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台陽 2023/03/24
固態墨早在何時出現?至今無定論。但從殷墟出土的甲骨上還存留的墨跡來看,不排除早自商代晚年,即公元前一千多年。(圖一)但當時的製墨工藝可想而知原始,墨的品質差,以致墨跡雖存,卻不見墨塊,顯然在大自然的侵蝕下早已湮滅。由於甲骨上記述的多涉占卜,字數精簡,可推論當時墨的產量不多,只有巫師記述邦國大事時才使用。
圖一 殷(商)白陶殘片上墨書「祀」字。(取自網路)
到了約六百年後,戰國時代(西元前475~前221年)的早期,這個情況頗有改變。湖北隨縣曾侯乙墓(~西元前443年)出土的竹簡上,墨書多達 6696字,記載曾侯入葬時到場的車馬兵甲的清單。可知當時的用墨時機,已跨出占卜進入生活領域。再晚約二百年,戰國時期魏王墓內的竹簡(據以編成《竹書記年》),則顯示出墨已被用來撰寫史書。用墨日益普遍,需求隨之擴大,製墨工藝該跟著進步。遺憾的是,這麼重要的書寫工具,先秦時代的古籍始終不見它的發展資訊。
此後直到唐代的一千多年裡,情況沒大改變。其間的古籍零星釋出:
- 墨產地在東漢時有隃麋(今陝西千陽)、東晉時廬山、南北朝有易水、唐代再添潞州;各地以之進貢,朝廷再發給官員使用;
- 主要產製松煙墨。東晉時已知要墨好,須用好原料(廬山松煙、代郡鹿角膠)。且知添加輔料以製香墨;
- 北魏《齊民要術》內始見完整的墨法「合墨法(另稱韋仲將法)」,指出摻入麝香製墨;
- 東漢時墨為新婚禮品之一,唐代且用以相互餽贈;
- 留名的製墨者,僅曹魏韋誕、西晉張金、南朝張永、唐代李陽冰、祖敏等,屈指可數。(註一)
單憑這些記述,不易勾勒出製墨業在那漫長歲月的概況。然而以政府的文書作業、碑帖書籍的製作、書法家的養成、學子的識字習作、乃至商業的記帳等,處處少不了用墨,可知如果製墨業不發達,華夏文明勢難達到當時的高度。書法史上東漢末年的「草聖」張芝、東晉的「書聖」王羲之,都留下「墨池」、因勤練書法而染黑整池水的典故。墨不多,他們能創此奇談嗎?
所幸進入宋代後大為改觀。涉墨的專著、論述、筆記、詩詞此出彼現。狀元蘇易簡的《文房四譜》,李孝美的《墨譜(法式)》與晁貫之(或言晁說之)的《墨經》,蔡襄、歐陽修、蘇東坡、秦觀、陳師道、邵博、蔡絛、何薳、莊綽等名家的筆記,不僅還原一部分唐代末至五代的製墨業(如李廷珪家族在歙州的發跡),更讓人對製墨業在文治社會中的實況,有所了解。數千年來為華夏文明默默捐軀的墨,終於迎來春天,進入文人廟堂一展歡顏。
墨工人數爆炸成長
元代陸友,在其《墨史》內刊出中外(高麗、金國)製墨家一百九十八人。曹魏的韋誕居首,之後到唐末五代約七百年間,有含李廷珪家族在內的二十二人,少得可憐。隨後到北宋(960~1127年)的近一百七十年裡,出現潘谷、張滋、沈珪、潘衡等八十人;南宋(1127~ 1279年)的一百五十年裡則再添九十人。外國有高麗一、金國四人。相較於前,宋代人數可說呈爆炸性增長,充分表露出宋代文人,不棄前人忽略的製墨業,樂於寫出他們所知的墨工。
但這份名單仍有缺漏。如蘇東坡筆記中的三衢(今屬浙江衢州市)蔡瑫、川僧清悟;何薳《春渚記聞.卷八.墨記》裡的居彥實都製墨,卻沒納入。所幸有篇刊於《製硯 製墨.中國傳統工藝全集.第二輯》內的〈宋代墨工考〉,作者搜尋許多宋代筆記,找出多位《墨史》所遺漏者,如吳順圖、徐知常、周朝式、陳伯叔、琴隱、薛道士、鏡湖方氏、寓庵、李樂溫等。(註二)進一步擴大宋代製墨業的規模。
另個沒被注意到,但可補充墨工人數的領域,是宋代的詩詞、題跋。許多人在獲贈好墨時,賦詩感謝製墨者,就此存證。如:
- 趙汝績〈墨歌〉內的祝公子;
- 張煒〈試童巖野墨〉、〈柯山製墨胡處士求隸字〉的童、胡;
- 曾丰〈謝廣東經略潘直閣席間分貺李濟墨〉內的李濟;
- 劉克莊〈南城包生行卷〉題跋內的包生(包拯大哥之後);
- 唐士恥〈題彭紹墨〉內的彭紹;
- 方回〈贈壽昌墨客葉實甫〉內的葉實甫等。(註三)
以宋代詩詞之盛,多加搜尋相信還有遺珠。他們在詩人筆下,幸得存續熠熠生輝。併同《墨史》與〈宋代墨工考〉內所刊出的,人數當在二百名以上。鑒於能得文人青睞者,該是製墨業金字塔的頂尖成員,其下多有沒能擠上檯面的墨工,這個行業的規模隱約可想。
業餘票墨一時風尚
專業墨工固然是整個製墨業的中流砥柱,但引領風潮有所創新的,卻也少不了由喜墨、愛墨、進而票墨的業餘行家。他們樂在其中旁觀者清,浸潤之餘別有所得。〈宋代墨工考〉內刊出北宋的沈括、蘇東坡、王詵(字晉卿)、趙佶(徽宗),以及賀方回、張秉道、康為章、李元伯、李公照、王仲達、武繼隆、滕元發、邵興宗等士大夫一族。此外,如蘇東坡的老上司陳希亮(字公弼)、仿製李廷珪墨的蘇澥、晁貫之晁說之兄弟、晁補之的外甥葉夢得、以及曾任提舉學事司(簡稱提學,掌管地方教育)的王量等,也都在此列。佼佼者如沈括、蘇軾、王詵、趙佶、王量,對於製墨業的發展,別有創見:
- 沈括:研發以石油燒煙製墨,命名為「延川石液」;
- 蘇東坡:燒桐油取煙時,實驗縮短掃煙間隔,所得竟黑過松煙;
- 王詵:造墨用料含黃金與丹砂;
- 趙佶:燒進口的蘇合油取煙造墨;
- 王量:用李承晏、李惟益、張谷、潘谷四位名家的斷碎殘墨,再度和膠製成「再和墨」。(後人仿如圖二左)
除了票墨,還有許多人蓄墨,相信也激勵墨工精益求精。蘇東坡就自言「蓄墨數百挺」,且其筆記內載的司馬光、王詵、石昌言、呂希彥、李公擇、李方叔、黃庭堅、王君佐等人也都蓄墨。他並因此寫下「非人磨墨墨磨人」這頗富哲理的詩句。(註四)在科舉時代常觸發感慨共鳴,以致後世許多墨上都喜歡引用。(圖二右)
圖二 再和墨 + 黃太史臨書墨。左:水滴型,雙面流水紋底。一面寫墨名,下「蟫藻閣鑒藏」,另面上端圈內寫「香」,下「方瑞生 邵格之 羅小華 程君房」四名併列。長寬厚 16.4×6.5×1.9公分,重 170公克。右:黃太史臨書墨。面寫「非人磨墨墨磨人」,下「黃太史臨書墨 洪鈞題」;背鏤道人,左上題「朱仙道人 乙丑之秋仿宋人法 吉生寫 洪小云刊」,印「小石」;側「黃氏榮明精製」,長寬厚 10×2.3×0.9公分,重32公克。
產地分散遍布全國
宋代以前,雖然只隃麋、廬山、易水、潞州這幾處以產墨知名,但不言而喻,絕對還有他地。只是所製或乏人吹捧、或品質稍弱上不了檯面。然而究竟有多少地方產墨?
晁貫之的《墨經》給出線索。他列出「兗州泰山、徂徠山、島山、嶧山,沂州龜山、蒙山,密州九仙山,登州牢山,鎮府、五台、邢州、潞州太行山,遼州遼陽山,汝州灶君山,隨州桐柏山,衛州共山,衢州柯山,池州九華山及宣歙諸山」,皆為產松的山區。言下之意也都產墨。在衢州(爛)柯山之前提到的各山,圍繞著華北大平原。以京師開封為中心,大抵三百公里內,分布在山東(兗、沂、密、登州)、山西(鎮府、五台、潞州)、河北(邢州)、河南(汝、衛州)、湖北(隨州)各省。其中尤以山東的兗、沂、密、登這四州,在北宋製墨有特別地位。
這四州的山當時統稱東山。《墨經》中說「⋯ 自昔東山之松色澤肥膩、性質沉重、品為上 。然今不復有。」也就是該地的松樹質地好,可製上品墨。甚至被用於進貢。一九九五年考古江蘇寶應北宋墓群,出土的牛舌形墨長寬厚14.9×3.9×1公分,重40公克,上刻「東山貢墨」。(圖三)雖經千年且深陷淤泥斷成四塊,但清洗時仍散出濃濃墨色,並拼湊回原形。證明它品質極佳。得充貢品,良有以也。
圖三 東山貢墨,現藏江蘇寶應博物館。(取自網路)
東山之松的品質好到什麼程度?蘇東坡筆記中有解答。他說該區松樹燒出的「徂徠珠子(松)煤,自然有龍麝氣。」所以專用它,以山東著名的阿膠來拌和,搗數萬杵,就足以製出好墨,不須其他花俏。並指出他的老長官陳公弼(名希亮)在東山的汶上(今屬濟寧市)任官時,據以製作了名為「黑龍髓」的墨,好到竟有人盜用其名,真不應該。(註四)
晁貫之文後段所提的浙江衢州柯山、安徽池州九華山、宣歙的黃山與黟山,離開封遠些。但藉著運河之便,所產同樣運往京師。它們連同前面所講的,靠著京師獲得注目,卻不代表別無他處。畢竟華夏大地松林茂密的山多。只是遠離開封,所產少見於京。陸友《墨史.卷中》刊出北宋的僧仲球在廣西容縣都嶠山製墨,即為一例。
等到靖康之變、宋室南渡京城遷至杭州後,京師用墨的產區也跟著為之一變。除了已知的衢州、宣、歙外,從各資料上的墨工所在,可知浙江的太末(墨工葉茂實等)、天台(舒泰之等),永嘉(葉谷)、壽昌(葉實甫)、長興(楊振);江蘇的嘉定(郭忠厚等)、吳中(劉忠恕);四川的閬中(蒲大韶等)、涪陵(蒲序)、渠州(梁杲)、遂寧(何南翔)、瀘(彭雲等);福建(葉世英、趙子覺等);湖南長沙(胡景純等);江西的廬陵(姚孟明等)、南城(包生)、上饒等地,都產好墨。其中多為桐油煙墨,以水路運送。故即使四川所產,亦不畏路遠,得以行銷京師。
墨法用料時地制宜
這麼多墨工散佈在這許多地方,不知是否來自同個祖師爺?它們的製墨方法、終極產品,相近嗎?
從宋代之前的古籍裡只見「合墨法(另稱韋仲將法)」,似乎該如此。但就算來自同個源頭,也免不了因時、地、人的制宜。當墨工手邊的原物料不同、或發現便宜的替代材料、或偷工減料、或追求更高品質、或針對不同的客戶層、或喜標新立異與眾不同、 … 太多的原因導致墨工求新求變另創墨法。北宋初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就率先刊出「合墨法」以外的「冀公墨法」、與以大麻籽油為原料的「造麻子(油)墨法」。(註五)
這兩個墨法很可能起於唐末、五代十國期間。前者在原料方面比「合墨法」多用了丁香、乾漆、紫草,卻少了雞子白、真珠砂,顯示出對墨的香味和色澤,冀公的取向與前人不同。後者則從根本上做出突破性的變化,棄千百年來所用的松煙、改用大麻籽油煙。何人最早背離傳統創此墨法?不知。但這確實是因時因地制宜下的必然改變。因為東山之松也好,華北華中其他地區的松也好,除供製墨,可想而知還有他用。多年砍伐之下勢必不堪負荷。此外因必須歲久良松才燒得出好煙,更增原料供應壓力。改用大麻籽油煙,正是墨工因時因地制宜之舉。
而這還只是新原料的起步。比晁貫之稍早的李孝美,在《墨譜》內刊出除了大麻籽油,還有桐油、清油(菜仔油)、麻油、瀝青(可能是松脂)等,或單獨、或混和運用的作法。新原料所燒出的煙,性質異於松煙,製墨法當然得隨之調整。如何薳《春渚記聞》內載:有人問四川製墨家蒲大韶,他的油煙墨怎麼造的如此「堅久」?(按:言下之意,當時的墨工久以松煙製墨,對新起的油煙還抓不準,造出的油煙墨不堅不耐,易斷裂。)蒲大韶答以他把油煙、松煙對半調和。不如此造不出經久的墨。(註六)答語的真假不知。但起碼顯示他知道該調整墨法,以因應材料的變化。
而沈括用石油、趙佶用蘇合油燒煙製墨,相信其墨法均有獨到之處。蘇東坡說沈括所製勝過松煙墨、趙佶自誇「御製新規寶墨香 ⋯」(註七)煙花燦爛墨法新成,可惜都沒傳下細節,徒生遺憾。
鑽研膠法因人制宜
製墨原料除了煙(松煙、油煙)外,另個不可少的是膠。在行家手下,往往只這兩樣,不須其他輔料,就能造出好墨。如何薳《春渚記聞》裡說有位隱君子王迪,他的墨法只用「遠煙、鹿膠二物」;前面提過的蘇東坡老長官陳公弼的「黑龍髓」墨,也只用「徂徠珠子(松)煤」和阿膠。此時有個疑問:宋代墨工用相同的這兩樣原料的機會很大,是否大家都製出相同品質的墨?
這個機會渺茫。主因在如何將煙、膠攪和的方法 – 膠法,乃是各家賴以勝出的不傳之秘。由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可知,宋代之前的墨法,除了「合墨法」內簡單涉及膠法外,「冀公墨法」、與「造麻子(油)墨法」都避而不談,原因可能就在此。然則進入宋代之後,膠法突然成為熱門名詞。晁貫之《墨經》論及膠時,特別指出「凡墨,膠為大!」接著叮嚀:「有上等煤而膠不如法,墨亦不佳。如得膠法,雖次沒能成善墨。」膠法在他筆下,簡直好墨的成敗關鍵。而何薳也呼應此說。《春渚記聞》內的有名墨工如陳贍、沈珪等,或有特別膠法、或「善用膠」。(註八)
膠法的第一個重點在用何種膠。東晉衛夫人《筆陣圖》內說製好墨該用代郡的鹿角膠。但《齊民要術》的「合墨法」內,卻只說用「好膠」,且從書內的「煮膠法」說「沙牛皮、水牛皮、豬皮為上」,可知當時的主流已轉用牛皮膠。到了宋代,《墨譜》與《墨經》內還出現魚鰾膠、魚鱗膠、魚鰾摻合牛皮膠所製出的「減膠」、與阿膠。它們的膠性,多少有所不同,也影響膠法的第二個重點:煙膠比例。
古老的「合墨法」載:「好醇煙 ⋯ 一斤,以好膠五兩。」首先揭露彼時的煙膠比為 16:5。但進入宋代,這個比例遭到挑戰。晁貫之《墨經》載「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比例高達 1:1,遠大於「合墨法」所說。接著他補充「今用膠水一斤,水居十二兩、膠居四兩,所以不善。」指出不計水分,當時的煙膠比實為16:4,故所造不好。隨後他又說「合墨法」的16:5 比例也欠佳。(註九)看來在他眼中,煙膠比只有古法的 1:1 才算好。
李孝美的《墨譜》內,在兩款「庭珪墨」項下,分別出現「魚膠二兩半 … 和煤一斤」、「減膠三兩 … 和煤一斤」,亦即煙膠比 16:2.5 與16:3的表述。然而另兩則「古墨」項下,卻又冒出「膠六兩 ⋯ 煤一斤」、「鹿角膠二兩半 ⋯ 和煤一斤四兩」,16:6 與 20:2.5 的怪異配比。這還沒完,時至南宋,宗室趙彥先推崇的,乃「煤六而膠四」,即 3:2 。(註十)從差距最大的 20:2.5 到最小的 1:1,變化如此大,宋代煙膠比的因人制宜,令人瞠目咋舌。
因人制宜的佼佼者,無疑李氏製墨家族的代表人李廷珪。他採用1:1的煙膠比,膠的重量大到與煙的相同,從而留下何薳《春渚記聞》中所稱的「對膠」法。看來晁貫之所說的古法,很可能即此法。由於用膠量為世代相傳的「合墨法」的三倍有餘。這就引出如何把膠拌和進煙的問題。亦即膠法的第三個重點。
這點「合墨法」內沒多寫。但依《墨經》:「凡和煤,當在靜密小室內,不可通風。傾膠於煤中央良久,使自流,然後眾力急和之。」顯然與製作麵食的和麵步驟相通,得一氣呵成。然而就這常規動作,李廷珪也琢磨它來增進墨質。《春渚記聞》載有錠廷珪墨上寫「臣廷珪四和墨」。(註十一)意指製該墨時分四次和膠,顛覆常規。可惜每次的膠量、間隔多久等細節並未流傳。嚮往者得自行摸索。後世胡開文把這典故寫上墨,「仿李廷珪四和法」以誇其佳。(圖四)至於他是否真悟出該法,再說。(按:此墨上的「一螺點漆便有餘」為蘇東坡《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詩句,言墨之黑如漆。)
圖四 仿李廷珪四和法墨。面寫墨名,背「一螺點漆便有餘 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兩側寫「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力爭上游墨法不傳
李廷珪生前少人知,身後卻在用墨圈享盛名,北宋書法家蔡襄的《文房四說》中讚「李廷珪墨為天下第一品」。連被蘇東坡譽為「墨仙」的潘谷見到李墨時,都為之下拜,可見其墨之好。(註十二)這也激起許多墨工力爭上游,盼能造出同等好墨。
迎頭趕上的最佳途徑,當然是習得「對膠」法。然而自古以來,工匠絕學大都只傳家人,沒聽過李氏家族開班授藝。所以想得絕技,只有自己苦苦鑽研。《春渚記聞》內說「柴珣 ⋯ 得二李(李超、李廷珪)膠法」、「黟川布衣張谷所製,得李氏法。」柴、張與李家非親非故,不可能獲其傳藝,都得靠自己努力。最後所製夠好,才獲這比擬李廷珪的肯定。只是他們究竟如何做到,沒人知曉。
另位墨工沈珪的製品也達此境界。他的鑽研過程除了努力之外,還帶點運氣。《春渚記聞》作者何薳是他好友,故得存記錄。該書寫他原是嘉禾(今浙江嘉興)布商,因往來黃山地區學會製墨。他注重用膠,一開始就有好名。想更上層樓,卻恨於李廷珪的「對膠」法秘而不傳。有回與友製墨出了岔錯,因捨不得所用好料,只得蒸浸斷品清除舊膠,再和以新膠重製。不料成品竟堅如玉石。這個意外,讓他悟出「對膠」的奧秘。自後在他所製最好的墨上題銘「沈珪對膠 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後世也跟著套用。(圖五)靖康恥後何薳在嘉禾與他為鄰,察知他墨法的精妙處,即使他兒子也沒掌握。兒先死,所以這難得的墨法也隨他而逝!(註十三)
圖五 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 。一面寫「十年如石一點如漆」,另面墨名,側「大清嘉慶丙子年製」,頂「貢硃」,長寬厚 13.3×2.6×1.3公分,重 62公克。
蘇東坡被貶到海南時,一度得自己造墨。有位浙江金華的墨工潘衡不遠千里來訪,也技癢跟著起灶燒煙製墨。但時地料源有別,以致於所造品質不好。經蘇東坡指點後才得改善。其中較好的,他模印上「海南松煤東坡法墨」。蘇東坡沒否定「東坡法墨」之說,且心暗喜,說這墨日久膠性穩定之後,質地該不在李廷珪、張遇墨之下。只提醒潘衡慎防員工盜蓋這印,別讓人擔心買到次品(壞了東坡法墨之名)。(註十四)潘衡回到浙江後,憑這段經歷打出蘇東坡親傳的招牌賣墨,竟大受歡迎。
東坡墨法並非無中生有。因為蘇東坡早知川僧清悟的和墨法,且曾以之製墨。(註十四)他到海南後極可能因地制宜,以清悟墨法為底,形成自己的墨法。只是不以此為生,所製僅供自用或送人,故墨法不顯。潘衡千里迢迢到海南的初衷,沒講,但應該不是去操持舊業。因為在浙江造墨的前途,比在海南好太多。可敬的是,面對業餘的東坡墨法,他並未以身擁製墨專業而忽視,終於造出蘇東坡肯定,直追李廷珪的墨。可惜東坡墨法僅到他為止,之後無人再傳。倒是明代萬曆年間,有位墨師潘方凱製作的「清悟墨禪」,清楚嵌入川僧清悟的法號。(圖六)一說他是潘衡的後代。是否家族傳下清悟的墨法,就不知了!
圖六 清悟墨禪墨。水滴形,通體微小雨點紋,面寫墨名,背「新安潘方凱製」,長寬厚 14.7×4.9×1 公分,重 62公克。
柴珣、張谷、沈珪、潘衡、乃至其他許多墨工,展現了不墨守陳規、因時因地制宜且力爭上游的心態。雖囿於傳統沒有錄下而墨法絕後,但他們的努力絕對有助推動製墨工藝的進步。
不忌仿冒各顯神通
前面提到,蘇東坡筆記中載陳公弼在汶上任官時,用「徂徠珠子煤」造的「黑龍髓」墨,有人盜用其名。這種連知名官員所造的,不肖墨工也敢膽大妄為,可見當時仿冒風氣的猖獗。因此其他好墨被仿,尤其已逝墨工所製,更不在話下。
果然,蘇東坡筆記中還寫下,當他見到李廷珪與其侄李承晏的墨時,第一反應都是究竟真假?須知他乃愛墨蓄墨、且深知李廷珪墨的人,猶不能在一見之下立判真假,仿冒者的手法之高,可以想見。此外力捧李廷珪的蔡襄也有同感,寫下仿品完全依真品的形制。其中造得好的,若非深有研究,無從分辨。(註十五)
仿李廷珪墨最出眾且留下大名的,是蘇易簡的曾孫蘇澥(字浩然),《滄浪亭記》作者蘇舜欽之侄。家學淵源早入仕途,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以國子博士奉使高麗。他仿李廷珪墨,有黃庭堅的詩《謝景文惠浩然所作廷珪墨》:「廷珪贗墨出蘇家,麝煤漆澤紋烏鞾。」為證。可知他確實仿得好,時人接受且不以為怪。蘇東坡也說當時文人圈愛用,還指出他的墨用高麗(煙)煤參雜本土遠煙製作。盛名遠播,不但神宗時來入貢的高麗使臣請求賜予,徽宗大觀年間,還有官員請沈珪仿製他墨數百錠,以資餽贈。(註十六)仿者亦被仿,看來在宋代只要有本領、仿得好,眾人不以為怪,反而佳話一樁。
至於仿品的外觀,是否與真品完全相同,無法分辨?宋人沒多談。原因或在若仿的好,外觀即使有些差別,但使用者無從判定,仍可能認定是同位墨工的另款墨。蔡襄的《文房四說.墨辨》提到所見的李廷珪墨,珪字有寫成「邽」的。認為是不同時期所造,恐即此故。基於在他之前的蘇易簡、較晚的蘇東坡、李孝美、晁貫之、何薳等都沒這「邽」字的說法,不該忽略寫「邽」者是仿品的可能。
小結
宋代一反之前各朝,留下大量製墨相關記述。縱使兩本專著,李孝美的《墨譜》與晁貫之的《墨經》,涉及面仍窄且可更深入,但連同散見於眾多筆記、詩詞內的言語,有宋一代製墨的榮景大致浮現,之前各朝的隱晦不明也一掃而空。古老的製墨業,在華夏文明的締造上,默默付出無怨無悔。墨丸墨錠的以身相殉,讓騷人墨客得以揮灑、典章制度得以留存、詩詞歌賦得以傳誦、莘莘學子得上青雲。墨之為用,大矣!這全賴歷代墨工的累積經驗提升品質,辛勤投入無悔付出,才有以致之。
為何宋代文人不棄看似髒污的製墨,樂於談論?一大原因在宋代皇帝與墨多有互動,引領風氣。從北宋太祖到南宋高宗共十位皇帝,其中至少有八位與李廷珪墨互動過,令人咋舌。(註十七)此外宋代改良隋唐以來的科舉制度,放寬應考條件,不論財富、聲望、年齡皆可應考,偏遠地方的考生更給路費。使得許多賢吏名臣都出自寒窗,豪門世族不再充斥朝廷。眾多文官來自基層,生活裡墨工並不遙遠陌生,故何棄之有?再者宋代理學興起,以格物致知為基本,講求窮理。也極可能影響文人起意論墨,動手試製。沈括、蘇軾、王詵、乃至徽宗趙佶所留下的紀錄,後世各朝無繼,更凸顯它們的可貴。
另個推動製墨業蓬勃發展的因素,該是宋代重商。而日益興隆的商貿活動,可促進原料流通、經驗交流、墨質提升、成品交易、好墨增值。何薳《春渚記聞》載:墨工陳贍所製,初時每斤「止售半千」,但到徽宗宣和年,「已自貴重,斤值五萬。比其身在,蓋百倍矣!」(註十八)短短二、三十年內價格漲百倍,若沒多層次活躍的商貿網路,無從至此。可惜根深蒂固的士農工商觀念,讓人吝於言商。文獻內既無著,只望《清明上河圖》內依稀可見的「徽墨湖筆」店招,能激發某些聯想。
附註
註一 東漢 應劭 《漢官儀》:「尚書令 ⋯ 月賜隃糜大墨一枚,小墨二枚。」
東晉 衛夫人 《筆陣圖》:「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 ⋯ 」
南齊 王僧虔 《筆意贊》:「易墨 ⋯ 漿深色濃。」
《新唐書》和《潞州志》:「潞州上黨郡大都督府土貢 ⋯ 墨。」
東晉 張敞 《東宮舊事》:「皇太子初拜,給香墨四丸。」
北魏 賈思勰 《齊民要術.卷九.合墨法》:「好醇煙 ⋯ 一斤,以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 ⋯ 可下雞子白去黃五顆。益以真珠砂一兩,麝香一兩,別治,細篩,都合調。下鐵臼中 ⋯ 擣三萬杵 ⋯ 合墨不得過二月、九月,重不得過三二兩 ⋯」
東漢 鄭眾 《婚禮謁文贊》:「九子之墨,藏於松煙。本性長生,子孫無邊。」
唐 李白 《酬張司馬贈墨》:「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 ⋯ 」
註二 方晓阳、王伟、吴丹彤 《制砚.制墨,中国传统工艺全集.第二辑》,大象出版社,河南,2015-10-01。
註三 南宋 趙汝績 《墨歌》:「⋯ 和成萬杵搗圭璧,良工欲售常自惜。⋯ 九華山下祝公子,頗以膠法成其名。 ⋯ 」
張煒 〈試童巖野墨〉:「杵麋烘麝様新翻,蟾玉輕磨漆未乾。合走春風供化筆,肯隨清譽到詩壇。」、〈柯山製墨胡處士求隸字〉:「有客落魄遊京都 ⋯ 來求古隸銘墨模。我方臨池且自娛,觸撥雅興生江湖。坐扣墨法果不誣 ⋯ 」
曾丰 〈謝廣東經略潘直閣席間分貺李濟墨〉:「竈煤不忌遠,膠汁寧傷清。永言李廷珪,墨法能爾精。 ⋯ 」
劉克莊 〈南城包生行卷〉:「敏道從朱陸二先生學,而微喜談禪。今其子又以墨法知名。噫!義理之學逃歸果佛日光拙庵。逢掖之家,化為李廷珪潘谷耶!雖然明窗佳研呼童磨試,然後知近日墨工皆出其下矣。 ⋯ 」
唐士恥 〈題彭紹墨〉:「 彭紹之墨玄又玄,問誰得法託之仙。凌烟膠漆有三昧,魯直之什曹洞禪。⋯ 」
方回 〈贈壽昌墨客葉實甫〉:「⋯ 壽昌葉老獨奇崛,陟阪涉澗負囊笈。直笏圓丸動盈百,病風手試銅蟾滴。瀲灧龍光浮五色,便覺硯中轟霹靂。金錢亦不過求索,但欲流名寄篇什。噫嘻此一怪墨客 ⋯」
註四 北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李公擇墨蔽》、《蘇軾文集.書徂徠煤墨》。
註五 北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之造》:「 冀公墨法:松煙二兩,丁香、麝香、乾漆各少許,右以膠水溲作挺,火煙上薫之一月可使。⋯」、「造麻子墨法:以大麻子油沃糯米半碗,強碎。剪燈心堆于上,燃為燈, ⋯」
註六 宋 何薳《春渚記聞.油松煙相半則經久》:「近世所用蒲大韶墨,蓋油煙墨也 ⋯ 因問油煙墨何得如是之堅久。大韶云:『亦半以松煙和之,不爾則不得經久也。』」
註七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沈存中石墨》:「沈存中帥鄜延,以石燭煙,作墨堅重而黑,在松煙之上。」
趙佶 《宣和御製宮詞 · 卷三 · 其二十八》:「御製新規寶墨香,蟠龍紋裏字成行。臣鄰近密方宣賜,圓餅均盛小絳囊。」
註八 宋 何薳 《春渚記聞.煙香自有龍麝氣》:「西洛王迪,隱君子也。其墨法止用遠煙鹿膠二物。 ⋯ 陳贍 ⋯ 遇異人傳和膠法。⋯ 沈珪 ⋯ 以意用膠,一出便有聲。⋯ 柴珣 ⋯ 得二李膠法。⋯ 朱覲 ⋯ 亦善用膠。⋯ 常和 ⋯ 極善用膠。⋯ 賀方回、張秉道、康為章,皆能精究和膠之法。」
註九 宋 晁貫之 《墨經》:「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今用膠水一斤,水居十二兩,膠居四兩。所以不善。然賈思勰墨法,煤一斤,用膠五兩,蓋亦未盡善也。」
註十 宋 李孝美 《墨譜》:「庭珪墨 牛角胎三兩洗浄細剉,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梔子仁、黄蘗、秦皮、蘇木各一兩,白檀半兩、酸榴皮一枚,再浸三日。入鍋煮三五沸,取汁一斤,入魚膠二兩半,浸一宿。重湯熬熟,入綠礬末半錢,同濾過,和煤一斤。⋯ 」
南宋 陳槱 《負暄野錄.卷下.論墨法》:「雪齋趙彥先 ⋯ 嘗為余言:世俗相傳咸以對膠為奇,先公嘗云:『此大不然,若用是法,非特堅頑難磨,且終不能黑,大抵當以十分為率,而煤六而膠四乃為中度,⋯』」
註十一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廷珪四和墨》:「余偶與曾純父論李氏對膠法,因語及嘉禾沈珪與居彥實造墨再和之妙。純父曰,頃於相州韓家見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則知對膠之法寓於此。」
註十二 宋 邵博 《邵氏聞見後錄》:「黃魯直 ⋯ 取小錦囊,中有墨半丸,以示潘谷。谷隔錦囊手之,即置几上,頓首曰:『天下至寶也。』出之,乃李廷珪作耳。」
陳師道《後山談叢.卷一》:「秦少游有李廷珪墨半錠,不為文理,質如金石,潘谷見之而拜,曰:『真李氏故物也,我生再見矣!王四學士有之,與此為二也。』」
註十三 宋 何薳 《春渚記聞.漆烟對膠 》:「沈珪,嘉禾人。初因販繒往來黄山,有教之為墨者。以意用膠,一出便有聲稱。⋯ 每云韋仲將法止用五兩之膠,至李氏渡江,始用對膠而秘不傳,為可恨。一日 ⋯ 造墨,而出灰池失早,墨皆斷裂。⋯ 以所用墨料精佳,惜不忍棄,遂蒸浸以出故膠,再以新膠和之。墨成,其堅如玉石,因悟對膠法。⋯ 其墨銘云『沈珪對膠 十年如石 一㸃如漆』者,此最佳者也。⋯ 庚子冦亂,余避地嘉禾復與珪連牆而居 ⋯ 觀其手製 ⋯ 㣲妙處雖其子宴亦不能傳也。珪年七十餘終,宴先珪卒,其法遂絶。」
註十四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潘衡墨》:「金華潘衡初來儋耳,起灶作墨,得煙甚豐,而墨不甚精。予教其作遠突寬灶,得煙幾減半,而墨乃黑。其印文曰『海南松煤東坡法墨』,皆精者也。常當防墨工盜用印,使得墨者疑耳。」
《蘇軾文集.書清悟墨》:「川僧清悟,遇異人傳墨法,新有名。⋯」
《蘇軾文集.書別造高麗墨》:「余得高麗墨,碎之,雜以潘谷墨,以清悟和墨法劑之為握子,殊可用。⋯」
註十五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龐安時見遺廷珪墨》:「吾蓄墨多矣,其間數丸,云是廷珪造。雖形色異眾,然歲久墨之亂真者多,皆疑而未決也。」
《蘇軾文集.書李承晏墨》:「⋯ 吳子野出此墨,云是孫準所遺,李承晏真物也,當以色考之,仍以數品比較,乃定真偽耳。⋯」
蔡襄 《文房四說》:「 ⋯ 世之好奇者多借庭圭姓名,模仿形制以造之;有至好者,苟非素蓄之家,不能辨之。 ⋯」
註十六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王君佐所蓄墨》:「⋯ 今時士大夫多貴蘇浩然墨,浩然本用高麗煤雜遠煙作之,高麗墨若獨使,如研土炭耳。」
何薳 《春渚記聞.蘇浩然斷金碎玉》:「神廟(宗)朝,高麗人入貢,奏乞浩然墨。⋯ 大觀間,劉無言取其製銘,令沈珪作數百丸,以遺好事及當朝貴人,故今人所藏,未必皆出浩然手製。珪作此墨,亦非近世之墨工可及,實可亂真也。」
註十七 黃台陽 〈尋訪李廷珪(三):身後〉,https://www.academia.edu/99037469/%E5%B0%8B_%E8%A8%AA_%E6%9D%8E_%E5%BB%B7_%E7%8F%AA_%E4%B8%89_%E8%BA%AB_%E5%BE%8C
註十八 宋 何薳 《春渚記聞.陳贍𫝊異人膠法》:「陳贍,真定人 ⋯ 遇異人傳和膠法。⋯ 每斤止售半千,價雖亷而利常贏餘。余嘗以萬錢,就贍取墨。⋯ 以斷裂不完者二十笏為寄 ⋯ 贍在宣和間已自貴重,斤直五萬。比其身在,蓋百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