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台陽 2023/02/17
歲次癸卯 – 兔年(2023),不禁想起手邊有些兔子圖案的墨。如明代程君房所造的「癸卯觧元」、與清代汪滋畹的「麝香月」。(圖一)程君房墨也製於癸卯,但在四百二十年前(1603)。該年正值鄉試。墨的上半圓如月亮,內繪兔子蹲在桂樹下,意指「蟾宮(月宮)折桂」,中舉。鄉試的榜首稱觧元,程君房是北京國子監待過的監生(俗稱秀才),但鄉試多次總落第。製作此「癸卯觧元」墨,不知在幫自己打氣,還是祝福某位考生?
圖一 癸卯解元墨 + 麝香月墨。左上圓下方型,一面鏤兔臥桂樹下,題「夜光維何 顧兎在腹 冉冉天香 逮爾場屋 幼博」,另面寫墨名,下「古歙巖鎮程君房製」,兩側「天啟元年造」,「五石頂煙」,長寬厚 17.9×8.6×2 公分,重 153公克。右::花瓣形,一面鏤玉兔在月宫桂樹下杵搗藥,另面左右題「乾隆丁酉」、「五石頂烟」,中書「南唐韓熙載工書畫 製墨名麝香月 端崖學士試徽 用以命题 休寧汪滋畹仿古法恭造」,印「斗」、「山」。直徑 10.8公分,厚 1.5公分,重 166公克。
汪滋畹墨記述他秀才階段的奇遇。墨上先寫南唐大臣韓熙載曾造「麝香月」墨。乾隆丁酉年(42,1777)的江南學政(欽點江蘇安徽上海考官)秦潮(號端崖,翰林學士),到徽州主持科考時恰以「麝香月」為題。汪滋畹熟知此典故,作起文來得心應手。墨背繪兔、桂樹、廣寒宮,也是「蟾宮折桂」之意,擺明他順利過關,遂製此墨以資紀念。
汪滋畹墨上的兔子,臼旁持杵直挺挺地站著。首先想到的,是漢代畫像石上常見的「玉兔搗藥」神話。(註一)但基於漢石上往往還有西王母、蟾蜍、三足烏等形象伴同,比墨上的更豐富。故汪墨想表達的,除此之外恐另有隱情。鑑於它也不同於程墨所繪,且將杵搗動作擺在畫面中央最醒目處,令人聯想他在凸出杵搗?
杵搗,古人生活中常見。熟知的有杵搗粟米、糍粑、麻糬、中藥材等。(按:少數民族的觀光景點,常有穿傳統服飾的杵搗表演。)而製墨過程中也少不了它,即使現代有機器襄助,老師傅也愛隨後補上幾槌。製墨過程中它屬於勞力性工作,只見不斷槌打,耗時、費力、出汗,技術含量低、沒啥學問。不像處理原料煙與膠,內中別有竅門乃至不傳之秘。故一般墨書中雖提它,卻不多費篇幅,聊備一格而已。這就令人好奇,汪滋畹此墨為何刻意凸出杵搗?
這得從歷代以來杵搗數的演變說起。
三萬杵
早在北魏賈思勰(官至太守)的《齊民要術》內,就刊出「合墨法(或韋仲將法)」:「 ⋯ 下鐵臼中,⋯ 搗三萬杵,杵多益善。 ⋯ 」(註二)也就是把煙(松煙)與膠(水)揉合所生的墨坯(或稱墨稞),放進鐵臼內,用力杵搗三萬下,愈多愈好。該書約作於西元 533-544年間。顯見千百年前已知杵搗重要,定出三萬杵數,並且建議盡可能多搗。老墨法不死,直到清代,依然可見文人(靳治荊)訂製墨與市售墨上標註「三萬杵」,挾古法以自誇杵工紮實墨好可期。(圖二)
圖二 靳治荊墨 + 漢長壽鉤墨。左:覆瓦型,面「康熙歲在屠維大荒落 購得仲將古法 酌以君房程氏舊傳 用紫草鐙莖 獨炷燃點 每桐子油五石 參漆十二 得煙百兩 入熊膽 龍腦 麝臍 金箔如數於凝清書屋秘製法 取吉和煉 鐵臼中 搗三萬杵始成」,另面「烟煴一線生微芒 日月積累沐紫霜 筑之范之鏗珪璋 触石而出流耿光 洋溢藝苑垂芬芳 雁堂銘」,鈐「黃山長」,「靳氏熊封」。長寬厚18.6×8.5×1.9 公分,重484公克。右:朱砂,面「天都搗松三萬杵」,另面「漢長壽鉤 長宜子孫」,下鏤長壽鉤、漢磚。長寬厚 8.2×2.1×1 公分,重 54公克。
三萬,可不是小數目。為何要杵搗這許多?
原因之一,在於要造好墨,雖必須好煙好膠,但若杵搗功夫不夠,煙與膠的結合鬆緊不一,也是白搭。此刻的墨坯不夠結實,裡面的墨塊與膠塊分離不密,之間仍充滿大大小小的氣泡。(按:揉過麵團者當有此體會。)杵搗沒逼出的氣泡,未來在陽光下或室溫高時,將受熱膨脹產生氣壓。這種由內而生的氣壓極易導致墨崩裂。
其次,煙與膠各有其分子結構,相互之間的作用力也不同。墨坯的杵搗數不足,將難以逼使煙粒子均勻散佈在膠分子所構成的網狀結構中。這會使未來的成墨有些地方煙多膠少、它處則煙少膠多。使用起來不僅研磨不順,且磨出的墨色不勻。古人從經驗中得知,只有藉著不斷杵搗,重力搥打之下,才能逼使煙膠就範,充分改善。然則三萬杵數真的是經驗所得?
上海復旦大學在90年代,曾經模擬古製墨工藝作杵搗實驗。(註三)在搥打一萬次的過程中,分五次取樣,用現代儀器分析。發現隨著杵數的增加,墨坯中的牛皮膠逐漸由大變小由厚變薄,最後成纖維網狀;煙粒子也漸從表面被膠包裹,轉為向膠體內散佈,最後填塞在膠的纖維網內。如此一來膠和煙緊密結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濃我濃長相廝守。取樣分析顯示,只有在搥打六千次以上後,經由持續撞擊施壓與摩擦生熱所引起的物理化學作用,才會產生以上效應。
六千杵看似多,但與古法的三萬杵相比,區區五分之一。效果真夠嗎?好在取樣分析的結果有科學依據,不容置疑。倒是古法的三萬杵,踏實與否,值得推敲。
影響所須杵數的因子很多,除了煙膠比例,外在環境如施作時的溫濕度、氣壓等都相關。然而最重要的,當然在每杵的輕重、以及各杵的間隔時間。人工杵搗,可想而知或許每杵用力不等、或杵久之後力量漸弱、間隔拖長,導致必須多費杵數以達所求的效果。只是這些缺憾會導致杵數增加多少?六千杵的一倍?兩倍? ⋯ 還不夠?必須要到五倍的三萬杵之多?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古代神仙方術內有煉丹、煉藥秘方。若用料多,常須藉蒸煮、杵搗等以濃縮製成丹藥。稍加搜尋,許多丹藥方内都見「三萬杵」:如約出於魏晉時期的《太上洞玄靈寶五符序˙卷中》所刊「靈實三天方」;早期上清派經典之一、約出於東晉南朝《太微靈書紫文琅玕華丹神真上經》內的「作神泥法」;以及收入唐代藥王孫思邈《枕中記》的「真人授魏夫人(按:名華存,251~334年)穀仙丸一名制蟲丸」等。(註四)而古早製墨與製丹藥相通,故推想墨工借用它們的「三萬杵」以自抬身價,有無道理?
十萬杵
三萬杵已不可思議,那麼十萬杵該如何看待?
無論文人自製墨還是市售墨,也不管原料用的是松煙或油煙、輕膠或重膠,「十萬杵」三個字屢見不鮮,儼然好墨的必備杵數。(圖三)然而一下子跳到這麼多,難道也像「三萬杵」般出自古法?
圖三 各式十萬杵墨。
從北宋開始,說到製墨的書不少,蘇易簡的《文房四譜》、蔡襄的《文房四說》、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記》尚僅點到為止。但李孝美的《墨譜》、晁貫之的《墨經》、乃至明初沈繼孫的《墨法集要》,可就深入探討製墨的工序,並專節論及杵搗。其中李孝美的《墨譜》還刊出不少墨法。然而遍閱之後始終不見「十萬杵」。它,從何而來?
始作俑者,很可能明代謝肇淛。他成書於萬曆年的《五雜俎》內寫:李廷珪的墨 ⋯ 搗十萬杵,如金石般堅挺。(註五)謝肇淛乃進士出身,廣學博識,也是知名藏書家。可惜這條記載不見出處,難以追溯。糟的是他在這之前還寫下:宋代的張遇,最先在製墨時掺入龍腦、麝香、金箔。全然相左於詩仙李白讚美潞墨內含麝香的:「上黨碧松煙,⋯ 蘭麝凝珍墨, ⋯ 」(註六)令人不禁納悶他的墨知識。只不過在後世製墨眼裡,既然有他背書,把十萬杵跟李廷珪掛鉤,管它是真是假,都樂於以此增加賣點。圖三最右的墨上寫「仿南唐李氏、採青松烟、和斑龍角膠、搗十萬杵法製」,是最佳例證。
如果古籍古法裡沒這說法,以萬曆年間製墨業的發達,方瑞生《墨海》中說:「墨之在萬曆,猶詩之有盛唐。」名師如程君房、方于魯、孫瑞卿、潘嘉客等輩出,謝肇淛有無可能從製墨圈獲得「十萬杵」資訊?且因不知其源頭,乾脆附會到李廷珪身上?
很遺憾,遍尋當時風行的程君房《程氏墨苑》、方于魯《方氏墨譜》、方瑞生《墨海》等書,即使眾多名人雅士惠賜宏文,吹捧他們的墨直追李廷珪、張遇、潘谷等前賢,卻始終不見「十萬杵」之語。看來當時的文士對製墨多少了解,在人情文章牽涉到時人時務時,依然保有尺度,下筆不致離事實太遠。謝肇淛的附會李廷珪,而非他人,恐也同理。
換個角度,從實務來思考。不管何時何地何人製墨,有無可能杵搗到十萬杵?它得花多少時間、精力來完成?書上有無記載?
製墨的杵搗,絕非民俗表演般輕鬆愉快。主因在融入膠的墨坯既黏又軔難搗,且過程中又得適度保溫不能讓它硬化。其間辛苦,近代書畫家程十髪曾賦詩:「冰麝龍涎皆不貴,杵工汗滴是真魂。」有篇訪問台灣墨師陳嘉德的報導也共鳴:「他雙手緊握重達五公斤的鐵鎚用力錘打,才幾分鐘已汗濕一片,豆大的汗珠,從額頭直接滴落地面。」(註七)由於每搥幾下還得揩汗及翻轉墨坯,平均起來一分鐘最多搥十次。搗三萬次得花五十小時,超過體能極限。光靠人力,三萬杵都做不到,更別提十萬杵了!
不過古代製墨人工多,或有不同作法。譬如兩個人對面同杵,當然可多杵些。明代沈繼孫親身製墨,大畫家倪瓚稱讚他「燒墨以自給。 ⋯ 煙細而膠清,墨若點漆。」(註八)所以他的製墨經驗寶貴,足堪參考。他的《墨法集要》內有篇「杵擣(同搗)」,說:讓兩人同杵, ⋯ 搗到墨坯四邊都捲起來、像碗碟樣時,就摺轉四角再搗。如果辰時(7 ~ 9點)開始,要搗到午時(11 ~ 13點)才算成熟。 ⋯ 大約杵搗七、八百杵或千杵。(註九)明白寫出杵搗時間約五、六小時,杵數則到千杵就夠!與三萬杵、乃至十萬杵都相去甚遠,他的話驚人。
萬杵
十萬杵、三萬杵看來都不可信,那麼比它們少多了的萬杵呢?
有錠「萬杵膏」墨,就以此來爭取認同。(圖四)訂製墨的梁山舟,錢唐(現杭州)人,乃清乾隆時期著名的書法家梁同書(號山舟),與翁方綱、劉墉、王文治同稱書法界的「清四家」。他為人低調,雖然父親官至宰相級的東閣大學士,本人也蒙乾隆恩賜進士、任翰林侍講(備詢為皇帝講解經史的官),顯然上蒙天恩前程可期。然而在父親於乾隆二十九年(1764)過世後,趁著伴護靈柩回錢唐老家守喪,他竟然辭官退隱。以當時三十六歲之齡,如此看得開實在了不起,終能高壽九十二歲。
圖四 萬杵膏。面寫墨名,背「錢唐梁山舟製」,側凹槽內「汪節菴選」。 長寬厚 9.9×2.1×0.8公分,重 28公克。
此墨應製於他退隱後。因墨上的別號「山舟」,出自元代當過翰林學士的文人散曲家貫酸齋,也是位辭官退隱錢唐之士。梁同書回鄉後,無意中訪得貫酸齋所寫的行楷「山舟」兩字,愛不釋手掛在書房,因此得了「山舟先生」稱號。故由此可知此墨製於乾隆三十年後。
說梁同書低調,從「萬杵膏」的墨名,也知一二。因為他退隱後常有唱和的隨園老人袁枚,早於乾隆十九年就訂製了「輕膠十萬杵」的墨,如藏墨家周紹良的《蓄墨小言》書中所載。此外為他製墨的汪節菴,產品中也有招牌墨「十萬杵」。(註十)顯見十萬杵之名在當時已受歡迎。然而梁同書卻一反時尚只寫「萬杵」。除了印證其人低調,還透露出他了解製墨,曉得十萬杵不實,萬杵則尚有可能。但「萬杵」兩字是他首創的嗎?
非也!因蘇東坡的《孫莘老寄墨四首.之一》:「 ⋯ 魚胞熟萬杵 ⋯ 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 ⋯ 」早將萬杵與墨綁在一起。(註十一)所以萬杵墨的概念,可上推七百多年前的北宋。蘇東坡捨當時熟知的三萬杵不用,或因賦詩講究所限,也可能從製墨的朋友處曉得不對。低調的梁同書,既有先賢可仿,當然不會自創新詞來招風惹議。
五千杵
沈繼孫的千杵經驗,雖也造出好墨並獲倪瓚稱賞,但畢竟遠少於古法的三萬杵,也低於科技認證的六千杵許多,令人存疑。再者鑑於他與倪瓚相知,所獲稱賞不免人情互捧,故能否採信須再檢討。看千杵之說有無共鳴者。
他的書寫成於朱元璋的洪武晚年。印了多少本?流通情形如何?讀者的反應?都沒記錄。只找到文徵明在《停雲館帖》中說他:「 ⋯ 所著書有《本草發揮精華》、⋯《墨法集要》、 ⋯ 今皆不傳。」這已是百餘年後,對他這既無功名又乏社會地位的人來講,有此結果不足怪。但由現代仍看得到此書,可知當時只是市面上不傳,公私藏書仍應有所存。現今所見,乃是乾隆的《四庫全書》、依明成祖的《永樂大典》所收錄的,再行刊出。由此猜想明代稍晚的製墨文人或有機會看過,並在施作杵數上受其影響,成為傳人。
明代晚期的製墨,以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三人最知名。除了羅小華之外,程君房、方于魯各有墨書:《程氏墨苑》與《方氏墨譜》傳世。書中除刊出令人驚豔的墨樣數百幅,還有眾多讚其製墨的文章。其中雖多人情往來溢美之辭,但搜尋後也見玄機。如先行問世的《方氏墨譜》內,有篇汪道貫寫的〈墨書〉洋洋灑灑上千言談製墨。其中語及杵搗時,竟然說搥五千杵就夠。而較晚出刊的《程氏墨苑》內,程寰署名的〈墨經〉也異曲同工,說所謂的萬杵乃是取其整數。實務上杵到一半的五千杵,就杵不下去了!(註十二)相對於別人文章內的若非三萬杵、也至少萬杵,他們是大師的好友嗎?竟敢貶低其杵搗數?
汪道貫和其兄汪道昆 – 當時徽州的文人領袖 – 以及堂弟汪道會,乃是方于魯的生涯貴人。有他們的援引支持,方于魯才能享盛譽並且出版《方氏墨譜》。程寰為萬曆年進士,依他〈墨經〉內稱程君房為「伯兄」言,該是堂弟之輩。(按:古稱長兄為伯兄。)兩人談墨的文章都探細入微,若非與大師常相過從時有請教,難以致此。所以即使他倆文內都沒直言五千杵乃大師製墨時的杵搗數,但由前後文意,以及方、程書內收納其文看,五千杵之說該無疑意。
方于魯的墨藝習自程君房,兩人杵數相同不為奇。可喜的是此後五千杵還有傳人。晚他們約二百年的清代桐城派大師姚鼐,乾隆五十三年(1788)應徽州知府邀請到紫陽書院講學,有詩讚好友程瑤田(按:樸學大師,且製墨。詳周紹良《清墨談叢˙程一卿佩韋齋墨》。)不僅說他耗重貲以五千杵製墨,且引述其語:「程君房必五千杵。」(註十三)。程瑤田可能是程君房的同族後人,此說當有所本。
五千杵雖接近、但仍少於復旦大學實驗得出的理想杵數六千杵。程、方兩人以此杵數,按理講有所不足,為何所製仍廣受稱道?關鍵可能在機器杵搗通常制式呆板,易有死角遺漏;人工杵搗則較為細膩,在老師傅的手中,能依據墨坯的硬度、溫濕度、黏度、光澤等視情況施作。即使少杵些,成效依然大。只可惜五千杵說起來沒三萬杵、十萬杵那般響亮,至今尚未在墨面上見過。
千杵
程君房等跳過沈繼孫的千杵說,直攻五千杵,是否代表千杵一定不夠?沈繼孫沒傳人?
比程、方兩位早的歙縣同鄉羅小華(名龍文,1516-1565年),死於他倆投入製墨之前。羅氏墨萬曆帝喜歡,以致有記載說市面上「價逾拱璧」。另外名書畫家董其昌說他的「鹿角膠」墨當代第一。(註十四)把他捧上天!他的墨好應該不假。但杵搗多少?五千杵數,是否始於他而被程君房等援用?
應非如此。因為依《程氏墨苑》與《方氏墨譜》內文章,都認為他的墨重外觀,多在加工上取巧,質方面則有所不及。(註十五)引發此認定的可能原因,不外乎用料不夠好、膠法差些、乃至杵數少。此外文(墨)人相輕的惡習,也不能排除。不過另部墨學巨作、方瑞生的《墨海》內的記載,卻道出杵數少,恐是主因。
王穉登(字百穀,1535 – 1612年)師從文徵明,畢生沒當官,享譽嘉靖、隆慶、萬曆年的江南文壇。他曾見過羅小華。方瑞生《墨海》內收錄了他記述的羅小華語:「造墨法大要 ⋯ 千杵為(墨)丸」。(註十六)明確寫出羅氏墨只搗「千杵」,也透露出羅氏乃沈繼孫的信服者。千杵之墨要趕上程君房的墨,理論上確實困難。無怪乎程君房看到羅氏墨「價逾拱璧」後,要發出「我墨百年可化黃金」的豪語。(註十七)
千杵之說雖被程君房的五千杵所掩蓋,但仍在業界存續並未消失!清代《曹氏墨林》書內刊載曹素功所製墨品和時人的題詠,有些文章提及他的杵數,十萬杵、三萬杵、萬杵的都有,應酬味極濃。但另篇由汪漋所寫,卻直言他「搗千聲玉杵」。(註十八)汪漋是康熙年進士,他的徽州同鄉。如果他的杵數多於此,汪漋絕無貶抑之理。
結語:萬杵玄霜玉兔魂
杵數的變化不止於此,古籍中出現的還有三千杵、數萬杵。(註十九)看在有心人眼裡不免納悶,到底該聽誰的好。身為徽州休寧人的汪滋畹,既知「麝香月」典故,想來也多閱墨書,莫衷一是的杵數當有所困擾。藉著製作自己的紀念墨時,以兔子在墨面正中杵搗的圖像,不著痕跡地拋出這個疑惑,真高明。
此外,他還可能讀過北宋儲泳的《胡定齋惠墨求詩》。(註二十)因為他墨上的繪圖,恰如儲泳詩首句「萬杵玄霜玉兔魂」所表達的意象。句中的「玄霜」,本指神話中的仙藥。但由於「玄」也指黑色,「霜」則似好墨泛出的光澤,故「玄霜」常被借用言墨。因此他的墨除了明示他已「蟾宮折桂」、拋出杵搗數的疑惑、恐還暗含製墨須如「玉兔搗藥」般不斷杵搗,以及讚美好墨如仙藥般可貴。至於是否延伸到作人為學之道,也須如製墨般千鎚百煉,可就超出本文所及。
汪滋畹於十二年後上榜進士、入翰林,官至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的從二品大員。究其始,實緣於「麝香月」考題。現代已沒多少人注目的神話「玉兔搗藥」,在那科舉年代竟能發揮如此作用,未免神奇亦復可笑。然而這究竟是那時人的福氣,還是現代人的失落?
附註
註一 《漢樂府˙董逃行》:「 ⋯ 白兔長跪搗藥蝦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藥可得神仙。服爾神藥,莫不歡喜。陛下長生老壽,四面肅肅稽首,天神擁護左右,陛下長與天相保守。」
註二 北魏 賈思勰 《齊民要術˙合墨法》:「好醇煙,搗訖,以細絹篩於缸內,篩去草莽若細沙、塵埃。此物至輕微,不宜露篩,慮失飛去,不可不慎。墨一斤以上。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梣,江南樊雞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解膠,又益黑色。可下去黃雞子白五顆。亦以真珠砂一兩,麝香一兩,別治,細篩,都合調。下鐵臼中,寧剛不宜澤,搗三萬杵,杵多益善。合墨不得過二月、九月,温時敗臭,寒則難乾潼溶,見風自解碎。重不得過三兩。寧小不大。」
註三 一鑒齋〈中國墨 與 日本墨〉2020-08-28。https://ppfocus.com/0/cud42db41.html
註四 《太上洞玄靈寶五符序˙卷中˙靈實三天方》:「樂子長書出文。巨勝五分、威僖四分、蜀椒一分、乾薑三分、菖蒲三分。皆取真新好者,精潔治之。凡五物,以王相日,童男擣藥,勿易人也。各異治,下細簁,五物各萬杵。五物各異置赤杯中,凡五杯,羅列赤案上,露一宿。明日平旦,乃以神斗分之,合和如法。和以白蜜,若白飴,後更擣三萬杵,丸如梧子。」
《太微靈書紫文琅玕華丹神真上經˙作神泥法》:「東海左顧牡蠣六分、紛螻土三分、馬脫落細毛一分、滑石三分、赤石脂三分、羊細毛二分、大盥半分,合七物,合擣下細篩,和以百日醶䤈,更擣三萬杵。」
唐 孫思邈 《枕中記˙真人授魏夫人穀仙丸一名制蟲丸》:「甘草六兩、炙丹砂三兩,精明者研之大黃五兩,錦文者乾地黃七兩、五味子五兩、白木三兩、人參五兩半,堅重者狹苓四兩、當歸三兩、半天門冬四兩、木防己一兩、猜苓三兩、細辛二兩、央明子二兩。右十四味,並令得精新上藥,無用陳久。先各細搗篩乃秤散,取兩數定乃入臼,以次先納甘草搗一千杵,次納丹砂又千杵,如此以次盡十四種,合一萬四千杵,畢,乃下白蜜和調。治畢,又搗萬六千杵,都合三萬杵。 ⋯ 」
孫思邈 《千金翼方˙卷第十三‧辟谷》:「茯苓粉(五斤), 白蜜(三升),上二味,漬銅器中,瓷器亦得。重釜煎之。數數攪不停。候蜜竭,出,以鐵臼搗三萬杵,日一服三十丸如梧子,百日病除,二百日可夜書,二年後役使鬼神,久服神仙。 」
註五 明 謝肇淛 《五雜俎˙卷十二˙物部四》:「 ⋯ 至於用珠,則自李廷珪始;用腦麝、金箔,則自宋張遇始。自此而競為淫巧矣。 ⋯ 李廷珪墨,每料用真珠三兩,搗十萬杵,故堅如金石。」
註六 唐 李白 《酬張司馬贈墨》:「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黃頭奴子雙鴉鬟,錦囊養之懷袖間。今日贈予蘭亭去,興來灑筆會稽山。」
註七 〈墨出青松煙–製墨藝師陳嘉德〉 文˙郭麗娟,台灣光華雜誌,2004年7月。
註八 元 倪瓚 〈贈沈生賣墨詩序〉:「沈學翁隱居吳市,燒墨以自給,所謂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者也。煙細而膠清,墨若點漆。近世不易得矣。因賦贈焉。」
註九 明初 沈繼孫 《墨法集要˙杵擣》:「用青石臼一枚 … 取蒸透毬子傾臼中 ⋯ 乃使二人互杵擣之 ⋯ 貴在擣得四向捲起如椀楪,乃摺轉四角再擣,假如辰時下臼擣起,擣到午時,方為成熟 ⋯ 約杵七八百杵或千杵,柔軟成熟為度 ⋯ 」
《墨法集要˙用藥》:「 ⋯ 然,欲墨之黒,一須煙淳,二須膠好而減用,三須萬杵不厭。此不易之法,不可全藉乎藥也。
註十 周紹良 《蓄墨小言˙袁枚墨》 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7月。頁94~96。
王俪阎 + 苏強 《明清徽墨研究》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3月。頁138。
註十一 宋 北宋 蘇東坡 《孫莘老寄墨四首.之一》:「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潘谷作墨,雜用高麗煤。)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蓬萊春晝永,玉殿明房櫳。金箋灑飛白,瑞霧縈長虹。遙憐醉常侍,一笑開天容。」
註十二 明 汪道貫 《方氏墨譜˙墨書》:「 ⋯ 古法 ⋯ 入鐵臼中搗三萬杵, ⋯ 今則搗以木臼 ⋯ 過數百杵則凝。復蒸之,數蒸則膠性解,過五千杵,墨凝而堅,不復能杵矣!」
程寰 《程氏墨苑˙墨經》:「 ⋯ 煙膠合而掘地杵臼之,以萬數計,舉其全也。杵之而凝,蒸之,火蒸而後杵。數杵數蒸,計萬而半之,不復能受杵矣。 ⋯ 」
註十三 清 姚鼐《惜抱軒詩集˙論墨絶句九首˙其八》:「我愛瑤田善論琴,博聞思復好深湛。才傳墨法五千杵,已失家財十萬金 ⑴。 (1) 程瑤田語云:墨以多杵爲佳,然自千杵以上,則難杵數倍於初時墨不過千杵。瑶田用古法杵至三千已極難,而程君房必五千杵。」
註十四 明 沈德符 《萬曆野獲編/卷26˙玩具˙新安製墨》:「宋徽宗以蘇合油溲煙為墨,後金章宗購之,黃金一斤才得一兩,可謂好事極矣。近代惟新安羅龍文所作,價逾拱璧,即一兩博馬蹄一斤,亦未必得真者。。」
董其昌 《筠軒清閟錄˙敘造墨名手》:「我朝墨定當以羅小華鹿角膠為第一,龍柱次之,華山松又次之。」
註十五 明 汪道貫 《方氏墨譜˙墨書》:「 ⋯ 羅(小華)秘書墨,以珠英玉屑取重。人文之巧耳。其搜烟和膠之三昧,實不逮後人。」
程君房 《程氏墨苑˙墨苑自敘》:「 ⋯ 羅(小華)氏則烟以桐液,而劑以膠投之。以蠙蛛襍寶之糜,善矣。宜乎技至此而單矣。然而炫奇失真,逐靡喪本,求其搜煙和膠之三昧,毋乃有未盡善者乎。 ⋯ 」
註十六 明 方瑞生 《墨海˙玄鯖錄˙瀋餘˙七輯》:「 羅秘書與余言造墨法大要:煤為質,膠為劑。 ⋯ 煤貴輕而惡重,膠貴清而惡濁。取其輕與清者,調而劑之。千杵為丸,一點如漆。隃麋氏之精蘊盡此矣!王百穀」
註十七 明 程君房 《程氏墨苑˙程幼博藏墨歌》:「我墨百年可化黃金」。
註十八 清 曹素功 《曹氏墨林˙高士奇 藝粟齋墨歌》:「 ⋯ 歙州曹氏字素功,獨振藝林追往昔,麝臍香劑十萬杵,黑思如漆堅如石。 ⋯ 」
《曹氏墨林˙靳治荊 藝粟齋墨林序》:「 ⋯ 曹子素功,手捻小草,親和團香,松來上黨,看煙影已拖藍水,法容溪點漆光而純黑。頻舂三萬,堅緻難磨。每合一丸,摩娑嘆賞。 ⋯ 」
《曹氏墨林˙同里 汪漋》:「曹子素功,擅譽藝林。 ⋯ 聊試奚潘之妙技,搗千聲玉杵,媲易水之工。 ⋯ 」
註十九 北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造麻子墨法:以大麻子油沃糯米半碗,強碎。剪燈心堆于上,燃為燈,置一地坑于中。用一瓦缽,微穿透其底,覆其焰上取煙。煤重研過。以石器中煎煮皂莢膏並研過者糯米膏,入龍腦、麝香、秦皮末和之,搗三千杵。搜為挺,置蔭室中。俟乾,書於紙上向日,若金字也。秦皮,陶隱居云俗謂之樊槻皮。以水漬和墨書,色不脫。故造墨方多用之。」
蘇東坡 《 蘇軾文集.卷七十.書徂徠煤墨》:「徂徠珠子煤,自然有龍麝氣,以水調勻,以刀圭服,能已鬲氣,除痰飲。專用此一味,阿膠和之,搗數萬杵,即為妙墨,不俟余法也。陳公弼在汶上作此墨,謂之黑龍髓,後人盜用其名,非也。」
註二十 宋 儲泳 《胡定齋惠墨求詩》:「萬杵玄霜玉兔魂,度窗蜂影去來忙。自從野菜花開後,一月熏爐不炷香。」
