料,加上自身見聞,寫出最早談四寶的專著《文房四譜》。書成於當年九月,比蔡襄的〈墨辨〉小文早了近八十年。內有徐鉉寫的序以及他自己的後序。(註五)有點怪的是,朝中多能臣碩儒,卻找位歸降者寫序,豈不顯得我大宋無人?

徐鉉十歲能文、博學多才,像蘇易簡般是天才型人物,南唐開國前已任官,歷事南唐三主,是後主的近臣。他在兵臨城下時奉命出使北宋,所展現的文采博學,宋太祖趙匡胤也留下深刻印象,故滅南唐後收編續用。蘇易簡寫《文房四譜》時,他官散騎常侍、太宗的文學侍從。兩人與其它大臣奉命編修《文苑英華》,天才相惜為忘年好友。由於當時的筆墨紙硯多產自江南,蘇易簡寫作時他自然最佳顧問。書內不少江南相關資訊,恐都有他的影子。邀寫序,不作第二人想。

《文房四譜‧卷五‧墨譜》內,有三條記載言及李超、李廷珪父子。取其重點(原文附後),可得:

一.  李廷珪本籍易水,父親李超。唐末避戰亂到歙州,看地方好就留下造墨。他的墨特佳,現還有人收藏在家的,都已不止五、六十年了!(「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廷珪本易水人,其父超。唐末流離渡江,睹歙中可居造墨,故有名焉。今有人得而藏於家者,亦不下五六十年。 ⋯ 」

二.  徐鉉說他幼年時有錠李超的墨,細長不到一尺。與弟鍇共用,每天寫五千多字,十年才用盡。以後用李家人造的墨,再沒這樣好的。(「徐公鉉 ⋯ 云:『幼年常得李超墨一挺,長不過尺,細裁如筋。』與其愛弟鍇共用之,『日書不下五千字,凡十年乃盡。』 ⋯ 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

三.  唐末,陶雅(857-913年)任歙州刺史二十年,曾責問李超,說近日所造墨不如他剛就任時那般好。為什麼?李超答以您剛來時,每年要的不到十錠。現在則要數百錠還不夠,那有時間來好好製作。(「唐末陶雅為歙州刺史二十年,嘗責李超云:『爾近所造墨,殊不及吾初至郡時,何也?』對曰:『公初臨郡,歲取墨不過十挺。今數百挺未已,何暇精好焉。』

由於徐鉉在其序中說:「愚亦好學者也,覽此書而珍之,故為文冠篇以示來者。」故知這三條發生在南唐的記載,早經他這位後主近臣批閱過,全然可信不會有錯。而就這三條細加分析,封賜之說大有可疑。

無稽之談?

蘇易簡這三條記載,立即呈現兩個疑點。其一,都沒提李後主的封賜;其二,通通冠以「李」姓,不見「奚」姓。要知道,第二、三條內分別揭露的徐鉉幼時、與陶雅任職歙州時,都早於南唐成立於的937年。賜姓之舉在當時連影子都沒。故徑直稱李超、李廷珪而非奚超、奚廷珪,不符時情。李,莫非兩人本姓?而賜姓之說,莫非無稽之談?

或可解釋:以當時距後主之死(978年8月)不過八年,而其死有太宗加害的流言,故時機上或許敏感,蘇、徐兩人因而避談涉及後主的事。有此考慮,只好暫時放下這兩個疑點不談,專注各條所敘及的時間。孰料李超父子存活的年代竟慢慢浮現,足以支撐以上的懷疑。

第一條內說:當時人所收藏的李廷珪墨,都已不止五、六十年了!亦即它們至少五、六十年前所製。由於《文房四譜》書成於986年,反推可知那些墨最晚製於936年、甚至926年前。言下之意,李廷珪在936年後就沒新品問世!什麼原因讓這位製墨大師束手?除了死亡,難有它解。而後主生於937年,在位961-975年。除非死而復生,李廷珪怎有可能獲得封賜?所以真的是無稽之談?

不過這條或可另解。若將後半斷句為:「其父超唐末流離渡江,睹歙中可居造墨,故有名焉。今有人得而藏於家者,亦不下五六十年。」則所點出的,是李廷珪之父李超死於936年之前。鑒於李廷珪大致小於其父二十歲,則百度百科所列的李廷珪死於西元967年,就不無可能。後主的封賜,當然也有機會說得通了。

然而第二、三條內揭露的時間點,卻讓上述解釋堪疑。因為李超的壽年將會為之過高,不符當時常態。

第二條徐鉉自言:幼時有錠李超墨,和弟鍇共用,十年才用盡。基於幼年通常指十歲以下,而兄弟相差四歲,故以弟能寫字年推估,徐鉉時八至九歲。他生於916年,家境普通(按:其父進士出身,官僅至江都少尹,揚州的副首長。),幼年用墨不可能貴。這顯示出李超所製好墨,在徐鉉用墨的925年之前已規模量產,才會便宜。一介外鄉人流離到歙州,沒有多年打拼難以至此。只是李超何時到歙州?年歲多大?何時謝世?此條最後的「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指出徐鉉日後用其它李家人製的墨,都不如此,暗喻925年之前李超已死。但是否如此,還得看下條。

第三條係歙州刺史陶雅與李超生動的對話。考慮兩人身份地位懸殊,卻能共聚一堂,無疑至為精彩。由於陶雅官夠大,史載其生平,加上對話中揭露的時間點,使得李超乃至李廷珪存活的年代,趨向明朗。

依李超所說,陶雅一到歙州後(「公初臨郡),就向他要墨。由於史載陶雅係893年任歙州刺史,時年三十六歲。(註六)到任後就索墨,顯然李超當時在歙州已大有名氣,絕非初來乍到。他開業多久?以其馬上就能提供讓陶雅日後難忘的好墨來看,起碼十年以上。何以見得?

這源於他回答陶雅時所說:「 ⋯ 今數百挺未已,何暇精好焉。」初看,好像他應付不了數百錠的需求。然而試想他這位製墨大師,面臨掌握生殺大權的官方,怎會擠不出時間去好好製作?用更好料、多杵搗、加班趕工不行嗎?台灣僅存的製墨達人陳嘉德的製墨廠,顛峰時期一天可製上千條墨。近年雖改製高等限量的松煙墨,一天仍製六、七十條。(註七)即使得力於一些現代的設備,也不足以解釋古今兩人的鉅大差異。李超答語中的「何暇」,得細究其意。

要成就好墨,除了所用煙、膠料好,杵搗數夠之外,以當時技術,製成之後還須久置陰乾。前《李廷珪藏墨訣》內所說:「避暑懸葛囊,臨風度梅月。」就是此理。而該陰乾多久?東晉衛夫人(傳為王羲之書法啟蒙師)的《筆陣圖》中說:「其墨取 ⋯ 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宋代也有「十年如石,一點如漆」的說法。(註八)都指向陰乾十年以上的才算好墨。故李超起初所給若非如此,陶雅豈會說好?而後陶雅要到數百錠時,李超手邊十年以上的好貨不夠,只得拿不足年的湊數。所以他說的「何暇」,乃是「那有足夠的(十年)時間?」(按:陳嘉德所製高極墨,在有現代空調設備輔助下,仍須陰乾半年。)    

這一來,可看出李超開始製墨的時間,至少陶雅到歙州的十年之前,亦即早於西元883年。鑒於他離開易水時攜家帶子,年紀不可能小,估計二十五歲以上。先是漫無目標南行,輾轉於途非快馬加鞭,盤纏或靠帶了些墨一路變賣。之後到歙州,見古松多且已有製墨基礎(按:依前述韓熙載請歙州人朱逢製墨可知),遂落戶。初時人地生疏,加上缺資金無法立即開業,或得先幫佣造墨。日後累積資本自行設肆,應在三十歲之譜。

如此估算,李超約生於853年,882年左右在歙州開業。陶雅到當地任官時,他約四十歲。此說是否合理?

這可藉對話的語氣,看出合理性。前面指出,兩人身份懸殊,且在那藩鎮動亂時代,陶雅還握地方生殺大權。然而面對責問,李超既不低聲下氣,也沒婉轉說明,反而有不服氣、頂回去的意味。何敢如此?或因:1. 陶雅本儒家子弟,後投軍,是歙州人指名要他當刺史的(註六),比較愛民;2. 他用李超的墨,雖不至強取,但可能半買半送,欠李超些情。但主要應係李超可倚老賣老。因依語意,對話像在陶雅任職的後期,以前述算法,比陶雅大約四歲的李超此刻約六十歲,當然少些顧忌!

父子生平

綜合以上,李超的一生可歸納為:約生於853年,二十五歲左右因戰亂攜家帶子離開易水,輾轉來到多古松、已有製墨業的歙州。他先受僱,大概三十歲(882年)時自立設肆,漸有名號。陶雅893年任歙州刺史,慕其名要其墨,後不滿意而留下對話。他的答語有點尖銳並不恭順,應為年近六十、比陶雅年長、倚老賣老之故。陶雅任職的後半(903年後),他已在家人(兒子李廷珪、廷寬等)共同努力下,建立量產規模,平價供應墨。從而使家世普通的徐鉉兄弟,幼小都用得起他的墨。

依第二條的暗示,李超可能死於925年前,壽約七十。以當時人的平均壽命言(按:陶雅死於913年,年56),此推論應稱合理。倘若在第一條所揭露的936年左右才過世,顯然活到八十以上,可能性就低多了。基於此,第一條內所暗示的:936年後就沒新品問世者,不該是李超,而是比他小約二十歲的兒子李廷珪。

李廷珪隨父熬過南遷的一路艱辛,出發時應非襁褓,或四、五歲,推估約生於873年。(按:明英宗天順甲申年(1464)進士馬愈,其《馬氏日抄˙李廷圭墨》內稱李廷珪是唐僖宗(873-888年在位)時人,註九。本推估相符。)父李超於883年設肆時他十歲左右,貧家孩子從小得幫忙家務,自然忙前顧後為父分勞,從而為日後成就打下堅實基礎。其弟廷寬小他幾歲不明,想必也自懂事起一旁打雜。西元936年時他該逾六十歲,斯時離世難稱意外,故蘇易簡在第一條的記述可信。南唐建國於937年,李廷珪與後主絕無交集。

陶雅在歙州二十年,以其愛墨,無意間或幫李超父子打響知名度。他剛開始要墨不多,當為供自家和公堂所用。但日後年要數百錠還不夠,以徐鉉所説的『日書不下五千字,凡十年乃盡』,則無疑不僅自用、還以之作公關與進貢。李氏墨名當然隨之遠播。陶雅死的913年,李廷珪已四十而不惑,當為墨肆主角。斯時歙州未聞戰亂,墨肆該持續發展產量倍增。而南唐於937年立國之後,祖孫三代君主都尚文治,可想而知李超父子的墨大行其道,皇室亦多囤積。 此所以雖李廷珪死於後主登基前,後主卻仍有李廷珪墨可用。而亡國後北宋竟須以船運李氏墨到開封,更可見宮內囤積之鉅。

前述蘇易簡書中第一條提到李廷珪的墨特別好(「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然而怪的是,第二條內所提徐鉉激賞的墨,卻是其父李超所製。難道徐鉉沒用過李廷珪的墨?依同條最後所寫:「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應該有,只是較差,徐鉉諱其名,用「李氏墨」含混帶過。徐鉉是書法家,對墨一定講求。綜觀他詩詞著作,多有講到歙州者,然無一敘及李廷珪墨。(註十)其它南唐文士如韓熙載、張洎均如此。張洎同徐鉉般也任官北宋,熟識蘇易簡。兩人曾言墨,依然不涉李廷珪。(註十一)南唐人少談李廷珪,看來是北宋文臣捧紅了他。主因當在北宋時李超墨已稀,文臣獲賞李廷珪墨較多。北宋蔡絛(奸相蔡京幼子)的《鐵圍山叢談》內載,有大臣獲宋仁宗賞李超墨,不知其好,竟被蔡襄用所獲李廷珪墨換去。(註十二)可見李廷珪墨之享譽北宋文臣圈。

原本姓奚?

以上對李廷珪與李後主無交集的推論,雖似合理,卻非鐵證。畢竟當時人也有活到七、八十的。(按:如徐鉉,壽七十六。)難言李廷珪非得在六十幾歲離世。所以要斷定無封賜之舉,最終還得回歸之前所提出的另個檢驗:看他是否本就姓李,有沒有擔任過墨務官。

蘇易簡書內對父子兩人,無論任何時點,一致冠以「李」姓,而徐鉉對此也無補充說明,本可視為有利證據。但以後主死因敏感或有顧慮,削弱其效力,故須別尋它解。此刻有個角度或可突破:若本姓非「李」,則為何姓「奚」?中國姓氏上千,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都好,為何定要按給他父子少見的「奚」姓?

前面提過,「奚」姓之說或出自蔡襄。他最先寫的《文房四說》內並無此主張,而是後來的〈墨辨〉小文內才附加此說。鑒於早於他的蘇易簡書內沒這說法,故應為之後聽信他人,或見過上刻「奚廷珪」之名的墨,才有此認知。只是當時,確實有此名款的墨嗎?
李孝美寫於北宋哲宗紹聖乙亥年(二年,1095)的《墨譜(或墨譜法式)》,就刊出兩錠載「奚廷珪」名的墨樣。(圖一,註十三)其文字說明除了記述圖面,還說奚庭珪墨狹薄輕脆、以致多斷折。考究起來遠輸李廷珪墨!更別提李超的。這段說明精彩指出奚庭珪、李庭珪不是同一人,推翻蔡襄的說法。可知前人之所以犯錯,乃因較早時有位奚庭珪也製墨,名字相同造成混淆,再因後主喜李廷珪墨,終附會出封賜之舉。





圖一   奚廷珪名下墨樣 + 李孝美所作說明:「右奚庭珪墨二品,一面曰遠烟香墨、漫曰從前奚庭珪。其一面有特龍、漫曰供使奚庭珪祖記墨。皆狹薄輕脆,多斷折。校其精埆,不及李廷珪遠甚。安敢望超也!」。(錄自李孝美《墨譜》)

由此看來李超、李廷珪父子本姓李,應可確定。然而下此結論前,仍須自問李孝美的話可信否?足以斷此千古之疑?

李孝美不是名人,若非寫下《墨譜》,早被世人遺忘。他的經歷不詳,但因書內有馬涓與李伯膺分寫的序,馬涓當時官遂州(四川遂寧)通判,李元膺在徽宗時任南京教官,都是中低級官員,故可推知李孝美仕途平平。馬、李兩人不須巴結取悅他,所寫不致渲染。馬涓說他收集墨,還加以考證、試用。(「所集固嘗稽之舊聞,而參以所試矣。」)李元膺說他平生只愛墨,有近百錠好墨,念及世人看不到它們,久之將失傳,遂畫出它們,附上墨工姓名。(「生無所好,顧獨好墨。 ⋯ 得好墨近百品, ⋯ 念世人不能盡見,其久,而遂不傳也。乃存其形製,而書工之姓名於其上。」)由此可知書內的三十二幅墨樣,都繪自他收藏的實物,有所本,非出於想像。

不過有幅奚庭珪墨樣上寫的是「從前奚庭珪」,似乎在說製墨者以前名為「奚庭珪」,帶有後來改為  「李庭珪」之意。故有無可能李孝美錯認李廷珪早年未獲賜姓前製的墨,導致分其身變出他人?


由於《墨譜》內還刊出多幅李超、李廷珪的墨樣,使得此一懷疑站不住腳。(圖二)畢竟若李廷珪早年係以奚廷珪之名製墨,獲賜姓後才改,則於後主登基年(961)已逾百歲的李超,所製都該載奚超、而非李超名才對。徐鉉幼年所用應為奚超墨,李孝美又從何而得李超署名的墨?





圖二   李超 + 李廷珪墨樣。(錄自李孝美《墨譜》)

李孝美書內,引述了徐鉉幼年用李超墨之事,故知他看過蘇易簡的《文房四譜》。而蔡襄的〈墨辨〉小文,比他的書早三十二年,以他愛墨之情,應該也看過。然而他的書內不僅沒提,還以奚庭珪、李庭珪墨分列的方式來表達他們並非同一人,打臉蔡襄的說法。鑒於蔡襄是名臣,書法家和茶學專家,聲名遠播,李孝美此舉是否故意唱反調,標新立異偽造奚廷珪墨樣,想藉蔡襄來為自己打知名度?

可能性趨近於零。因為由晁貫之(字季一)所寫,略晚於李孝美《墨譜》的《墨經》(按:或云作者為其兄晁說之)內,就數度提到「易水奚氏、歙州李氏」「宣府奚庭珪」「易水奚鼐、奚鼎、 ⋯ 江南則歙州李超,超之子庭珪, ⋯ 」等,道出奚庭珪家族同樣來自易水,但到了宣州(今安徽省宣城)後就止步落戶製墨。而晚些年出發的李超家族,似為避免與老鄉競爭,只好多走些路到較偏僻、古松多的歙州,終成就墨史盛名。

晁貫之和李孝美一樣,生卒年不詳。他的《墨經》沒找人寫序,難以追究成書之年。所幸網尋可見他與朋友的詩詞來往,可推知他生於1050年至1110年之間,比蔡襄與李孝美都來得晚。(註十四)李、晁兩人的論墨專著,均寫出製墨的工法步驟細節。比起蘇易簡、蔡襄的泛泛之論,顯得對墨更執著深入。若非親身交往過墨工,無從寫出。(註十五)由此可知兩人對李氏家族與其墨的了解,更具參考價值。

墨務官

既然本姓李,沒賜姓那回事,則封墨務官一節也該屬虛構。蘇易簡完全沒提封賜,而蔡襄雖言及賜姓,卻無片言隻語封官。看來這乃後人繼賜姓說、對李廷珪的錦上添花。不過李孝美《墨譜》內有幅「歙州供進墨務官李惟慶造」的墨樣,卻道事出有因。(圖三)





圖三   李惟慶造墨樣。 (錄自李孝美《墨譜》)

很明顯,歙州有過名為李惟慶的墨務官。他是李廷珪的家族後人,因蔡襄《文房四說》內有段:「超之子庭圭,圭弟庭寛,寛子承晏,晏子文用。用之後,墨無傳焉;有孫惟慶,今為墨務官。」北宋墨樣加上名臣文字佐證,李廷珪族孫任墨務官一節不可能假。只是依蔡襄言,李惟慶應為北宋的墨務官,任官地就在歙州。這不免讓人猜疑:南唐或更早時,歙州或已有墨務官。即使非賞自後主,李廷珪有無可能較早獲封墨務官?

南唐時歙州有無墨務官?依所見資料,機會渺茫。因為北宋陳師道的《後山叢談.卷二》記載了南唐在歙州設的是硯務官,墨務官則設在饒州(今江西東北)。知否南唐時歙硯(龍尾硯)比歙墨有名得多?後主之父就曾封硯工李少微硯務官。歐陽修《試筆.南唐硯》也說該官九品,有月俸。(註十六)本世紀初(2001年)揚州出土一錠南唐墨,面寫「供使遠煙細墨」,背「丁遠墨」。(註十七)墓成於南唐烈祖李昪昇元六年(942)的墓主呂德柔是皇親國戚,故丁遠供奉的墨應為朝廷貢品。這也披露出當時製墨名家多有所在,非李氏所能專擅。

小結

諸多北宋資料指向封賜之說純屬虛構。這些資料距李廷珪的年代不遠,比起後世所寫,更具參考價值。其中尤以蘇易簡的《文房四譜》最為有力,因為它經過徐鉉先閱並為之寫序。徐鉉是後主近臣,如有封賜,不可能不知。書內所載陶雅與李超的對話,暴露出李超、乃至李廷珪製墨的年代。封賜之說,在此對話印證下毫無機會。

造成蔡襄誤認李廷珪本姓奚的原因,應來自稍早時的奚庭珪。他也是由易水南遷後投入製墨。兩人同名同鄉同行,終致混淆難分。宋代崇尚文治,用墨需求大,導致文臣追逐好墨。李氏墨原已受後主乃至宋初皇家喜愛,遂獲吹捧寶用,終穿鑿附會衍生出封賜說。

事實上,早在元末陸友的《墨史》書中,就指出:「或曰李廷珪本姓奚,江南賜姓李氏,非也!」(註十八)然而賜姓之說並未因之稍減,甚至還把子孫輩的官職追封到他頭上。何故?製墨者歡迎這種說法,可藉李廷珪抬高身價多賺些錢;用墨人則樂於傳誦無傷大雅的佳話,附庸風雅多有炫耀。至於是否為真不須在乎,就留給閱者自行判斷罷了!

附註

註一    清  吳任臣  《十國春秋.卷十七.南唐三 後主本紀》。

註二   宋  曾慥  《類說.卷五十九.文房四譜.硯譜》:「李後主留意筆札。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為天下之冠。」(按:曾慥,南宋人,官尚書郎,撰述甚富。紹興六年(1136)編成此書。取自漢代以來兩百餘家小說,每書摘抄數條至數十條不等。雖係節錄,但對原文不予改動,具很高的輯佚校勘價值。)

註三   《全唐詩/卷880》。清康熙四十四年,由康熙帝主導,曹寅主編,所蒐羅唐詩的合集。「得詩四萬八千九百餘首,凡二千二百餘人」,計900卷,目錄12卷。

註四   元  陸友  《墨史.卷上》:「朱逢,歙州人。江南韓熙載自延其造化松堂墨,文曰『元中子』,又曰『射香月匣』而寶之。雖至親胒友無見之者。熙載死後,盡為諸妓分携而去。」

宋  陶穀《清異錄.文用》:「徐鉉兄弟工翰染,崇飾書具,嘗出一月團曰:『此價值三萬。』」

註五   按:蔡襄所撰《文房四說》最後有「附錄 :硯記 ⋯ 皇佑癸已十二月二十八日。墨辨 ⋯ 嘉佑八年癸卯九月二十八日記。」故可知其正文作於皇佑癸已(1053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之前。

註六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後序》:「 ⋯ 因閲書秘府,遂檢尋前志,并耳目所及交知所載者,集成此譜。 ⋯ 時皇宋龍集丙戌,雍熙紀號之三載九月日,翰林學士蘇易簡書。」

註六   清  吳任臣  《十國春秋.卷一》:「景福二年(893年)八月丙辰,遣田頵將宣州兵二萬攻歙州,歙州刺史裴樞城守,不可下,久而取之。時諸將為刺史多貪暴,獨池州團練使陶雅寬厚得民,歙人請得雅為刺史,行密即以雅為歙州刺史。雅盡禮見樞,送之還朝。」

註七   《台灣製墨藝師 – 陳嘉德》 pp 160,172,99,新北市政府,2014年8月。

註八   東晉  衛鑠  《筆陣圖》:「 ⋯ 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漆烟對膠》:「  ⋯ 沈珪對膠,十年如石,一點如漆。」

註九   明  馬愈  《馬氏日抄.李廷圭墨》:予一日至英國府(按:英國公張懋,張輔子)中,見勳衛留馮損之作字,出建安瓦研,御府長毫雉花筆,一紫囊裹李廷珪墨。墨圓餅蟠劍,脊雙龍,金泥已模糊矣。墨色渾渾不精亮,下趾磨去十之三矣。余諦視久之曰:「此墨若真,亦大有年矣。廷珪乃唐僖宗時人。僖宗至唐末三十六年,經五代五十七年,歷宋三百十七年,歷元九十三年,至我朝又八十餘年。廷珪之墨不識,猶有存乎否焉?」損之笑曰:「縱使不然,亦必佳品,所謂試可乃已。」遂令人磨之,其堅如石瓦,為墨所畫。余止之曰:「此真廷珪墨也。予聞前輩云:『廷珪每料用真珠三兩,搗十萬杵,故經世久而剛硬。用之有法。若用一分,先以水依分數漬一宿,然後磨研,乃不傷。研此墨剛而畫,研殆必真者。』」勳衛曰:「此先祖受賜於內廷之物耳!」

註十   南唐~宋  徐鉉  〈和歙州陳使君見寄〉,《騎省集.卷四》;〈送汪處士還黟歙〉,《騎省集.卷二十一》;〈寄歙州呂判官〉,《徐公文集.卷二》;〈送許郎中歙州判官兼黟縣〉,《徐公文集.卷四》。

註十一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三之雜說》:「僕將起赴舉年,夢今上臨軒親賜墨一挺。 ⋯ 後言之于禮部郎中張洎,洎曰:『夫墨者,筆硯之前用時,必須出手矣。手與首同音也。』僕亦解之曰,天子手與文墨也。」

註十二   宋  蔡絛《鐵圍山叢談.卷第五》:「昭陵(仁宗)晚歲開內宴, ⋯ 一大臣得『李超墨』,而君謨伯父(蔡襄)所得乃『廷珪』。君謨時覺大臣意歎有不足色,因密語:『能易之乎?』大臣者但知『廷珪』為貴,而不知有『超』也。既易,轉欣然。及宴罷,騎從出內門去。將分道,君謨於馬上始長揖曰:『還知廷珪是李超兒否?』」

註十三   宋  李孝美 《墨譜.卷二》,錄自《硯箋.墨經.李孝美墨譜》,廣文書局,台北,中華民國八十年十二月初版。

註十四   宋  呂本中(1084-1145年) 《東萊詩集.卷四.即事戲答季一》;朱弁(1085—1144年)《風月堂詩話.卷下》

註十五   宋  李孝美 《墨譜.李元膺序》:「予友李伯揚 ⋯ 又嘗親至魯山,從竈工野人講問為墨之法。如伐松、取煤、品膠、用藥、揉劑、入灰之類,纖悉畢具。 ⋯ 」

註十六   宋  陳師道  《後山叢談.卷二》:「南唐於饒置墨務,歙置硯務,揚置紙務,各有官,歲貢有數。」

唐積  《歙州硯譜.採發第一》:「婺源硯。 ⋯ 至南唐,元宗精意翰墨,歙守又獻硯并斲硯工李少微,國主嘉之,擢為硯官。 ⋯ 大宋治平丙午(1066)嵗重九日。 」

歐陽修《試筆.南唐硯》:「南唐有國時,於歙州置硯務,選工之善者,命以九品之服,月有俸廩之給,號硯務官,歲為官造硯有數。」

註十七     揚州博物館專網-石刻磚瓦,www.yzmuseum.com


註十八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奚庭珪,易水人,或曰李庭圭,本姓奚,江南賜姓李氏,非也。今之人但見有奚庭珪墨二品。庭珪父卽超,何獨有奚庭(一作廷)珪而無奚超也?趙寅達夫嘗收得一種,上印文曰『宣府奚庭珪』,乃知居歙者李氏,籍宣者奚氏,各是一族而名偶同耳。《新安志》云,自蔡君謨以來,皆言李庭珪卽奚庭珪,唯黃秉、李孝美云:奚墨不及李。友按《墨經》云:『觀易水奚氏、歙州李氏,皆用大膠,所以養墨。』又云:『奚鼐之子超,鼏之子起。』而別敘歙州李超,超子庭珪以下世家。是族有奚、李之異,居有易、歙之分矣。況《墨說》復指宣府之記為證,用眾說,從姓氏書之,惟超、起,未嘗以奚稱,則仍李氏,不敢重出云。」

墨 欲 黑:

從一點如漆到超過墨漆

黃台陽   2022/08/03

筆墨還沒出現前,遠古之人如何紀事?

作法之一用石塊刻畫,如賀蘭山岩畫所示。雖然刻畫出的多為人與動物,像在狩獵,但也有不見動物、如在歌舞祭祀的,可能暗藏較複雜的涵義。另種作法是結繩記事。古老的《易經系辭下》內說「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即使考古尚未發掘出證據,但以其他古文明也有同類作法,應可採信。(按:如南美古印加文明的結繩–奇普(Quipu或khipu),專家已成功破解出些訊息,認為它可能是種三維書寫系統。 註一)

此外還有個說法。元末明初的陶宗儀,其《南村輟耕錄》內有段:「上古無墨,竹挺點潻而書。 ⋯ 至魏晉時,始有墨丸。」說有墨之前,古人以竹枝沾漆來書寫。把竹枝和漆說成筆墨的前身。只是此說既不見於更早的文獻(按:《竹書紀年》內有「潻書」之說,但究竟是否用漆所寫,仍待考證。),考古也還沒發掘出以漆所寫之物,故仍有待考證。另外他接續說的「至魏晉時,始有墨丸」一節,並不正確,因為考古已發現秦、漢時的丸狀墨塊。所以他對墨的見解,嚴格來講有侷限!

陶宗儀沒當過官,只開館授徒,課餘下田耕作、勤於著述。由此觀之,他並非官大學問大、放言侈論之輩。他的「竹挺點潻而書」之說不該是無的放矢。鑒於遠古早知用漆,浙江餘姚河姆渡遺址所出土、距今七千年前的木碗(現存浙江省博物館)已塗上天然漆;(註二)商代漆器也常髹上紅或黑漆的裝飾紋樣,再加上自古有「書畫同源」之說,且漆與墨的互通在古書中比比皆是,陶宗儀從而有以上見解,還真無可厚非。

一點如漆

漆樹在我國分布很廣。其中以秦嶺、巴山、武當山、大婁山、烏蒙山等山脈之漆樹茂密高大粗壯,素稱「漆源之鄉」。這些山區靠近中原,以致漆很早就進入華夏文明。天然漆是割取自漆樹的乳白汁液。從液態到氧化乾固,其色澤由淺到深,有「白賽雪、紅似血、黑如鐵」的說法。

為何漆與墨在古人觀念中可以互通?主因兩者都以黑為主色。如記載周朝官制的《周禮春官巾車》內,就出現「漆車」「墨車」兩詞,看似不同,卻都指黑色的車,說明了它們的互通。(註三)至於兩車之別,在乘坐者的身分。漆車供王公等級,大夫則乘墨車。這又顯示出在古人心目中,漆、墨兩者仍有差別,漆比墨來得尊貴。

為何漆更尊貴?一則與其發展歷史有關。如前所述,漆早出現於河姆渡古文明,而墨在當時很可能還沒蹤影。後來漆由於應用廣泛而受到官府重視,設置了「漆園吏」來處理相關業務。按照《史記老子列傳》所附的《莊周傳》,莊子就曾擔任過該職。而墨在這方面則遠落其後。目前所知,最早於唐代才設置主責製墨的墨務官。

另則讓漆凌駕於墨的原因,在於它黑的程度與黑的可愛,長久以來都勝過人工墨。早年的製墨技術不成熟,品質參差不齊,可想而知其黑度與光澤皆有所不足。此所以王公要乘既黑且亮、看起來高貴多了的漆車,而大夫卻只能乘黯淡無光的墨車。民間也認同漆,在形容黑時,說「一團漆黑」而非一團墨黑。詩聖杜甫的長篇敍事詩《北征》裡有句「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更是漆黑勝過墨黑的好註腳。

於是有心的製墨人無不希望所製,能讓用它所寫的字,像漆一樣黑。即使一般用戶或許不在乎這點,但在看重書法的年代,漆黑的字絕對氣韻飽滿醒目動人,相較之下有加分的效果。無怪乎在這方面鑽研,最先製出能寫漆黑字的製墨者,是位書法家。

韋誕(字仲將,179-253年)是曹魏高官,曹操孫子曹睿(魏明帝)的高級顧問(光祿大夫)。不過真正讓他在史上留名,讓人津津樂道的,該是他的書法以及所製的墨。書法上,他師事「草聖」張芝,最後也為自己贏得相同稱號。而在墨方面他的成就更傲人。不僅所創的「韋仲將墨法」是所有製墨法中,最早形諸於文字、且流傳至今者,所製的墨,更被晚他約二百五十年的蕭子良譽為「仲將之墨,一點如漆。」(註四)人工所造的墨,從此榮登可以比擬漆的境界。


蕭子良是南北朝時南朝齊武帝的次子,史籍說他有學問。身為貴冑又舞文弄墨,自然可能獲得、或欣賞過韋誕所製的墨與書法作品。所以他的讚語該有所本,可信。他一錘定音,後人再要稱讚好墨時,都不免套用他的「一點如漆」,或簡化後的「點漆」。北宋大文豪蘇東坡就有「一螺點漆便有餘」之句(《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其徒黃庭堅也跟進「贈君以黟川點漆之墨」。(《送王郎》,按:黟川為徽州古名。)後世文人和墨肆為了誇耀己墨之黑,當然有樣學樣。清嘉慶年間的「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與民國時期胡開文墨肆的「仿李廷珪四和法」墨,就分別寫上「一點如漆」「一螺點漆便有餘」來自抬身價。(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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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 + 仿李廷珪四和法墨。左:一面寫「十年如石一點如漆」,另面墨名,側「大清嘉慶丙子年製」,頂「貢硃」,長寬厚 13.3×2.6×1.3公分,重 62公克。右:面寫「一螺點漆便有餘 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背寫墨名,兩側分題「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蜀箋灑落黑勝漆

只是「一點如漆」內的「如」字,總令人覺得美中不足。因為言下之意:比起真正的漆,依然差些!對於講究用墨的書畫家而言,終不免企盼,既然韋誕大師能突破前人造出「如漆」之墨,是否也有後起之秀能青出於藍,製出不是「如」,而是等同於漆、甚至勝過漆的墨?

時隔約兩百年,南北朝時代南朝擅長書法的宋文帝(407-453年),令大臣張永幫他製作紙、墨。另位大臣虞龢奉詔寫論書法美學的《論書表》,其內說張永所製墨「色如點漆,一點竟紙。」(註五)儼然不輸韋誕!虞龢與張永同朝為臣地位相當,沒必要曲意巴結,所言自然有所本。張永當時還年輕,假以時日,應該有望超越韋誕。可惜國內外爭戰不斷,張永又文武全才不能潛心於墨,終究遺憾停留在「如漆」的境界。

韋誕、張永,都是朝中大臣,旁鶩太多無法專心製墨。之後唐代書法家李陽冰(詩仙李白族叔)曾製巨錠供御墨,技藝一流,也同理沒能跨過此門檻。(註六)看來業餘製墨終有侷限,還得回歸專業才能突破。只是古代平民墨工身分低微,終年胼手胝足才能糊口。若無外來的衝擊與助力,哪有心情去搞研發求突破?


韋誕之後,製墨業的重心在易水(今河北易縣)。當地的製墨法(易水法,圖二左)來自韋仲將法。只要好好依法施作,所製易墨自然得出蕭子良所說的「一點如漆」。此點他的好友、王羲之的四世族孫王僧虔也間接證實:其《筆意贊》說易墨「漿深色濃」。(註七)從而被指定為當地土貢墨。唐玄宗時的集賢院,就每季獲頒「上谷(易州別名)墨三百三十六丸」。(註八)所以要求突破,易水墨工最可能。只是外來的衝擊與助力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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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仿易水法紫英墨 + 仿廷珪法輕膠墨。左:正面墨名,下鏤北斗魁星,背「徽州潘怡和仿易水法製」,側「嘉慶己巳年造」。長寬厚 12.8×3.1×1.3 公分,重80公克。右:面寫墨名,下「曹韓城仿廷珪法造」,鈐長印「曹氏韓城」;背鏤四爪飛昇龍,側「嘉慶己巳年造」,頂「貢煙」,長寬厚 11.5×2.2×1.1公分,重 56公克。

中唐以後,藩鎮之亂綿延百多年。易水地當其衝,詩人李賀(790-816)《雁門太守行》就講到「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註九)當地民不聊生,多棄祖居遠走他鄉。其中就有製墨的李超、李廷(或作庭)珪父子家人,輾轉流離到歙州(後稱徽州)。依北宋書法家蔡襄(1012-1067)之說,見「地多美松,因而留居,遂以墨名。」所成就的墨名,蔡襄並沒有老調重彈「一點如漆」,而是說:「李庭珪墨為天下第一品。祥符治昭應,用為染飾。」(註十)於是等同乃至勝過漆的墨,終由李廷珪製出,時為韋誕後約七百年。(按:宋真宗(968-1022)有年號「大中祥符」,期間修建「玉清昭應宮」。故蔡襄說的是:宋真宗修建該宮殿時,用李庭珪墨代替漆來染飾。)

蔡襄是公認的北宋名臣,泉州任官時修建的洛陽橋,至今仍嘉惠地方。他特別喜愛李廷珪家族所製墨,說「余收歙州父子五人墨」,五人分別為李超、「超之子庭珪、珪弟庭寬、寬子承宴、宴子文用」。並且對如何辨別李庭珪墨,有獨到見解,寫下〈墨辨〉,說他參加宋仁宗(真宗子)所賜群玉宴時獲賞李超墨。由此可推知,所言李廷珪墨被用作漆飾一節,應屬實。皇家蓋宮殿何患無漆?卻以李廷珪墨取而代之。顯見李墨不凡,比漆更黑更亮!北宋詩人郭祥正的〈謝餘幹(現江西餘干,屬上饒市)陸宰惠李廷圭墨〉內,說該墨「蜀箋灑落黑勝漆」,信不誣也。(註十一)

李廷珪為何能造出「黑勝漆」的墨?黃山古松是個關鍵。蔡襄認為「黃山松煤至精者,造墨可比李庭珪。然匠者多貧,人予以求利,故不逮也。」亦即其他墨匠雖然也採用黃山松煤,但因家貧急於求利,故所製沒李家的好。然而考慮李家從易水流離失所到歙州,千里迢迢長途跋涉,應比當地其他墨家更窮。卻何以能不急於近利,終獲成功?

這就得歸功於前面所提到的外來衝擊與助力。由於逃難,深知能萬幸落戶歙州,有口飯吃真不容易!且因人生地不熟,甚至可能受到歙州原有墨匠的排擠,故不奮力造出好墨將無以為生。這些衝擊逼得李廷珪一家咬緊牙關,捨近利來全力衝刺研發創新。更妙的是助力來得恰到好處。歙州在唐末以及隨後五代的吳國與南唐(937-976)期間,大致平靜且統治者崇尚文治。且李廷珪父李超遇到伯樂,其墨深獲歙州刺史陶雅喜愛,能不讓原為難民的李家感恩圖報,竭盡心力製出好墨?

李廷珪家所製後全被李後主寶用,很少流傳在外。因此宋太祖滅南唐後,搜刮李墨到京城開封時,須用多條船來載運。之後御用以及賞賜大臣雖耗去不少,但昭應宮的染飾用掉更多,加上之前大相國寺門樓的染飾也用,遂「至(宋徽宗)宣和年,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註十二)整錠相同於乃至勝過漆的李廷珪墨,除了私家珍藏,很快消失。

墨欲黑:漆煙松煤

李廷珪墨之所以好,除了蔡襄所說黃山松煤之故,還有獨門的添加配方與和膠法。有別於以往的單次將膠和入松煤,他分四次和入。後人遂稱之為「李廷珪四和法」。(圖一右)此法之妙,從李墨被作為宮殿染飾,暴露在外風吹雨淋,卻不退色可知。可惜雖存其名,執行細節卻不外洩。(按:其中有摻漆解膠之舉,詳下述。)李廷珪子承浩早死,弟庭寬有後,續操祖業。但就像許多富家子一樣,所製愈來愈差。蔡襄就說:「較之其祖,莫能及也。」獨門配方與「四和法」很快失傳。後人所稱的李廷珪法,大多是攀附。(圖二右)好不容易出現的「黑勝漆」墨,難道就此絕跡?

宋代重文輕武,能書善畫的賢臣名相倍出。對墨是否夠黑,自然刻意講求。司馬光就曾對蘇東坡說「茶欲白,墨欲黑。」蘇也說「余蓄墨數百挺,暇日輒出品試之,終無黑者,其間不過一二可人意。」其他如黃庭堅曾嫌潘谷墨不夠黑、葉夢得認為若墨寫的字不黑,會讓人眼花雜亂。(註十三)主客戶群有此重大反映,製墨業豈能無動於衷?

總有腦筋靈光者想到,既然要墨「一點如漆」、乃至「黑勝漆」,何不乾脆用漆來作原料?北宋早年的蘇易簡,在《文房四譜》內就提到「冀公墨法」,用松煙二兩,丁香、麝香、乾漆各少許,一同製墨。如此作法,漆像是助黑的添加劑。(註十四)蘇易簡是宋太宗時的狀元,冀公墨法能引起他注意,且隨韋仲將法寫入書中,顯然所製夠黑,頗獲好評才有以致之。(按:冀公似五代人。一說南朝梁國人。或姓冀,或出自河北(冀)易水。)較晚的晁氏《墨經》內提到李廷珪家和膠入煙煤的作法時,說「觀易水奚氏、歙州李氏,皆用大膠。⋯ 凡大膠必厚,厚難於和,⋯ 若以漆和之,凡煤一斤,以生漆三錢、熟漆二錢,取青汁投膠中,⋯ 」看來李廷珪家也用漆。只是用量很少,功能似在化解膠,而非為墨增黑。


或許受到冀公、李廷珪的啟發,北宋晚年的兩位製墨師也用漆。依據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說》:沈珪用古松,夾雜了松脂和漆滓同燒,得到的煙煤極細,取名「漆煙」。他的作法較冀公的更好,將漆與古松同燒,如此所獲的漆煙分子不但細,且與松煤的混合更密。另外宋徽宗大觀年間,葉夢得找徽州墨師高慶和製墨,而他在燃松取煙之前,把松先浸於漆內。(註十五)如此燒出的漆煙,想必更黑更勻。胡開文墨肆有錠附上製法的「漆煙松煤墨」,其法同於沈珪,然墨側卻寫「仿南唐李廷珪法」,該是嫌沈珪知名度不足。(圖三左)網尋郁文軒的「雲液」墨,說以生漆包裹松枝燃燒後所得的漆煙松煙所製,則像高慶和的傳承。(圖三右)





圖三   漆煙松煤墨 + 雲液(郁文軒仿)。左:碑型,面寫墨名,背「黃山古松煤脂漆滓燒烟名為漆烟松煤法製」。兩側「殿試策墨」、「仿南唐李廷珪法胡開文造」,長寬厚 15.6×5.1×1.6 公分,重208公克。右:雙面雲紋底,面寫墨名,背「汪心農製」,側「乾隆辛亥年秋月」,長寬厚 10×2.7×1.3公分,重 50公克。

超過墨漆

韋誕、張永、易水、李廷珪等一脈相承的,都是以松煙製墨。然而在進入北宋後,多年來的戰亂與砍伐導致古松快速稀少。逼得製墨必須探索新材料。石油、麻油、清油(菜仔油)、豬油、桐油等都被納入考量。寫於北宋哲宗(徽宗前任)年間的李孝美《墨譜》內,就刊出六種油煙墨的製法。最後勝出的,乃是沿用至今的桐油。(註十六)

不過在起初嘗試時,桐油並不看好。因為燒出的油煙不夠黑。蘇東坡還為之做過實驗,自述「予近取油煙,才積便掃,以為墨皆黑,殆過于松煤。」(註十七)他縮短掃煙的間隔,不讓生成的油煙一直受熱薰烤。如此所得果然夠黑,甚至超過松煤。晚於他的葉夢得說:「大扺麻油則黑,桐油則不黑。」(註十五)顯然蘇東坡的實驗未經宣傳,沒能普遍為人所知。

除此之外,也該有人想到,可參酌松煙墨的作法,直接添加漆來幫助油煙。南宋宗室、進士出身的趙彥衛的《雲麓漫鈔》內寫道:「邇來墨工 ⋯ 燃以桐油, ⋯ 專人掃煤,和以牛膠揉成之,⋯ 謂之油煙。⋯ 少以松節油或漆油同取煤,尤佳。」(註十八)就說明了業者已知添加「漆油」來取煙。趙彥偉曾經任官徽州,這該是他在當地所見。不過添加少量漆油的目的,難以確定在求黑,有點像晁氏《墨經》內所說的在化解膠。

元代晚年,桐油煙墨的製作技術已趨成熟。讚墨詩中,常以漆字來言其黑。如鄭元祐為吳國良寫的〈題桐華煙卷〉:「 ⋯ 吳生家藏燒墨法, ⋯ 日掃桐花之煙三萬石, ⋯ 試之漆黑勞磨研, ⋯ 」(註十九)倪瓚為沈繼孫寫〈贈沈生賣墨詩序〉:「沈學翁隱居吳市(蘇州別名),燒墨以自給。 ⋯ 煙細而膠清,墨若點漆。」可惜縱然墨黑,卻仍停留在「如漆」。要想讓桐油煙墨「黑勝漆」,還得等第二個李廷珪出世。而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沈繼孫在明洪武年間寫下《墨法集要》,鉅細靡遺刊出他的桐油煙墨製法。從而可知製程中並未摻入任何型態的漆。這該是元代一直到明代中期普遍的作法。嘉靖年間羅小華墨負盛名,《歙縣志》說它「堅如石,紋如犀,黑如漆,一螺值萬錢。」依然純桐油煙墨,沒資料說添加過漆。如此自我設限直到萬曆年間才被打破,終將油煙墨推向顛峰。

程君房(本名大約,1541-1610後),徽州歙縣人,羅小華同鄉。根據他《程氏墨苑》內自敘,從小迷上製墨。由於有機會多看且動手實驗,從而悟得搜煙、和膠、杵搗的秘訣。只因墨工身分低,他又能讀書,所以「恥儒而工」,像大多徽州人般,青少年就隨父出外經商。賺點錢後即捐資入北京國子監,想求個功名光宗耀祖。無奈考場一再失利,只好再捐貲任鴻臚寺序班(外交部科員)的從九品芝麻官,卻跟長官處不來憤而回鄉。年逾五十的他,終於覺悟製墨才是安身立命之所在。李廷珪第二於焉誕生。

他曾反覆研究摻漆入油來燒煙的最佳比例,從而開創「漆煙法」。《程氏墨苑玄元靈氣歌 有序》,說他在「桐烟中 ⋯ 投(漆汁)以三之一。」投漆之多,遠勝之前趙彥衛《雲麓漫鈔》內所講的「⋯ 少以松節油或漆油同取煤,⋯ 」使得漆與桐油之比高達 1:3。從而燒出「烟輕如碧天顥彩,始在有無之間, ⋯ 盡一石(百斤)僅得烟十數兩。」(按:後世描述好墨,常用「五石漆煙」來描述煙質佳。指燒了五石加了漆的桐油,才得百兩好漆煙,出處或在此。)

多加漆後所製出的墨多黑多好?書法家邢侗說「磨而試之,勃然五色雲起鳳池之上,堅而能潤,黝而有光。」不過最傳神的描述來自酷愛書法的萬曆帝。據說他用程君房墨寫字時,因筆沾墨汁太滿,滴落一滴在桌上,太監用力擦都擦不乾淨,得叫人用刨子來刨。萬曆帝看了不禁脫口:「入木三分,超過墨漆!」從此上品徽墨都以「超漆煙」自我標榜。這段佳話不見正史。但以程君房曾任鴻臚寺序班,在朝廷大典中任司儀見過皇帝,也曾透過太監進貢所製的墨來看,很可能為真。


程君房對自己的墨很自負,說「我墨百年可化黃金!」大書畫家董其昌也識貨,在為《程氏墨苑》所作的序中讚以「百年之後無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後,無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可見他的墨確實好,說他李廷珪再世當不為過。杭州西冷印社2021年秋拍一錠「明•程君房制天府御香墨」,古色古香,雖不知是否真品,成交價仍高達RMB 540,500(含佣金)!可知他的墨至今盛名不衰。清代墨肆鑑瑩齋、汪近聖都仿他的漆煙法製墨。(圖四)現今位於安徽省宣城市旌德縣的胡開文古藝墨廠,用桐油、猪油、生漆燃燒取煙的作法,也可能從他衍生而來。(註二十)





圖四   御製漆煙墨 + 曼陀羅華閣填詞墨。左:雙面雲紋底,中凹開光內墨名,背「鑑瑩齋選上頂漆煙和鹿角膠搗十萬杵法製」,長寬厚11.6×2.7×1.2公分,重54公克。右:面墨名,背鏤梅花枝,題「卻寄相思別無語 一枝寒玉澹春暉」,兩側寫「同治四年秋杜小舫監製」、「歙汪近聖仿漆煙法」,長寬厚9.2×1.1×1公分,重40公克。

豬油漆煙


不過胡開文古藝墨廠的漆煙墨有點不同,即取煙時還摻入豬油。古稱豨膏,豬油是古代油燈燃料之一。著名漢代長信宮燈內殘留的動物油脂,可能就含豬油。它燃燒時生黑煙,所以順理成章可充製墨的原料。尤其明代,依徽州文學家汪道昆(字伯玉)為方于魯「寥天一」墨所題寫的「清則豨也膏 輕則麋也角 玄德非馨 太冲惟漠」,雖不清楚在說什麼,但從其第一句可知,當時有人以豬油煙製墨錯不了。(圖五)





圖五   寥天一墨樣。面寫墨名,下鈐「方于魯」,背「清則豨也膏 輕則麋也角 玄德非馨 太冲惟漠  伯玉銘于魯墨」。(錄自《方氏墨譜》)

明末百工科技的紀錄者宋應星,其《天工開物墨》內寫:「凡墨,燒煙凝質而為之。取桐油、清油、豬油煙為者,居十之一,取松煙為者,居十之九。」將豬油與桐油、清油並列,適足以說明有不少墨以它造出。但豬油既然可供食用,在當時又難以大規模生產,就注定了它終究無法與桐油爭鋒,只能像漆一般作為助墨發光發亮的添加劑。


清代兩錠文人訂製墨上,就特別標示除了漆外,另摻了豬油。清同治八年(1869),曾任蘇州知府的書法家吳雲,找胡開文(正記)用豬油混合漆渣燒煙,製出標註「豬油漆煙」的墨。(圖六左)顯然看上添加了豬油與漆的墨,能讓他的書法更光采!胡開文墨肆精於調製豬油漆煙,以致旌德縣的胡開文古藝墨廠至今仍有此傳承。吳雲愛收藏,擁王羲之《蘭亭序》拓本二百多幅,因此命名書齋「二百蘭亭齋」。同治八年(1869)製此墨時,他已辭官在上海以賣書畫治印為生。大畫家吳昌碩與樸學大師俞樾都與他交往。





蘭亭墨 016.JPG 松煙+好墨 267.JPG 二百蘭亭 001.JPG 松煙+好墨 262.JPG

圖六   二百蘭亭齋監製 + 芝田方伯著書之墨。左:墨身鏤粗細兩層雲紋,正面墨名,  背「徽州胡開文精選煙」。兩側「同治八年己巳四月」、「豬油漆煙」,頂端「正記」。長寬厚 11.7 X 1.6X1.5公分,重 44公克。右:面寫墨名,背如意雲紋下「論道經邦」,再下鈐「詹奎仿古」,兩側「用紫草桐油熬滾 即起鍋下缸 將生漆 蔴」、「油 亥油攪混 用紅芯點文火 製成担煙造」,長寬厚 11.2x3x1.1公分,重 52公克。

另錠 「芝田方伯著書之墨」,很少見地把製墨法簡要寫在墨側:「用紫草桐油熬滾,即起鍋下缸。將生漆、蔴油、亥油攪混,用紅芯點文火,製成担煙造。」重點在標示添加了「生漆、蔴油、亥油」。(圖六右,按:基於生肖中的豬與地支中的亥相對應,致豬油也稱亥油。)另外添加的蔴油,作用不明。難言是真有功效或噱頭唬人。所製成的「担煙」,應是「五石漆煙」的縮寫。身為墨主的芝田方伯何人?台北酷愛書法、治印的企業家張師從,由墨師詹奎推論出是曾任江西布政使(雅稱方伯)的劉瑞芬(字芝田),分析有理令人信服。(註二十一)

小結

墨的主要功能,在寫字留下紀錄。它該有多黑?東漢以前似乎沒人介意。然而當書法之道興起後,墨隨之受到重視。不只得留下紀錄,還須能彰顯書家的心胸意境。此所以韋誕要用自製的墨,王羲之啟蒙老師衛鑠在《筆陣圖》內強調:「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墨的色彩光澤,在大書法家眼中攸關他的自我表現。

漆樹原生於我國,分布廣產量多質地佳。古人早知用漆,漆器上的黑,是古人最熟悉的顏色。無怪乎製墨時,會以之作為追求目標。然而談何容易!有墨以來,不知多少年才出個韋誕的「一點如漆」,再過七百年李廷珪「蜀箋灑落黑勝漆」。而程君房的「超過墨漆」,妙得很,也在李廷珪之後約七百年橫空出世。看來孟子所說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到了製墨卻變成「七百年必有墨者興」。製墨要有突破,竟如此艱難!而以現今製墨業的窘境,到了程君房之後的七百年(~2300年),即使多了豬油、蔴油、乃至未知的新材料來助陣,卻還能寄望新的墨王否?屆時縱有狂勝漆的墨,恐怕也無人在意,歸宿只剩工藝博物館了!

附註

註一    古代印加繩結語新發現.國家地理中文網.2017-04-25。

註二   《餘姚縣河渡姆村發現距今七千年的原始社會遺址》《光明日報》 1978-05-19

註三   《周禮春官巾車》:「漆車,藩蔽。」 ⋯《大夫乘墨車。」注云:「漆車,黑車。漆席以為蔽,禫所乘。」 (禮記正義/卷四十一·雜記上第二十 )

註四    南齊   蕭子良  《答王僧虔書》:「 ⋯ 若子邑之紙,妍妙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 」

註五    劉宋   虞龢  《論書表》:「 ⋯ 陛下淵昭自天,觸理必鏡,幾諸思制,莫不妙極。乃詔張永更制御紙,緊潔光麗,耀日奪目。又合秘墨,美殊前後,色如點漆,一點竟紙。 ⋯ 」

註六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 ⋯ 宋元符間,襄陽米芾遊京師,於相國寺羅漢院僧壽許見陽氷供御墨一巨鋌,其制如碑,高逾尺而厚二寸,面蹙犀文,堅澤如玉,有篆款曰「文華閣」,中穴一竅,下畫泰卦於麒麟之上,幕篆六字,曰「翠霞」,曰「臣李陽氷」,左行書「大暦二年二月造,得旨降入翻經院」,右行書「董作內府丞臣車輔、都監臣趙忠孠。 ⋯ 」

註七    南齊   王僧虔  《筆意贊》:「 ⋯ 乃為《筆意贊》曰:剡紙易墨,心圓管直。漿深色濃,萬毫齊力。先臨《告誓》,次寫《黃庭》。⋯  」

註八    北宋   歐陽修等   《新唐書卷五十七志第四十七》:「 ⋯ 集賢書院,學士通籍出入。旣而太府月給蜀郡麻紙五千番,季給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歲給河間、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為筆材。 ⋯ 」

註九    唐   李賀  《雁門太守行》:「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

註十    北宋   蔡襄   《文房四說》

註十一    北宋   郭祥正   〈謝餘干陸宰惠李廷圭墨〉:「 集仙昔與文忠遊,文采聲鳴喧九州。鯤鵬未化忽搨翼,地老天荒雲海幽。篋中嘗秘上賜墨(自注:仁宗所賜李廷珪墨。),紫金泥印雙脊虯。名題廷珪姓氏李,此物未省何年留。紋如堅犀刮不動,鏗鏗觸硯蒼烟浮。蜀牋灑落黑勝漆,欲論所直真難酬。 ⋯ 」

註十二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  ⋯ 邵公濟云太祖下南唐所得廷珪父子墨,同他俘獲物付主藏籍收,不以為貴也。後有司更作相國寺門樓,詔用黑漆,取墨於藏主,車載以給,皆廷珪父子之墨。至宣和年,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 ⋯ 吾家太史云:國初平江南時,廷珪墨連載數艘,輸入內庫,太宗賜近臣、祕閣帖皆用此墨。⋯  」

註十三    北宋   蘇軾   〈記溫公論茶墨〉、〈書墨〉

元   陸友   《墨史卷中宋》:「黃魯直云, 元祐中,親賢宅從禁中借版刻法帖,墨百本分遺宮僚,但用潘谷墨,光輝有餘而不甚黟黑。」 

 宋   葉夢得  《避暑錄話卷上》:「寫字不黑,視之耄耄然,使人不快意。平生嗜好屏除略盡,惟此物未能忘。」

註十四    北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冀公墨法,松煙二兩,丁香、麝香、乾漆各少許,右以膠水溲作挺,火煙上薫之一月可。使入紫草末,色紫;入秦皮末,色碧。其色俱可愛。」

註十五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說》:「沈珪,嘉禾人。初因販繒往來黃山,有教之為墨者,以意用膠,一出便有聲稱。後又出意取古松煤,雜用脂漆滓,燒之,得煙極精黑,名為漆煙。」

葉夢得  《避暑錄話卷上》:「墨惟黃山松豐腴堅縝,與他州松不類,又多漆。古未有用漆煙者,三十年來人始為之,以松漬漆並燒。余大觀間令墨工高慶和取煤於山,不復計其直。 ⋯ 大扺麻油則黑,桐油則不黑。世多以桐油賤,不復用麻油,故油煙無佳者。」

註十六    黃台陽   〈宋代:風華初露的油煙墨〉https://www.academia.edu/61739489/%E5%AE%8B%E4%BB%A3_%E9%A2%A8%E8%8F%AF%E5%88%9D%E9%9C%B2%E7%9A%84%E6%B2%B9%E7%85%99%E5%A2%A8

〈明代(二):油煙墨笑傲江湖〉 https://www.academia.edu/63609734/%E6%98%8E%E4%BB%A3_%E4%BA%8C_%E6%B2%B9%E7%85%99%E5%A2%A8%E7%AC%91%E5%82%B2%E6%B1%9F%E6%B9%96

註十七    北宋   蘇軾   〈書所造油煙墨〉:「墨凡煙皆黑,何獨油煙為墨則白,蓋松煙取遠,油煙取近,故為焰所灼而白耳。予近取油煙,才積便掃,以為墨皆黑,殆過于松煤,但調不得法,不為佳墨,然則非煙之罪也。」

註十八    南宋   趙彥衛 《雲麓漫鈔卷十》:「邇來墨工以水槽盛水,中列盆碗,燃以桐油,上覆以一碗,專人掃煤,和以牛膠,揉成之,其法甚快便,謂之油煙。或訝其太堅,少以松節油或漆油同取煤,尤佳。」

註十九    元   鄭元祐   〈題桐華煙卷〉:「桐始華桐花,開向荆溪之水涯。溪聲長繞孝侯廟,桐陰盡覆吳生家。吳生家藏燒墨法,傳自李潘久益嘉。瓦溝爇膏火,蘊灺穂結葩。日掃桐花之煙三萬石,鬼物守護無疵瑕。千杵萬杵白兔臼,麋鹿搗膠無夜晝。製成龍香古圭璧,玉剛金精石同壽。奚老然松松化石,潘癡坐井井裂甃。二子却掃桐花煙,生也與之誰後先?墨成飛上通明殿,紅雲一朶捧宮硯。試之漆黑勞磨研,吳生姓名等潘李,肯讓諸蒲先著鞭?」

註二十    〈传统技艺|走进旌德 探秘古法油烟墨生产〉    2017-03-29 由 中国网 發表于文化  網址:https://kknews.cc/culture/lz3zv3z.html

註二十一    張師從  2018-05-23  〈論道經邦-芝田方伯著書之墨-光緖朝-詹奎仿古〉https://strongchang88.pixnet.net/blog/post/463119095-%E8%AB%96%E9%81%93%E7%B6%93%E9%82%A6-%E8%8A%9D%E7%94%B0%E6%96%B9%E4%BC%AF%E8%91%97%E6%9B%B8%E4%B9%8B%E5%A2%A8-%E5%85%89%E7%B7%96%E6%9C%9D-%E8%A9%B9%E5%A5%8E%E4%BB%BF%E5%8F%A4

香  墨  –  展 卷 猶 憐 古 墨 香

黃台陽  2022/07/10

香這個字,早出現在甲骨文中。它是個會意字。上半部呈現出穀類中黍或麥的形狀,四周幾個小點,表示顆粒成熟脱落;其下則像盛裝這些穀物的容器。(圖一)所以從字形來看,它意指收成黍或麥等穀類糧食。此時眼見顆粒飽滿、鼻聞新穀清香、口內不自覺泛津,湧現出享用時的香甜,心領神會「香」的含意。古人會意造字的確有一套。





圖一   甲骨文之香字。(錄自網路)

新穀帶來美好芳香!更可喜的是,古人不自限,持續發掘其他香料。春秋戰國時期,中原產的蘭、蕙、桂、艾、芷、香茅等,以及動物類的麝香,都分別在《詩經》、《禮記》、《山海經》等書中留下記述。日後隨著秦始皇滅六國,帝國版圖擴及兩廣,南方的龍腦香、丁香(雞舌香)、沉香、檀香、龍涎香等也次第進入中原。加上漢武帝通西域,絲路引進蘇合香、迷迭香、五木香、月支香等中亞、印度、波斯、阿拉伯的香料。真是「博山爐中沉香火」「沖天香陣透長安」!(註一)

為了好好享受芳香,古人又發展出香爐燻燒、佩帶香囊、熬製香膏、入酒、香湯(水)等用法,從而不受季節變化的限制,一年到頭都沐浴在芳香之中。於是祭祀天地焚香、朝廷儀典燃香、官吏文士佩香、淑女佳麗懷香、詩詞歌賦詠香、研磨入藥合香、安神養性聞香、求神拜佛燒香。錦繡大地處處香,香的文化不斷充實演進,沛然而莫之能禦。

而墨,作為宣揚香文化的重要工具之一,縱使黑漆漆不起眼,當然也要敞開心胸納入香料,乘著香風瀟灑走一回。

皇太子香墨

現存記載,香墨一詞最早出現在東晉(317-420年)張敞的《東宮舊事》:「皇太子初拜,給香墨四丸。」該書是本私人筆記,收錄晉代時與太子相關的儀禮風俗。另載許多如:「皇太子初拜,有旄幢一。⋯ 有石山安車一,建九旗,青色四馬。」「皇太子大小會,庭設三廂樂,舞六佾。」「皇太子納妃,織成袞,帶白玉。⋯ 有金塗連盤鴨燈一。⋯ 四望車,羽葆前後部鼓吹各一部。」寫得十分詳細,可信度高。

依常理而言,冊封皇太子乃朝廷大事,可寫的不知多少!然而微不足道的「給香墨四丸」卻赫然在目,顯然香墨在當時頗有身價,沒多少人用得起。而皇帝用的呢?雖不見記載,但可想而知一定也是香墨、甚至更高級的香墨。所摻入的香料,比太子香墨內的更多更好。

是什麼香料造就此太子香墨?由於《東宮舊事》這本書非常專注,只談太子的事,不及其他,當然不會提香墨如何製成。好在晉代之前的曹魏王朝,有位製墨大宗師韋誕(字仲將)。他製的墨雖然至今無存,但製墨法卻奇蹟似地流傳下來,從而提供了有關香墨的寶貴資訊。

韋誕(179-253年)是曹操的孫子曹叡(魏明帝)的光祿大夫(高級顧問)。他師事張芝擅長書法,如老師般也有「草聖」之稱。曹叡找他為宮內建築題字,不料他竟然嫌所提供的文具不夠好,回奏必須用頂級的筆墨紙,才能寫出好的字。(「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后可以逞徑丈之勢,方寸千言。」)話裡說他製的墨,堪比名滿天下的張芝所製的筆、和左伯所製的紙。如此自負甚至帶點狂妄,曹睿卻沒申斥,看來也默認贊同。他的墨究竟多好?古書上除了有句後人所說的「仲將之墨,一點如漆。」以稱讚其墨色之外,別的沒講。但從其製墨配方可知:絕對是香墨。


宋太宗時的狀元蘇易簡(958—997年),最早以筆墨紙硯為主題,寫下專著《文房四譜》。書內刊出韋誕的製墨配方:「(松)煙一斤,以上好膠五兩, … 益以真珠一兩、麝香一兩, …」(註二)由此可知麝香的比重,佔全墨的4%強。漢代《神農本草經》說它「為諸香之冠」,能除穢氣、散邪風、殺蟲、通經絡等。真相就此大白,韋誕墨乃至其後太子香墨的香,全靠配方裡的麝香。此後麝香幾乎成了香墨的基本原料,墨名內含「麝香」兩字的,多有所見。(圖二)





圖二   麝香月墨。左:花瓣形,正面左右題「乾隆丁酉」、「五石頂烟」,中書「南唐韓熙載工書畫 製墨名麝香月 端崖學士試徽 用以命题 休寧汪滋畹仿古法恭造」,印「斗」、「山」;背鏤玉兔在月宫桂樹下搗藥。直徑 10.8公分,厚 1.5公分,重 166公克。右:面寫墨名,背鏤鹿躍於月下山林中。頂寫「 漆煙」,長寬厚9.9×2.4×1公分,重 40公克。

麝香(又稱麝臍)來自鹿科動物的麝(俗名香獐),早年多產於華北、西北、東北和西藏等地。雄麝腹部臍下的麝香腺,會分泌麝香來引誘雌麝。一頭麝年產香約十公克,價格直逼黃金。甲骨文裡已見麝字,故古人應早知麝香。猜想以它作原料的香墨,可能漢代甚至更早,就已問世。史載漢武帝非常著迷香氣,不僅上林苑中廣植芳草香木,還要求大臣上朝時衣服得先薰香、口裡要含雞舌香。他,是不是香墨的始催生者?

龍香劑 + 龍香御墨

古代製墨的原料中,除了用以展現墨色的松煙,就以將其黏合的膠最為重要。這可從前述韋誕製墨法中,膠的比重超過20%而知。當時的膠取自動物,係將皮、骨、角或筋等經過水解、萃取出所含膠原,再經乾燥所製成的蛋白質固形物。戰國時代記述手工業的《考工記》中,已有「鹿膠青白,馬膠赤白,牛膠火赤,鼠膠黑,魚膠餌,犀膠黃」的記載,指出古人早知用各類膠。

然而本質為蛋白質的膠,在熱天或處理不當時,常帶臭味,使得所製的墨也隨之難聞。這對經常處於後宮佳麗芳香環伺中的帝王言,孰可忍!此所以推想迷上香味的漢武帝,會下令研製香墨。再者,以歷代帝王之多,即使不是他,也會有愛香者起意,求製出喜歡的香墨。墨史上就記載了富含藝術氣質的唐玄宗、宋徽宗兩位。

唐玄宗李隆基當上皇帝之前,一度在潞州(今山西長治市一帶)出任別駕(副首長)。當時潞州優質松樹成林,推動其首府上黨成為全國製墨重心。所產「潞墨」,名聲直逼另個重心易州的「易墨」。詩仙李白傳唱千古的《酬張司馬贈墨》內,就說:「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堪乃掇。 … 」大讚潞墨之好!李隆基在那,以他藝術家的天性,試製些墨自不在話下。

李隆基是武則天眾多的孫子之一,排班論序,原沒指望當上皇帝。這隨興所製的墨,早該被扔在角落裡無人記得。孰料接連來了三個政變,最先由大臣發動、逼武則天退位的,他沒趕上。但其後兩個他親身參與且策劃執行,從而讓他先登皇位、後掌大權。妙的是,手製的墨也在政變過程中,被設計出上天應許他的徵兆。使得這墨身價暴增,在他登基後常被拿出宣示大臣,並且命名為「龍香劑」。(註三)

墨名凸顯出它是香墨,但是否像太子香墨般以麝香製成?明代農學家王象晉,在其農學鉅著《群芳譜》裡有個答案:「唐明皇以芙蓉花汁調香粉,作御墨,曰龍香劑。」此處的芙蓉花,在當時係荷花的別稱。看來李隆基離家在外,手頭緊些,只好將就用便宜的荷花汁取代昂貴的麝香。卻也為香墨多添新一種原料。後世喜歡其墨名,經常引用,尤以明代御墨為甚。(圖三)然不知香料是否仍用荷花汁?





圖三   龍香御墨 + 龍香劑 + 古龍香劑。左:雙面四端敷金雲頭紋。正面額珠下,金首敷綠雙螭拱陽文隸書「龍香御墨」,背陽文「宣德年製  工部臣胡進言督造」,長寬厚 27.5x9x3公分,重 908公克。中:圭型,面寫墨名,下鈐「丙戌進士」,背「暎山製」,側「乾隆癸卯」,長寬厚 12.5×3.2×1.2 公分,重 64 公克。右:正背面西番蓮紋,分拱墨名、「嘉慶庚午顏用川製」,側「歙汪節菴造」,長寬厚9.3×2.3×1.1公分,重34公克。

蘇合香墨

相對於李隆基在未發跡前的用荷花汁入墨,宋徽宗趙佶可就像個暴發戶,採用昂貴芳香的蘇合香。他存的什麼心?示闊?任性?試驗新材料?還是真的在追求墨香?

蘇合香提煉自蘇合香樹的樹脂,原產於古波斯的蘇合國。最早出現於《後漢書》中,該是張騫通西域後,像芝麻般經由絲路輸入的。當時人沒見過,以它來自蘇合國,順口稱之蘇合香或蘇合油。由於近似楓香,魏晉之後常被做成香囊佩在身上。如白居易詩所示:「臙脂含笑臉,蘇合裹衣香。」(《裴常侍以題薔薇架十八韻見示因廣爲三十韻以和之》)

北宋時,絲路受阻於西夏,故它主要靠海運進口。當時海上絲路通達阿拉伯半島,甚至東非。南宋官員周去非的《嶺外代答》,就提到廣州出發的船,遠航至麻離拔國(阿拉伯半島阿曼的佐法爾),運回蘇合香、其他香料及珍貴貨品。(註四)縱使一趟耗時兩三年,但利潤高,轉手就獲利百倍,投入的大有人在,足夠維持蘇合香的供應。

來貨足,所以當時除了製成香囊佩戴,還用來製藥酒、藥丸。如被李約瑟(《中國科技史》的作者)譽為「中國整部科學史中最卓越人物」的沈括,其《夢溪筆談》中記載,宋真宗以蘇合香酒賜給大臣調補身體。(註五)此外朝廷「太醫局」,也在蘇合香中摻入冰片、麝香、安息香、沉香等珍貴藥材,製成蘇合香丸來普濟百姓。(註六)這麼多應用,趙佶即使昧於國事,也不至於傻到認為用它製墨是種擺闊罷!

至於任性和試驗新材料,有點可能。原因在北宋年間,北方各地的古松受到先前安祿山與相繼而來的藩鎮戰亂影響,日益稀少!傳統的易墨、潞墨、兗(東山)墨都有所匱乏。製墨亟需新的取煙原料。沈括在陝西延州(今延安一帶)任官時,取當地的「脂水」(他改稱石油)燒煙製墨;宋哲宗(徽宗前任)時的李孝美的《墨譜》,則列出民間分別以桐油、清油(菜仔油)、麻油、瀝青(可能是松脂)等取煙製墨;連蘇東坡也一度投入、研究何時掃取油煙最好。所以除了國政以外都有興趣的趙佶,當然有可能想試新材料。以他平日接觸最多的,不是石油、桐油、清油、麻油等,反而是進口的蘇合香油。於是何不任性試試?

其實藝術家的個性與思考,就是與眾不同。有如其瘦金體書法及花鳥畫獨樹一格,蘇合香墨同樣展現他的創意。該墨在研磨時想必就蘇合香四溢,五竅俱通靈感隨之泉湧;因之所作的字畫,一展卷就蘇合香撲鼻。如此不僅視覺美感,還多了嗅覺怡人。想到現代多媒體藝術中,加入嗅覺是個嚴肅議題,而千年前他就邁出一步,實在了不起!

製出的蘇合香墨長什麼樣子?集宋徽宗詩句而成的《宣和御製宮詞 · 卷三 · 其二十八》:「御製新規寶墨香,蟠龍紋裏字成行。臣鄰近密方宣賜,圓餅均盛小絳囊。」有所描述。它極香,圓餅型,以蟠龍紋為底,面有成行文字(可能墨名)。徽宗很得意,把它裝在大紅錦囊中,分送朝臣近侍。

那些年總共製出多少蘇合油墨?製作工法和原料配方為何?都沒留下記錄。主因該是隨後的「靖康之難」,徽宗連同後宮皇室百官三千多人被擄去東北,開封城內一掃而空。蘇合香墨又怎能倖免!當然就此失傳。後來金朝有位愛舞文弄墨的金章宗想蒐購此墨,僅存的竟然要價等重以上的黃金。(註七)皇上要的還不快雙手奉上,竟敢開天價敲詐,實在膽大。但可知此墨真好,值得為它冒犯皇帝。

大國香墨

香墨既出,其勢銳不可當。雖然最初可能應皇帝要求而製,但臣屬很快愛上,尤其書法家。前述韋誕如此,唐代歐陽通亦如此。有記載說他寫字非麝香墨不可。(註八)他是楷書大師歐陽詢之子。家學淵源,老爸有《九成宮醴泉銘》著稱於世,他也以《道因法師碑》不遑多讓。以致有「大小歐陽」之稱。而麝香墨,該是他倆成名的 一大助力。

只是麝香價格一直居高,所製香墨可想而知昂貴。廟堂中人用得起,民間呢?

隋代的一則記載非常寶貴。梅深師,隋代僧人、醫家。他的《梅師集驗方》載:「大量鼻血時,可以研磨濃濃的香墨汁,點入鼻內止血,有神效。」(「治鼻衄,出血多,眩冒欲死,可濃研香墨,點入鼻中,神效。」)從而指出香墨是個止住大量鼻血的偏方。要知道,若非民間容易買到香墨,梅和尚他不可能寫下此藥方。只可惜他沒給線索,此香墨是否依然獨靠麝香製成。難道隋代民間這般富足,麝香墨垂手可得?

線索其實前面披露過。李白《酬張司馬贈墨》詩內的「蘭麝凝珍墨 」,點明張司馬所送潞墨,乃是以「蘭麝」、亦即蘭草與麝香所製。至於蘭、麝是分別用?還是合用?以及若合用時兩者的比例?沒說。但以蘭在前麝在後,極可能蘭多麝少。李白既然鄭重寫詩銘謝,表明這墨一定香清質好有點身價。張司馬的背景闕如。但以司馬一職在唐朝不大不小,是位略高權卻輕的地方官。(按:如白居易曾被貶任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馬、柳宗元貶任柳州司馬。)所以此蘭麝香墨應非張司馬所特別訂製,而係市售潞墨中的上品,該比純麝香墨平價些。蘭麝合製的香墨有多香?與單用麝香製的有何差別?現今除了香水業的聞香師外,相信一般人分辨不出。古時候的空氣污染少,古人嗅覺肯定好多了。春秋時代的《左傳.宣公三年》內有句:「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可知當時人聞得出蘭香,且情有獨鍾尊之為「國香」。李白受贈的墨有墨名嗎?無從查考。若有,可能「國香」兩字。明代後期起,墨上常寫上「大國香」。程君房、方于魯、潘嘉客、汪元一、汪啟茂、胡開文等所製均有。(圖四)想來它們都散發蘭香。





圖四   大國香墨。左:扁橢圓柱形,面寫墨名,下鈐「汪元一製」,背鏤「松鶴延年」圖,長寬厚 10x2x0.9公分,重 28公克。右:圓柱形,面寫墨名,背「徽州休城汪啟茂製」,高14.8公分,徑 2.2公分,重64公克。

龍腦香墨

潞墨以蘭、麝為原料來添香,其實有地緣上的考慮。因為兩香料都自古既有,在歷年製墨重心的隃麋、易水、潞州等地來料充足,使得供應鏈短容易掌控,成本低不虞匱乏。反之南方循海路進口的龍腦香、丁香、沉香,與西域絲路進口的蘇合香、迷迭香、月支香等,遠道而來難以競爭,只能在貴族圈中露臉炫耀。中唐詩人元稹《白衣裳》內的:「空著沉香慢火熏」;李賀《啁少年》的:「龍腦入縷羅衫香」,就道出沉香、龍腦香彼時的奢靡應用,當然不會進製墨圈。

然而五代末年製墨重心南移徽州(時稱歙州),情況隨之反轉。北方的香料或因戰亂受阻,到貨斷續漲價,南方來的卻一帆風順價跌。同為中唐詩人的王建,在《送鄭權尚書南海(任嶺南節度使)》內寫下:「戍頭龍腦鋪,關口象牙堆。」道出廣州市面上海貨紛至的榮景。可想而知,南方香料在製墨業終於迎來出頭天。其中又以龍腦香為最。

龍腦香,又稱冰片,是龍腦香樹的樹脂,或其樹幹及樹葉切碎後,蒸餾昇華所得。該樹盛產於交趾以及南洋各國。廣州因地利,最早引進它。(按:據《史記‧貨殖列傳》:「番禺亦其一都會也,珠璣、犀、瑁、果布之湊。」果布係馬來語“果布婆律”之簡稱,即龍腦香。)起初作為藥用,也是貴族才用得起的稀有物。但自唐代起,海運大開,與廣州並稱對外貿易大港的泉州、揚州,龍腦香也垂手可得。如唐玄宗天寶二年(743年),鑒真大師準備東渡日本時,就在揚州市面上採購龍腦香。(註九)徽州處在廣、泉、揚州之間,製墨要取得龍腦香,有其地利。


李孝美的《墨譜》內所刊,李廷珪、張遇兩位大師的墨樣,就充分闡明這點。(圖五)李廷(庭)珪墨樣,其背面的龍雕飾上有個「香」字,指出所製是香墨,但可惜沒講何種香料。但張遇的兩幅「供御香墨」墨樣,則清楚標示出分別採用麝(射)香和龍腦。龍腦香在此儼然與麝香分庭抗禮,擴大香墨的內涵。





圖五  李廷珪 + 張遇墨樣 。左:面題「歙州李庭珪造」,背鏤四爪飛升龍,其上小圈內寫「香」字。右:張遇造「供御香墨」兩款墨樣,背分題「龍腦張遇」、「射香張遇」。皆轉錄自北宋李孝美《墨譜》。

李廷珪的香墨,究竟用那些香料?細看《墨譜》,李廷珪家族所製還有「遠煙香墨」、「供御香墨」、「新安香墨」。另外有則「庭珪墨」的配方,內「白檀半兩」。(註十)如此看來,雖然李氏家族喜製香墨,但除了檀香,似乎難定其他香料。好在元代陸友的《墨史》內提供了寶貴資訊,說李廷珪墨「歷數百年研習,猶有龍腦氣」,隱喻用的就是龍腦香。(註十一)《墨史》一書寫於元文宗(1304—1332年)死後,因此可推估陸友距李廷珪製墨年代約三百五十年,書中同條內還說「(陸)友平生凡五見廷珪墨」,看來在數百年後聞到龍腦氣,是他親身經歷,第一手報導。


李廷珪墨樣在小圈裡寫個「香」字,表明所製乃是香墨的作法,後世也喜採用。如清雍正年間徽州名家吳天章所製的「極品」墨,以及乾隆年間大文士巴慰祖取明代方瑞生、邵格之、羅小華、程君房四人殘墨,所製的「再和墨」上,都見「香」字。雖同樣沒寫所用的香料,但猜想一定少不了龍腦香。





圖六  極品墨 + 再和墨。左:正面多框正方底紋,內敷彩梅花,上葫蘆形凸開光內寫「香」字,中寫墨名,下圓凸開光內鈐「吳天章製」,背不規則回紋底,浮雕上下雙螭,側凹槽內寫「雍正癸丑年造」,頂「五石漆煙」,長寬厚 12.4×2.8×1.3公分,重 62公克。右:水滴型,雙面流水紋底。一面寫墨名,下「蟫藻閣鑒藏」,另面上端圈內寫「香」,下「方瑞生 邵格之 羅小華 程君房」四名併列。長寬厚 16.4×6.5×1.9公分,重 170公克。

菊香膏墨

四季名花春蘭、夏荷、秋菊、冬梅,其中蘭、荷都已入墨飄香如前述,菊又何能免?清代製墨對菊香頗為熱中,依目前所見,吳天章墨肆於康熙己酉(8,1669)年首開其先,製出以「菊香膏」為名的墨;其後愛墨文士汪心農(名穀)於乾隆辛亥(56,1791)年跟進,由汪節菴墨肆幫他造同名墨;其後如胡子卿、監瑩齋等墨肆也都投入。(圖七)此外據知還有袁枚、汪稟(穀弟)、朱小顛、陸稚伯、乃至光緒年間的俞樾等人的墨上,均出現此名。(註十二)可知菊香在清代文士心中,頗具魅力。





菊香膏墨 012.JPG 菊香膏墨 013.JPG 菊香膏墨 006.JPG 菊香膏墨 007.JPG 菊香膏墨 009.JPG

圖七 吳天章製菊香膏 + 汪心農製菊香膏 + 夢樓遺製菊香膏 + 監瑩齋法製菊香膏。

古文中菊的身價不輸於蘭。戰國時期屈原的《楚辭 · 九歌 · 禮魂》就有句「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按:比喻兩事物各有其獨特,無法比高低。)歷代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元稹的「不是花中偏愛菊」、蘇東坡的「菊殘猶有傲霜枝」,都賦予菊許多聯想與感觸。而黃巢的「冲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更突顯菊花芬芳。既然冲天,何愁不能助墨飄香?

菊香最早何時入墨?猜想與蘭香同個年代,唐代。但相信在濃郁麝香、龍腦香的籠罩下,兩者很快淪為配角,極少見於記載。前開菊香膏墨中汪心農所製,故宮博物院有藏。據光緒年徐康的《窳叟墨錄》:「汪心農榖,得明季阿膠一大匣,嗅之有菊花香,遂自製墨。最上乘者曰「白鳳膏」,重三錢,背「心農氏製」。其次曰:「菊香膏」,大字,背「乾隆辛亥心農製」,字稍小。」說明菊香膏之所來,是因所用的膠有菊香而得。已故藏墨家周紹良的《蓄墨小言》裡,引述藏墨大家張絅伯的看法不認同此說。但積重難返,無妨視它為趣談。

眾香加持

香文化的發展,促使新的香料不斷被發掘出來。已知者成百上千!唐代藥王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內有條「薰衣香方」,所用香料有零陵香、丁香、青木香、楓香、郁金香、蘇合香、甘松香、沉水香、藿香、白檀香、安息香、麝香、雞骨煎香等十八味之多。可見古人喜歡調配多種香料以求特效。而可供藥用的香墨,在演進過程中也不免受影響納入多種香料,以豐富墨香。只可惜受傳統觀念影響,各家配方一向秘而不宣。偶而見諸文字,往往也非全貌。

北宋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內有則「冀公墨法」:「松煙二兩,丁香、麝香、乾漆各少許,右以膠水溲作挺,火煙上薫之一月可。使入紫草末,色紫;入秦皮末,色碧。其色俱可愛。」冀公疑是五代時人。(一說南朝梁國人。)或姓冀,也可能河北(冀)易水人。他的墨法就用上丁香、麝香這兩味香料。李孝美的《墨譜˙敘藥》內則載:「甘松、藿香、零陵香、白檀、丁香、龍腦、麝香」都可入墨。元代詠桐油煙墨的詩裡多言及桐花,好似桐花也被用來提振墨香。(註十三)眾多奇香,鼓舞了帶「香」字名的墨不斷出現。


明代羅小華的「通天香墨」,美哉雙面落花流水紋,借自當時錦緞;程君房的「荔枝香」,帶葉荔枝造型,既勾起楊貴妃往事,又是唐代興起的詞牌名;方于魯的「香奩」,仿女人盛香妝具,形如現代口紅;清代乾隆御墨的「曉艷寒香」、「寶翰凝香」,華貴凝重;曹素功堯千氏的「金殿餘香」,據稱係其於嘉慶年間奉召進京所製,墨中加入多種名貴香料,杵打時香滿金殿,群臣驚嘆;汪近聖的「凝香」,極少見以翩翩蝴蝶為飾;汪節菴製,大鹽商黃鐵盦橅書墨上的「環雲蘊香」,當指磨用時墨汁如雲香氣四溢。(圖八)古墨香,香幾許,心有所寄古墨香。





大內製墨 007.JPG

圖八   通天香墨 + 荔枝香 + 香奩 + 曉艷寒香 + 寶翰凝香 + 金殿餘香 + 凝香 + 環雲蘊香墨。

展卷猶憐古墨香

康熙年間徽州歙縣的縣太爺靳治荊,因地利之便訂製了好些墨。其中一錠上說:「入熊膽、龍腦、麝臍、金箔。」(圖九)毫無疑問是錠用龍腦、麝香製成的香墨。製墨法則為「仲將(韋誕)古法酌以君房程氏舊傳。」靳縣太爺對此墨頗為自豪,說用上它將「洋溢日月垂芬芳。」然而看在現代人眼裡,仲將古法、麝香、龍腦等都已歷經千年,卻仍被製墨業奉為圭臬。如此食古守舊不從事研發,無怪乎西方科技風一來,整個行業就如摧枯拉朽般瓦解。再好再美的香墨,現實生活中也無立錐之地,只能送進博物館。偶爾展出讓人驚嘆兩聲,之後仍然鎖進無邊黑暗。





圖九   靳治荊墨。覆瓦型,正面寫「康熙歲在屠維大荒落 購得仲將古法 酌以君房程氏舊傳 用紫草鐙莖 獨炷燃點 每桐子油五石 參漆十二 得煙百兩 入熊膽 龍腦 麝臍 金箔如數於凝清書屋秘製法 取吉和煉 鐵臼中搗三萬杵始成」,背面寫「烟煴一線生微芒 日月積累沐紫霜 筑之范之鏗珪璋 触石而出流耿光 洋溢藝苑垂芬芳 雁堂銘」,鈐「黃山長」,「靳氏熊封」。長寬厚18.6×8.5×1.9 公分,重484公克。

乾隆年間滿洲旗人伊嵩阿,因懷念好友寫下詩句:「展卷猶憐古墨香,思君顏色轉蒼茫。(註十四)沒想到蒼茫轉得太快太過頭,不多時就病入膏肓,即使夫人割股助療,以求感動上蒼,依然英年早逝。年輕旗人能作此佳句,才華自不容小覷。只是他若晚生兩百年,活在這棄筆墨紙硯而就科技屏幕的時代,既乏墨香又無卷可展,還有靈感作出好詩否?

附註

註一    唐  李白  《楊叛兒》:「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

唐  黃巢  《不第後賦菊》:「待得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時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註二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韋仲將墨法曰(即韋誕也):今之墨法,以好醇松煙乾搗,以細絹簁於缸中,簁去草芥。此物至輕,不宜露簁,慮飛散也。煙一斤,以上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梣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又解膠,并益墨色。可下去黃雞子白五枚,益以真珠一兩、麝香半兩。皆別治細簁。都合調下鐵臼中,寧剛不宜澤。搗三萬杵,杵多益善。不得過二月、九月,溫時臭敗,寒則難乾。每錠重不過二兩。故蕭子良答王僧虔書云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註三    清   儲大文  《山西通志.開寶遺事》 :「景龍初,明皇為潞州別駕。一日,據案見墨上有小道士,如蠅而行。上叱之,即拜呼「萬歲」,曰:「臣黑衣使者,墨之精,龍賓也。」帝命掌記珍藏。即登位,猶取示詞臣,名龍香劑。」

黃台陽  《墨的故事.輯一.墨客列傳.第七章.唐玄宗與龍香劑墨》,pp 131 -152,時報出版,台北,2016。

註四    南宋   周去非  《嶺外代答.卷三.外國門下》: 「有麻離拔國。廣州自中冬以後,發船乘北風行,約四十日到地名藍里,博買蘇木、白錫、長白藤。住至次冬,再乘東北風六十日順風方到。此國產乳香、龍涎、眞珠、琉璃、犀角、象牙、珊瑚、木香、沒藥、血竭、阿魏、蘇合油、沒石子、薔薇水等貨,皆大食諸國至此博易。」

註五   北宋   沈括   《夢溪筆談.卷九.人事一》: 「王文正太尉氣贏多病。真宗面賜藥酒一注缾,令空腹飲之,可能和氣血,辟外邪。文正飲之,大覺安健,因對稱謝。上曰:「此蘇合香酒也。每一斗酒,以蘇合香丸一兩同煮。極能調五臟,卻腹中諸疾。每冒寒夙興,則飲一杯。」因各出數榼賜近臣。自此臣庶之家皆倣為之,蘇合香丸盛行於時,此方本出《廣濟方》,謂之「白術丸」,後人亦編入《千金》《外臺》,治疾有殊效。余於《良方》敘之甚詳。然昔人未知用之。錢文僖公集《篋中方》,「蘇合香丸」註云:「此藥本出禁中,祥符中嘗賜近臣。」即謂此也。」

註六   北宋   太醫局  《太平惠民和劑局方.蘇合香丸》:「配方用量:蘇合香油入安息香膏內30克  麝香研60克  冰片研30克  安息香研為末,用無灰酒一升熬膏60克  青木香60克  白檀香60克  沉香60克  丁香60克  訶子60克  香附炒 去毛60克  乳香另研30克  蓽茇60克  犀角60克  硃砂研水飛6克  煉蜜為丸,每丸3克,每次1丸,溫開水送服。」

註七   明  屠隆 《考槃餘事.卷二.墨箋.朱萬初墨》:「宋徽宗嘗以蘇合油搜煙為墨,至金章宗購之,一兩墨價,黃金一斤,欲倣為之不能,此謂之『墨妖』可也。」

註八   唐   張主鷟《朝野僉載.卷三》:「歐陽通,詢之子,善書,瘦怯於父。 常自矜能書,必以象牙、犀角爲筆管,狸毛爲心,覆以秋兔毫。松煙爲墨,末以麝香,紙必堅薄白滑者,乃書之。」

註九   《唐大和尚東征傳》, 日本作者真人元開(淡海三船)於779年撰寫。

註十    宋  李孝美  《墨譜》:「庭珪墨   牛角胎三兩,洗淨,細剉,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栀子仁、黄蘗、秦皮、蘇木各一兩,白檀半兩、酸榴皮一枚,再浸三日,入鍋煮三五沸,取汁一斤,入魚膠二兩半,浸一宿,重湯熬熟,入碌礬末半錢,同濾過,和煤一斤。」

註十一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廷珪》:「廷珪,超之子,世為南唐墨官。蔡君謨云廷珪墨為天下第一品, … 雖歷數百年研磨,尚有龍腦氣,此其驗也。 … 友平生凡五見廷珪墨:其一見之於京師楊好謙家,面作柳枝瘦龍,上印一小「香」字,幕曰「歙州李廷珪墨」,黃羅囊襲之表以牙簽曰「仁宗皇帝寶字墨」; … 」

註十二    《尹潤生墨苑鑒藏錄》 紫禁城出版社,北京,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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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十三    元•泰不華《桐花煙為吳國良賦》:「吳郎骨相非食肉,朝食桐花洞庭曲。洞庭三月桐始花,千枝萬朵搖江綠。吳郎采采盈頃筐,寶之不啻瓊膏粟。真珠龍腦吹香霧,夜夜山房搗玄玉。墨成誰共進蓬萊,天顏一笑金門開。河伯香飛噴木葉,太守噓氣成樓台。龍賓十二吾何有,不意龍文入吾手。芙蓉粉暖玻璃匣,雲藍色映彤墀柳。玉堂退食春晝長,桃花紙透冰油光。筠管時時濡秀石,銀鉤歷歷凝玄霜。君不聞易水仙人號奇絕,落紙二年光不滅。又不聞□□□□烏玉玦,坡老當年書柿葉。惜哉唐李不復見,吳郎善保千金訣。烏乎,吳郎善保千金訣。」

註十四    清•伊嵩阿〈對凱頭陀舊畫有感〉:「展卷猶憐古墨香,思君顏色轉蒼茫。空餘指下青山老,不見樽前白髮狂。幾度雲煙傷過眼,六年風雨想連床。頭陀撩腳歸何處,定向虛無覓故鄉。」

乾 隆 愛 墨(三):墨 史 流 芳?

黃台陽  2022/06/13

數千年的墨業發展,少有墨人具黃金身價。最早出現的,是五代南唐的李廷珪。元代陸友的《墨史》載:「至宣和年(宋徽宗年號),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其次藝術皇帝宋徽宗,所製蘇合香墨,幾十年後的金章宗搜購時,一兩墨竟索價黃金一斤。(註一)再來明代程君房,其〈藏墨歌〉內自詡「我墨百年可化黃金。」(圖一)如此豪語,獲書畫家董其昌以「百年之後,無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後,無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的背書。三人成眾,他們可組個「黃金墨名人堂」,笑傲墨林!





圖一 《程氏墨苑》刊「金不換」墨樣。程幼博藏墨歌:「我墨百年,可化黃金。易傳者灋,難傳者心。寶之藏之,為汝實深。世世相傳,振起簪纓。」

還有誰具潛力進這名人堂?蘇東坡好友、駙馬爺王詵(字晉卿)或許夠格。因為《東坡全集.‎記王晉卿墨》載「王晉卿造墨,用黃金丹砂,墨成,價與金等。」另外依南宋何薳的《春渚記聞》:「蘇浩然墨,世人有獲其寸許者,如斷金碎玉。」可算一位。而明代羅小華的墨「一螺值萬錢」,應該也擠得進來。此外就難講了!畢竟黃金人人愛,墨卻不見得。而在西風強力入侵,硬筆、鍵盤、滑鼠等科技產品快速取代毛筆後,墨的世界顛覆殘破,名人堂免不了蒙塵黯淡,眼看就到此為止,無望增添新血了!

沒料到進入二十一世紀,拍賣市場大好,古墨水漲船高,尤以乾隆御墨為甚,其勢狂壓黃金直逼鑽石。網路搜尋可見:北京嘉德2007年秋拍,乾隆《御製西湖十景》御墨成交價人民幣448萬元;北京保利2015年春拍,一套十錠的「龍香」乾隆御墨拍出人民幣822萬元天價;佳士得香港於2016年冬拍賣乾隆三希堂双龍拱珠御墨兩錠,港幣52.5萬元落槌。類似拍賣許多,力保乾隆皇帝不但進得了名人堂,甚至有望坐上第一把交椅。

只是原來那幾位想必反對。畢竟植基於印鈔如流水、通貨膨漲、國際競標、媒體炒作等所爆發的天價,反映出的應非乾隆御墨多好!而是競標人藉著財務操作,來貪戀皇家餘暉虛榮、貪想媒體吹捧報導、貪得社會羨慕眼光、貪圖日後增值獲利!這一切怎能跟他們憑真才實學製出好墨贏得佳評、讓識墨者不吝重金追求墨色、書畫為之增輝的成果相比?

說的有理。這些已在名人堂的,除了宋徽宗與王詵駙馬,都出身平民無權無勢。全靠盡心講求墨質、有所創新,才獲此殊榮。如李廷珪在和膠與配方、程君房在漆煙與《程氏墨苑》、羅小華的用料至精金相玉質,都實至名歸影響後世製墨。(註二)而宋徽宗的蘇合香墨,代表了在那老松樹因製墨而快速稀少的年代,麻油、石油、清油(菜仔油)、桐油、甚至豬油都被用來製墨的當下,所從事的大膽試驗,有其歷史意義。所製的品質雖不見描述,但芳香絕對可期。只可惜因成本太高,後世無以為繼。

所以若想為乾隆帝在墨史上爭得大位,終究得回歸根本,從自古以來就重視的品質,以及讓墨能投人所好,可賞可玩的樣式、造景、雕飾、題銘、鈐印等多方面,探討他的御墨到底有多好。是否超越古人時賢?有無創新發明?可曾留下典範?如何影響後世?以及更深一層的,製墨業有沒有因他而更好?

品質樣式

乾隆帝登基後沒幾年,先交代蘇州織造找人製作墨模,後召徽墨名家進京指導御書處墨作人員。(詳前〈乾隆與墨(一):從來所寶〉)顯示出認為大內所製,無論品質或樣式都不夠好。於是乾隆六年,徽州汪近聖墨肆(名鑒古齋)的高手進京傳授要訣。三年後乾隆驗收成果,滿意了才放他們回鄉。有錠署名「鑒古齋」於「大清乾隆年製」的「國寶」墨,圖面設計類似明代宣德年製的「龍香御墨」。(圖二)鑑於明代御墨極少流傳在外(按:明末方瑞生《墨海》所刊之宣德年龍香御墨,僅有示意文字而無雕飾圖繪,顯示他應沒見過實物。),此「國寶」墨,或係兩位教習在大內見過明代御墨後的共鳴之作。





圖二   汪近聖鑒古齋製國寶墨 + 明宣德年製龍香御墨。

乾隆以何標準驗收?應不外乎古人判定好墨的「堅而有光,黝而能潤,舐筆不膠,入紙不暈。」(按:晚明書畫家邢侗語)乃至方瑞生《墨海》中論及好墨的:「黝如漆,輕如雲,清如水,渾如嵐,香如婕妤之體,不玉蘊而馨,光如玄妻之髮,不膏沐而鑒。」(像漆一樣黑亮,如雲一般輕巧;磨出的墨汁,能表達出似清水、如山嵐的意境;發出如來自美人身體的香氣,難以隱藏;奪目的光彩,就像古美人玄妻的頭髮,不須清洗就光亮照人。)以乾隆帝之精明挑剔,兩位教習能過關,顯見汪近聖墨肆確實有本領。然而新御墨的品質,是否因此強到勝過其他徽墨名家?


看來沒有!已故藏墨大家尹潤生的《墨苑鑒藏錄》內說,試磨大小許多乾隆御墨後,以「青圭」墨:「質料堅瑩,短小精悍,為三十八年癸巳所製御用者,是為小錠翹楚。」(圖三)雖有評比,卻只在眾多御墨內進行,不涉他朝他人所作。顯然尹潤生察知:乾隆御墨的品質,並未超越業界水平,無可揄揚。另位藏墨大家周紹良的《清墨談叢》,雖刊出不少乾隆御墨(含再合墨)並加說明,也略過品質不談。兩位藏家都吝於給佳評,可知乾隆的愛墨,並沒有助長出新高等級的墨,也沒有激發業界致力於品質提昇。





圖三   青圭御墨。一面中脊隆起,額三星連珠,下三爪雙龍仰戲三星;另面平整,寫墨名,下鈐「御墨」;側「乾隆癸巳年製」。長寬厚 10.3×2.5×1公分,重34公克。

至於樣式,以乾隆的品味,各家墨肆都得俯首。但細究其樣式雖多,卻大致追隨明墨與康熙朝劉源墨的典範,偶而稍加變化。(註三)唯有他的《御銘仿古硯墨》八錠,採取不見於明代各墨譜的古硯造型,似乎為他首創。(其一如圖四左)然以劉源已製長方形仿宋硯式墨,且康熙朝汪次侯的《儒林共賞》九錠集錦墨中,也有錠「隨形荷葉硯式墨」。(圖四右)它約三分之二張名片大,正面上雕蓮、竹葉,背面雙荷葉部分重疊,枝葉紋理分明,小巧玲瓏討喜。硯式墨的首創與發揚榮耀,也與乾隆絕緣!





揭開墨的面紗 005.JPG 揭開墨的面紗 004.JPG

圖四 乾隆御銘倣趙宋陶硯墨 + 汪次侯製隨形荷葉硯式墨。左:後仿,面寫「圍不逾尺 文房小品 陶自趙宋 經幾百稔 壁池鐵銹 醉乎墨瀋 繭版蠅頭 宜臨玉枕  乾隆戊戌仲夏御銘」,鈐連珠「會心不遠」、「德充符」,徑 8.5公分,厚 1.6公分,重 126公克。右:兩邊框分寫「儒林共賞」、「汪次侯倣古」,長寬厚 7.6x4x0.8 公分,重 28 公克。

圖繪、造景、雕飾、題銘、鈐印

改進御墨的品質、樣式雖然有成,卻還不足以助乾隆登峯。所剩可供施力之處,在修飾加強御墨的外觀。也就是以巧思來加工墨的圖繪、造景、雕飾、題銘、鈐印等。藉此展露品味才華,為墨增添活力魅力親和力,塑造出「此墨只應天家有,人間那得幾回見」。則由此雄踞名人堂,任誰也得心服。他自命風雅,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樣樣通,憑以有所創新並移植到御墨上,看來應該小事一樁吧!

之前的〈乾隆愛墨(一):從來所寶、(二):良墨佐國〉兩文中,已刊出多錠乾隆御墨。一般而言,乾隆御墨給人以下印象:

  • 喜自然造景,色彩繽紛;
  • 重邊框雕飾,細膩多姿;
  • 典故古、御詩多;
  • 鈐印美、用辭雅。 

〈乾隆愛墨(二):良墨佐國〉中介紹過的《松花玉石屛歌》御墨,除因著色不存,難以想像原有的亮麗外,餘均符合。好在借由下列之同類御墨「赤壁圖」、「五老遊河」、「曉艷寒香」,或可想像其美。(圖五)此三墨中的赤壁圖墨,發想自蘇東坡〈赤壁賦〉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縱一葦之所如 … 」;五老遊河墨,係仿程君房的「五老告河」,繪堯帝遊首山,遇五老「告帝河圖將來」;它與曉豔寒香墨,都展現邊框雕飾的彩姿。而各墨分鈐的「掬水月在手」、「取益在廣求」、「德充符」,前二出自古詩,後自《莊子》。藝壇皆知乾隆對所愛書畫一定鈐印,這些御墨上有他得意的閒章,當頗受其愛。





圖五  赤壁圖 + 五老遊河 + 曉豔寒香御墨。左錠:長寬厚 12.4×2.8×1.2公分,重 60公克。中錠:長寬厚 20.8x9x2.7 公分,重 508公克。右錠:長寬厚 12.5×2.8×1.2公分,重 60公克。

精心巧妙的加工,使乾隆御墨不僅凌駕明代御墨、甚至超越康熙朝所作,赫然將御墨推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他之後也無帝能繼。因此說他是古來御墨的代言人,當不為過。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後世的藏墨、論墨者卻對此冷淡視之,非但不見有系統的記載、有意義的評價,甚至連禮貌性的讚美也無。何以至此?

缺乏創新

乾隆年間編的《百十二家墨錄》、道光年的《借軒墨存》、光緒年的《窳叟墨錄》三本書內,條列出許多清墨。除曹素功、汪近聖、汪節菴等名家墨品及文人訂製墨外,較稀奇的還有明代龍香御墨與康熙年的貢墨。而乾隆御墨,無論大內所製或民間代製,皆不見蹤影。原因應不外乎: 

一.  除皇家外極少流傳,沒見過,無從下筆。

二.  民間流傳太多,以致過於平凡,不屑下筆。 

三.  有所忌諱,怕惹火燒身,不敢下筆。

四.  對乾隆帝有意見,不願下筆。

五.  少可取之處,不值得下筆。 

前兩點就流傳多寡的推論,不可能成立。因為據知除了御書處外,汪近聖與其它墨肆如曹素功、胡開文等,都曾製作乾隆御墨。故流傳在外的絕不會少,但肯定價昂,故也不致太多。否則將充斥現今的拍賣市場,難創高價。第三點的不敢下筆,鑑於乾隆年間文字獄多,似有可能。然而考慮其後編於道光、光緒年的《借軒墨存》與《窳叟墨錄》,已然時過境遷無此顧慮,為何仍避而不談?至於第四點的有意見不願下筆,理論上雖不無可能, 但以乾隆的文治武功、締造盛世,正常人景仰都來不及。三本書的作者並未受乾隆迫害,怎會一致對他有意見?

所剩合理解釋:乾隆御墨乏善可陳,不值得下筆!





雙霸天墨 014.JPG 雙霸天墨 015.JPG

圖六 程君房落日放船好墨 + 龍九子墨樣。左:墨面寫杜甫詩「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竹深留客處,荷淨納涼時。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片雲頭上黑,應是雨催詩。」背鏤對應圖。側「大明程君房製」。長寬厚 12.2×9.3×1.8公分,重 198公克。右「龍九子」墨樣錄自《程氏墨苑》。

確實如此。乾隆御墨的外觀,錦繡亮麗風采多姿,反映出乾隆的喜愛與品味,自然流露皇家風華。然而從愛墨藏墨的角度來看,縱有新奇,卻不外集錦堆砌。既難見深度,又無創新可言。譬如看似為其特色的在墨上題詩,明代程君房的墨上早有先例。(圖六左)所刊詩聖杜甫的《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之一,其意境內涵遠勝千首御詩。又如御墨「五老遊河」上華麗的邊框雕飾,與程君房《程氏墨苑》內「龍九子」墨樣的邊框,可謂如出一輒,要謬讚也難。(圖六右)

再如御墨上的閒章鈐印,如「掬水月在手」、「取益在廣求」、「德充符」等許多,初看有別於一般常見的個人名號鈐印,予人新鮮感。只是究其所源,無疑模仿明代方于魯「九玄三極」墨上所鈐「筆研精良 人生一樂」、與「佳日樓」墨的「賢者而後樂此」。(圖七)而這兩錠墨的背面,分引名人汪伯玉(名道昆)、王世貞的讚語來幫方氏墨背書,也讓人不禁想起〈乾隆愛墨(一):從來所寶〉內的「御製詠墨詩」墨。





圖七  九玄三極 + 佳日樓墨。左:橢圓柱形,墨名下鈐「筆研精良 人生一樂」,背隸書「今之足以卑古者 惟陶氏 墨氏 蓋柴之陶 李之墨 即千古稱良 吾見罕矣 我 明陶氏之良 莫如宣德 其在于墨 則于魯足以當之  汪伯玉評」。長寬厚15.9×4.8×1.9 公分,重 206公克。右:墨名下鈐「賢者而後樂此」,背「方于魯墨贊  黝而澤 緻而黑 桐自嶧 熁厥液 光可晰 堅如璧 置之水 久弗蝕 是惟禹錫而妃 以帝鴻氏之石 曰仲將 稱廷珪 嫡爾方世世卿子墨  弇山人王世貞」;側「大明崇禎年製」。長寬厚 9.5×2.2×0.9公分,重 30 公克。

綜合以上所見,可知乾隆御墨美則美矣,但從品質開始,無論式樣、圖繪、造景、雕飾、題銘、鈐印,皆未超越前人,缺乏創新。即使費心將之整合到墨上有點建樹,但刻意的集錦堆砌也難逃大雜燴之譏。既無創新又像大雜燴,何來傲人之處?何來典範之作?又何從影響後世製墨?此所以寫於不同年代的《百十二家墨錄》、《借軒墨存》、《窳叟墨錄》,雖羅列名家徽墨,但對乾隆御墨終究難以下筆,只好不約而同避開吧!

為德不卒

其實以傳統的方式來評論乾隆御墨,並不公允。畢竟他身為國君,帝國內外有太多操心之處。當然不可能像李廷珪、程君房等大師般專注製墨。所以他在名人堂乃至墨史上的地位,應取決於他對整體製墨業的貢獻:是否曾塑造產業發展環境、推動產業蓬勃成長、降低成本提升品質、擴大產銷開發新市場等。在古代君王體制下,這些事非他莫屬,也才符合他作為天子的高度。而他,在這方面其實有好的開始。

乾隆六年(1741),召徽州汪近聖墨肆的兩位墨師進京教習之舉,該是唐代設置墨務官、宋代消失以來,製墨業在官方的首件大事。它代表皇帝重視製墨。因而憑著本事,墨師也有機會露臉朝廷。表現好的話,或許皇帝賞個一官半職,足可光宗耀祖閭里稱羨。相信當時徽州的街頭巷尾都欣喜談論,有點文化水平的墨師無不磨拳擦掌躍躍欲試,希望未來也能中選,同樣到皇帝面前揚名立萬。於是暗地裡各自鑽研新技術新配方新產品,夜夜各懷美夢。業界為之充滿希望與朝氣。

然而三年過後,汪近聖兩位墨師的成果雖通過乾隆帝驗收,卻不見任何賞賜的記載,更甭提為官了!尤其令製墨業界夢碎的是,之後終乾隆朝與其後繼,都不再召選墨師進宮。乾隆六年之舉,竟成絕響。對製墨界而言,就如石頭扔入水中,雖激起漣漪,卻很快石沉水平。此後徽州墨肆依然墨守陳規,照著老配方、老工法、老包裝、老行銷來經營。在人口暴漲的紅利下,業務依然蒸蒸日上。何須自找麻煩去搞研發、減成本、善品質、求創新?(按:乾隆朝人口,由六年之一億四千多萬,快速增至五十九年之三億一千多萬。詳網路《維基百科》。)千年始見的進階轉型良機,就此煙消雲散去不復返。

試想若每隔三、五年,朝廷就召選墨師進京教習,成為定制;或封優良者任墨務官,掌為朝廷徵選好墨、提振製墨產業之責。以徽商之機敏靈活,徽墨業受此激勵,極有可能自我提升走出新路,一脫傳統手工業的經營型態。日後即使面對西風入侵,恐怕也不會毫無招架之力,一敗塗地。乾隆為德不卒,既限縮他個人在墨史上的地位,且喪失引領業界轉型機會,怎不令人扼腕嘆惜!

當然,墨師奉召進京之行,對整體製墨業來講,還是帶來點小紅利。他們回到徽州之後,仍與大內製墨有所聯繫,不時承製御墨。這可從汪近聖墨肆所刊的《鑑古齋墨藪》看出。如御製四庫文閣詩墨、御製花卉圖詩墨、御製耕織圖詩墨、御製銘園圖墨等,皆為其所製。名利雙收不在話下。其他墨肆眼紅之餘也爭相投入。除了曹素功、胡開文等知名業者,小墨肆同樣入場分杯羹。有家名為「老墨堂」不見經傳者,就推出一套「御製西湖十景詩墨」。(圖八)大家都拜乾隆之舉沾光發點小財,能不心存感謝?





圖八   御製西湖十景詩墨。一套十錠,分別題詠西湖十景:蘇堤春曉、曲院風荷、花港觀魚、三潭映月、柳浪聞鶯、斷橋殘雪、平湖秋月、雷峰夕照、雙峰插雲、南屏晚鐘。正面御詩,背模繪對應西湖景。側題「老墨堂製」。

錯失立言

沒能為墨業的發展立功,退一步若能在立言方面有所作為,留下類似、甚至超越如《程氏墨苑》、《方氏墨譜》等書般的鉅作,亦能增進乾隆在墨史上的地位。以他喜歡出書,皇子時就編《樂善堂文鈔》,登基後更是欽定、御批、御簒、御製、御覽、御選等文集一堆,加上如御用璽印的《寶藪》、摹仿宋《宣和博古圖》的《西清古鑑》、與就宮內二百多方硯台,命大學士于敏中等纂修的《西清硯譜》等圖文並茂之作,故若繼此風,命大臣再編本《西清墨譜》,絕對合情合理。(按:西清指南書房,乾隆時在此编纂類書。)當然這有個前提:必須宮內藏墨、御墨多且精彩,所編才具震撼。

宮內有多少古墨?內務府沒完整統計。但從它幾筆資料可知,絕對驚人:

  • (三年)正月初四日,司庫劉山久、催總白世秀來說,太監高玉交黑墨五十斤、朱墨一斤六兩。傳旨:著交御書處毁墨用。欽此。」
  • 「太監毛團、高玉交古墨三百九十四錠,朱墨三錠。傳旨:著認看等次,有破墨選出毁用。欽此。」
  • 「三月十二日高玉交古墨九十五錠。」
  • 「四年六月二十八日,太監毛團、高玉交彩金墨大小二十六錠、白色墨大小二十六錠、黄色墨 …、綠色墨 …、青色墨 …、黑色墨 …、紅色墨 …,傳旨:著配有抽屉箱内。欽此。」(以上詳註四)

這些墨有多精彩?有筆關於第二條所言「古墨三百九十四錠」的資料:

「本年三月十六日司庫劉山人、催總白世秀將交出古墨内,選得方于魯墨二十五錠,程君房墨二十四錠,方于鲁破墨十二錠,程君房破墨二十九錠,仿方于魯墨三十一錠,仿程君房破墨五錠,古墨六十四錠,破墨六十九錠,御墨十三錠,新墨一百二十二錠(按:以上三百九十四錠),朱墨三錠,交太監毛團、高玉呈覽。奉旨:將此選出之墨,各歸入先交選准配合箱,盛裝方于魯等墨内;再新墨并仿方于魯、程君房墨,俱交御書處毁墨用;其破古墨内有甚破壞者,也選出與御書處入在先交出毁用之古墨内毁做。欽此。」(註四)

可見除了程君房、方于魯兩位大師之作外,還有許多古墨、破墨(可能含金、元代所製,註四)、御墨(疑明代品)、成套的彩墨等。這些清出的古墨,絕大多數淪為御書處毀造墨的原料。沒留下名字,遑論其樣式、題銘、圖繪、大小、敷彩。此舉雖不若編四庫全書時毀掉些古籍之重,卻抹去許多原已稀少的明代、乃至更早年代的墨訊。楚人一炬,可憐焦土。乾隆帝,藏墨界的楚人項羽乎?!想像中的《西清墨譜》,當然空中樓閣。

北京四季分明,冬季偏寒乾燥,夏季炎熱潮濕。在沒空調設備的年代,墨錠若無適當包裝保護,日久易失膠斷裂。此所以有許多破墨之故。有此認知,乾隆對康熙以來的御墨,至為重視包裝。台北故宮所藏的乾隆「龍香御墨」,充分展現他在這方面的用心:


「此套〈龍香御墨〉原有八匣,現在僅存上面的四匣,存放在有提梁造型的雕龍漆匣內,… 仿書冊製成的匣內放置了造型各異的墨條,並附有楊大章畫四季花卉白素綾墊。匣外均裱香色地白花錦,玉別子可用以打開仿書殼,方便放入墨條貯存。匣上有「龍香乾隆乙未(40,1775年)重裝」題簽。這些書冊式匣存放在刻有填金題籤的仿書冊造型描金漆盒內,還附上目錄。」(圖九)





圖九   台北故宮藏乾隆年龍香御墨。(故宮博物院facebook,2018年2月7日。)

而多筆內務府檔案也顯示,乾隆親自過問墨的包裝存放:

  • (五年二月初九日)薩姆哈將十色墨計二百六十錠,配得糊錦綾裏紫檀木盤十件,裝在洋漆箱内,上刻天章寶露」簽,… 交太監毛團呈進訖。」
  • (三十四年)「將洋漆櫃内,康熙御製墨用兩千錠,雍正御製墨,乾隆御製墨… 各要兩千錠,共成六千錠,在花梨木箱内配屉盛裝。先呈樣。…欽此。」
  • (三十五年)「洋漆長方匣一件内,下屉配得合牌屉兩屉。一屉盛夔鳳紅墨一塊,… 奉旨:將下層屉内 … 墨,交懋勤殿毁造墨用,照红夔鳳墨配做綠墨一塊,… 中層屉内 … 配做紅墨一塊,其餘配准裝。欽此。」
  • (三十八年二月十六日)將舊有康熙御製墨用兩千錠,配得分晰樣款杉木隔斷屉兩屉,雍正御製墨…新補做…共兩千錠,… 配得杉木隔斷屉兩屉,乾隆御製墨…新補做墨…共兩千錠,…配得杉木隔斷屉兩屉,以上六屉,俱裝在舊花梨木箱内。」(以上詳註四)

這許多康雍乾各朝的御墨,應不致全為同名同類同式樣。然而究竟多少名稱種類式樣?或許以乾隆之天縱英明,不須編本《御墨譜》來登錄,也心裡有數。只是這一來不僅喪失為墨立言的機會,更為後世愛墨者製造困擾。由於他的御墨上少寫製作年,更乏製因。故每當有所謂的康雍乾御墨出現,愛墨人總煩惱:是否真為大內或外包所製?是否曾經乾隆御覽或欽定?是否墨出有因來歷分明?若有本《御墨譜》,拿捏上總踏實些。

既然費心包裝大內好墨,為它們安個好家,卻沒有連想到為它們在書上、在墨史上安家立命,這實在不像締造盛世、從來所寶墨的乾隆之所為或所欲為。然而它畢竟發生了。對愛墨人、乾隆、黃金墨名人堂、乃至千年墨史而言,都是莫大遺憾,無從挽救!

小結

乾隆以九五之尊、十全老人的恢宏格局,秉「從來所寳」的愛墨精神,日常且援良墨佐國,他對墨業可能的貢獻,除了傳統所看重的提升製墨品質、設計典雅樣式、題銘用詞雋永、雕飾華貴多姿、以及多造好墨編撰墨書、留意從墨遊的詩詞歌賦逸事之外,更期待他能播下種子,引領墨業改善發展環境、進而轉型、開創新局。對締造盛世的他而言,這些絕非難事。

然而雖拾古人所長、集錦堆砌出華貴外觀,乾隆御墨並未激起傳統愛墨人注目,遑論墨史流芳。《百十二家墨錄》、《借軒墨存》、《窳叟墨錄》等書對其不置一詞,乃是力證。孰料拜近代拍賣市場的興起,以及對皇家御品的莫名狂熱,乾隆御墨的聲勢狂飆。單憑墨上「御」字,輕鬆將其主子送入「黃金墨名人堂」,與李廷珪、程君房等大師一爭長短。而其他好墨縱然名家所製,卻只獲零星關注。看在傳統思維的愛墨藏墨人眼裡,該何以自處?何以為繼?

附註

註一    明.屠隆《考槃餘事.卷二.墨箋.朱萬初墨》:「宋徽宗嘗以蘇合油搜煙為墨,至金章宗購之,一兩墨價,黃金一斤。欲倣為之不能,此謂之『墨妖』可也。」

註二    明.邢侗《墨談》:「羅龍文墨 …… 金相玉質…… 一笏之費,價抵連城。」桑行之主編《說墨》,第 809 頁,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1994 年。

明.謝肇淛:《五雜俎.卷十二》:「羅墨 …… 亦用黃金、珍珠雜搗之,水浸數宿不能壞也。」

註三  《紫禁城》2010年2月刊《清代内务府藏康熙朝刘源墨》:「刘源十四笏套墨,其大小、形制、题款、装潢又各不相同,有长有方有连体,有作琴式有作圭形,更有仿宋砚,仿玉璜,玉璧者,十四笏墨品各有名称,计为“松风水月”“龙德”“国宝”“宋砚”“贝叶”“千秋鉴”“金刚塔”“太平有象”“有虞十二章”“夔龙尊”“唐琴”“玉佩”“苍璧”“滕王阁”。」


註四   蕭麗紅 〈试析乾隆朝毁造墨〉《故宮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四期,總第150期,頁89-95。

乾 隆 愛 墨(二):良 墨 佐 國

黃 台 陽  2022/04/30

乾隆帝的愛墨別具特色,不僅超越其他帝王,連藏墨家也瞠乎其後。譬如他除了重視墨的品質與藝術感,還注意到存放墨的箱匣。內務府造辦處的《活計檔》內,就留下許多經他指示,為墨特製箱匣的記錄。如存放明代程君房、方于魯墨的「秘笈龍香」洋漆箱,放康熙朝劉源墨的「千秋元笏」洋漆箱與「御香」漆匣,以及存放四十錠乾隆御墨、有「七層欄杆做七層花樣」的「天章寶露」洋漆箱屜。(註一)而由箱匣,他還進一步闢專室、如墨雲室、來放珍貴的李廷珪墨。有句成語「 愛屋及烏」,他當之無愧。該稱讚他考慮周到心細如絲?還是說他龜毛?

這些創舉當然有助他墨史流芳。但比起他在新墨上的投入,卻小巫見大巫。因為在藏墨人眼裡,乾隆御墨有獨特魅力,是其它御墨所不能及。這乃是基於資料顯示,乾隆御墨的設計製作,並不像其它朝般,全交給大內工匠。而是由日理萬機的乾隆過目定稿後,才付諸實施。這使得乾隆御墨上灌注了他個人的品味,遠勝大內墨作與一般墨肆的匠氣。所以在拍賣市場廣受歡迎。網路搜尋可見,2015年的拍賣市場中,有套十錠的乾隆「龍香」御墨竟然拍出 822萬元人民幣的高價,是個例證。

乾隆一朝到底製作了多少御墨?不見統計。很可能像他究竟賦了多少詩般,永遠無解。因為每隔不多時,就有前所未見的赫然出現。從已知的御墨來看,無論式樣、體型、紋飾、模繪、題銘、書體等,都多有變化不拘一格。而他既親身過問墨的製作,則讓人無法不有所猜疑,背後有無任何製作理念?當然以他治國所展現的莫測高深言,要猜他定稿新墨的想法,無異緣木求魚。不過歸納分析後,似乎仍有些大原則:

  1. 仿造康熙朝的御墨;
  2. 宣告天命所歸大一統;
  3. 倡言太平盛世;
  4. 爵祿懷柔文人;
  5. 天縱英明震懾群倫。

這些大原則透露出乾隆帝愛墨之餘,卻有意無意之間,將之視同治國小工具。大量製作御墨並以之賞賜臣屬,不僅滿足他個人喜好,還可藉之傳達一些施政理念,既能震懾潛在的反對勢力,又可威迫利誘潛移默化漢人為主的文官集團。在意識形態的戰場上,乾隆帝有敏銳的危機感。他天羅地網步步為營,毫不鬆放。

仿造康熙御墨

乾隆帝的登基無意外,但並不表示眾多皇族成員個個心服。即位後第四年(1739)他以「結黨營私、行動詭秘」的罪名,革去叔父莊親王(康熙第十六子)的雙俸,將前太子(康熙第二子,嫡子,後廢)的兒子革去親王職銜、永遠監禁,就說明了皇族內暗潮洶湧,一不注意就可能生變。對策除了嚴察密訪恩威並濟,他還不時祭出祖父名號,提醒大家他乃是惟一入宮陪伴康熙帝渡過其生命最後一年、並隨侍木蘭圍場行獵的孫子。藉著仿造康熙御墨再附註乾隆年,反覆宣示祖孫傳承,有誰敢不服?

此舉還有加分作用:展現他的孝道。當乃父雍正於五十八歲壯年突然去世時,乾隆在喪禮中一再痛哭失聲扮演孝子。但登基後的新政卻大唱反調。如平反其父的政敵、從輕處理已定罪的官員、以寬仁施政取代嚴苛等等。(按:雍正有「抄家皇帝」之稱。)這些固然是倉促登基後的籠絡人心,然而以孔子在《論語 · 學而》內所說的「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孝道上他終究落下可議,有違康熙以來大力推崇的程朱理學。仿造祖父的御墨,無疑可稍事彌補,對以漢人為主的文人官僚集團有所交待。

有錠康熙朝的「內殿輕煤」御墨,小巧玲瓏非常可愛。它該是御書處的墨作,仿明代程君房的「劍脊」墨樣所製。而其乾隆年的仿品不變其型式,只在墨名下添加「大清乾隆年長春園精造」十字。(圖一)依據滿人進士、道光十六年(1836)任禮部尚書的貴慶所記,他曾獲道光帝獎賞此墨,並憶起在那四十年前,他的老師戴均元(乾隆四十年進士)曾提及此墨乃乾隆朝御用。(註二)此時上距乾隆仿造,相信已逾五六十年。居然還有存貨可供賞賜,可見仿造數量之多。





大內製墨 017.JPG 大內製墨 018.JPG

圖一   康熙朝內殿輕煤御墨+劍脊墨樣。左漆衣葉形,一面額端橫寫「御墨」,下方中棱線兩側鏤雲氣紋,另面寫墨名。長寬厚 9.6×2.7×0.9 公分,重 32 公克。右:劍脊墨樣,轉錄自《程氏墨苑》。

天命所歸大一統

有三錠康熙辛未年(30,1691)製的御墨,乾隆癸巳年(38,1773)他都仿造。其中兩錠模雕龍圖騰者,龍的造型生猛威嚴作勢逼人,遠勝明代或更早年代御墨上聊備一格的龍。(圖二)牠們除了像在監視臣屬,必須奉公守法不得逾矩之外,更像在昭告世人吾乃真龍天子代行天意,爾等不得有違。否則定遭天譴!





圖二   康熙辛未年製御墨。左: 御墨 – 鴻寶。粗框上鏤雲蝠紋,一面額書「御墨」,下寫「康熙辛未年製」,鈐「鴻寶」,另面鏤五爪龍正視,龍珠在頭下身前,形像威嚴,蒼虯有力,周飾祥雲,兩側均寫「養心殿藏墨」,直徑15公分,厚 2.1公分,重 420公克。右:御墨 – 雲行雨施萬國咸寧。粗框,一面鏤蟠龍居中,龍珠在側,底飾雲紋。另面篆書「御墨」,下長方形開光內寫「雲行雨施,萬國咸寧」。側「康熙辛未年製」,直徑 15.9公分,厚 2.4公分,重650公克。

之所以有此用意,是因除了宗室內的覬覦,漢人「反清復明」的思想始終不斷。非我族類的論調此起彼落。康熙朝離亡明不遠倒也罷了,乾隆即位多年之後,大清已立朝百年,華夷之別仍存人心。所以乾隆朝的文字獄多達一百多起。凸顯出乾隆在思想領域的警覺和嚴打嚴控。康熙御墨上的威龍,適足增強他的威加海內。此外他還製一套四錠的「御製四靈詩墨」,以龍、鳳、麟、龜四靈的古代瑞獸,來隱喻上天對他的加持。(圖三,龍墨)





圖三   御詠四靈詩墨 – 龍。圓盾型,凸面鏤正向五爪金龍,騰五彩祥雲;背「御詠四靈詩  神變雲從作化權 為霖施溥利農田 灋經行健象君德 敢不告乘勵體乾  右龍」,兩側「大清乾隆年製」、「臣彭元瑞恭  進」,直徑 10.5公分,厚 1.6公分,重 224公克。

最清楚表達他天命所歸想法的,可能是「天保九如」御墨。(圖四左)因為墨的主題出自周代的《詩經.小雅.天保》:「天保定爾,以莫不興。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連續九個「如」字,說這位受天保庇的人,會如日、如月、如山、如川、如岡、如陵、如阜、如石、如松柏般的福壽綿延永垂不朽!原文沒說何人有此福氣。但當乾隆帝把它寫在御墨上之後,除了他自己,還有誰敢自認得此保庇?古代的觀念,任何人都得順天命。而藉此御墨,乾隆帝再度宣告:他,就是天命!





圖四   天保九如御墨 + 墨樣。左墨花瓣型,正面額端橫寫「 御墨」,下墨名,鈐「追琢其章」,背鏤日月山水,側「 景棋閣珍藏」,徑11.4公分,厚2.1公分,重 公克。右墨樣,錄自《程氏墨苑》。

此御墨的背面有意思,把九個「如」所指出的日、月、山、川、 … 直到松柏,都刻繪在同個平面。它的原型出自明代製墨大師程君房,用以進貢萬曆皇帝。在《程氏墨苑》內刊有其墨樣與大師所寫的〈天保九如頌〉。(圖四右)乾隆朝兩度製作此名的御墨,型式不變但鈐印有別。首次的鈐印同墨名為「天保九如」,再製時改為「 追琢其章」。而此鈐印加重此墨的用意。因為「追琢其章」首見《詩經.大雅.棫樸》,其整句「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綱紀四方。」在讚美周天子周文王。乾隆以此自比,其心昭昭。

太平盛世

乾隆二十四年(1759),西域傳來捷報,歷經康、雍、乾三朝的準噶爾汗國之亂,終遭乾隆用兵平定。從此天山南北路盡入大清版圖,被稱為新疆。四十九歲的乾隆喜不自勝,親自祭拜乃祖乃父的陵寢報告,當然免不了賦詩述懷,並命西洋畫師郎世寧等繪製《平定準噶爾回部得勝圖》共16幅圖版,日後送至法國鐫銅版印刷。

沒能執干戈上陣的文臣更是逮到機會,紛湧跟進歌功頌德。紀曉嵐敬撰《平定準噶爾賦》與《平定回部凱歌》12首、趙翼則恭頌《平定回部鐃歌》。而時任戶部右侍郎的乾隆朝狀元于敏中,頌詩中有句「覲史冊罕逢之盛世」,一錘定音。從此「盛世」成為乾隆朝的代名詞,在帝國檔案中不斷出現。為慶祝乾隆八十壽誕所編的《八旬萬壽盛典》內,有統計「盛世」兩字竟出現七十多次!

有錠「光分太乙」御墨,充份反映締造盛世的乾隆帝此刻心境。(圖五)太乙又稱太一、泰一,是古代道家的哲學概念,也就是「道」。莊子說老子的學術思想:「主之以太一。」(註三)而老子說這個道在最初是一片模糊不清。(註四:「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所以太一也指天地未分前的混沌。墨名「光分太乙」是個新創名詞,顯然在說乾隆帝他開創盛世,就如同光般分開原有的混沌產生天地!





圖五   光分太乙御墨。正方形,面寫墨名,下鈐 吟詠春風裏,背鏤浮雲紅日、亭台樓閣、山石叢樹,閣內二老對談,一持杖。長寬厚 12.5×12.5×2.5公分,重 510公克。

另外還有誇耀大清「國家全盛、府庫充盈」(乾隆《聖訓》卷106),人民安居樂業,四海笙歌的「山水清音」御墨。「山水清音」四字,本出自西晉文學家左思的《招隱》詩句:「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此處卻一語雙關,好像在說:際此盛世,天地山水之間,處處有我大清朝的佳音。志得意滿,氣吞山河,這就是盛世的乾隆。





圖六   山水清音御墨。梅花形,面寫墨名,鈐「朝日煇」,背鏤五仙山、亭閣,兩側分寫「大清乾隆年製」、「淵映齋珍藏」,長寬厚 11×11.4×2 公分,重 240 公克。

爵祿懷柔

統治廣大的帝國,不論盛世與否,都得依賴眾多的文武官僚。自從順治皇帝以來,軍隊基本掌握在皇帝手中(按:皇帝親統八旗軍的上三旗),重用的都是滿人將領,沒啥顧慮。然而文治方面,以滿人較少,勢必起用大量漢人。日久則滿漢官員為了自身利益,無形之中逐漸拉幫結派形成朋黨,侵蝕皇權。乾隆登基之初,朝中就有因乃父雍正重用鄂爾泰(滿)與張廷玉(漢),無形之中分出的鄂、張兩黨。好在他精明過人,多次告誡且威加棍棒之後,終於瓦解兩黨,牢固獨掌皇權。

鄂爾泰死於乾隆十年(1745),身為滿人且死得早些,沒受到乾隆太多苛責。而張廷玉可就大慘!乾隆十三年,高齡七十七且入仕已四十七年,官居大學士的他請求退休,沒想到乾隆帝將此無限上綱為:不願為皇帝效忠一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由此開始,乾隆帝就像貓戲老鼠般一再羞辱他,卒至乾隆十五年的赫然抄家!好在他多年來始終小心,沒被抄出任何小辮子。但名譽掃地,親朋故舊避之唯恐不及。往後五年他終日兀坐家中不發一語,死後乾隆才故作慈悲,下令寬恕他的罪過。

老臣下場如此,別的官做起事來豈不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凡事多磕頭聽指示,誰敢不察上意而驟然行事?就算盛世,這也非治國之道。好在乾隆洞悉人性:功名利祿、沽名釣譽、爭名奪利, … 有多少人看得開放得下?於是他像個高明的馴獸師,一手棍棒另手胡蘿蔔,文人官僚無不匍匐四周幡然起舞!有幾錠御墨就道出他的懷柔誘餌。

黼、黻這兩個字,現代少見少用。原因無它,不會唸且筆畫太多。但古代文人可千萬認得。因為它們早出現在經書如《詩經》、《書經》、《左傳》裏(按:如《左傳 · 桓公二年》:「火龍黼黻,昭其文也。」),科舉考試碰上了卻不解其意,絕對名落孫山。兩字泛指禮服上所繡的華美花紋。而那個時代,多半只有帝王和高官穿得起這類禮服,故該兩字又引伸出爵祿之意。乾隆有錠御墨「黼黻昭文」,用之賞賜大臣時,應該就在提醒他們好好努力,爵祿自然少不了他們的。(圖七左)





圖七   黼黻昭文 + 綸閣御墨。左墨四角缺,面寫墨名,下鈐「含英咀華」,背鏤亭閣,內有婦人紡紗織布,側寫「大清乾隆年製」,長寬厚 17.3×8.9×2.2公分,重 408公克。右墨面寫墨名,下鈐印(或云「靜挹古香」),背鏤樓閣,兩側分寫「大清乾隆年製」、「延趣樓珍藏」,長寬厚 16.1×8.1×1.9公分,重 290公克。

另錠「綸閣」御墨說得更白。(圖七右)它借用綸閣乃中書省的代稱,而中書省是古代替皇帝動筆撰擬詔命的機構。能進中書省的,行情看漲有出任宰相的潛力。明代朱元璋因胡惟庸案廢掉中書省,收回大權。清代循明制,沒再恢復過。只是皇帝的時間寶貴,起草詔命的煩瑣總得有人代勞。清代雍正朝設立軍機處,隨之承接這項任務。因此若得賞賜「綸閣」御墨,對還沒進軍機處的臣下言,該是多大的激勵!

如此顯赫重要的中書省,綸閣不會是唯一代名詞。唐代武則天掌權後,曾經將它改名為「鳳閣」,有點浪漫,似在突出女權。可惜她退位後又被改回無趣的原名。好在她的孫子唐玄宗遺傳到她的浪漫,掌權後再度改名。只是這回改為「紫微省」。這緣於中書省地處宮內要地,與代表皇帝的紫微星相對應。新名讓人聯想到紫薇花,雖美,也有小困擾。因為衍生出的「紫閣」一詞,所有的辭典百科內,都說它既指帝居,又有宰相府第之意。何時做何解?得看前後文,以及個人的智慧了!

所以乾隆把御墨命名為「紫閣銘勳」,一魚兩吃,實在高明。(圖八)既可解釋為帝居的主人記得你的功勞,又像暗示你在等同宰相的職位上有所發揮。可想而知獲賞此墨時,絕對熱血沸騰感極涕零。





圖八   紫閣銘勳御墨。八邊形,面寫墨名,下鈐「幾暇怡情」,背鏤大小兩樓閣併立,兩側分寫「大清乾隆年製」、「延趣樓珍藏」,長寬厚 11.8×11.8×2.3公分,重 305公克。

天縱英明震懾群倫

藉由棍棒與爵祿,乾隆導引文人官僚的企圖心,在職業生涯中乖乖聽話好好做事。即使如此,乾隆仍存戒心。因為歷史告知人心難測,禍起隱微不可不慎。他們在私領域的精神生活,所思所想並非棍棒爵祿能完全影響。乾隆十六年(1751)發生的假冒重臣孫嘉淦之名流傳偽稿案、乾隆二十二年的退休高官彭家屏私藏明末野史案,以及秀才段昌諸私藏吳三桂反清檄文案等等許多,都是例證。(註五)

想管控思想,類似明代錦衣衛、東西廠等的特務組織不可少。但它們的流弊太大,甚至可說是導致明朝覆亡的原因之一。雍正時有所謂的「黏竿處」,雖是特務組織,基本上卻只用來剷除政敵。打擊面不大,成員有限也不像明代的具司法權。這代表了雍正深知特務組織的負面作用,不能放縱擴大。乾隆繼位後仍保留此組織,然而角色更不明顯,靠它來管控思想更不可能。

乾隆走的是陰柔的路。他藉修四庫全書,廣搜古今各類書籍,銷毀內有反清思想、記錄滿清入關後暴行、乃至對少數民族政權有「錯誤看法」者。焚書之多,遠勝秦始皇。以此清除文人對滿清潛藏的惡感,不讓接觸「邪說」誤入「歧途」。此外他深知要徹底降服文人,必須在他們最擅長的領域大幅超越,才能擊潰其自信。鑑於文人的精神生活多舞文弄墨,他刻意在詩與墨上賣弄,以量取勝震懾群倫。除了一再出版御製詩文集外,還仿祖父康熙的《御製耕織圖詩墨》,大量推出結合詩與墨的「詩文墨」:墨的一面刊詩文,另面寫景,詩與墨相輔相成。用墨來加強宣揚御詩文,文人官僚恭讀之後,還得上表感謝,沐浴天恩。





圖九   《松花玉石屛歌》御墨。凹弧十邊形,外框雲蝠紋,面寫「鬼工磨刃劚山骨,女媧乏材補天窟。琉璃罘罳失顏色,光奪青銅凛毛髮。不圓而方崒且光,都尉戆直絳侯訥,勤思負扆其可忽。乾隆甲子(1744)秋日御題 」,鈐 「惟精惟一」、「乾隆宸翰」;背鏤柳下騎馬文士,二書童之一肩扇,另扛書箧行李,右上亭閣內三女,一坐二立,似在談論行人主僕。徑厚 10.8×1.8公分,重 232公克。

這些詩文墨有單錠、也有集錦套墨。單錠如《松花玉石屛歌》御墨,圓墨的一面模寫乾隆帝於甲子年(乾隆9年,1744)所詠的《松花玉石屛歌》,另面則鏤繪文士出行圖。(圖九)御詩主要在稱讚松花石,意境多好有待公評。但眾多詩墨中,它有特出之處。因台北故宮博物院藏的「清 乾隆 松花石山水人物插屏(文物統一編號:中雜000055N000000000)」,一座紫色長方形硯屏,其兩面的文字、圖繪,與此墨完全相同。由於詩是為該松花玉石屛所作,故可推知墨應製於其後。

松花玉石質地堅硬色彩柔潤,產於滿清發祥地的長白山區。以其堅硬與色彩間雜多變,康熙、乾隆常用來製御硯。乾隆甚至認為它的品質超過歙硯,可與稱冠的端硯相媲美。(註六)製作此御墨,除了宣揚御詩,還可誇耀來自故鄉的松花石,並且寓意「地靈人傑」:長白山區的地靈,孕育傑出的滿族。一魚數吃,乾隆的心機可真深。

集錦成套的詩文墨,以其能提供較多篇幅,展現乾隆的天縱英明、博學多聞,因此一再推出。它總類繁多,涵蓋文人風雅的許多領域。如《御筆題畫詩墨》一套九錠,是從乾隆題詩的名畫中,選出八位畫家的九幅佳作,據以製作。(圖十左為其中之一,元代王蒙林壑雲泉圖。)又如《御銘仿古硯墨》一套八錠,是以古硯八方為藍本,先仿製硯,再製墨。(圖十左為其中之一,仿唐八稜澄泥硯。)此外如乾隆版的 《御製耕織圖詩墨》四十七錠、《御製棉花圖詩墨》十六錠、《御製四庫文閣詩墨》五錠、《御製石鼓文詩墨》十錠、《御題西湖十景詩墨》十錠、《御製十六羅漢贊墨》十六錠等。尤其多達七十二錠的《御製月令七十二候詩墨》,把二十四節氣、每節氣各有三候、共七十二候,都成了吟詠對象。有幾人做到過?又有幾人能不為之震懾?(按:以上御字開頭的集錦墨,是否全為御書處墨作、或經其外包所製,仍待考證。)





圖十   《王蒙林壑雲泉》墨 + 仿唐八稜澄泥硯墨。左墨:正面「曲注白雲端,湱然落澗底。色聲堪眺聽,閒立遲高士。道筦會有餘,言泉考無滓。顧彼非陸賈,望表亦知裡。庚辰(1760)春日御題」,鈐「幾暇怡情」、「得佳趣」;背鏤《王蒙林壑雲泉》畫,山石樹林水波。徑厚 10×1.6 公分,重 170 公克。右墨:面寫「四維四隅是曰八方,壁水環之,圓於中央,內外各具深義,澄泥式倣乎唐,此則端溪出舊坑。乾隆御銘」,鈐「比德」、「朗潤」。頂「仿唐八稜澄泥硯」,徑厚 10.2×2.5公分,重 308公克。

良墨佐國

雖說乾隆帝(連同太上皇)在位六十三年多,為諸帝王之冠,有太多時間供他製這麼多墨,但從現存的種類繁多精巧絕倫來看,他對墨的關愛確實非比尋常。帝王生活可做之事太多,玩墨藏墨製墨本來無關緊要,甚至對許多道學家來講玩物喪志,卻在他的心目中始終有席寶地,讓人不禁猜疑他寶墨之舉別有隱情。

其實他在仍為皇子時所作的〈謝人送墨〉詩中,已經寫出他認為墨:不在賞用,而是能助人「太學碑前紀功德,燕然峯畔標鴻績。不然臺中草諌章,直令萬里流王澤。」(註七)另首「御製詠墨詩」中更說:「墨卿用益多,文房作良輔。 … 研磨展宏勳, … 」(註八)好個「研磨展宏勳 」、好個「直令萬里流王澤」!墨,隱然他治國的小幫手。多年前有部電影《良相佐國》,描寫英國亨利八世(1491-1547)宗教改革的歷史,以及著名大臣湯瑪斯 · 摩爾被處死的故事。乾隆朝也有被賜死的大學士如慶復、訥親,但墨始終陪伴他「展宏勳 」,可真像「良墨佐國」!

乾隆五十八年(1793),英國馬戛爾尼使節團抵華,隨行帶了大批科技禮品如天體運行儀、望遠鏡、透鏡、氣壓計、棉紡機、蒸氣機、帶減震裝置的馬車、榴彈炮、迫擊炮、卡賓槍、連發手槍、巨型戰艦模型等等。卻絲毫沒引起年逾八十的老皇帝的關注,看過後全束之高閣。而在回「賜 」英國王喬治三世的禮品中,除了各式袍緞、玉器、瓷器、漆器、竹器、茶葉等眾多土產之外,赫然出現「墨六匣 」!什麼樣的墨?沒說明。納入的原因?不知。難道認為墨可在英國「佐國」?這份禮單充份暴露出乾隆的盛世,放諸四海卻無異頽世!

附註

註一    林歡  〈乾隆朝御墨的來歷和特色〉    紫禁城   2014年  第12期  86~99頁。

註二   清  貴慶  《知了義齋詩鈔 · 賜墨樓記恩詩序》

 「道光丁酉上元後一日,貴慶以禮部尚書預西苑廷臣宴,拜賜御墨一函,計二十笏,有大內顏額名。其第一笏特書『內殿輕煤  大清乾隆年長春園精造』十四字。

註三   《莊子 · 天下》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淡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

註四   老子  《道德經》 第二十五章。

註五   張宏杰   《饑餓的盛世》 第六章:文字獄 – 盛世須用重典。廣場出版 2015年。

註六   清   《西清硯譜》

「松花玉,色淨綠,細膩溫潤,可中硯材,發墨與端溪同,品在歙坑之右。」

註七   弘曆  〈謝人送墨〉詩詠墨,刊於《御製樂善堂全集》卷十八

「徂徠老松辭山阿,玄霜夜搗萬杵多。丸成渾似懸壁月,硯池鼓浪騰風波。古來作者難屈指,前朝潘生近曹氏。  嗟君此墨從何得,錦囊贈我光生幾。秋風颯颯透書帷,霞牋未拂含淋漓。此物宜歸青玉案,勒文竹石垂無涯。太學碑前紀功德,燕然峯畔標鴻績。不然臺中草諌章,直令萬里流王澤。何來髙齋供染毫,吟詩獨自裁風騷。從來所寳慎所用,珍重還欲方瓊瑤。」

註八   乾隆 〈御製詠墨詩〉

「墨卿用益多,文房作良輔。十二列龍賓, 寶輝掞天府。松根結紫煙,馥郁光華吐。研磨展宏勛,洗滌闕堪補。石友佐成功,相投滴水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